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心猿意馬
史亞倫的意思是要我替他多拉攏朋友。「我起初的見解錯了,」他說:「起初我一心想走竇老頭子的門路,當然這條路是不錯的,但是要走的人太多呀,那個不想一登竇門,身價百倍呢?而且竇老頭子又是個厲害的人,他若不厲害便沒有今日的地位廠,人家想利用他,他卻乘機利用了人家。試問像我這種青年又有什麼可以供他利用的呢?於是他就推說已經看出我的心術不正,所以就看輕我,拒絕我,使人家還以為這是我的罪有應得。其實在他身旁的人誰又不是心術不正的呢?他也未始不知道,只是在利用他們的時候,不說出已經知道的話罷了。一個人要人家重視你,先要具備可以被人家利用的條件;假使在實際上你沒有這個條件,你也得裝做有,這樣才能夠沾到人家的便宜。唉,小眉,你不要笑我枉費心機吧?成敗論英雄是太勢利的看法,我過去雖然失敗了,吃足苦頭卻落得一場空,但我仍認為這是技術問題,原則是不會錯的。我們欲獵取富貴,第一個辦法便是搶,第二個辦法便是騙,至於『求』是沒有用的。即以上次事實來看,你替我求過竇老頭子,竇老頭子肯答應嗎?後來你假借竇老頭子的名義去騙另一個有地位的人,事情便成功了。又如我們覓保的時候,你曾進去求過七八家,他們肯答應嗎?後來我以利『餌』了小丁,小丁便上鉤了。至於我後來上他的當是我另有貪圖,估計錯誤,決不是因為感他替我做保之德才與他合夥做生意的。他替我做保在客觀地位說起來是一件攀石頭壓腳面的事,你以後在這種場合千萬要當心。不要以為他吃了我的虧就換得一個給我吃虧的機會,利害便平衡了;在他的利害立場上說是應該不替我做保而拉我合夥做生意的,在我的立場上說是應該拉他做保而不肯同他合夥做生意的,因為我們兩個人都不夠聰明,所以彼此吃了彼此的虧。到如今我也並不恨他,因為我自己先沒有好意待他,在人生的戰場上本來是一刀來一搶去的。只有你,小眉,我是真心實意待你的。我叫你不要轉保,還不是維護你嗎?你若再不肯在目下危急存亡之秋幫我一臂,我只有與你同歸於盡之一道了。」
我為難地說:「你是叫我再去設法找竇老頭子嗎?」
他說:「不,我剛才不是對你說過這條路是不容易擠上去的嗎?我們得從多方面設法。謀發展第一要人頭熟,一個人不識字不要緊,不識人便會一籌莫展了。我們交朋友有兩種選擇方法,一種是從質的方面著想,另一種是從量的方面著想。現在我們自己的事業基礎沒有站穩,只好先量後質,存心要利用人,是人人都可以給你派上用場的。小眉,你沒有聽見過一個騙子的故事嗎?他路見襤褸的老女丐叩頭叫娘,把她打扮得整整齊齊的,抬到綢緞店去替她買了許多料子,結果那騙子便托故拿著料子走,店伙以為有他的老太太在,不要緊的,誰知道這老太太是乞丐;臨時冒充的呢?你想以一個樓檻女丐尚可派她用場,更何況其他的人呢?我們只要把房子粉刷得漂亮,多備好茶好煙,邀人來玩,漸漸的客人多了,我們自然可以從中得利。
我笑道:『稱怎麼愈說愈荒唐了。我們又不開堂子卜峪人像來打茶圍似的要付錢。陪人家玩,跳舞收不到舞票,看戲拿不著鐘點費,打牌又不是穩贏的……如何從中取他們的利呀?」
他說:「照你這樣講來,上海這般交際花又是如何過活的呢?」
「她們是出賣色相呀!」
他笑道:「那末你就沒有色相嗎?老實說吧,男人都是蠟燭,也不專講色相的。上海漂亮的姑娘有多少?就是小舞廳裡的阿桂姐,也有不少是美貌的,為什麼交際場中的燦燦紅星便只有這幾個呢?我以為第一流交際花能夠影響國內甚至於國際的政局,第二流也能夠幫人拉攏生意買賣,第三流才是供人玩樂,專賣色的哩,但其中也還有『藝』的成份在內,『名』的成份在內,我希望你要力爭上流,以你的聰明才學,再加上我的設計,包管不會錯的。」
我說:「我有自知之明,無色,無藝,無名,這又是怎麼好呢?只好辜負你的期望了。」
他在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明明是你的推托之辭,不過你一定不肯做也沒有關係,我們等著瞧罷了。」我聽著不禁心裡一嚇,口氣便軟了下來道:「我也不是不肯呀,我是不知道如何做法。」
他這才回頭嘻道: 「辦法我是有的。第一,把你的兩個女孩子都送到A城去,給你母親撫養,生活費用一概由我們寄去。第二,把這幾間公寓粉刷一下,添些漂亮用具,舊的不雅觀的東西都賣掉或丟掉,不要捨不得。第三,你得多做漂亮大方的衣服。第四,每天轉腦筋,有什麼熟人可以拉他到我們家裡來玩。第五,來了以後,若認為其人有可利用之處,就要用手段把他們籠絡住;若認為暫時無可利用,便不妨冷淡些,但也不能得罪他。第六,要揀幾個俏娘姨,可以傳俊客人。第七,有漂亮或有名的女朋友也要常常請她們來玩,譬如叫她們出義務堂差;而她們也落得到這裡來做做廣告,爭取機會。第八,招待客人要派頭大,不惜工本,而且絕對不能向他們佔小便宜。啊,小眉,這裡我有一句話要提醒你,女人最容易犯的毛病便是愛佔小便宜。我以一個男子的立場說,我是最瞧不起這種女人的。一個女人若能做到不賣地步,男子雖知難而退,但看重她的心思愈切,愛慕她的心思也愈深,甚至於死不變的。否則就是代價高些,男人也覺得其可貴了,所謂『千金之軀』,探龍穴而獲細珠,自然應該什珍以藏。假使一個女人只要到手一雙高跟鞋之類便肯陪著男子睡覺呀,男子以後對她便沒有胃口了,別人瞧不起她,而塌過她這件便宜貨的男人更加瞧不起她。所以人家開口罵女人便說賤貨,意思說她不值錢,你千萬要記牢這些。」
我說道:『哪個女人又不想自高其身價呢?也許她沒有好機會,只得將就一下罷了。」
史亞倫搖頭說:『那是不成的。譬如說做買賣吧,你若天天去擺大洪雅子,薄利多銷,試問擺了一年又能賺多少呢?許多古董商人也許整年賣不出一件古董宏,但是只要一次交易成功,獲利便可勝過擺大餅攤子一世的了。我們只要準備好三個月的生活費及交際費,不怕得不到一個好機會呀。這個資本歸我來出,我情願賣掉鋼筆手錶同西服,來做這資本。僅使我的計劃不成功,你在金錢上總沒有損失,而且多少白吃我三月飯,A城老少的費用也歸我出,這樣好吧!」
我聽著自己無蝕本之虞,心中便也活動起來,又問:「我們究竟等些什麼機會見?」
他沉思片刻,答道:「這個就要靠你合作了。因為我現在既無資本,又無特別勢力,要想同人合作經商是不能夠的。其實我對於識別貨色的眼光倒是有的,不過商人也許比我更精明;就是他們肯請教我呀,我做一個技術人員分利總是有限,我也不高興浪費自己寶貴的腦力。其次則是托人謀一個位置,哼,不是我誇句口,連這些主席的官俸還不夠找幾天花呢?我的計劃只是混,反正混到哪裡是哪裡,總之只要有利就算了,這個你可不必替我擔心。
我也想了片刻,說:「但是你出了這件事,不怕…不怕人家不信用你,瞧不起你嗎?」
他啞然失笑道:「信用兩字在現社會上根本是不存在的,連國家都失信於人民,朝令暮改的,抗戰前在銀行的定期存款都等於零了,個人與個人之間誰還講什麼信用?兒子代老子做生意還賺錢哩,特務組織中更是你監視我,他又監視你的……就算我不發生這件事,誰又肯真正相信我呢?至於瞧我不起,那也請不必過慮,我憑三寸不爛之舌便騙到了著名小氣的猶太人二十根金條,就連『正人君子』都瞠目驚詫不已,難保他們心中不在暗暗羨慕我,別說其他的人了。試看小丁不是因為我有這些錢,才來替我做保,拍我馬屁要想拉我合夥做生意嗎?哼!我本來是個窮光蛋,這次反而有了身價。只不過你千萬別對人家說出我的身價已經完了,我還得裝出仍舊有這二十條在腰包裹的樣子,而且表示與小丁之類合作生意賺到不少錢,此刻也許快到一百條的財產了,至於官司呢?我還不是仗著竇老頭子替我撐腰,所以我到如今仍舊沒事一大堆的。這樣一吹,眾人便視我為一個有財有勢的人了,還怕他們不肯同我結交?」
「不過」
「不要不過呀,你也得替自己吹吹說是竇老頭子如何追求你,竇太太與汪小姐又如何吃醋了,這才顯得你是一個美人。西施是經過吳王夫差的寵愛才成名的,不然只憑她一個老死芒蘿村的鄉下女人,還配這許多歷代詩人替她歌頌吟詠嗎?就以最近的例子來看,如目下權傾朝野,紅極一時的苗鳳校小姐,還不是因為她過去是內地某軍長的寵姬,這才連這裡的大小官員都好奇起來了,爭著以一沾玉肌為光榮嗎?其實她跟某軍長的時候是個黃花少女,也許還好看些,現在吸上了鴉片,牙齒黃黑的,還有什麼余妍呢?偏有這般以耳為目的人,彷彿某軍長是巨眼識美人的,經他挑選過的女人一定不錯,不知道他是有名的拉坡馬車,見了女人好比叫化子吃死蟹般,只只都好,不過看誰有機會觸到他手邊罷了。仙人有點金術,他又沒有化五為美術,難道女人與他接觸之後,平凡的統統就變成天仙化人了?可惜你不知道世人心理,又常墨守舊說,以附庸權貴為恥,平日避嫌唯恐不及,唉,真是太落伍了。」
我也覺得他的話有些道理,但是做不到,又想起《離騷》有句云:「寧渴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也!」我也不願意隨世浮沉。
他見我沉吟不語,便看了一下手錶道:「事情就是這樣決定,我們第一步工作乃是找些朋友打打牌,麻將,挖花,牌九,骰子都要預備,還得買一副頂新式漂亮的籌碼。小眉,你可知道打牌留客是唯一好辦法嗎?人家同你清談是談不上兩個鐘點的。而且人多了又怎麼辦?你只有一張嘴巴呀,應酬了甲乙丙丁,就冷淡了戊己庚辛了,還是叫消娘姨把牌桌放好,讓他們自管自埋頭苦打的好。而且人家到你家來打牌,還得給你頭錢,這是天經地義她們應該付的錢,上海人要面子,出手決不會少,你也受之無愧,而且你的應酬愈周到,酒菜愈好,條煙愈講究,車飯錢打發得愈客氣,他們給你的彩也非多不可,一切開支闊綽都是出在別人頭上的,有餘還可自己派用場,而人家在玩畢出去的時候還要謝謝你主人家,世界上便宜的事情那有勝於此的呢?」停了一停,他又說明:「既然這些好處都是歸你的,我不會想分到半文。我只不過在這裡可以多交幾個朋友,找機會撈一票,而且我也可以跟他們賭博,只說是你的親戚。小眉,你可不用擔心,我很瞭解人的心理,對於賭博這類事情常有相當把握,除非是運氣特別不好。不過,無論如何,我輸了錢總是由自己負責,贏了錢一定買些東西送你,這個子你是絲毫沒有壞處的。」
我還想再叫他從長考慮時,他已經拿起帽子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