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讀累了吧?」莫利納體貼地望著瓦倫蒂。
「不累,你感覺怎麼樣?」瓦倫蒂把目光移開了書本。
「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煩悶。」
「得了,得了,老朋友,別那麼軟弱。」
「告訴我,你在看什麼?」
「我能告訴你些什麼呢?這是一本哲學書,有關政權問題的。」
「書中一定說了些什麼,對嗎?」莫利納期待著瓦倫蒂能告訴他些什麼。
「這本書說,誠實的人無法對抗政權,因為職責的意識給他們造成了障礙。」
「這話對,因為政客是一夥騙子。」
「對我來說,這話正好反其道而行之。因為錯誤的職責觀念才使得人們逃避政治。我的職責說得確切些是不讓人餓死,為了這個我堅持不懈地鬥爭著。」
「炮灰。你這個人完全只能算是炮灰。」
「不懂就閉嘴。」瓦倫蒂吼了起來。
「你不喜歡我說真話……」
「莫利納,不要再說了,快閉嘴!」
「你等著瞧吧。」
過了一會兒,看守送來了飯。瓦倫蒂放下了書本。
「你拿盛得多點的盤子吧,莫利納。」
「你自己拿吧。」
「謝謝啦。」
「不用謝。」
飯後不久,瓦倫蒂的肚子不知為什麼也痛了起來,他讓莫利納再講個故事,好忘掉疼痛。
「我發過誓不再給你講電影故事了。我現在要是食言,就得下地獄。」
「你真不知道有多痛,像是刀戳似的。」
「前天我也是這樣。」
「莫利納,我越來越利害了。」
「那你為什麼不去醫務室?」
「請別說傻恬了。我說過不行。」
「只要一片小小的速可眠就行了,沒害處。」
「有害的。你不知道這種事,所以說起來就很輕鬆。」
「好吧,那我就給你講個電影故事……不過,速可眠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發誓不對人說的一件事。所有參加運動的人都這樣做的。」
「就談談速可眠的事,其它不說。這樣,我也能有個提防,瓦倫蒂。」
「你要答應不對別人說。」
「我答應。」
「這事發生在我們的一個同志身上。他們騙他服下了速可眠,結果藥性使他的意志完全喪失了。一個政治犯是不能去醫務室的,你懂嗎?對你來說沒什麼害處。可是對我們說來,反抗力量最終會崩潰的。到審問時,我們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一切。哎,哎喲……那麼痛,就像是在我身上挖洞……像是往我肚子裡敲釘子……」
「我給你講個電影故事,打個岔,好讓你忘記疼痛。」
「你準備講什麼?」
「你肯定會喜歡的……不過,我得解釋一下:這不是我愛看的電影,而是男人們一般都愛看的。」
「故事是怎樣開頭的?等等,噢,對了,是在賽車場上。我已忘了賽車場的名稱,它在法國南部,叫勒芒。
「一個南美小伙子在那兒參加賽車。他很富有,是香蕉種植園主的花花公子。在等待試車時,他向另一個賽車手解釋說,他並不是為任何汽車製造商來做廣告的,因為這些公司都剝削人民的血汗。而他的賽車是用自己的雙手製造出來的。他信心十足,據那些看過他練習的人估計,他準能取得好成績。這個小傢伙如果能打敗赫赫有名的汽車製造商,這一舉動無疑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正忙著同那個賽車手一起喝汽水、聊天,沒留神有個人走近了他的車。來人做了點手腳,鬆開了什麼部件後就逃走了。小伙子回到車旁,將車開到了起跑線上。他像出膛的子彈一樣飛了出去,但開到第三圈時,馬達著火了,他好不容易隻身逃出。雖然他安然無恙,可是心愛的賽車卻徹底毀了。他手頭已沒錢再造一部新賽車,只得去蒙特卡洛找他父親求援。此時他父親正和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在遊艇上盡情地玩樂,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他很高興。在旅館套間的平台上,父親慈愛地擁抱他,安慰他,勸他不要再為損壞的車子而憂慮了。他還安撫了兒子向他伸手要錢時的不安心理,巧妙地讓他樂意地收下了造新車的錢。他像往常一樣,熱心地慫恿兒子去參加賽車,盡量使兒子疏遠左翼學生的政治活動,因為小伙子在巴黎學的是政治學。父親很希望他重新回到安全穩當的正道上來,他問兒子,為什麼不為那些有名的汽車製造商開賽車?
兒子直言相告:這些日子讓他遠離巴黎難道還不夠嗎?為了造出自己的賽車,他忘記了一切,而現在又要他為國際財團的吸血鬼們效勞,休想!
父親看到兒子義憤填膺、大聲激昂的話語,不禁回想起了前妻——這個兒子的母親。她也曾經充滿政治激情和理想主義,結果……她落了個什麼下場!他看到兒子氣呼呼地轉身要走,很是懊喪。他叫他停下,但兒子『砰』地關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出旅館,迎面碰上了幾位老朋友,他們拉他去參加一個宴會。在宴會上,小伙子顯得垂頭喪氣,他拿起一瓶科涅克酒,離開了歡鬧的人群、走進了一間書房喝起悶酒來,不一會兒功夫就酩酊大醉了。突然,他注意到有個人走了進來。來人是個約摸四十歲年紀的女人,模樣秀美,但帶點傲慢氣,她也拿了一瓶酒。由於他在暗處,女人一時沒看到他便坐了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在這一時刻,焰火把蒙特卡洛海灣照得通亮,原來這天是國慶節。小伙子歡叫起來,那女人嚇了一大跳。他向她做了個動作,表示他倆幹的是相同的事:都拿了瓶拿破侖陳白蘭地,躲到這裡來忘卻世界。女人無話可說,微笑了起來……」
「小伙子先訴說了他為什麼要灌醉自己、忘卻一切的原因。女人也談起了自己。她說,她在一生中得到過很多東西,為此她十分激動和滿意。她在一家發行量很大的時裝雜誌當編輯,她很熱愛自己的工作,她的生活也很美滿,有一對惹人喜愛的兒女,還擁有一座宮殿式的漂亮別墅和大筆遺產。不過,她也有想忘卻的地方:男人們曾使她受過難。小伙子表示羨慕她的好運。顯然,他不想在她面前談論他與母親之間的問題,因為父母婚變對他來說,恰似一種無法擺脫的夢魘。他總覺得對自己拋棄母親一事負有罪責感,如今母親儘管還是很富有,卻也十分孤單。她一直寫信對兒子說,她打算嫁人,因為她忍受不了孤獨。同時,小伙子為離開祖國而感到難過,國內的工人們正在遭受虐待。他接受了革命的思想,然而由於他是億萬富翁的兒子,沒有一個工人想和他打交道。他不知不覺地把自己的一切統統告訴了這陌生的女人。
「小伙子終於佔有了這個比他年長的女人。
而她卻認為他一定是對她的錢財感興趣,以便能再次成為賽車手。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有要事得回家,原來他的父親從蒙特卡洛回國之後就被游擊隊綁架了。小伙子設法與游擊隊取得聯繫,並使他們確信,他和他們一樣,追求的是共同的事業。而當她,這個歐洲女人發現小伙子處於真正的困境之中時,也動身去尋找他了。他們花了一大筆錢來換取他父親的生命。不料,在釋放他父親的時刻,卻發生了混亂,原來小伙子瞞過了游擊隊的耳目,代替父親受難。游擊隊得知他的把戲後,就要殺他。父親急忙替他求情,末了他們就殺了他父親。小伙子願意留在游擊隊裡,那女人只好獨自回巴黎去。他們倆悲悲慼戚地告別了,但此時他們已陷入真誠的愛情,不幸的是,他倆屬於兩個不同的世界。於是電影結束了。
「哦,電影裡還有一段情節,小伙子的母親打扮得漂漂亮亮地來接兒子,她叫兒子回歐洲。
我說錯了一點,游擊隊不是真的想殺死他的父親。在游擊隊釋放他父親時,與警察交上了火。
在混亂的槍戰中,父親受了致命的重傷。在這之後,母親重新露面,母子倆最後團聚了,而那一你愛戀著小伙子的女人回到了巴黎。」
「你知道得真不少。我想睡了。」
「如果有不舒服,隨時叫醒我。」
「謝謝你,你對我真有耐心。」
午飯時,瓦倫蒂告訴莫利納:「我做了個很長的惡夢。」
「都夢見什麼了?」
「記不清了。夢裡我的全身都髒透了,但不久就乾淨了。」
「嘿,你吃得太快了。再說,你沒完全好呢。」
「我餓壞了,神經也開始有點過敏。」
「瓦倫蒂,說實話你不應該吃這東西。今天你應該吃特別飲食。」
「可我覺得肚子裡好像有個大洞。」
「吃完飯,至少要去舒展一下身子骨,別馬上就看書。如果你願意,咱們聊天來消磨時間。」
「不,謝謝。我要試試能否看書。」
「我說,要是你把真情告訴你母親,她就會每星期送點東西給你吃。你不說,真太傻了。」
「我不想叫她勉強做事。我關在這兒,與她完全無關。」
「我母親不會這樣。不過她病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你沒對我說過。」
「她的心臟不好,不可以下床做任何事。」
「你認為她身體不會再好了嗎?」
「我並沒絕望,但至少要一個月她才能恢復。」
「如果你一出獄,她的身體就會好了,是嗎?」
「瓦倫蒂,你看出了我的心思。」
「只不過是符合邏輯的推理罷了。」
「瞧,你的舌頭掃清了盤子,把什麼都吞了下去,真是瘋了。」
「你說對了,現在我的肚子飽得快炸開了……不好,疼痛又來了,在腸子下端……
呀……疼極了……這回朝上竄了,肚子像是被人烤得翻了個個兒似的。」
「為啥不嘔出來?」
「不,要是我叫他們開門上廁所,他們會把我送到醫務室去的。」
「那就吐在我的床單上,我把它捲起來,你吐在這中間,過後我給它裹緊,氣味就不會散發出來了。」
「不,等一等,現在好些了,我得照你說的那樣,將神經放鬆,看看疼痛能否過去。」
瓦倫蒂睡覺時疼痛又發作了,他不禁大聲呻吟起來,把莫利納也吵醒了。
「對不起,」瓦倫蒂滿懷歉意地說。
「現在感覺怎樣?」
「我出了一身汗。別點蠟燭,能不能幫我找條毛巾?我忘了擱在哪兒了……莫利納,找不到也不要緊。」
「輕點,我早就找到了。你以為我是傻瓜?」
「我快凍僵了。」
「我馬上給你弄點茶來,眼下只剩茶了。」
「不,那是你自己的東西,算了。你把東西都吃完了。」
「他們會給我帶來更多的東西。」
「別忘了,你媽媽在生病,不能來。」
「沒關係。」
「你真不知道我是多麼感激你。我請求你原有時我相當粗魯……無緣無故地傷人。」
「住嘴吧。」
「你生病的時候,我卻一點兒也不關心。真的,我不光對你是這樣,而且還傷過好多人的心。我想要告訴你的不是電影故事,而是真實的事情。原先我給你講的女朋友的事全是假的,我真正愛的是另外一個姑娘。你會喜歡我真正的女朋友,因為這個姑娘很樸實,很可愛,也很勇敢。」
「請別對我講這些事。我不想知道你們的政治情況,你們這些都是保密的。」
「別傻了。誰會向你打聽我的情況?」
「難道你從來不曾想到他們會審問我?」
「我相信你,你也相信我,對嗎?」
「唔,唔。」
「所以,我們兩人是一樣的,你別降低自己的價值。有時能向人傾訴壓在心底的話真是件好事,因為我確實感到心灰意懶了。世界上沒有再比誤解別人而變得心灰意懶更壞的事了。」
「以後再告訴我吧。眼下要喚起內心深藏的往事,對你來說很不利。你現在最好是喝下我給你煮的茶,這對你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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