天城降陽大街,趙府。
大廳裡,趙竇賢容正款待著前來探訪她的勵守峰。一旁,是恰好出宮而順道回家一趟的兒子,還有興奮得像只小鳥似的女兒。
繡香見著了守峰,片刻都停不下來的直搶話,她看在眼裡,明瞭於心。但她非常清楚,守峰視繡香如同妹妹,絕沒有一絲男女之情。
只不過為娘的她,也不忍說破。她就這麼一個女兒……當年那可憐的私生女若沒遇到那麼可怕的事今也長到二十一了吧?
二十一歲的女孩,早該嫁人了……
那年,那頸背上有只紅兔子的女兒自月宮來,現在應也返回月宮。
二十一年來,她每到中秋就到庵堂偷案祭悼那無緣的女兒,並衷心為她祈禱冥福,風雨無阻,從未間斷。
「娘?娘?」
聽見女兒喚她,她回過神來。
「娘,您怎麼了?」趙繡香注視著她,「想什麼想到出神?」
「沒事,娘很好。」
「容姨怕是累了,」勵守峰眼神誠摯的望著她,「那守峰就不多叨擾了。」
「什麼?」一聽他要告辭,小丫立刻噘起嘴來,「峰哥哥現在就要走?留下來吃飯吧!」
知道他說要走,不全然是為了不想打擾,也是因為耐不住女兒的糾纏。
「繡香,你峰哥哥剛回來,事情多得很,你別任性了。」她不得不說。
「人家哪是任性了?」趙繡香鼓著腮幫子,「人家跟峰哥哥好幾個月不見,想他不行?」
聽見她如此大膽又直接的話語,趙竇賢容蹙眉笑歎。因為失去了一個女兒,因此她特別寵愛繡香,也因為如此,養成了女兒這般驕蠻妄為的性情。
「繡香,你別胡鬧了。」一旁趙天昊跳出來解圍,「峰哥還要跟我進宮呢。」
「什……」她一聽,訝異。
「皇上還不知道峰哥回來了,他當然得進宮覲見。」
趙繡香這會兒沒話可說了,對方可是當今聖上,她再怎麼任性妄為,也沒膽子跟皇上搶人。「那好吧,我明日再去找峰哥哥。」
自知避不了她的糾纏,聞言,勵守峰無奈一笑。」
「剛才謝謝你了,天昊。」
他笑歎一聲,「我實在不忍心看峰哥為難。」
勵守峰蹙眉苦笑,沒說什麼。
「勵奶奶似乎想撮合你跟繡香成為一對,繡香那丫頭可積極了。」趙天昊說。
「天昊,你知道我……」
「我知道峰哥拿繡香當妹妹。」趙天昊笑視著他,「我跟娘都看得出來,你不必因為顧慮我們而勉強自己。」
他淡笑說:「勉強倒是沒有。」
「那丫頭不到黃河心不死,要是你拒絕得不夠清楚,她可不會死心的。」趙天昊續道:「要是覺得她纏得過份,就明白的告訴她吧。」讓她趁早死了心也好。
勵守峰拱手一揖,故意文謅謅地回應,「賢弟如此通情達理,我放心了。」
兩人目光一迎上,心領神會的笑了出來。
「話說回來,」趙天昊睇著他,「峰哥都二十八,是該娶妻了吧?」
瞥了他一眼,「怎麼連你都在催婚?該不是奶奶派你來的吧?」
「我只是關心峰哥,峰哥可是勵家單傳,身肩延續香火的重責大任。」
「呵,」勵守峰挑眉一笑,「我這肩上的擔子還真是重啊。」
「峰哥南來北往的,難道沒有喜歡的姑娘?」
趙天昊話才說完,一個身影鑽進了勵守峰的腦袋裡,教他心頭一悸。
范兔兒。這麼多年來,沒有任何女人揪住了他的心,唯獨她……
然而,他對她是同情憐憫,還是兒女情長呢?
「峰哥心裡有人了?」趙天昊注視著他,像是在探尋答案。
「不,我現在壓根兒沒想過那件事,」他話鋒一轉,「我現在方便進宮嗎?」
趙天昊微怔,「峰哥真要進宮?」
「嗯。」他點頭,「皇上最愛聽那些鄉野趣事及奇談了。」
「也好,擇期不如撞日。」
於是,兩人步出趙府,雙騎朝著皇宮的方向前去。
身為皇商,勵守峰做的不只是買賣,同時也是當今聖上的耳目。
他不帶任何官職,卻可直達天聽。在南北奔波買賣的同時,他巡查地方、體察民情,並舉發貪官污吏,為民申冤。
當然,這事只有少數人知道。因為是如此特殊又重要的職務,因為皇商的遴選才得經過重重關卡,細細觀察,方由皇上、丞相及幾名重臣一致通過,共同決定。
勵氏一旅忠貞果敢,行事光明,自擔任皇商以來,已延續三代。
修德宮的大殿裡,勵守峰與趙天昊正候著皇上。不多久,外頭傳來聲音──
「皇上駕到。」
聞聲,兩人立刻起身迎接。
穿著一襲黃衣,頭上未戴金冠,模樣樸素簡單的安慶帝邁著闊步走了進來。
他自年輕便登基為帝,統馭著曜陽王朝,至今已有二十餘載。
他宅心仁厚、勤政愛民,在他統治下的王朝和平富足,多年來少有動亂,而邊疆外的蠻族也未敢輕越雷池。
「叩見皇上。」勵守峰及趙天昊同時下跪,並異口同聲道。
「平身,免禮。」安慶帝命人關上殿門,並遣走閒雜人等。「都坐著吧。」他先在龍椅上坐下,然後賜座予兩人。
勵守峰跟趙天昊在一側坐下,神色從容。
「守峰,」安慶帝笑視著他,「幾時返回天城的?」
「回皇上的話,是昨天。」
「路上都平安吧?」
「是的,此去臨冬城路途雖遙遠,但一路上十分平靜。」
「可有任何的發現?」安慶帝問道。
「守峰並無發現任何不法。」他依實回答。
聽完,安慶帝安心又滿意的笑了笑,「那真是太好了。」
「皇上親民愛民,各地官吏上行下效,天子腳下無一處不是繁盛太平。」趙天昊說道。
安慶帝聽了,朗聲大笑。「天昊,要不是朕對你瞭解甚深,還真會以為你是在逢迎拍馬呢。」
「天昊所言,句句肺腑。」
看著他,眼底突然閃過一抹沉鬱。「對了,你今日返家,令堂可安好?」
「謝皇上關心。」趙天昊恭敬答道:「家母茹素禮佛,不管是身子還是心情都好極了。」
安慶帝沉默了下,若有所思,「那就好、那就好……」須臾,他又想起什麼的看著勵守峰,「勵古夫人可好?」
「她老人家硬朗得很,雖然她老哀歎著自己是行將就木之人。」
安慶帝微頓,笑視著他,「勵古夫人是急了吧?你都二十八了。」
「有些事是急不得也強求不得。」
「還是因為朕經常差遣你遠行之故,礙著了你的婚姻路?」他憂心問道。
「與此無關,守峰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但你是該成家了,你可是勵家單傳。」安慶帝一時興起,「要不,朕為你說媒,張尚書的千金年方十八,芳華正盛,不如讓朕做主吧?」
勵守峰面有難色,「我這平民百姓、凡夫俗子,豈配得上尚書大人金枝玉葉的千金?」
「可是有了意中人?」安慶帝凝睇著他,試探地問。
「不知皇上對意中人的定義為何?」他一笑。
安慶帝彷彿過來人般娓娓道來,「不自覺地就尋找著的身影,不經意的就想起她,見不到她時慌得厲害,見了她又冷靜不下來……你心裡可有這樣的人?」
勵守峰微頓,若有所思。
「看你的表情……這個人是有了。」
「咦?」他一怔,疑惑的看著皇上。
安慶帝了然笑說:「我還真迫不及待想看看你心裡的那個人呢。」
趙天昊驚疑的轉頭看著他,「峰哥,真有這個人?」
勵守峰沒否認也不承認,因為他還不確定自己的心意。
「守峰……」
「皇上。」
安慶帝凝視著他,微微一笑,「不管你心裡那個人是誰,朕都相信她是最好的選擇。」
勵守峰迎上安慶帝溫和又睿智的目光,兩人相視而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勵守峰在宮中用了御膳,天黑才返回勵府。
剛進家門,李飛就疾走過來,神情凝重。
「發生什麼事了?」直覺告訴他,府中發生大事。
「是兔兒。老夫人罰她在迎暉院外長跪三個晝夜。」
聞言,他陡地一震,「為什麼?」
「多金跑到仁智院打破了先皇御賜的青瓷花瓶,老夫人十分生氣,所以……」
未等李飛說完,勵守峰已邁開大步朝著迎暉院而去。
遠遠地,他看見一個纖瘦身影跪在迎暉院的大門前,快步走過去,「范兔?」
跪在地上的兔兒一怔,轉頭看他,「少爺。」
「奶奶罰你?」看見她額頭上有傷,他的心一揪。那準是磕頭磕出來的傷。
「不,是我自願受罰。她毫無怨言,臉上更沒有一絲委屈,「多金闖了禍,我身為姊姊是該負責。
青瓷花瓶確實是先皇御賜,奶奶也一直視如無價之寶,如今被多金打破,不難想見老人家會有多惱怒。只不過要兔兒代弟受罰,而且一跪三晝夜,實在是……
「我找奶奶說去。」
「少爺,請你別去。」兔兒一把拉住他的袖口。
他濃眉一蹙,「就算犯錯受罰,也應合情合理。」
「我是哪裡不合情、不合理了?」突然,傳來勵古夫人的嚴聲質問。
勵守峰微怔,望向了正由劉媽及玉翠攙扶著走出來的祖母。
兔兒急忙鬆開手,低下頭。
「奶奶,錯不在范兔。」他說。
「難不成是我錯了?」勵古夫人一臉不悅,「是我不該將花瓶擱在那裡?」
「守峰不是那個意思……」他態度強勢,但語氣卻平和,「多金還是個孩子,不知輕重,至於范免,她是無辜的。」
「你是在說我不分青紅皂白?老糊塗了?」語氣中有濃厚的不滿。
「奶奶……」
「曾幾何時,我在這個家裡連決定賞罰的權力都沒有了?」她眉心一擰,「你到底為什麼要如此維護這個丫頭?」
「范兔是我買回來的,依理是我的資產。」勵守峰直視祖母,「她若真闖了禍,我這個當主子的也難辭其咎,奶奶真要罰,就連守峰一起罰吧。」
聞言,勵古夫人陡然一震,跪在地上的兔兒更是吃驚。
「真是反了,你從不逆我,今日卻為了一個丫頭片子跟我作對?」老人家情緒激動到連手都在顫抖。
見狀,兔兒也慌了。她不懂他為何要如此維護她?縱使她是他買來的,但畢竟只是個下人,花瓶雖不是她打破的,但她不認為自己被罰得冤枉委屈。
「少爺,你別說了,兔兒是心甘情願受罰的。」
勵古夫人蹙眉,冷然哼道:「你聽,我可沒勉強逼迫她。」
「奶奶,看在我的份上,這一次就算了吧?」
「這次算了,日後我還得破幾個花瓶?」她憤然反問,「別忘了這個家還是由我當家做主。」說罷,旋身走回迎暉院。
勵守峰知道自己惹惱了祖母,但不覺得惶恐。「范兔,你起來。」語帶命令。
「我不要。」兔兒態度堅定,「我會在這兒結結實實的跪上三畫夜。」
「什麼?!」他難以置信的看著她,「有我保你,你什麼都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