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過了兩個星期,我的代理人才為我安排了一次和《每日雜志》總編輯的會見。這是個一心要把美國淹沒在消息海洋裡的雜志社,每天在拼命地向讀者兜售信息和假消息,桃色新聞和假新聞以及文化知識、通俗哲學等等東西。在美國,電影雜志、冒險叢書、體育月刊和有關釣魚。打獵、喜劇之類的刊物是為藍領工人們出版的,而出類拔萃的雜志則是那些傾向於專門介紹文學評論和先鋒電影給學者們研讀的刊物,所有這些出版物都是不同階層的人們的餐前開胃品,都靠自由職業的作者們每天炮制出來,因為即使是最小的雜志社每個月也要出版50萬字以上的印刷品。
《每日雜志》社的人都好像瘋瘋癲癲的書呆子,沒有歸屬感,然而他們卻出版了利潤可觀的刊物,和他們截然相反的是我們這些聯邦政府機構裡的雇員,個個身心健全,人人都在高高興興地忙忙碌碌,但是工作的效率卻都低得難以置信。
我的代理人告訴我,哥哥阿迪向他提出要為我找份兼職的工作,恰巧該雜志的主編埃迪-蘭捨是阿迪在密蘇裡大學時代的同學,阿迪已跟他打過招呼,請他關照我了,可是,蘭捨在對我面試的頭兩分鍾就已明白我根本就不是干這份差使的料。這一點我心裡也很清楚,我甚至連“一本雜志的背景”指的是什麼都莫名其妙,真見鬼!奇怪的是蘭捨沒把這個當回事,他絲毫不在乎有沒有工作經驗之類的陳規。他要找的是那種多少有點精神分裂症的人,後來他告訴我,我正是在這方面得分最高。
埃迪-蘭捨也是一位小說家,曾出版過一本小說,這是一本我一年前最喜歡看的小說。他告訴我他也看過我的小說,而且十分欣賞它,還說該小說在我得到這份職業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
在埃迪-蘭捨的布告欄上有一條從《早晨時代報》上剪下來的頭條新聞:核戰爭給華爾街的災難!他看見我在瀏覽那份剪報,就問我:“你能否寫篇短篇小說描述一個人對該消息的憂慮?”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了下來,並且馬上就寫了一個年輕的總經理在原子彈落下來後擔心他的股票會大跌的故事。我沒有嘲弄小說中的主人公,也沒有暗示他的神經是否正常,全篇都是平鋪直敘。如果你接受核戰爭很可能爆發這個前提,就會認為小說中的人物真實可信;如果你不接受這個前提,你就會認為這個人物滑稽可笑,是庸人自擾。
蘭捨很欣賞這個短篇,說:“你是個為我們的雜志增加銷售量的天才!我的設想就是要把它寫得模稜兩可,讓笨蛋和聰明人都喜歡它,你寫得真是絕了!”他停頓了好一會兒,又輕描淡寫地添上一句:“你和你哥哥阿迪的差別太大了!”
我笑一笑說:“是的,我知道,其實你和他的差別不也很大嗎?”
蘭捨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們是大學時代最要好的朋友,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忠厚的一個。當他要我在對你面試的時候關照你時,我大吃一驚,這是我們認識多年來他首次要我幫忙。”
“他只是為了我才肯這麼做的。”我不無內疚地說。
“他是我今生中所認識的最正直的人。”蘭捨感慨萬分地說。
我和蘭捨都心照不宣的是:我們都是屬於能夠存活下來的人。換句話來說就是:我們都不是真正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是以要從事的寫作為借口,招搖撞騙,大言不慚地活下去的騙子,其實所有寧屈不死的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與眾不同的充滿說服力的借口。
我始料不及(蘭捨則胸有成竹)的是我居然成了使雜志受歡迎的作者。我既會寫迎合公眾心理的驚險小說,又會寫戰爭題材的英雄故事,還會為第一流的雜志寫一些穿插著不太露骨的色情描寫的愛情故事,我甚至會寫些華而不實的用來嘩眾取寵的影評和一些嚴肅認真枯燥乏味的書評,然後又從另一個角度再寫一篇熱情洋溢的評論來引誘人們親自去閱讀這些“好作品”。
我寫這些文章一律不署真名,這絕對不表示我對自己的作品感到難為情。我心裡非常明白這些雖然都是杜撰出來的繡花枕頭,然而畢竟是自己一字一句編造而成的東西。我一生中再也沒有值得自豪的技能了——在軍隊時不是個好士兵,在賭博中贏少輸多,平日裡沒有業余愛好,更沒有一技之長來防身,既不會修車,也不會種花,打字的速度不快,連收受賄賂也笨手笨腳……不錯,我的確是一名作家,而且曾經把寫作當成了一種神聖不可褻瀆的宗教,可惜這種創作生涯沒有一丁點實用價值,於是我利用自己的創作大才搖身一變,成了一名編織假故事的大手筆,尤其是寫這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還能使我每個月平均賺到400美元左右,足以使我的一家人合法地過上豐衣足食的好日子,我怎麼能不自鳴得意?此外,在雜志社的兼職還激發了我的創作熱情,如水到渠成一般,我又開始了第二部小說的寫作。埃迪-蘭捨也在著手寫一本新書,我們把在雜志社上班的大部分時間用來談論彼此的新小說,只是在議論夠了之後才提提雜志上的文章。
我們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在我當了六個月的兼職作家之後,他提議我出任一本雜志的全職編輯,可是我不願意放棄每個月能收受2000到3000美元賄賂的預備役工作。受賄的事已經持續了近兩年,麻煩仍遠遠躲著,我的心理也逐漸變得和弗蘭克的一樣,開始相信這種事會永遠保密,而且還像染上了毒癮一般越來越愛好這種與做賊異曲同工的勾當的那些刺激和沖動。
我的生活已進入幸福的港灣,寫作進展得順利,工作也稱心如意。每個星期天我都帶維麗和孩子們到長島去兜風,那裡的住宅象雨後春筍一樣拔地而起,我們去挑選自己喜歡的式樣。全家人都看中的那套住宅有四間臥室和兩個洗手間,26000美元的房價一年付清,而且首期只要交百分之十。這回,必須再請埃迪-蘭捨幫個小忙了。
我告訴他說:“我一直都很思念拉斯維加斯,很想寫一篇有關它的文章。”
蘭捨一口允諾說:“完全可以,任何時間都行,不過文章裡一定要寫些有關騙子的內容。”他為我安排了公費的機票和食宿等事宜,還和我一塊兒討論了故事選用的彩色插圖。過去的半年裡,我們經常商討此類有趣的問題,每每樂不可支。這次研討的結束和往常的一樣,最終還是埃迪-蘭捨設計出一個妙不可言的方案——一個美女穿著極暴露的艷服在跳扭動臀部的舞蹈,她的肚臍旁邊滾動著幸運的11點紅色骰子,封面還寫上這樣的字句:會給你帶來好運的拉斯維加斯。
接下來,埃迪-蘭捨卻說當務之急是要我先去為他那雜志社的旗艦——《每日生活》采訪美國大名鼎鼎的作家奧薩諾,然後再去維加斯寫這篇設想中的文章。
埃迪-蘭捨認為自己實在太崇拜這位美國當代最偉大的作家了,以至於竟然不敢親自去采訪他。
我是全雜志社中唯一不對奧薩諾有什麼好印象的職員,而且總是覺得他並非人們所傳頌的那麼完美,同時我也不信任這類性格太過外向的作家——奧薩諾曾經成百次在電視上拋頭露面,當過坎城國際電影節的評委,由於帶領示威游行隊伍而遭到過逮捕,對他的朋友們新出版的每一部小說都不遺余力地大吹大擂……
另外,他是那種一步登天的作家,出版第一部小說時年僅25歲,而且一舉成名。這個世家子弟獲得過耶魯大學的法律學位,卻從來沒有嘗過藝術創作的艱辛,最使我反感的是我曾經把自己用心血鑄成的第一部小說寄給他,冀求得到他幾句美言,而他竟然否認收到過這部小說!
我去采訪奧薩諾時,這位功成名遂的作家已經極少有作品交給編輯了,不過,他仍然可以預支到數目可觀的稿費,仍然是文壇上威風八面的顯赫人物,仍然在恐嚇那些與他意見相左的文藝評論家。實際上這位號稱全美國最著名的小說家所寫的大部分作品都不是小說,他已經有整整十年寫不出一本小說了。
據說,奧薩諾正在寫他那本空前絕後的傑作,是一部長篇小說,一部自《戰爭與和平》問世後再次驚世駭俗的最偉大的小說!所有的評論家都一致做出了以上的預言,他本人更是認為受之無愧。一家出版社還給他預支了十萬美元以上的稿費,事隔十年,他們還在翹首期待著這部小說稿的出現和夢想著支出去的錢會一本萬利地湧回來。與此同時,他寫些非小說類的熱門話題。一些評論家認為他的這些文章比大多數人的小說還好,實際上他只須花幾個月就把文章寫出來並能收取豐厚的稿酬,只可惜銷售量卻越來越少。他已經開始讓公眾不耐煩了,所以他終於接受了全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星期天書評》總編輯的職務。
在奧薩諾之前的那個總編輯在此位置上干了20年。此君出身於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讀過多所一流的學院,獲得過各種學位,具備多種證書。人長得很有風度,卻嗜好男色,本來這並不傷大雅,只是年紀越老,色膽越大。在一個晴朗的大白天,他按捺不住,居然在辦公室那堵用書堆成的高達天花板的牆壁後面,騎在一個打雜的小廝身上洩欲,偏偏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候,被當場抓住了。如果他騎的是一個著名的英國作家,也許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如果那些他用來當屏風的書已經被評論過,也許情況也不會這麼糟糕,偏偏這些書積壓在他的辦公室裡久久不見天日,從未到過他的讀者群或自由職業書評家的手上,因此他不得不以名譽編輯的身份退休。
至於奧薩諾,人事部門知道他沒有家庭的拖累,一直是個異性戀者,不至於出現他的前任所有過的尷尬。其實他何止絕不沾男色,他對異性的貪戀已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不管高矮肥瘦,也不論老中青少,只要是女人,他都愛!一聞到女人身上分泌出來的味道,他就像癮君子見到了海洛因一樣激動不已。他和女人造愛時的投入程度比戒毒失敗者重新吸毒時的狂放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奧薩諾的性欲一天得不到發洩,這一整天他就不得安寧,這時無論是口交還是手淫,他都會在所不辭。好在他沒有展覽自己性行為的心態,所以每次都把辦公室的門鎖得緊緊的。他的性伴侶中有的是書生氣十足的小小女爵士迷,有的是堅信他是美國當代文壇上最偉大作家的女崇拜者,有的是急需要幾本書來寫評論以維持生計或維護自尊心的女作家……總之,他厚顏無恥地利用本身那如雷貫耳的名聲和炙手可熱的總編輯的地位來滿足自己的性欲。更令人難以容忍的是他在認為自己是全美國最有潛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近似瘋狂的自我陶醉。過去的三年裡,他在文學界朋友的幫助下發起了一場沸沸揚揚的向諾貝爾文學獎沖刺的運動,因而也乘機經常得意洋洋地向女士們炫耀那些登載在有檔次的季刊上的鼓吹他應該獲得此獎的文章,還恬不知恥地宣揚那些和他造愛的知識女性就是沖著諾貝爾文學獎而來的。
奧薩諾唯一有自知之明的地方是對自己的外貌沒有多少信心,知道那歪斜的臉骨配上泛著魚肚白的綠眼睛,無論怎樣裝腔作勢都缺乏起碼的魅力,於是他很捨得花錢來包裝,終日衣冠楚楚。他還很聰明地揚長避短,運用自己那充沛過人的精力來裝扮成風流瀟灑的樣子,事實上他名聲噪起的很大成因不是來源於他在文學上的成就,而是來源於他的能耐——急才擅令,反應敏銳,智慧超卓等等,這些不但能吸引女人,也能吸引男人。
在為他發狂的婦女中,有聰明伶俐的女大學生,有知書識禮的夫人,還有婦女解放運動組織的成員。這些女權主義者事後經常在狠狠地咒罵了他之後再設法讓他落入圈套並對他訛詐。她們宣稱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因為維多利亞時代的男人們就是用這種伎倆來對付女人的,如今她們也要用之以戰勝眼前的這個男人!而他所采取的對付她們的辦法就是在作品中直截了當地和婦女對話。
我從來不喜歡他的作品,於是估計自己也不可能喜歡他這個人。物似主人形嘛,除非那些耳聞目睹的事實能證明該作者與其文章截然兩樣。
還好,在奧薩諾的筆下畢竟還有富於同情心的醫生,勤奮好學的教師,誠實認真的律師,理想主義的政客,高尚純潔的婦女,深明哲理的作家,富於正義感的演員等等,所以盡管他在寫作時使用潑婦罵街式的架勢,他的作品中又充斥著使人反胃的惡意,但是現實生活中的奧薩諾還是一個可以相處的人,聽他講話,包括聽他不知羞恥地吹噓自己的寫作也不是一件太可怕的事。
他把自己當總編輯的書評社搞成了一個獨立王國,手下有兩名秘書,20多個負責閱讀的職員,另外還聘請了許多兼職的自由職業批評家——從著名作家到挨餓的詩人,從不得志的小說家到德高望重的教授等等知識分子中的精英,應有盡有。他既利用他們又看不起他們。
奧薩諾像個瘋子一般地操縱著這個書評社,他知道作家們對《星期天評論》的扉頁極其重視,就在向全國出版書評時訂下了這麼一條規矩:第一頁必須刊登關於拿破侖或凱瑟琳二世傳記之類的文章,而且一定要由有影響力的大學教授撰著。他這樣做是因為他憎恨大多數的小說家,嫉妒他們,他還憎恨出版這些小說的出版商。經他如此編輯的書或書評都讓人無法忍受,這樣就正中了他的下懷,達到了他激怒每一個人的目的。
我第一次見到奧薩諾時就發覺雖然關於他的流言蜚語確實是空穴來風,然而文學界的同仁對他的評價也並非都是人雲亦雲,還有他自己樹立的公眾形象更是名下無虛。在我的心目中,他以前的那個猥劣可恥的丑惡形象已經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自然藝術風格的偉大的作家,社會上對他的那些富有傳奇色彩的美譽他也都受之無愧。
我在奧薩諾那間位於漢姆浦頓的別墅裡采訪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像個老蘇丹王那樣蟄居在這裡。當時他已年過半百,穿著一條藍色的網球長褲,上身是一件為了遮掩他那高高凸起的啤酒肚而專門設計的也是藍色的網球衫。臉部皮膚相當粗糙,作為一個下屆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得主,這張臉正合適。雖然長著一雙邪惡的綠眼睛,一見面他還是能給人一個不錯的印象,今天他就表現得很友善。身為掌握著全國最權威雜志《星期天文學評論》權柄的頭頭,每期書評出版的前後,都有很多人爭先恐後地去舔他的屁股以示忠誠。他早已習慣了人們的阿諛奉承,怎麼能猜到今天的來者不善?又怎麼會理解我這個失敗的作家出版了一本失敗的小說,第二本作品看來問世還遙遙無期,只能懷有仍然在失敗中躑躅的潦倒文人的心態?相比之下,他寫了一部幾乎是偉大的小說後就能夠一本萬利地偉大下去,我的心理怎麼可能平衡?如果《每日生活》雜志社允許的話,我早就向世人揭露這家伙到底是個什麼貨色了。
兩年前我已寫好了那篇討伐奧薩諾的檄文,句句擊中他的要害,遺憾的是埃迪-蘭捨不肯把它刊登出來公諸社會。當時他們正在謀求奧薩諾寫一篇事關緊要的政治故事,不敢得罪他,結果害得我花在寫這篇文章上的整整一天的時間就這麼白白浪費了。做夢都沒有想到兩年後奧薩諾打電話給我,聘請我在他新創辦的一本大型文學評論雜志當助手,原來他不知從哪個渠道看過我那篇雜志社不肯刊登的文章,對我記憶猶新,還說喜歡這篇文章的內容,說我是個了不起的作家,是他那些最自命不凡的作品的知音,雲雲。
采訪他的第一天,我們坐在他那間別墅的花園裡,一邊看他的孩子們打網球,一邊聊天。四次失敗的婚姻給他帶來了六個子女,這時他還未結後來的第五次、第六次和最後即第七次婚。我不能不承認他真心實意地疼愛他的孩子們,在他的身邊可以真實地感受到那種濃濃的舔犢深情。他跟孩子們在一塊從心底裡快活,也許他本人就是一個老頑童。
他在作品裡,總是表現出一個偉大的始終如一的左翼作家的姿態,實際上他卻可能是一個德克薩斯沙文主義者。我想方設法把話題集中在婦女的問題上,好讓他暢談自己對女人、婦女解放運動和性的見解。他講這類東西簡直駕輕就熟,所以口若懸河,妙趣橫生,而且不乏驚人之語。他先從愛情談起,告訴我每當他愛上一名女子時,就不再嫉妒妻子。他擺出一副大作家兼思想家的面孔對我說:“男人們的嫉妒心再泛濫,每次的覆蓋率都不應該超過一個女人——除非他是一個波多黎各人。”他擁有無可挑剔的激進證明,所以覺得自己有權開波多黎各人的玩笑。
孩子們在網球場上由發生糾紛而打起架來的吵鬧聲中斷了我們的交談,女管家跳出來對著他們大吼大叫,態度粗暴霸道,顯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勢,又仿佛是一個母親在向子女們發號施令。她的年齡和奧薩諾相仿,保養得很好,風韻猶存。這麼有恃無恐的管家在世間實在少見。我百思不得其解,特別是當她平息了風波後,臨走回屋之前朝我們兩人輕蔑地掃了一眼,更讓人疑惑這個家裡的主僕是否易位。
我重提話頭,奧薩諾開始用玩世不恭的態度議論有關女人的問題。當一個男人不是對某一個特別的女士入迷時,采取這種態度是明智的,尤其是作為除了海明威以外被緋聞困擾得最多的名作家,合時宜地發表一些權威性的意見也是十分必要的。
“小伙子,你聽著,”他用諄諄告誡的語氣向我說道,“愛情就像你在聖誕節或者童年時代得到的禮物,例如一輛小小的紅色玩具車。在你對它愛不釋手時,你感到無比幸福,但是遲早這輛車的輪子會脫掉,紅漆會剝落,這時你就會把它遺忘在某個角落裡了。墮入愛河是甜蜜的,但在愛河裡暢游忘返卻是一場災難。”我得體地帶著讓他滿意的尊敬平靜地問:“你認為那些自以為和男人的思維能力完全相當的女人也有同感嗎?”他那雙綠色的眼珠滴溜溜地一轉,瞥了我一眼,馬上明白了我的意圖,卻絲毫沒有生氣。我不禁在心裡贊歎這位大人物能擁有如此坦蕩的襟懷。他繼續侃侃而談:
“女權主義者以為我們男人有力量控制著她們的命運,這種思維方式和某些人以為在性問題上女人比男人純潔的想法一樣愚蠢。女人除了羞於啟齒,也和男人一樣可以和別人隨時隨地造愛,但是女權主義者卻瞎扯什麼一部分有權有勢的男人在隨心所欲地糟蹋女人,其實這些人根本就不是男人,他們甚至根本就不是人!女人應該取代的是這些家伙的地位而不是他們的行為,女權主義者不明白,女人必須經過艱苦奮斗才能達到目的,靠她們現在的那些胡攪蠻纏就只會更作賤自己!”
我又插入一句話問:“你就是‘這些家伙’中的一員?”
奧薩諾不動聲色地說:“不錯,用比喻的方式說,我必須搏殺。女人想得到也應該讓她們得到只是男人才有的東西,那就是許多危險的、勞累的、骯髒的、男人不願意干又非干不可的工作。我完全擁護男女平等,如果真的有平等的那一天,我就可以殺了那些臭婆娘了。聽著,我現在得給四個健康的、完全有能力養活自己的女人支付巨額離婚扶養費,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們和男人不平等!”
“你和女人的風流艷史幾乎跟你所寫的書一樣出名,你是如何處理和女人的關系的?”我繼續單刀直入。
奧薩諾對著我哈哈大笑起來,也毫不掩飾地問:“你怎麼淨提這類問題?難道對我如何寫作就不感興趣?”
我對答如流:“關於你寫作的問題看你的書就一目了然了。”
他耐人尋味地久久注視著我,然後才回答我剛才提出的問題。
“千萬別對一個女人太好了,女人喜歡和酒鬼、賭棍、拉皮條的以及性虐待狂廝混在一塊,她們不能忍受一個好人。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是因為她們會因此感到無聊,她們認為平常人的幸福生活太枯燥乏味了!”
“你相信一個人對愛情應該專一嗎?”我忍不住又打斷了他的話頭。
“我當然相信啦!聽著,戀愛就意味著把對方變成自己生活的中心。當這種情況不再存在時,愛情也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或者是變成了更好的、更實際的東西,或者就是成了誰都不樂意看見的什麼。愛情基本上是男女之間不公平、不穩定、類似偏執狂的關系。男人在這個問題上的表現比女人更糟糕。”
我們的話題忽然轉到了直升飛機上去。他認為過20年人人都將擁有自己的直升飛機。那時候的汽車就自然會被逐步淘汰出時代的舞台,就如同當年汽車的方向盤和剎車問連女人都能掌握自如後,火車的生意使一落千丈那樣。想達到這一目標只需進行一些技術改革就行了,屆時,女人將駕駛著飛機滿天飄……顯而易見,由於在這個特別的早晨,我們總是把話題纏繞在婦女問題上,從而偏離了不到片刻就又扯回到了這方面上來。
“現代青年選擇方式方法精明過人。他們會甜甜蜜蜜大大方方地告訴自己的女人,說她擁有和誰造愛都可以的自由,他全不計較,還會一如既往地愛她等等。這些都是哄人的髒話,天底下任何一個男人都極其鄙視水性楊花的女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造愛!”
我對他的這番話頗費猜疑:偉大的奧薩諾,美國當代作家的精英,特別受婦女鍾愛的,思想最最開明的奧薩諾,今天到底是我弄錯了他的意思,還是他本身在這方面就是個保守迂腐的糊塗蟲?
我突然看見他的女管家在附近打了他一個孩子的耳光,於是情不自禁地嘲諷他說:“你給了你的女管家好大的權力啊!”
他的頭腦靈活,思路敏捷,一下子就猜出了我的弦外之音。也許是為了刺激我一下以作為對我今天那些尖酸刻薄言論的回報吧,他終於和盤托出了這個女管家的底細。
“她曾經是我的一個妻子,”他神情淡漠,若無其事地說,“是我三個大孩子的母親。”
當看到我的臉部表情時,他忍不住開懷大笑起來。
“不,現在我不和她過性生活了,作為主僕關系,我們相處得非常和睦,我付給她高薪,但不給她扶養費。她是我獨一無二的得不到扶養費的前妻……”
很明顯,他在期待著我接下去向他打聽個中的原因,我也的確問了。
“在我出版了第一本書,開始名利雙收之時,她也就跟著開始忘乎所以了。先是妒忌我的成功和受到世人矚目,接著是不甘寂寞地去尋求別人的注意,於是某個年輕人,我作品的一個崇拜者就乘虛而入,刻意追求她。那時的她雖然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又比他大五歲,但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性感女郎依然光彩照人。既然她上了鉤真正地愛上了他,那也就只好由她去,我只惱怒她居然沒有意識到那人和她通奸的目的是讓偉大的奧薩諾難堪!她要求離婚並得到那本書出版收入的一半,我答應了。她還提出要孩子,我怎麼能寬容到讓我的孩子和她愛上的那條小爬蟲在一塊生活?我很了解那個不負責任的家伙看中的僅僅是她的金錢和姿色,因而對她說,她和小爬蟲結婚後才能夠得到孩子。之後,他花了兩年的時間來跟她盡情淫樂,揮霍無度。終於,錢花完了,他也就不辭而別了。她已經失去了撫養孩子們的資格,卻還有臉回來要他們。她拋棄了孩子們整整兩年時間,回來後倒敢大哭大鬧說沒有了他們連一天都活不下去了!所以我就讓她當了管家。”
我冷冷地說:“這也許是我所聽到過的最糟糕的故事。”
他那吃驚的綠眼睛閃了好一會兒才微微笑著,饒有風趣地說:“我猜這件事看起來也的確糟透了,但是如果你設身處地替我想想,或許會覺得沒那麼糟——我喜歡孩子們生活在我的身邊,為什麼做父親的總是得不到孩子們的監護權?這究竟是哪朝哪代定下來的破規矩?你知不知道被這該死的規矩擺布後的男人是沒有辦法恢復元氣的?為什麼妻子對婚姻感到厭倦了,丈夫就得失去自己的孩子?而且還不能說一個不字!這算什麼規矩?這是地地道道的閹割!好在我也並非等閒之輩,所以能在這場決斗中既保住了孩子們又馬上結了婚。當第二任妻子忘了前面的教訓,也開始惹麻煩時,我也同樣成功地擺脫了她。”
我把身體向他傾斜過去,小聲地問:“她生的那些孩子怎麼想的呢?自己的親生母親當管家,在同父異母的弟妹面前不感到難堪嗎?”
他那綠眼睛又閃了好一會兒,然後慈愛地說:“這沒有什麼,我從不難為她,她只不過是代替幾個前妻來充當管家的角色,否則她更像一名自由自在的家庭職業女教師。她有自己的住宅,我就是她的房東。我曾經考慮過給她更多一些錢,考慮過給她買套房子讓她獨立持家,可惜她和她們幾個一路貨色,一有錢就昏了頭,又會重操故伎,驕奢淫逸。如果她僅僅是自己造孽也就罷了,最討厭的是又會給我增添新的麻煩,我實在賠不起這份時間和精力,需要專心致志地寫作。是她自己逼得我要通過金錢來控制她的,這麼一來她倒是過得頂安分守己,因為她心裡明白,如果她膽敢出格的話,她就得離開這個家出去自食其力,為生活苦苦掙扎了。這辦法還真靈,女人就是要不名一文才肯循規蹈矩。”
我靠在椅背上,蹺起二郎腿,微笑著問他:“你是個歧視女人的人?”
“假如有天時地利人和,你認為女人能和男人平等嗎?”
“不,絕對不可能!”奧薩諾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說,“她們忘不了自己比男人的衰老速度快得多,一個50多歲的男人還能吸引眾多年輕的女人,而一個50多歲的女人卻很難得到年輕男人的青睞。想男女平等?那就等到她們得以操縱人類的生殺大權之後,通過一項法律規定男人到了40或50歲就必須做整容手術,使他們顯得和她們一樣老態龍鍾,或者可能把事情扯平——這就是民主的運作方式,同時也是一個愚蠢的觀念。聽著,女人得到的已經不少了,她們不應該再抱怨什麼了!”
這天的奧薩諾對女人可謂咬牙切齒,恨之入骨。一個月後,我從一份晨報上發現他第五次結婚的消息,新娘是某劇院的一個年齡比他小一半的女演員,這就是美國文壇一代巨匠的言行!當時,誰都不可能預測有朝一日我會為他效勞,而且一直和他呆在一起直到他死去。他死時是個不再受婚姻束縛的單身漢,正在癡情地眷戀著一個女子並著迷地鍾情著其他女人。
采訪的那天,盡管他一直在唇槍舌劍地誅伐女人,我還是聽得出他對女色的瘋狂貪戀。這就是他的致命弱點,他對此也心中有數,也恨自己本性難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