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途佳人 二十一、以怨報德
    二十一、以怨報德

    史亞倫出獄的時候簡直像一個活鬼。先是庭論交三萬萬元書面保,我聽著嚇了一跳。後來經人解釋說,這書面保就是鋪保,意思是要一家資產價值有三萬萬元的店舖作保,不是要你們付出三萬萬元現炒來,我這才放下了心。

    於是我就打電話喊了一輛汽車來,史亞倫也同出去了,還有一個司法警察跟著,生怕犯人半途逃脫之意。我們在路上約定由我失獨自進店去,同他們說罷了,再叫司法警察拿了空白保單去填寫,而史亞倫則只好坐在汽車裡等,因為他的樣子太駭人,走進人家店裡去不便。

    於是先找到一家熟朋友在做經理的大商店。朋友見了我先是很客氣,泡茶遞煙。後來問知其事,便立刻顯出尷尬樣子道:「這可如何是好呢?這裡是股份有限公司,一切都得聽董事會決定,我是做不得主的。史先生的保單今天一定要弄好的吧?若能多耽擱幾天,或者我還可以替你們到別處想想法子看。」我碰了一個釘子,只好紅著臉退了出來。

    又到另一家商店,負責人不在。再到第三家,是獨資開設的老法店家,老闆戴上老花鏡,把保單看了又看,說是:「啊!被控詐欺取財嗎?黃金二百兩……啊啊,這個責任我可負不起,蔣小姐,對不起!對不起!」他抱著拳頭連連向我作揖說。

    我向他解釋道:「詐欺多少黃金是他的事,你只擔保他隨傳隨到,可不會叫你賠錢的呀。」

    他呵呵笑道:「腳生在他的肚子下面,我怎麼能夠擔保他隨傳隨到呢?哼,不要過幾天他到溜之大吉自己到別處去享福了,叫我這個沒有拿到黃金的人倒替他頂缸受罪。好小組,你可千萬別捉弄我哪!」我又不得不默默退出來了。

    如此接連撞了六七家,都沒有成功。司法警察不耐煩地說:「史先生同我們是好朋友,我們弟兄都願意幫他忙的,你只要找一家小店,不論他的生財值幾錢,只要有張營業執照就行了,法官他老人家可不見得親自來私行家訪呀。」

    史亞論自己也著急起來,說是天氣晚了,若覓保不得,仍得還押在看守所裡,要等下次開庭時才好再出來呢,這可不是要急死我了。想了片刻,又說:「你的朋友都是『正人君子』,怕多事惹禍,拿這種事情求他們是萬萬不成功的,我忽然想起我有一個熟人叫做小丁的,他開一片雜貨店,剛收歇了,預備把店基頂出去,不知現在可已經頂出去了不會?否則他的營業執照現在的,許他些好處,叫他蓋一個圖章,不就得了嗎?」司法警察也覺得他言之有理,我們就決定去找小丁了。

    史亞倫叫我進去把小丁喊到車裡來,把這個意思對他說了,小了也躊躇不決。「我們是好朋友,親兄弟一般的,你大哥今天有事…不改…不過……」

    史亞倫說道:『哦的事,不瞞你說,就是竇先生給說好的,他老人家一個命令,你想法有敢不依嗎?疇,這位將小姐就是竇先生的女朋友,她現住在竇公館裡所以後來的麻煩是絕對不會有的,你放心。我們是要好朋友,我還會來害你嗎?而且…初且我也知道你近況不大好,我們可以一塊兒住,不分彼此。假使你需要資本,我也可以替你沒法弄些…。」

    小丁聽到這裡早已眉開眼笑的說道:「這個你老哥還會不照應兄弟的嗎?兄弟目下剛巧有一筆好生意,好機會,就是缺少本錢,假使你老哥前代我暫墊一萬萬,不過半月就可賺錢三四倍,那時候不但本利全數奉還,還要請你老哥痛痛快快喝一頓哩。」

    史亞倫皺眉道:「此刻且不要提這種沒要緊的話吧,我問你這事究竟怎樣?你若肯幫忙替我做一個保,明天我准借給你五千萬元,好不好?」

    小丁沉吟片刻,就說:『戲看這樣吧,你老哥的事兄弟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去的,別說蓋一個章。不過……不過最好訪蔣小姐『轉保』一下,大家負些責任,好不好?」

    我頓時覺得為難起來。這才想到剛才空跑了七八家商店,別人也自有其苦衷,不能瞎怪他們的。

    但是史亞倫現坐在我的旁邊,我總不好意思說出推辭的話。只聽得史亞論已經代回答道:「這個沒有問題,明天就請待小姐寫一張給你便了。」於是小丁就領著司法警察進屋去辦手續,史亞倫輕輕對我說:「你不必擔心,我現在也頗懂得法律了,你在小丁跟前替我轉保,是只對小丁負道義上的責任,卻不對法院負法律上責任,假使我逃跑了,法院總歸向小丁要人,決不能牽涉到你身上,就是小了把你的轉保書呈上去,也不發生法律效力,他是仍舊有便利脫逃罪嫌,不能卸責的。」

    我聽了半信不信的,又問:『稱準備逃嗎?」他笑道:『俄為什麼要逃?你放心,我們以後要好好計劃,也許小了所說的生意真可靠,我倒也想投資一些。」』

    手續辦妥了,史亞倫謝了小丁,叫他明天到我家來吃飯。司法警察也拿了保單告辭走了,史亞倫送他一百萬元,他似乎頗為滿意。「我們現在就回家吧。」我說。

    但是史亞倫說他現在襤褸到如此情形,怎好到我家去,不怕給我的孩子及女傭見笑嗎?他說他先到浴室去,D4我隨後送衣服來,衣服送到以後就不必再在浴室門口等候了,可以先到文雅咖啡館去坐著,等地出來一同吃西某,跳舞,喝咖啡……

    他仍舊回到花花世界來了,一些也沒有改變,幾月來的監獄生活在他好像做一場惡夢。洗澡理發過後他又整齊漂亮起來,只不過臉色稍蒼白一些。

    「祝你前途光明!」我舉杯向他說。心裡又打算該用什麼話去感動他,使他以後棄邪歸正。

    「謝謝你,謝謝你。」他把酒杯碰了我的酒杯一下說:「這幾個月來多辛苦你了。」

    我鼓起勇氣問:「你以後預備怎樣呢?」

    他嚴肅地回答:「等明天同小丁商量有量再說。」隨後他又發揮理論,說我專愛交「正人君子」,其實同這種人做朋友,是頂多無害而決不能得到什麼好處的。不如結交一些你所謂「壞人」的朋友,他想利用你,你將許就計,反而利用了他,豈不是好嗎?

    「明天你不必寫什麼轉保信給小丁,這種話說過就拉倒,還講什麼信用?雖說寫一張也不要緊,但可以下寫總還是不寫的好。好在他的圖章已經蓋下去了,難道還巴巴的向法院去退保?等我明天先給他些甜頭嘗嘗。他也就不好意思向你提起這句話了。」史亞倫一面吃一面同我說話。

    但是結果他並沒有利用著小丁,相反地,他把所有騙來的金條,除已用掉部分外,其餘就做了幾套西裝,花天酒地過了半個月光景,又同小了商量做大買賣,叫小了押運貨色,棚裡糊塗的都給小丁混得精光。

    小丁是一個窮光蛋,史亞倫也沒奈何,而且仍舊讓他跟著自己同吃同住的。而我雖然也曾跟他們同吃同玩過幾次,因為氣味不相投,反而漸漸的疏遠了。

    自從出獄以後,史亞倫只送過我一雙皮鞋。他也曾抱歉地對我說:「我們是自己人,不能說樹木材的。現在我與小了合作生意,將來獲利有三四倍厚,自然資本愈張羅得多愈好,所以我自己的冬大衣也還沒有做呢,等到貨色運到脫手後,我一定要送你些貴重東西。」

    但是他後來連本錢都燭光用盡了,我的貴重謝禮自然也落空。我雖說並不是貪圖他的報酬而替他奔走的,但是眼看著他們自己揮金如土的圖享樂,而對於我這麼一個曾出過大力的人都只給予一句空口人情,總也不能不有些生氣吧。我決定以後再不管他的事了。

    不料他卻還要來尋事,有一次他竟開口向我借錢了,說是:「這次又有一筆生意可做,我一定要撈本,就是缺少些資金,請你暫時借給我一萬萬,利息算是三角,好不好?」

    我說:「我又那裡來的錢呢?」

    他勸我不妨拿金子兌掉,因為他不到一個月就可把本利還清,那時候金子不會漲的。他還說:「再不然,你就把金子借給我,我出金子利息,按月五分,好嗎?」我不信任他,因此堅持不肯借錢。

    他可惱怒起來,說是:「你連這些都不相信我嗎?我當初把十八根條子統統都交給你藏好,你看我對你又是信任到什麼程度呢?」

    我說:「你相信我是你的事情。況且我也總算沒有辜負你的信任,我不是把這些東西統統給你藏得好好的,到你出來了就統統還給你嗎?」

    他冷笑一聲說:「統統交還給我?你再想想,我所收到的恐怕不到半數罷了。」

    我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這才對他說:「你是在訛詐我嗎?你自己知道這次特別接見給人家騙去的,送首席檢察官的禮的,以及律師公費等等統共要用多少錢,我這裡有帳,請你自己去瞧吧。」說著,我就把一張帳單拿出來交給他,這帳單在他出獄後我曾給過他一次,而他那時連看也不肯看。

    他賭氣接過帳單去,默坐片刻,就又安慰我許多話,說他實在是從心裡感激我相信我的,請我不要多心。最後我們又到酒樓裡去吃了飯。那張帳單卻給他揣在懷裡,始終沒有看,也沒有交還給我。我也不再介意這件事了。

    四五天後,史亞倫又來了。這次他的臉色很不好,眼睛通紅的,我瞧著嚇了一跳。

    他進來便把身子在我的床上一躺,說是:「我快要死了,連賭兩天兩夜,唉,還輸掉了二萬萬四千萬元?」

    我不禁又急又愁,說:『稱為什麼要賭?輸掉這許多錢怎麼辦呢?」

    他冷笑幾聲道:「怎麼辦?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我是因為做生意借不到本錢末,只好去賭,賭贏之後就有本錢可以做生意了。但是現在……既然結果這樣,我就只有兩條路走:一條是自殺,一條是再坐牢監。」

    「……」我嚇得說不出話來。心裡只希望他快走,別逗留在這裡,而且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找我。

    他惡毒地注視著我的臉,似乎也看到我的心思,他笑嘻嘻的說:「你以為我死掉你就乾淨了嗎?再去坐牢監,料想你也不肯再搭救,哈哈,老實告訴你吧!我恨你!假使你肯稍聽我幾句話,幫我一些忙,我也不會到如此地步的。現在我要死或坐牢監也得拉你一同去,這裡有的是氰化鉀,米粒大一點到口裡就完結了。再不然呀,我是拼著一條命的,而且為上次的事,名譽早已掃地的了,而今官司還沒有了結呢,我可以告訴他們說是贓物在你那兒,好在你還有一張帳單在我手裡,付首席檢察官禮品之類都開在上面,好,你現在所犯的是行賄與收受贓物罪,你知道嗎?」

    我氣得幾乎暈過去了,便竄上去拍的打他一個耳光說:「好的,我去,我去死去坐牢監都不要緊……」他不待我說完就把我掀下來,叫我躺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他懺悔,他的眼淚也流下來了,說是實在因為著急,所以語無倫次,只要我肯再幫他一次忙,他將永遠離開上海到內地去了。

    「我不要你拿出錢來。我若這樣想我便不得好死。」他罰咒說:「我只要你依我一個辦法。這事情於你也有好處的。一些不為難。請你靜靜地聽我說出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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