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巴黎,那時德軍佔領巴黎才兩個月。納粹軍隊排著耀武揚鹹的縱隊穿過凱旋門,一面面井字旗在埃菲爾鐵塔等建築物上迎風飄揚。不遠處,一小隊兵士沿著一條典型的巴黎街道行走著,不一會兒就開進了一家肉鋪。肉鋪裡有個老屠夫,長著尖尖的腦袋,後腦勺扣了頂小帽。一見德軍衝進店堂到處搜索,老頭立即驚恐不安起來。
「德軍從隱蔽的地窖中搜出了屯積的糧食和各種供應品,這些都是黑市商品。店舖外面圍了一大群人,他們當中大都是家庭婦女和戴著貝雷帽的法國男人。正當德國士兵要離開時,一輛小型輕便貨車開到了這條街上。坐在司機旁邊的人看到了德軍和人群後,命令司機將車停在路邊。司機的臉殺氣騰騰,長著一雙鬥雞眼。那個發命令的人注視著卡車車斗,裝卸工拉下了防水布罩,設法遮蓋住車上運的貨物:更多私藏的糧食和供應品。卡車掉頭溜走了。
「過了一會兒,卡車在一家典型的巴黎酒吧前停下,那個發命令的人走進了酒吧。他長著一條瘸腿,畸形足的鞋下墊了一塊很大的木塊。他打電話向黑市商人報告了屠夫被捕的消息,臨掛電話前,他還敬了一下禮:『馬基萬歲!』他們都屬於一個叫『馬基』的地下組織的成員。
「入夜,巴黎市中心的著名音樂廳舞台上正在演奏一首樂曲。觀眾首先看到的是一群合唱隊姑娘。她們個個具有仙女般輕盈優雅的體態,足以令人流連忘返。當合唱樂曲結束時,燈光驟然熄滅,整個舞台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接著有一束燈光象霧一樣飄然升起,漸漸地顯露出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女人撩開層層霧紗,唱起了一支歌曲,她先是用法語唱,隨後用德語重複了一遍。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台上,突然一道燈光在她腳下閃耀,她朝前跨出了一步。她每朝前走一步,就有一道燈光閃起,最後整個舞台佈滿了一道道水平線似的燈光,使舞台上頓時呈現出一座光的階梯。音樂廳的一個包廂裡坐著一位年輕的德國軍官,他長得十分清秀,金髮碧眼白膚。當這位身材高大、淺黑膚色的女歌手萊妮向觀眾頻頻鞠躬致謝時,她的視線與德國軍官相遇了。
「萊妮回到化妝室,發現裡面放了一束美麗的鮮花,然而花束裡沒有獻花人的名片。就在這時,合唱隊中的一個金髮姑娘敲門進來了,她顯得異常激動,因為她想讓萊妮——她最尊敬的女藝術家——首先知道她的秘密:她懷上孩子了。萊妮有些擔心,她知道姑娘還沒有結婚。姑娘要萊妮不必擔心,因為腹中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德國軍官,他非常愛她,準備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就娶她。然而一瞬間,合唱隊姑娘的臉上卻烏雲密佈,她告訴萊妮說,她害怕會出什麼事。萊妮追問她究竟是什麼,她只是說:『哦,也許不會有什麼事,只不過是我的愚蠢想法而已。』說完,她就告辭了。
「萊妮一個人呆坐著,設身處地地在想自己能否愛上侵犯了她祖國的人。她的視線偶爾又落在鮮花上,不由得心生疑團,連忙問貼身侍女,這些鮮花叫什麼名稱。侍女告訴她,這些花生長在德國境內的阿爾卑斯山上,是特意運到巴黎來的,代價昂貴得驚人。
「此時,合唱隊的那個金髮姑娘正摸黑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她抬頭望著一幢老式的公寓大樓的最高一層,見樓上還亮著燈,臉上頓時容光煥發,微笑開來。她看了一下手腕上的古玩表,方知時間正是午夜。那亮著燈光的樓上開了一扇窗子,一個小伙子探出身來,向她報以微笑。看得出來,這個德國青年中尉正深深地愛著她,他從窗口扔出了鑰匙。就在姑娘走到街心去撿鑰匙時,一個人影一閃而過,畸足人出現了,原來他一直在跟蹤著她。恰恰在這個時候,一輛轎車開來,他跳進車內,飛快打了個手勢,於是那個長得一臉凶相、罪犯模樣的司機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一聲尖銳刺耳的響聲過後,車子飛衝出去、撞倒了在街中央撿鑰匙的姑娘。轎車逃之夭夭,直到消失在空曠無人的夜幕之中。目睹這一切的德國軍官絕望地奔下樓梯。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她還在他的懷中呻吟,喃喃地叫他不要害怕,說孩子會健康地降生人間,他的父親會引以為榮的。但是她死去了,雙眼無神地圓睜著。
「次日上午,德國軍官找到了萊妮,要她如實地交待她所知道的一切,因為他發現她是死去的姑娘的好友。萊妮除了說那姑娘正與一個德國中尉相愛以外,其他一無所知,可警察並不信,扣留了她兩個小時。這時他們接到了一個內線電話,電話中的一個聲音命令他們立即釋放萊妮,讓她當晚還能照常演出。萊妮害怕到了極點,可到了晚上她還是登台歌唱。當她回到化妝間卸妝時,又看到了比昨晚更多的阿爾卑斯山的鮮花。
她正起勁地尋找著名片,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嗓音,勸她不要再找了,因為這回他親自來獻花。萊妮猛一轉身,嚇了一跳,一位年輕的德國高級軍官站在她面前。她問他是淮,她已看清這就是那個坐在包廂裡的德國人。他回答說,他負責德國在巴黎的反間諜活動,他這回來是想就早晨她所遇到的麻煩表示歉意。萊妮還問他,這些花是否來自他的國家?他回答說是的,它們種植在他的家鄉上法爾茲,那地方離位於白雪覆頂的山峰間的一窪湖泊不遠。這天晚上,軍官沒穿制服,只穿了一身燕尾服。他邀請萊妮演出後到巴黎最好的一家有歌舞表演的餐館就餐。在黑人樂師演奏的爵士樂伴奏下,德國軍官問萊妮,為什麼她的名字是德國人的,卻姓法國人的姓。萊妮說,她是德法邊境線上的阿爾薩斯人。但她堅持認為她從小就受到法國文化的熏陶,只愛法國,只希望做有益於她的祖國的事。德國軍官向她作了一番解釋,點了一種德國白蘭地。一剎那間,萊妮很想激怒他,故意點名要一杯蘇格蘭威士怠。事情很清楚,萊妮不會真正領受他的款待。
在整個晚餐桌上,她只是用嘴唇微微呷了點酒,便推說自己太累了,請他送她回家。
德國軍官的私人汽車停在她的住處前面。
萊妮譏諷地問他,他是否有在將來某天再來審問他的打算?軍官連連否認自己從未有過類似的想法。她下了轎車,軍官吻了吻她戴著手套的冷冰冰的手,並問她是否單獨住,害怕不害怕。
她回答說不,她的後院住著一對上了年紀的看門人。話是這麼說,可當她轉身朝她那幢住所走去時,注意到頂樓窗口上有個影子一晃閃過,她不禁一陣戰慄。然而軍官在一旁卻什麼也沒看到,可愛的萊妮已使他眼花繚亂了。萊妮請德國軍官把她帶走,她說,今晚她的確感到有點害怕。
「他們來到了軍官的公寓。軍官的住處實在是奇特:雪白的牆壁上沒掛一幅畫,高高的天花板,房裡的傢俱寥寥無幾。但在這空空如也中,卻能看到昂貴的物品構成的氣氛。窗簾是清一色的雪白薄綢做的,房內有幾座白色的大理石雕塑,雕塑手法非常現代,並不完全因襲希臘風格,表現的大都是裸體男人。軍官吩咐男管家去安排一下客房,這位男管家用古怪的目光朝她看了一眼後才去辦事。這時響起了一陣奇異的樂曲,萊妮感慨地說,她對他那個國家唯一所愛的就是它的音樂。微風飄進了敞開著的高大窗扉,雪白的薄綢窗簾飄飛而起,吹滅了點燃的蠟燭,房內一片漆黑。不一會,月亮照進了房間,灑落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像一座高大的塑像。她的身影彷彿象古希臘的雙耳細頸酒瓶。只聽到軍官在說,『你是一個多麼不可思議的人啊,美得不同凡人,你一定具有高貴的血統。』他的話語使她感到有些寒顫,好像有點預感到,在她人生道路中將有某些重大的事件要發生,而其結果幾乎可以肯定是悲慘的。她的手顫抖著,手中的鏡子滑落到地板上,打得粉碎。德國軍官握住她的手,問她是否太冷了?她搖了搖頭。就在這時,音樂變得響亮起來,在小提琴莊嚴的調子奏起時,萊妮大聲問道:『這首樂曲的旋律想表明什麼?』他承認這是他最心愛的一段音樂,小提琴的起伏像是一條德國河流的河水。這條河由男神支配著,這男神其實是個凡人,由於他愛祖國,變得無往而不勝,像神一樣。音樂深深地打動了他,他雙眼噙滿了淚水。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心情,他走到了窗前。一輪圓月掛在巴黎城的上空,房子周圍的大地一片銀色。」
「你喜歡這部影片嗎?」莫利納問。
「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你呢?」
「如果我有機會重新看一部電影,就一定選這一部。」
「為什麼?這影片宣傳的純粹是納粹主義的破爛貨。你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
「瞧,我最好還是閉嘴啦!」莫利納說著說著,哭了起來。
「你瘋啦!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
「不要以為是你惹我傷心掉淚的,我只是想起了……他。要是能與他在一起,講講我所鍾愛的影片,而不是和你在一起,那該有多好。今天我一整天都在想他。三年前的今天,我碰上了他,這正是我現在哭的原因。」
「我告訴你,真的,我不是存心惹你傷心的。你為什麼不跟我談談你的朋友?談談他,你會好受的。」
「為什麼?為了讓你因此對我說,他也是……一件破爛貨?」
「快講吧,他是幹什麼的?」
「他在一家餐館當侍者。」
「什麼原因使你這麼喜歡他?」
「好吧,我對你說實話。因為他長得一表人材。他很聰明,但他缺乏人生的機會,直到眼下他還得幹那種蹩腳活兒。他理應得到更多的東西,這使我覺得我應該幫他一把。」
「他願不願意讓你幫忙呢?」
「我想你一定是個有靈感的人,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說不准為什麼。」
「那時他拒絕了我,現在我不知道他的想法了。」
「你們這事是怎樣發生的?」
「有一天,我走進了一家餐館,看到他在那兒,我立刻迷戀上了他。但這事說來話長,我選個時候再跟你講吧。也可能我不會再講了,誰知你安的什麼心眼。」
「莫利納,等一等。你說錯了……我認為我應該多瞭解你的經歷,為的是更好地理解你。如果我們在這個牢房要相安無事地呆下去,那麼我們相互之間應該要更好地瞭解。像你們這類人的愛好,我知道得甚少。」
「那我就把發生的事告訴你,不過我會講得很快,要不然你會厭倦的。……我不會把他的名字告訴你……那是我唯一想保留的東西。
「三年前的今天,也就是9月12日那天,我第一次去那家餐館。同去的有兩位朋友。唔,其實她倆都是妓女。她們平時為人處世很難與別人融洽,但是為人都十分聰明機警。其中一個妓女對侍者——也就是我的『他』——尤為惡劣。起初,我只看到他外表長得很帥,其它倒沒在意。
當我那個妓女朋友真的做出無禮舉動時,他馬上讓她乖乖地不敢越軌,而他自己卻毫不喪失自尊性。我對這點很吃驚,因為那些可憐的侍者由於自己老侍候人的緣故,而往往產生心理變態,這使得他們對顧客那些粗魯無禮的行為很難作出反應。然而這個侍者並沒說什麼了不起的話,只是不露聲色地向我的那位妓女朋友解釋為什麼飯菜沒能達到要求。他的舉止如此優雅,結果妓女倒變得像大傻瓜一個。別以為他表現得傲慢無比,他應付這種局面時完全採取了冷漠的方式。於是我的鼻子立時嗅出了異樣的味道——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
「我第二次見到他時,他顯得更聰明機警,一套毛式衣領的自制服合身極了,活脫活像個電影明星,他幹起任何事情來都是盡善盡美的,連他的走路姿態,暗啞輕快的嗓音也都稍有幾分柔意,我真不知道怎樣描寫才好。既使他在侍候人時,也充滿了一種詩意……誰知道他現在在幹些什麼呀……想到這點我就傷心,可憐的孩子在那種地方……」
「莫利納,我們這鬼地方比他可差多了。」
「但是我們不會永遠呆在這兒,對不對?而對他來說,他卻必須永遠在那兒呆下去,他沒有別的前途,就像判了死刑似的。我早說過了,他有堅強的性格,他什麼也不懼怕。但你想像不出,有時你能在他的眼神中察覺到一絲悲哀……
這悲哀吸引了我,我越來越想與他交談……我去餐館的次數更頻繁了。起先他只是對我說一些非說不可的話,而我也就老是不停地點菜,葷沙拉、湯、主菜、甜食和咖啡等。他得來回不停地來到我的餐桌前,漸漸地我們開始經常聊天了。
他告訴我,他的真名叫卡門。在一般情況下,他不是早晨7點上班、下午4點回家,就是晚上6點露面,直到凌晨3點回家。然而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最喜歡夜班。我不禁好奇起來,因為他說過他結過婚。另外一件事也有幾分可疑,他手上沒戴任何戒指。他妻子幹的是一種早九晚五的辦公室工作,我不知道她具體幹什麼。我花了好大的勁,總算說服他與我一起喝些咖啡,不過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只是向我談起了他的身世,這是一個多子女貧困家庭的故事,他們沒錢上學,或者是因為讀書對他來說缺乏刺激。」
「人們要是想讀書,還是有法子的。聽著……在阿根廷,受教育並不是一件最難的事。大學是免費的,這你知道。」
「他承認,在他一生中有惰性的時候,他為此付出了代價。他說,大概在十七歲時,他不得不參加工作了。噢,我忘了告訴你,他像布宜諾斯艾利斯鄰近地區的一些窮苦孩子那樣,讀完小學就開始在機械廠幹活。他學會了一門機修技術,在十六歲這個青春年華里,他開始瘋狂地追逐女人。更糟糕的是,他迷上了足球,還在很小的時候,他就能踢一腳好球,到了十八歲,他進入了專業球隊。但關鍵的問題是他不能成為專業足球運動員,因為他從來沒能老老實實地緘口不言。只要感到有問題,他就會大叫大嚷。他不是兩面派,不知道什麼時候該閉上嘴巴。」
「他從未捲入政治活動?」
「沒有。他對政治有許多怪想法,避而遠之,我和他從不談及工會的事。」
「接下去說吧。」
「兩、三年後,他不踢足球了。」
「那些女人呢?」
「由於女人的緣故,他放棄了足球生涯。女人很多,但他得參加訓練,然而女人比訓練更能抓住他的心。」
「看來,他畢竟沒受過嚴格的訓練。」
「自然。但我沒告訴你另外一些事:他的未婚妻,也就是那個他認真來往、最後與之結婚的女人,不希望他踢足球。於是她替他在一家工廠安排了機修工的工作,活兒相當輕鬆,而且他幾乎立即被提升為領班。婚後,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他尤為鍾愛頭生女兒,不料女兒在6歲那年突然死了。這時候,他在廠裡和老闆發生了爭吵,老闆讓他在兩條路中選擇:要麼滾蛋,要麼服從命令。他提出辭職,但你知道主動離職是怎麼回事——你得不到一個子兒。結果他在那家工廠干了十多年後,只落了個流落街頭的命運。這一年,他已三十多歲。設想一下他在那種年齡再從頭找工作的苦處吧。起先他還能勉強度日,但最後不得不接受了侍者的活兒。……我一直崇拜他,但他不願要我幫忙。」
「你準備替他幹些什麼?」
「我想使他明白,他還是有機會重新進學校拿個學位或其他什麼的。我還忘了說了:他的妻子幹得比他出色。她在一家公司當秘書,慢慢地升到經理的職位,而他對這些卻不很熱心。」
「你見過他的妻子嗎?」
「沒有。他想把她介紹給我,可我深深地怨恨她。想到她每夜睡在他的身旁,我嫉妒得要死。」
「那麼他知道你對他的一片深情嗎?」
「顯然他是知道的。我把一切都對他說了。
當時我還希望能使他信服,我們倆之間……真能……發生……一些事。但什麼也沒發生,我無法在這件事上使他信服。我對他說,在他一生中就只來這麼一次……但他從來也沒想來過。過了一陣子,我自己也覺得太窘,無法再向他堅持了。
我只好用『普通友誼』來安慰自己了。」
「照你的說法,他和妻子相處得不好?」
「那只是當他們口角打架時才是這樣的,但他永遠愛著她。更糟的是,他羨慕她比他幹得出色。有一天,他說的那些話使我差點想扼死他。
父親節來臨了,我想送他點東西,因為他對自己的孩子充滿了父愛。這似乎是送他禮物的極妙借口。我問他是否想要一套睡衣,可我彷彿遇上了一場大難……」
「別吊我的胃口了,快說下去。」
「他說他從不穿睡衣,他總是光著身子睡覺。他還說他與妻子同睡一張雙人床。這句話毀了我。有段時間,他們好像要散伙了。於是我就用幻想來欺騙自己……幻想他可能會同我、我的媽媽住在一起。那樣的話,我就能幫助他,逼他學習。我除了關心他之外,什麼閒事也不會去管。我把一切事都給他準備妥當,什麼衣著啦,買書啦,註冊啦。我將慢慢地使他確信,他再也不必去工作了。我還會把任何一小筆必需的錢交給他的妻子,作為孩子的贍養費。這樣一來,他只要把自己管好,其它便什麼也不用操心了。
讓他如願以償,永遠消除悲哀,那不是很美妙嗎?」
「是很美妙,但不現實。」
「你要明白,我作為一個櫥窗設計師,儘管整天幹著愉快的活兒,但一天下來,總會感到一種內心的空虛。能為他作些什麼,那該是多麼美妙……給他一點點幸福吧,你懂我的意思嗎?你說呢?」
「我不知道。我得好好分析一下才行,眼下我還說不上。你幹嗎不在今明兩天裡多講一點電影故事,這樣我就能談談你的侍者了。」
「行啊。我們上回講到哪兒了?」
「噢,萊妮和德國軍官的浪漫史就這樣開始了。不久,他倆就愛得如膠似漆。每天晚上,她在舞台上都把自己唱的歌獻給他,尤其是一支動聽的《哈巴涅拉舞曲》。歌詞未經翻譯,但聽起來很悲傷,大意是一個人失去了真正的愛情,欲罷不能,於是只好聽天由命。萊妮還和德國軍官雙雙出現在賽馬場、遊艇上、俄羅斯夜總會裡。
「電影裡有一場戲,萊妮正在床上用早餐,女僕進來稟告說,她有個親戚剛從阿爾薩斯趕來,此刻正在樓下等候,是一位先生陪著他來的。
萊妮穿一件繫著白帶的黑緞子睡衣下了樓,客人原來是她的小表弟,與他在一起的是個畸足人。
表弟開口說話了,他想請她幫個忙,協助他們執行一項任務。她問表弟究竟是什麼任務,他回答說,就是合唱隊裡金髮姑娘起先應承後來又拒絕幹的事。萊妮怕得要死,因為他們要她去刺探一個非常重要的機密:找出德軍在法國的一個巨大彈藥庫。合唱隊的金髮姑娘已經開始干了,但當她愛上德國中尉後,就拒絕合作了。在她還沒來得及向德國佔領軍當局告發之前,地下組織就決定必須殺掉她。接著畸足人說,萊妮必須幫助他們。而萊妮表示她還得考慮一下,她本人對這些事一竅不通。畸足人說,這是謊言,德國反情報機構的頭子愛上了你,你不費吹灰之力就可搞到情報的。萊妮鼓著勇氣反駁說,她沒有膽量做這些事。畸足人要她放聰明些,不然他們要採取報復行動了。這時,她看到表弟兩眼低垂,下頦顫抖個不停,前額沁出一粒粒汗珠。頃刻之間萊妮明白了:他當了人質!畸足人解釋說,這可憐的孩子當然是無辜的,他唯一的罪過是做了你的親戚。萊妮無可奈何地答應了。畸足人帶著她的表弟走了。
「當萊妮再次去德國軍官的家時,她搜索了所有的抽屜。但她心中十分俱怕,因為男管家無時無刻不在跟蹤著她。自從他第一次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她以來,男管家似乎對她的一舉一動都十分注意。
「有一天,萊妮在花園裡與她那位德國軍官一起用午餐。在座的還有幾個人,其中也包括男管家。軍官叫男管家到酒窖裡去取一瓶名貴的葡萄酒。這是萊妮提議的,她知道這種特釀酒只有他一個人能找得到。那傢伙一走,她就溜進了房間,坐在一架白色鋼琴前,自彈自唱。德國軍官根本就沒想到,她在屋裡耍了個花招:留聲機上放了她從前灌制的一張唱片,自己來到軍官的私人書房,翻閱起他那一堆文件來。
「男管家拿來了葡萄酒,卻把鑰匙遺忘在酒窖的門鎖上,他只得轉身再走回去。他沿著臨庭園的欄杆一路走著,一路想透過窗子朝屋裡看。窗簾擋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看不清萊妮是否真的坐在鋼琴前。當這一切在緊張進行時,軍官一直在花園裡與其他高級軍官忙著說話。花園是法國式的,還沒種上花,只有一些修剪成方尖塔形的樹籬。」
「這是德國式花園,說得精確些,應該叫撒克遜式的。」瓦倫蒂插嘴道。
「你怎麼知道?」莫利納問。
「因為法國式花園一般要種許多花來裝飾。
雖然也修剪成幾何形狀,但總給人一種輕鬆自如的感覺。你講的這個花園是德國式的,這部電影明顯是在德國拍攝的。」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東西的?這全是些女人的玩意兒。」
「是從建築學中學來的。」
「你學過建築學?」
「對,快往下說吧。」瓦倫蒂催促道。
「就這樣,男管家聽到了歌聲,卻發現屋裡的鋼琴並沒發出聲音。他拔腿去尋找萊妮。萊妮正在書房裡,翻遍了所有的文件,終於找到了那張標有德國軍火庫的地圖,強記下了軍火庫的秘藏地點。就在這緊急關頭,萊妮聽到了腳步聲,她慌忙躲到書房外的陽台上。男管家走進了書房,四處打量著。萊妮緊張得透不過氣來,一張唱片眼看就要放完了,要知道,那時候慢轉密紋唱片還沒問世哪。就在男管家走出書房時,她幾乎在同一時刻衝了出去,唱片正好轉完。所有的軍官全在屋外出神地聆聽著,歌聲一完,他們便唰地站起身向她鼓起掌來。而她則重新坐到了鋼琴前,天衣無縫地瞞過了眾人的眼睛。
「萊妮、畸足人和表弟三人在一家博物館的六層樓上偷偷地碰頭了。在他們的周圍陳列著巨大的恐龍,博物館的四面牆壁是清一色的大塊玻璃,窗外就是塞納河。萊妮告訴畸足人,她已得到了必要的情報。畸足人聽了得意忘形地說,這只不過是她為馬基組織服務的開始。無論是誰,只要一捲入間諜活動,就沒有回頭路了。萊妮聽罷這話,當下決定不告訴他真實的地點。但她一眼又看到表弟在那兒索索地發抖,只好如實說出了德國軍火庫匿藏在法國的確切地點。那畸足人是個很殘忍的傢伙,他對萊妮說,一旦德國軍官得知她的背叛行為,就會極端厭惡她的。小表弟在一旁靜靜地聽著,注視著萊妮那張氣得發青的臉。漸漸地,他的視線投向了窗外。沒等畸足人醒悟過來,小伙子用足全身力氣,拖著他一起跳出了窗外。萊妮趁機混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間抽身逃走了。那天,她幸好戴了帽子和面紗,所以沒人認出她來。」
「你知道馬基是些什麼人?」瓦倫蒂打斷了莫利納的話頭,問道。
「我早就知道他們是愛國者,可在這部電影裡,他們不是的。讓我把故事講完,行嗎?我覺得這都影片太神妙了。對我來說,有這一點就夠了,我已被禁錮在這個牢房裡,遇事最好能朝好的方面想,不然,會發瘋的。懂嗎?」
「在這地方呆下去,你的確有可能發瘋。不光是絕望,而且像你這樣自我異化的行為也會使你變瘋的。」
「怎麼會呢?我看不至於。」
「老是想逃避現實,將會成為一種惡習,就像是吸毒一樣。你聽著,因為現實,我指的是你本人的現實。如果你讀些書,學習點知識,就能超越你身處的牢房。你明白我說的話嗎?這就是我為什麼天天讀書學習的原因。」
「但是政治……有你們這些政客存在,世界將會有什麼結果呢?」
「別用十九世紀家庭婦女的腔調說話,現在可不是什麼十九世紀,而你也不是家庭婦女。還不如再給我講些電影中的情節,是不是還有很多?
「幹嘛這樣問,聽膩了嗎?」
「我不喜歡這故事。不知為什麼這種宣傳使我感到好奇。」
「聽起來,你好像在向我施善。記住,是你要我講的。」
「莫利納,我很欣賞這個電影故事,來吧,再講點給我聽聽。」
「好吧。」
「萊妮離開了博物館,像個喪魂丟魄的人,漫無目的地逛遍了整個巴黎。這時,那德國軍官正吩咐手下人準備了一頓雙人燭光晚餐。蠟燭燒短了,夜已很深了,軍官左等右盼,就是不見她的人影。他身穿錦緞長袍,繫著愛斯科式的領帶,坐在鋼琴前彈起了一首相當悲傷的華爾茲舞曲。
他以為萊妮不會再來了。就在這時,她走了進來。軍官沒有起身招呼她,但方纔那悲哀的舞曲已換成了歡快、浪慢的調子。
「次日清晨,萊妮充滿愛意地醒了過來,瞧瞧窗外,外面正下著濛濛細雨。她走到了電話前,拎起了話筒,無意中聽到了德國軍官在打電話。他正在吩咐如何懲辦黑市上那兩個黑手黨成員。當聽到『要處死他們』這幾個字時,萊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知不覺聽完了電話中的交談,直到他們掛上電話,她才放下話筒。
軍官走進了她的房間,詢問她是否想吃早餐。萊妮避開他的問話,反問他是否真的不怕任何人。
他毫不遲疑地答道,如果是為了他的國家利益,他時刻準備迎接任何挑戰。接著她又問,叫人去殺一個手無寸鐵的敵人是否出於恐懼?害怕將來有一天局勢扭轉,你得兩手空空去面對敵人?軍官一點也聽不懂她的意思。於是她換了個話題。
「這一天晚些時候,當房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她按著畸足人給她留下的電話號碼,與馬基組織聯繫,想交出軍火庫的秘密情報。剛才德國軍官的回答,在她看來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通了電話之後,她出外與馬基組織裡的某個人碰頭,雙方約定在劇院會面,因為她正在那兒排練。在劇院,她眼看接頭人來了,並對上了約定的暗號,不巧空蕩蕩的通道中央走來了一個人,嘴裡直叫『萊妮小姐,萊妮小姐』。原來是德國最好的一家電影公司發來電報,邀請她去主演一部影片。於是約會被打斷了。萊妮匆匆地整理好行李,立即去了柏林。你喜歡聽下去嗎?」
「不,現在我想睡覺了。等到明天再講好嗎?」
「瓦倫蒂,如果你不愛聽,我就不講了。」
「我想知道結尾是怎樣的?」
「……好吧,明天就講結尾吧,晚安。」
第二天,監獄看守遲遲沒有將晚飯送進七號牢房。瓦倫蒂氣憤地說,「這麼晚了他們還不送晚飯來?我想他們早就給隔壁牢房送去了。」
「唔,我也聽到響聲了。你今天的學習完了嗎?」
「還沒吶。什麼時候了?」
「八點過了。幸運的是,今晚我不餓。」
「莫利納,你今天有些異常,病了嗎?」
「不,只是有點緊張。」
「你還沒告訴我,在監獄長辦公室裡,他們對你說了些啥?」
「什麼也沒說。我只是和新聘請的律師簽了些文件。」
「委任狀嗎?」
「唔,換了律師,就得簽些文件。」
「他們怎樣對付你的?」
「沒什麼特別的,像往常一樣。」
「你聽,有人來了。」
「唔,他們來了。快把雜誌藏起來。要是讓他們撞見了,管保會搜去的。」
「我餓壞了。」
「瓦倫蒂,別在看守面前發牢騷。」
「好吧。」
看守送來了晚飯。
「瞧,莫利納。看在你的面上,我沒跟看守囉嗦。要不是因為你,我就要把盤子朝他臉上扣去了。這種狗屎一樣粘糊糊的東西,他們卻管它叫『米飯』。」
「發牢騷有什麼用?」
「一隻盤子盛得要比另一隻多出一半,那狗娘養的胖子看守一定是發瘋了。」
「瓦倫蒂,我拿少的吧。」
「不,你一向喜歡吃米飯,你拿多的。」
「我告訴過你,我不餓。」
「怕胖嗎?」
「不是。」
「那就吃吧,莫利納。不管怎麼說,粘糊糊的還不算太壞,吃起來倒有點像米飯。這少的一份足夠我吃的了。」
入睡後,瓦倫蒂被莫利納的呻吟聲驚醒了。
「怎麼啦?」
「我的肚子……」
「想嘔吐嗎?」
「不……」
「我去拿個袋子,以防萬一。」
「省點事吧。是下腹部痛。」
「是腹瀉吧?我去叫看守……」
「不,瓦倫蒂,現在好像不痛了。」
「痛起來有什麼感覺?」
「像刀戳一般……」
「就一邊痛?」
「不,整個肚子。」
「可能是闌尾炎吧?」
「不會,早就割掉了。」
「可這頓飯,我倒不覺得什麼……」
「一定與我的神經有關。今天,我太緊張了。」
「盡量放輕鬆些,放鬆手腳。」
「唔,感到好些了。」
「你疼了好長時間了吧?」
「唔,有一會兒。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沒關係……莫利納,你應該早點叫醒我。」
「我不想麻煩你。」
「那部影片是怎樣結束的?」
「我們上回停在哪兒?」
「還是講下去吧,這樣你就不會想到肚子痛了。要是思想分散一些,疼痛會減輕的。」
「是不是擔心還沒聽到結尾,我就一蹬腿死了?好,就講吧。」
「萊妮去德國拍片了。她徹底迷上了德國。
她看到德國青年整天都在操練。她還原諒了她的德國軍官,原來軍官要處死的傢伙是個可惡的罪犯,做盡了壞事。德國人還給她看了至今還逍遙法外的罪犯同夥的照片。她感到這個罪犯似曾相識,只是一時想不起在那裡見到過。拍完電影,她回到了巴黎。人還沒安頓好,她就急著與馬基組織取得聯繫,因為這回她想把黑市組織的頭目引上鉤,誘餌是答應告訴他們關於德國軍火庫的秘密地點。你還記得,這是畸足人夢寐以求的事?」
「記得。但是難道你不知道馬基分子是真正的英雄?」
「嘿,你把我當作什麼啦?一個愚蠢的女人嗎?不管怎麼樣,有一點你要記住,這部影片一涉及到愛情場面就妙不可言,完全是一種夢幻般的情調。而那些政治貨色嘛,也許是政府強加給導演的,也許你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是怎樣發生的。」
「假如哪個導演執導了這部影片,那他同政府一起犯有同謀罪。」
「行啦,讓我快點把故事講完吧。哎喲,你一提這種政治話題,我就肚子痛了。」
「講下去吧,讓注意力分散一下。」
「萊妮堅持要求見馬基組織的最高領導。有一天,他們開車帶她離開了巴黎城,馳向某個城堡。她事先已叫德國軍官帶領一些兵士在後面跟蹤,去圍捕黑市上全部馬基成員。開車的司機正是上次與畸足人一起行動的人。半路上,他意識到自己已被跟蹤了,於是馬上改變了方向,一下子甩掉了緊跟在後面的德國兵。汽車在城堡前停下,司機逼著萊妮走進去,迅速交出情報。出乎萊妮意料之外的是,馬基組織的頭目原來就是德國軍官的男管家!她仔細一打量,恍然大悟,這個留著大鬍子的可怕傢伙,就是她在柏林看到過照片的那個逍遙法外的罪犯。她把機密告訴了他,因為她確信她的德國軍官馬上會帶兵來救她的。可是她還不知道,軍官已失去了跟蹤目標。時間越來越晚了,她還是沒見到德國人。倒是偶然聽到那個司機在向他的頭頭悄悄私語,說他有一種被人跟蹤的預感。就在這時,她忽然記起一件事:這個男管家老是在軍官家的窗子外面窺視她的身體,於是她打起了最後一張王牌——
設法勾引他。城堡內的密室拉上了厚厚的簾幕,一桌飯菜已擺好。就在這個舉世聞名的罪犯朝她身上撲來的一瞬間,萊妮眼疾手快地操起餐桌上的一把切肉刀,戳死了他。德國軍官和手下人經過層層搜索,終於跟蹤而來。萊妮打開窗子想逃脫,沒想到司機就站在窗下。萊妮的男友發現了司機,一槍撂倒了他,但是司機在臨嚥氣前,沒忘記向萊妮打了一槍。萊妮緊緊抓住窗簾,不讓自己倒下,直到她的男友跑來把她抱在懷裡,萊妮才失去了最後一點力氣。她緩緩地說,她是多麼愛他,還說他們不久會在柏林團聚。軍官吻著她,等他的嘴唇移開時,她早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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