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族,隱匿於與世隔絕的深山中。
並非族人相貌似鬼般恐怖而名之,而是以族人神出鬼沒、蹤跡難尋而得名。
鬼族人從不與外界往來,世代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除了族長之外,誰也不許未經允許擅自離山,紀律甚嚴。
鬼族的房舍皆沿著奇巖巨石而建造,依山傍水而立的樓宇雖稱不上華麗,卻也精緻典雅。
一處築於高崖上的閣樓中,一名紅衣女子正只手撐額靠坐窗台上。
她的身形窈窕,凹凸有致:她的倚姿慵懶,模樣嫵媚。
此時,她黑白分明的杏眼正遙望遠方,卻無視一物,只是任著思緒飄忽走遠,神情悵然若失。
仔細瞧這女子,面若桃花、明眸皓齒,雖無驚為天人之姿,卻有勾人心魂之貌。
尤其是她那一雙似水眼眸,帶著一點柔媚、一點清靈、一點嬌氣與一點淘氣。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眼,任誰瞧了皆會忍不住深受吸引、牽動。
「族長,我是鵲兒。」
門外,一名喚鵲兒的丫頭在外頭等著。她不甚安分地將脖子伸得長長的,耳朵也幾乎貼上門扉的鏤花,只怕漏聽了族長的叫喚。
「進來。」
這兩字令鵲兒歡欣地露齒一笑,隨即推門而入。
「族長,有您的東西。」一入門,鵲兒沒多想便衝往窗戶邊,立於巫緋語面前。
並非她料事如神,而是光聽族長那有氣無力的嗓音也知曉,此時的族長正坐於窗前發呆呢。
「何物?」巫緋語問得意興闌珊,停留於窗外的眸光,一點也無收回的打算。
她想,她一定是病了。
若非病了,她怎會對凡事皆不感興趣?
若非病了,她怎會時常望著窗外失神?
若非病了,她怎會乖乖地待在房裡,哪兒也不想去?
這病灶到底是何時種下的?她不只一回這麼問過自己,然而總是得不到答案,或許,她該找個大夫來替她瞧瞧才行。
「您打開瞧瞧嘛,是從族外的哨站送來的。」鵲兒將手中錦盒捧到巫緋語眼前。「聽說有位公子指名要給您的。」
勉強收回落在遠處的眸光,巫緋語懶散地回眸一望。
好眼熟的東西……巫緋語杏眼微瞇。她在哪兒見過?
那錦盒,長五吋、寬三吋,盒身包裹的錦不織工細膩,盒蓋中央繡的那朵牡丹栩栩如生,讓人驚艷萬分。
那牡丹,品種特殊,花型特別,並不常見。但她卻見過。
是在哪兒見過呢?她凝眉細思。
玉饌樓……這三個字沒由來地突竄進巫緋語腦中,攪得她心頭一亂。
擾亂她的,非玉饌樓本身,而是那玉饌樓的主子。
那平時不說話,一開口又沒幾句好話,性格偏冷不討喜不說,還遭她戲弄過的男子……此時送來錦盒,是何道理?
「族長,快打開瞧瞧嘛。」鵲兒的眼緊盯著錦盒不放,她可好奇死了。
畢竟這不曾有外人踏進一步的鬼族,今日竟有人特地送禮來,還指明了要給族長?此種破天荒的大事,教她如何能不好奇。
況且,這禮啊,光是盒子已如此精緻,更遑論裡頭的東西了。
睨了鵲兒一眼,巫緋語神情有異地伸指掀起盒蓋。
一抹紅映滿了兩人的眼。
「紅色面紗?」鵲兒欣喜一叫。「色澤真美。」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卻又讓那細緻的觸感所驚。「天啊!這一定是出自天衣坊的蠶絲面紗,是不是,族長?」
真是他?巫緋語困惑了。
「可知曉那位公子的模樣?」
鵲兒想了想,轉述著聽來的話。「聽說生得高大挺拔,不僅一身玄衣,手裡還握著一把黃銅骨扇。」她頓了下。「更奇特的是,公子臉上……」
「戴著白瓷面具。」巫緋語接續了鵲兒的話。
「族長識得那位公子?」鵲兒睜大了眸。
「不識得。」她神情稍變。有些喜、有些怒、有些怨,也有些愁。
「呃……」巫緋語的回答出乎鵲兒意料。「那這面紗……」她正想替族長好好收進梳妝台裡。
「退回。」她的口氣有著不易察覺的羞惱。
「退……回?」鵲兒又愣住了。「可哨站的人說了,若族長不收這禮,便……便……」糟糕,她說不出口啊。
「便如何?」
悄悄覷了族長一眼,偷偷嚥了口口水,鵲兒一臉為難。
「說。」巫緋語的眸緊緊鎖在鵲兒臉上。
「便……隨便扔了。」後面這幾個字,鵲兒的聲音可是微弱得幾不可聞。
「什麼?」聞言,一股火氣直衝上巫緋語腦門。「該死的攸皇!送個可以隨便扔了的禮給我,把我當成什麼了?」她從窗台躍了下來。「隨便扔了?」她愈想愈氣。「一個要價幾兩銀子的面紗,竟然說隨便扔了?挺闊氣的嘛,挺揮霍的嘛。哼!早知道他是這種財大氣粗之人,一年前就不該還他千兩銀票了!」
巫緋語這一番話聽得鵲兒一愣一愣。
看吧,族長果然識得那位公子的,可為何偏要說不識得?
她鵲兒雖稱不上聰明絕頂,對男女之事也是一知半解,但至少「不對勁」這樣的異常狀況,多少也分辨的出吧。
「族長,真要扔了這面紗?」等候半晌,鵲兒不怕死地試探著。
「怎麼?捨不得?」巫緋語沒好氣地反問。
「是捨不得。」鵲兒誠實點著頭。「若族長真要將它扔了,可否賜給鵲兒?」並非她「勤儉持家」,而是這面紗如此美麗,扔了多可惜。
口一張,「好」這個字卻怎麼也無法自巫緋語口中擠出來。抿抿唇,她伸手一把搶走錦盒,似乎真怕讓鵲兒給要了去。然搶到手之後,又怕讓鵲兒誤會而佯裝不甚在意地將它扔向床鋪。
「我得留著它,好同他算賬。」她雙手環胸,氣惱著被他耍弄的自己。他,是否也算準了她的捨不得?
「族長之意是要去見見那位公子?」鵲兒的好奇與興奮掛滿了臉。「哨站的人已將公子安排在十里外臨鎮的客棧裡頭,鵲兒陪族長一同前往,可好?」她也好想見見那位奇特的公子。畢竟,能讓族長發這麼大的火,還讓族長收下禮物者,她可是從來也不曾見過呢。
而鵲兒這一問竟讓巫緋語的心莫名地慌了一下。
撇開臉,她刻意不去看鵲兒期盼的眼神,也刻意忽略鵲兒臉上那似有所覺的猜測。
她重新坐回窗台,重將眸光望向遠方。彷彿這段插曲不曾發生過,一切一如往常。
而後,她冷下臉,壓下嗓音,給了鵲兒一個答案。
「不見!」
他,走在一團濃霧之中,伸手不見五指。
緩步而行,不躁進也不遲疑,他一步一步地順著自己的步調而行,依著自己的直覺而走,絲毫不紊。
「快用你的左眼吧,用你的左眼才能找著出路。」
「你死定了,你就要死在這兒了,你還不快想想法子!」
「你走錯了,前頭便是斷崖,無路可走了。不信,用你的左眼瞧瞧。」
「用你的左眼看看我吧,我可以為你帶路的。」
「……」
一路上,不斷有聲音於他耳邊低喃干擾,他卻充耳不聞,也未曾回應過一句。
自從遇見師父之後,他才知曉他那異於常人的左眼是可以「封」起的,自此他不再用左眼看這繁華人世。
只可惜了你的天賦異稟。
他不明白師父為何總是如此認定,他只知曉師父口中的天賦,連他娘親都被迫離他而去。
「天賦異稟?」半晌,他開了口,說的是對自己的嘲諷。
說穿了,不過是師父用來安慰他的說詞罷了,虧他還一度當真了呢。直至鄰舍孩童那一句無心的「妖魔」才讓他徹底認清了自己。
思及此,他止住了步伐不再前進,甚至閉上眼,席地而坐。
帶著涼意的霧氣繚繞於他身旁,濕潤了他的眉發、衣衫,他依舊靜坐不移,穩如泰山。
「你找死不成?」一聲嬌叱不同於先前的低喃於他耳畔乍響。
找死?他玩味著這兩個字,輕抿的唇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依他命格,若能輕易隨便找死,他倒也樂得輕鬆。
「你說話啊,攸皇!」見他不作聲,來人的口氣更不悅了。
淡漠的神情不變,他緩緩睜眸。
立於身前的她猶如他記憶中一般,紅衣依舊、香味依舊、窈窕依舊。
「貴人相助,有驚無險。」文不對題的,他竟如此回她。
「什麼?」沒料到是如此答案的她,愣了下。
「臨行前,我得一吉簽。」他靜靜與她對望,不閃不躲。「此行,死不了。」
「哪個斂財的寺廟給你的吉簽?」她微惱地哼了聲。「隨便一張籤詩你便信它?」
「信。」
他的回答令她的眉高高挑起。
「該死的!」她氣得跺了下腳。「那你的吉簽可有告知你如何走出一條生路?」
她的挑釁明顯且直接,此時看在他眼裡,聽進他耳裡,卻比任何言詞都令他歡喜。
向來平靜無波的眸裡閃過了一抹笑。「妳忘了我方才說的,有貴人相助。」
「你──」面紗下,她的唇已被她咬得泛白。「好,那你就繼續在這兒慢慢等你的貴人來相助吧!」
語畢,她說走就走,毫不猶豫。
不疾不除地站起身來,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沾在玄衣上的塵土,他邁出步伐,尾隨而去。
可沒行幾步,他卻足下一頓,似乎踢中一柔軟之物,令他駐足俯身查看。
那,是個人。
一身紅衣飄飄,一頭黑髮披散,靜默不動、了無生息的女人。
手一觸,溫熱腥紅隨及沾滿他的手。
眸一轉,直挺挺插在女子背上的匕首讓他那未讓面具遮去的半邊臉龐,瞬間刷白。
「巫緋語!」一聲驚喚不自覺地竄出了他的喉,擾人白霧瞬間散去。
「族長!」拿著乾淨巾帕站在一旁的鵲兒嚇一跳地連忙退開一大步。「公子怎麼了?」
「不礙事。」巫緋語神色鎮靜如常。嘴上說得輕鬆,然握著攸皇的手卻片刻不離。「鬼林的白霧瘴會讓人看見或聽見心裡頭最害怕之事。」
「喔。」鵲兒似懂非懂。「可公子喊了族長之名?」
瞄了眼鵲兒臉上那怪異的表情,巫緋語頓時明白這可惡的ㄚ頭竟然話中有話呢。
「他應是怕我吃了他吧。」
「吃……了?」這是何意?鵲兒驚訝地揚高語調。族長所說的可是她心中所想?
「是啊。」巫緋語煞有其事地點頭。「不過,他將我想得太隨便了。」
「是啊,是啊。」鵲兒忙應和著。「族長怎麼可能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就算要『吃了』他,也得在他清醒時,昏迷不醒之人辦不了甚麼事的,那樣多無趣。」巫緋語乾脆說得明白些,誤導得更深一些。
「什……什麼?」鵲兒嘴巴張得好大。
「妳說,他為何闖進鬼林?」巫緋語話鋒一轉,不再對「吃」這件事多做解釋。
其實,她挺好奇的。好奇依舊陷入昏迷的他,於夢中到底見著了什麼?
「鬼族訂有一個規矩,凡闖過鬼林者,可向族長提出一個請求。」鵲兒猜測著。「公子會不會有求於族長?」
「有求於我?」她面紗下的唇,染上一抹興味。
說實在的,她想不出他有何事求於她。
瞧瞧他,雖身在江湖,卻不與江湖人來往;雖擁有頗富盛名的商行,卻鮮少人知曉那商行歸他所有。
一年前她與他交手的時日雖不長,她卻明白了一件事──他這個人啊,根本就無慾無求,冷淡得可以。
若非當時她臉皮厚了些,心機用得稍稍多了一些,她恐怕還無法跟他說上一句話呢。
這回他若真有求於她……她抬眸注視那未讓面具覆蓋的半邊俊美臉龐。
那可難辦了。
「妳說,他離鬼林邊境還差一步之遙,這樣可算是闖過了?」她輕聲問著鵲兒,唇上的笑意更深了。
「當然不算。」鵲兒公正評論著。鬼族人是不說謊的。
「是嗎?」巫緋語唇上的笑已染上眉眼。「那麼這事由妳來告訴他。」她鬆開一直緊握不放的他的手,站起身來。
「啊?我?」鵲兒如夢初醒。
「由第三者來做評斷才公允,不是嗎?」她心平氣和地開口,定偷偷將原本白皙無暇此刻卻通體泛黑的手藏進袖子裡。
「可……可是……」
「鬼族之人從不說謊,妳說的話,他會信的。」巫緋語找了能增進鵲兒信心的話安撫著。
「可公子還昏迷不醒呢。」鵲兒設法推拒。「我是不是可以……」
「一刻鐘後他便會清醒,妳在這兒稍候片刻。」她適時地打斷了鵲兒。
「啊。」鵲兒又哀叫了聲,無力地垂下雙肩。「咦……族長?您先別走呀,妳走了,我怎麼辦啊?我……我……族長……」
放眼望去,哪還見得著巫緋語的身影?
方步出房門,攸皇便讓眼前景象奪去所有目光。而那,不過是一般鄉村百姓每日所過的平凡生活。
於田里工作的壯年、看顧羊群的孩童、制做乾糧準備儲冬的婦人,和在休耕的稻田里砌土窯烤地瓜的老人與稚童……
如此場景,隨處可見,然於每個人臉上所顯露的真誠與滿足的笑容,卻如針一般扎入他的心。
身一震,攸皇伸手按壓住胸口,黯黑的眸中閃過怔忡。
原來,他的心還會感受到疼痛?
看來,他仍是高估了自己,誤以為自己沉寂多年的心早已是刀槍不入的銅牆鐵壁。
呵。
淡淡地,他笑了,笑得苦澀且會晦暗。
遠遠,一小小身影雙手將某樣東西緊緊護在懷裡朝他不穩地跑來。
小身影跑得慢,凹凸不平的路面總是阻礙著她,但她總是努力地抬高腳,堅持地跨出一步又一步。
終於,只差幾步她便可至他身前,她開心地笑了嘴,不料下一步卻整個人撲跌在地,手裡的東西滾啊滾的,反而先她一步來到他腳旁。
突來的意外,讓遠處注視著小女娃的老婆婆們不自覺地歎呼一聲。
眸一垂,映入攸皇眼簾的是一顆冒著煙也沾滿泥的地瓜。
「啊。」趴跌在地的女娃還不及爬起,水汪汪的眼便急著找尋地瓜下落。
一見著地瓜的慘狀,不知是因為跌疼了還是因為不甘心,她緊抿的唇扭曲了,懸在眼眶的淚終於落下。
「族長姐姐說不能浪費食物的。」她抹著淚,說得抽抽噎噎。
眼前一切,遠在他的預料之外。對此,他竟感到有些困窘,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
蹲下身子,他讓自己與小女娃拉得近一些。「這是給我的?」
他詢問的聲音雖然平靜,卻難得的不帶一絲冷意。看來小女娃的行徑讓他的心暖化不少。
「楓姥姥說,客人要先吃,福兒才可以吃。」小女娃看著拿在攸皇手中的地瓜。「可是它沾了沙,不能吃了。」小女娃的小嘴扁了扁。「福兒浪費食物,會挨族長姐姐打屁股了。」
族長姐姐是指巫緋語吧。攸皇輕抿的唇悄然一勾。
「族長姐姐在哪兒?我來同她說這不是福兒的錯。」現下的他可是在利用小女娃的純真?
「族長姐姐在睡覺。」
在大伙忙著幹活時睡覺?攸皇不免懷疑。「妳的族長姐姐真會偷懶。」他用話套著。
「族長姐姐不偷懶的!」福兒臉上有些不悅,誰也不能說她族長姐姐的壞話。「楓姥姥說族長姐姐身子痛痛,需要休息。」
身子痛?攸皇垂眸細思。換句話說,受傷了?
「族長姐姐在哪睡覺?」
「那裡?」她伸出小手指著山壁上那毫不起眼的閣樓。「楓姥姥說不能吵醒族長姐姐。」她皺著眉頭說著,心裡想著何時才能聽族長姐姐同她說故事呢?
「是嗎?」仰首一望,他幽靜的黑眸閃動。若非有人指點,確實不容易找著她的所在。
「客人大哥哥。」福兒怯怯地喚了聲,如此撐呼乃她自創。「福兒去換一顆地瓜,去去就回。」
「不需如此。」攸皇回得直接。
只見他自懷裡取出一條白淨帕子放在地瓜上,修長手指輕輕轉了轉,拿開帕子時,沾沙的外皮已全數剝去,只餘下黃澄澄的地瓜。
「哇!」福兒眼睛一亮,歡心地拍起手。「好棒哦,客人大哥哥好厲害!」她的小手握上他的手,催促著:「客人大哥哥快吃吧!」如此一來,待會兒她也可以開動了。
望著她熱切的眼,攸皇竟如她所願地張嘴咬了一口。
溫熱依舊的地瓜一入口,不但暖了他的嘴,還讓餘溫不斷散至胸口心窩處。
他,竟讓一名小女娃觸動了心?
凡鬼族人皆有此魔力?抑或是凡與「她」有牽扯之人皆能輕易觸動他?
「楓姥姥!客人大哥哥已經吃了,福兒也要吃!」一見攸皇動口,福兒拔腿便往楓姥姥所在之處奔去,充滿歡喜的呼喊傳遍整個稻田。
剎那間,也傳進了攸皇心裡。
「呃……公子?」
一開房門,喜兒便讓佇立於門口那只能瞧見半張臉的俊逸男子嚇了一跳。
「我想見族長。」攸皇的嗓音低低沉沉,說出口的請求不似請求,倒有點命令意味。
他靜立不動,既不前進也不打算後退,只是巧妙地擋住了喜兒。
手裡端著沒被動過的早膳,喜兒臉上抹過了然神情。他,便是鵲兒口裡成天說的公子,族長彆扭地不願承認相識的男子吧。
這下可好了,人都已經找到房門口來了,她能怎麼辦?
「族長不能見公子。」
「還未清醒?」攸皇冷沉的眸冷冷盯著喜兒,似確認、似懷疑。
「是。」喜兒的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下,那眼神……冷漠得令人難以親近。
「我等她。」
他讓了路,身形微晃,眨眼間已坐上樓台欄杆。輕倚著廊柱的身軀似一朵凝聚於此的黑雲,飄飄然地,似隨時會飄走,也似隨時會下起一場大雷雨,令人捉摸不定。
等?喜兒皺起了眉。那便是不走了,那怎麼成?
……
「在我清醒前,早早將他趕出族裡。」昏睡前,族長是這麼交代的。
「那位公子是族長救回的,若要將他趕走,族長又何必出手相救?」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妳不知曉?」巫緋語斜睨了喜兒一眼。
「知曉。」喜兒點了下頭。「但族長也說過了:『我巫緋語只會使毒下蠱,從不救人』。」
「我這麼說過?」巫緋語揚高語調耍賴著。「那妳肯定聽錯了。」
「族長──」
「總之,我醒來後,別讓我見著他。明白嗎?」巫緋語插口打斷喜兒
……
聽,她絕對是聽明白了,可該怎麼做才好?
「公子。」她待他回眸之際方繼續道:「族長說,公子若醒來,身子便已無礙,小的會派人護送公子離開。」她說得可夠委婉?
「急著趕我走?」他平緩的語調無高低起伏,莫測難猜。
「不不。」喜兒解釋著:「咱們鬼族從不接待外人,這回公子是例外。」這倒是事實。
是嗎?攸皇扯了下唇。他倒想瞧瞧鬼族對他到底有多「例外」。
「我不會走。」他這話絕非挑釁。「除非巫緋語親口趕我走。」
他是堅持非得見族長一面不可就是了?喜兒的眉皺得都快連成一直線了。
看吧,她就說她做不來這種事嘛,現下好了。
說,她說不過人家;動手,依他方才展現的身手,她恐怕連他的衣角也摸不到邊……唉,她認輸了。
「公子在此稍候,喜兒馬上回來。」她還是先將這原封不動的早膳送回灶房,再好好想一想該怎麼辦吧。
「水……給我水……」
喜兒前腳方離開,房內便傳來巫緋語的呼喚。
那聲音斷斷續續、似有若無,微弱得幾乎無法讓人聽見。
眸稍抬,他沒讓心中的猶豫耽擱,身一動,人已下欄杆推門而入。
倒茶、欺近、掀簾、扶背、喂飲,他的動作流暢,舉止優雅,彷彿早已習慣此事,熟稔異常。
「嗯……咳咳……」口乾舌燥的巫緋語喝得急了,一口氣順不上來地咳著。
拿開水,他替她拍了拍背,如湖水般清透的眸在她未蒙面的白皙臉龐上多停留了一會兒。
蠱後巫緋語。
這名,多年前他已聽聞,多年後她的聲名更熾了。
神出鬼沒、性情古怪、相貌成謎的她,一度於江湖中引起騷動。他私以為,既是一族之長,又已成名多年,此人年紀必不小,豈知,他根本是錯得徹底。
他,早該想到的……
……
「當家的,今日我方得知一則驚人消息,您可願聽它一聽?」一年前,君韶安神秘兮兮地挨近他,說得小聲。
他未答,也未予理會。因為就算他說不願意,君韶安也會照說不誤。
「聽說蠱後巫緋語是封御上的師妹呢。」他用著驚訝的語氣開口。
看吧。攸皇不動聲色地將書冊翻頁。他一直不解像君韶安這種急性子,何以偏偏能將他的商行打理的有聲有色?
「封御上是誰,您知曉吧?就是人人所稱頌的那位神醫。」君韶安自說自話。「真不可思議,明明同門,一位是神醫,一位是蠱後;一位救人,一位害人。難不成是說好的?」
久久等不到攸皇響應的君韶安,滿腔熱血一下子讓水給澆熄了。
「我說當家的,我說了這麼多江湖消息,您好歹也應一聲嘛。」君韶安垮下了臉。「跟您說話真是沒勁,再大的消息也如同家常便飯般普通了。」他的埋怨更深了。
「她可害到你了?」
「什麼?」當家的話沒頭沒尾的,害他一時反應不及。「喔,您說蠱後啊。」他恍然。「是沒害到我。」
「那她的事,與你何干?」
「呃……」話這麼說是沒錯。但是……「同樣是江湖人,這種事多多少少也要瞭解一下,不是嗎?」
「何需如此?」漸漸退出江湖的他,根本不想與江湖有所牽扯。
何需如此?君韶安想了想。「當然是以備不時之需了。」
……
所以,他早該想到的。
神醫封御上只有二十來歲,身為他師妹的她會有多大年紀?
望著她光滑細緻的臉蛋,攸皇倏然收回心神。
方才一陣嗆咳,她竟未清醒反而沉沉睡去?這到底……
「喜兒……」她突然低喚了聲,眸未睜。
僵了下,撐扶著她的他,等著。
「他走了?」手一抬,她抓住他手臂,眼仍未睜。「記得務必趕走他呀……」
似睡似醒的她說得含糊,但他卻聽得明明白白。
她口中的「他」,是指他吧。他承認,不喜與人往來的他確實不討人喜歡,但也不至於令人厭惡至此吧?
一年前的相遇,出手傷她是他不對,但他也被他耍弄、被她利用得夠本了,不是嗎?
趕他走?可以,他正等著。
放平她的身,他順勢欲將她的手收攏棉被中,卻讓那青中帶黑的肌膚色澤擭住了眸光。
她,中毒了?
入手的冰涼觸感,沁出額際的冷汗,令他不自覺地伸手探向她的額。
下蠱施毒的王者竟會中毒昏睡?想來雖可笑,他卻隱約覺得不對勁。
「族長怎麼了?」返回的喜兒一見房門敞開,而容隱公子又未守在外頭,急得她直奔而入。
「喝過水又昏睡了。」
喜兒探過身來瞧瞧,趕忙擰了條巾帕。「交給喜兒吧。」
眸一斂,他退至一旁,並未離開。
「她中什麼毒?」他看著替她拭汗的喜兒。
「鬼林的白霧瘴。」喜兒仔細地拭著她額際薄汗,這也是後來她才知曉的。
鬼林?攸皇神情微變。可是他擅闖的鬼林?
「為何中毒?」
「當然是為了──」喜兒倏然住口,差點說溜了嘴咬到舌頭。
「為了救我。」攸皇替她將話說完。就算她不說,他也隱約能猜到。
在鬼林裡,鬼族的地盤上若要有貴人相助,除她之外,誰有此能耐。
「何以我沒事,她卻昏睡不醒?」
「這……」喜兒咬了咬唇,到底該不該說呀?
瞧著床上的她睡得不甚安穩,纖細的身子似乎承受著極大的苦痛,有時還會忍不住抽動了下……他心中竟閃過一絲不快。
「我可以慢慢等!」
這句話根本就是威脅嘛,喜兒一臉為難。
「族長說,白霧瘴的毒會令人心生幻覺,陷入極大的恐懼中而崩潰發狂。此毒猛烈異常,稍有耽擱便回天乏術,族長怕公子撐不住,所以……」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嚥了嚥口水,續道:「所以先將公子的毒過到自己身上。」
過毒?攸皇的心一震。為何如此?她怎願為他如此?
「她可是不想活了?」而他,只是遭她利用的棋子。
聽出容隱公子的言下之意,喜兒試圖解釋:「公子放心,三年前小虎子誤食嗜心草時,我見族長用過一回。那時奄奄一息的小虎子可把大伙給嚇壞了。」
「那時她也同現下一般昏睡?」不知為何,一股不明的怒火不受管控地自他心底不斷湧起。
「族長說她睡幾天就沒事了,公子用不著擔心。」之前,族長也是這麼說的。
擔心?聞言,攸皇怔了下。
他替她擔心?
難道,他隱隱騷動的不安情緒真是因著對她的擔心?
他還以為他彷如止水的心不會為任何人而波動,也不該為任何人掀起波濤才是。但似乎自從他遇見她那一刻起,許多事已漸漸超出他的掌控,讓他的心慌了下、亂了下,也愁了起來……
巫緋語……他於心中喚了聲,眸中閃過憂光。
倘若她真是他的貴人,他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