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喔,不對,是永不再見!」她轉過身子,邁開大步走開。
勵守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回過神來,低頭看見那三個掉在地上的銅錢,整個火氣全上來了。
她拿銅錢丟他?他勵守峰長這麼大、活這麼久,可從沒有誰敢這麼對他。
那野丫頭是怎麼回事?她不是愛錢愛瘋了嗎?為什麼多給了她三個還不要?
「少爺?」這時,李飛上樓來,見他鐵青著臉站在門口,不禁疑惑。「怎麼回事?誰惹你這般生氣?」
跟著少爺南來北往跑了那麼多年,他還真沒見過少爺如此惱火。
少爺行事沉穩內斂,遇險亦從容不迫,就算碰上再怎麼麻煩囉唆的賣家,也不見他動過怒,今天……
「呵,」李飛興味的一笑,「我還真想知道是誰惹得少爺如此惱怒。」
勵守峰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閉嘴。」說罷,他旋身進房。
滌塵澡堂。
勵守峰一進到澡堂,管事就一臉慇勤地上前來招呼。
「勵少爺,今兒個還是給您留了三號房。」
他沒說話,只是左顧右盼瞧著。
管事見狀,試探地問:「勵少爺,您……您找誰?還是等誰嗎?」
「那個像男人一樣的丫頭呢?」他直接問。
管事一驚,「勵少爺,您、你是指……」
澡當的第一線工作向來是不准女人接觸的,但他拗不過兔兒拚命的糾纏拜託,只好讓她做男人打扮上工。她來了兩天,也沒見誰拆穿過她,怎麼現在卻……
「勵少爺,」神情驚惶的他悄聲地道:「這事請您不要跟上頭說,要是上頭知道我讓女人在這兒上工,我可是吃不完兜著走……」
「我不碎嘴。」勵守峰目光一凝,看著他,「她呢?」
「呃……」見對方一臉不悅,管事擔憂地問:「兔兒那丫頭是不是得罪少您了?」
「兔兒?」他眉心一擰。兔兒?這是什麼怪名字?
「是的,她叫范兔兒。」管事不安地回答,「要是她得罪了勵少爺,還請您大人大量,別跟她一般見識。兔兒一個人要養六個小鬼,很辛苦的……」
「六個小鬼?」他聞言一震。
那野丫頭已經是六個孩子的母親?老天爺,是哪個男人造了這種孽?
管事知道他誤會了,連忙解釋,「不是兔兒生的,那六個小鬼是她養父撿來的孤兒。」
「她的養父?」
「是的,兔兒也是個孤兒。」管事續道:「她還在襁褓中時,雙親死在劫財索命的惡匪手下,要不是范老救了她,恐怕她也被山犬給叨走了。」
乍聞她的身世如此坎坷可憐,勵守峰心頭一憾。
「范老過世後,兔兒一個人要養活一家子實在不易,我因為同情她,才冒險讓她到澡堂來工作……」
「她在這裡的工作……很單純?」他遲疑了下才問。
管事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澄清,「勵少爺千萬別誤會,兔兒不做那種事的。她可是個清清白白的閨女,就算香柳樓的龜爺曾遊說她去當姑娘,她也不曾動過心。」
聽完管事的話,勵守峰更加的懊悔了。他誤解了她,差辱了她,也傷害了她。
「她在哪裡?」
「兔兒不來了。」管事回答。
聞言,他微怔。不來了?是因為他嗎?
「勵少爺找她有事?」管事好奇的看著他。
他心浮氣躁,心情全寫在臉上。沉默了下,他問:「她家在哪?」
「咦?」管事微愕,「兔兒她住──」
「算了。」沒等管事將話說完,勵守峰便打斷了他。
他這是在幹麼?知道她家住哪,他又想做什麼?向她道歉?
就算向她道歉又如何?他只不過是個過客,何必纏上這麼一個牽掛?
罷了,她不是說了「永不再見」,她都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了,他又何須多此一舉?
「沒事了,你忙去吧!」他說。
管事吶吶的點了點頭,「是。」
十餘日過去,臨冬城下起了凜冬前的第一場雪。
雖然只在晚上一下了數個時辰,路上已積雪三寸厚。
勵守峰要採買的毛皮、藥材、玉石已全數封箱運進倉庫,只要再備齊路途所需用品,這兩三天內就可以啟程返回天城。
這臨冬城,他不知來了幾回,又離了幾回,來來去去已是常態,理應不會有任何的牽掛或不捨。但不知怎的,這回說要走,他心裡竟悄悄生了離情。
「唉!」不自覺地,他沉聲一歎。
「真是罕見。」李飛不知何時已站在他房門前,充滿興味的看著他。
白了助手一記,勵守峰逕自給自己倒了杯茶。
「少爺近日心事重重,到底是怎麼回事?」李飛走了進來,好奇的盯著他。
「哪裡心事重重?我不知多快活。」
李飛一笑,「該不是擔心一回到天城,老夫人又要逼你成親?」
勵守峰微頓。這件事,李飛不提,他還真忘了。
只不過,他現下心煩的不是那件事,而是一個合該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北方野丫頭。
「對了,今晚大夥兒說好要一起上香柳樓喝酒,少爺也一起來吧?」
「那種地方,我沒興趣。」
「少爺又不是僧人,哪會沒興趣?」李飛拉他一把,「走吧,別在這兒生悶氣了。」
臨冬城名醫葉一心的大宅前,兔兒長跪在地,不停的打著哆嗦。
葉家大門深鎖,任她聲聲喚、聲聲喊,也不見有人前來應門。但她不死心、不放棄,還是頂著寒風以及地面逼人的寒氣,堅持的跪拜在此。
她不能走,不能放棄那渺茫的希望,因為多康正等著她帶葉大夫回去救命。
才下了凜冬前的第一場雪,她最害怕的事情便發生了。
體弱多病的多康,在下雪的夜裡發高燒,還咳出血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他也因為同樣的症狀而差點送了命。而在當時,救了他一條小命的就是葉大夫。
「葉大夫,求求您救救我們家多康,求求您。」她繼續緊閉的兩扇大門喊著。「葉大夫,拜託您,我們家多康高煩不退又咳血,只有您能救他了。」
門裡,依舊沒有動靜。
她又冷、又累、又餓,但她不能倒下。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在,絕不會眼睜睜看著多康就這麼離開他們。
這時,坐著轎子的葉夫人從外頭回家。
見狀,兔兒硬撐起凍僵了的兩條腿,起身奔向轎子。
雙膝一軟,便跪倒在葉夫人的轎前哀求,「葉夫人,救命呀,請您救救我們家多康吧。」
跟在轎旁的丫鬟趨前,為難地道:「兔兒,你……你快走吧。」
「不行。」兔兒以凍得紅通通的雙手,死命的抓住轎子,「多康他現在真的很危險,再不救他,他就……」
「你夠了沒?」轎裡傳來不耐的冷漠聲音。
須臾,一身保暖的華服,頭上綴著各式飾物的葉夫人掀開了轎簾,用著無情冷淡的眼神睇著她。
「去年我丈夫用了最好的藥材救了你家那個小乞丐一命,你到現在還沒還出錢來呢。」
「葉夫人,我會還的,求求您!」兔兒哭求著她,「我一定會還的,拜託您,我給您磕頭。」對著地上猛磕頭,只幾下,她滿頭滿臉都沾上了冰冷的雪。
看見這一幕,兩名轎夫跟丫鬟都為之動容,心疼不已。
但勢利又愛財如命的葉夫人根本不為所動,「夠了,看了真是心煩。」
「葉夫人,我范兔兒今生來生都給您做牛做馬,求您高抬貴手救多康一命。」兔兒的眼淚才滑落,便在臉頰上結成了霜。
「誰要你做牛做馬,要看病,錢拿來再說吧!」葉夫人說完氣不耐又嚴厲的命令駐足不前的轎夫,「走吧,停在這兒做什麼?」
「是,夫人。」轎夫囁嚅的答應著,便要往前。
「葉夫人,求求您發發慈悲!」兔兒巴著轎子哭求著,「多康真的病得很重,求求您跟大夫再幫我一次。」
葉夫人冷冷的看著她,「那種體弱多病的小乞丐,活著也只是拖累你,就讓他死吧。」
「葉夫人?!」兔兒沒想到身為醫者之妻的她會說出這麼殘忍的話,頓時呆住。
「他要是死了,你也落得輕鬆,不是嗎?」
兔兒難以置信的看著她,「不,不……多康不能死,他……他是我弟弟……」
葉夫人冷哼一記,「既然你非救他不可,索性把自己賣了吧。」
她渾身一震,「什……」
「你雖然一副窮酸樣,但打扮起來也應該有幾分姿色……」葉夫人冷然一笑,「你還是完壁之身吧?」
兔兒心頭一揪,「葉夫人……」
「比起你的清白,他的命更要緊,你就上香柳樓去把自己給賣了吧。」葉夫人眼底毫無憐憫之情,「等你拿自己換了錢,再回頭來找我豕夫。」說完,還冷血的用腳尖踩了她巴在轎邊的雙手。
她痛得手一鬆,狼狽的跌坐在雪地裡。
葉夫人所乘的轎子輕晃往前而去,不一會兒就進了葉宅,大門無情的闔上。
回到大雜院,一進到愁雲慘霧的廂房裡,多美便急忙上前拉著疲憊沮喪的她。
「兔兒姊姊,葉大夫呢?」
無法對多美說出「葉大夫不會來了」這句話,她知道此時躺在木板床上的多康聽得見她們的談話。而她,不想讓年僅六歲的他覺得自己「死定了」。
她走向多康,一旁圍著的孩子們立刻讓開。家裡所有的被子,此刻都覆在多康小小的身軀上。他的臉因為高燒而整個潮紅髮脹,模樣令人看了心碎不捨。
「兔、兔兒姊姊……」多康虛弱的看著她,氣若游絲地問:「我……我會……死,是不?」
兔兒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淚,可是她幾乎快忍不住。她拚命的搖頭,並努力擠出笑容,「不會的,多康不會死,葉大夫馬上就到了。」
她想摸摸他、安撫他,但又驚覺到自己的手十分冰冷而將手抽回。
「兔兒姊姊,」多福懷疑的看著她,「葉大夫真的會來嗎?」
「會的、會的。」她連聲給了肯定的答案,「他一定會來,就快了。」
多福跟多美以憂心持疑的眼神看著她。較為年長的兩人不似其他的孩子那麼容易哄騙,一眼就看出來她在說謊。
這時,外頭傳來杜婆婆的聲音,「兔兒、兔兒……」
聞聲,她立刻前去應門。
門外,杜婆婆一臉焦急,「怎麼樣?葉大夫來了嗎?」
她悄悄的將老人家拉到房外,低聲道:「葉大夫不來。」
「什麼?他見死不救?!」杜婆婆義憤填膺。
兔兒無奈一歎,「葉夫人說,我得拿出足夠的診療費,大夫才願意替多康醫治……」
「那個葉夫人是出了名的勢利,一定是她不准葉大夫出診。」杜婆婆說完,幽幽長歎,「唉!多康這孩子先天體弱,看來捱不過今年冬天了。」
她一聽,鼻頭不禁發酸,眼淚也撲簌簌的落下。
杜婆婆輕拉著她冰冷的手,低聲安慰,「兔兒,你已經盡力了,只怪多康他福薄。」
「不!我還沒盡力。」她猛地抹去眼淚,吸了吸鼻子,「我還有方法。」
聞言,杜婆婆先是一怔,旋即意識到她所說的方法是什麼。
「不成呀,兔兒。」她心驚的抓緊兔兒的手,「你千萬別那麼傻,要是你去了那裡,這一輩子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