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個兵士一手提一個人頭,飛奔上玄武門樓,李世民接過來,親手拿著李建成、李元吉的人頭,搖晃著對下面的人高喊:「我乃秦王!李建成、李元吉犯上作亂,現被殺死,宮府的人只要放下武器,一律既往不咎!」
李建成、李元吉的人頭赫然在目,閃現在早晨燦爛的陽光下,宮府兵們的心一下子涼了下來。主子都沒有了,咱當部下的還有什麼拼頭?看秦王這架式,儼然一個皇上,咱再拼就犯上作亂了,是滅門之罪啊!馮立對哥哥馮翊說:
「咱也把敬君弘殺了,我等不負太子,亦可稍報東宮矣。不如趁早逃亡吧。」
馮翊點點頭,心說,不能讓弟兄們都死在這兒,各奔生路吧。於是在馬上揚手叫道:
「戰也是死,大夥兒逃命去吧!」
兩馮扔下武器,策馬逃去,宮府兵也跟著樹倒猢猻散,一哄而走,朝野外逃竄。
外面發生如此驚天動地的大事,高祖卻渾然不覺,皇宮太大了,這麼喧鬧的聲音,經過層層樓台殿閣和樹叢的過濾,怎麼也傳不到皇宮深處。
太白經天的事還沒弄明白,突然李世民又來告李建成、李元吉淫亂後宮,弄得高祖一夜未曾睡好。他雖身為一國之主,但畢竟是血肉之軀,一生中參與和經歷了這麼多改變歷史的重大事件,早已把他的神經折磨得疲倦不堪。六十一歲的人了,沒有多少覺睡了。當了皇帝,成了孤家寡人,人變得更加孤獨,一句知心的話也聽不到,心有些空落落的,高祖只想找老臣拉拉呱。天還未亮,就命內使去召裴寂等幾個老臣過來。
太極宮苑中東海池內,晨風從水面上徐徐吹來。四面臨水的畫舫內,高祖斜躺著,旁邊分別坐著裴寂、蕭-、陳叔達等幾位老臣。幾杯茶喝過,高祖幾次想提秦王告太子、齊王淫亂後宮的事,但都難以開口。
高祖望著湖面,歎了一口氣,幾個人想來想去,也找不出話頭來安慰高祖,該說的似乎都已說過了。
「皇上,天不早了,用點早膳吧。」裴寂見岸邊涼亭上已擺上了飯,忙轉臉對高祖說。
「行,飯桌上邊吃邊說,徵詢他們的意見,看怎麼處理太子亂後宮之事。」高祖打定主意,手一揚道:「靠岸,眾卿陪朕一起吃。」
畫舫徐徐靠岸,裴寂等人攙著高祖上了涼亭。高祖坐下後,端起一杯米湯喝了一口,剛要說話,就見石橋那邊過來幾十個軍人,領頭一將領壯如鐵塔,頂盔貫甲,手持長槊,洶洶而來。深宮禁地,寸兵不得擅入!莫非有人造反?高祖驚得手中的酒杯「叭」掉在地上。
「是尉遲敬德!」裴寂抓住高祖的袖子,想拉著高祖逃跑,但水亭僅一石橋連在岸上,石橋上亂兵端刀持槍,已無路可逃。「出大事了!」蕭-說道,他心裡經常想來想去的事今天被證實了,秦王真的舉兵了。
「今日亂者誰邪?卿來此何為?」高祖抖抖精神,衝著已竄到近前的尉遲敬德厲聲吒道。
尉遲敬德跪伏在地,回道:
「秦王以太子、齊王作亂,舉兵誅之,恐驚動陛下,遣臣宿衛!」高祖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許多,卻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太子、齊王何在?」
「二賊已被秦王誅殺!」
「啊!」高祖驚呼一聲,癱倒在地。
「皇上!皇上……」蕭-等人慌忙把高祖扶坐在椅子上。二個活生生的兒子頃刻間沒有了,叫自己的兄弟殺了。高祖怎麼也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渾身無力,歪坐在龍椅上老淚縱橫。「秦王請陛下立降手敕,令內外軍馬歸天策府處置!」尉遲敬德單腿跪地,手拉長槊,虎視眈眈地看著高祖。
高祖眼前陣陣發黑,惟有那隻大槊閃著寒光,這寒光讓高祖返過神來,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是啊,事情雖然來得太突然,但這一切的變故都是真實的,觸手可及的。「皇上若不立降手敕,亂兵殺進大內,恐有不測之禍!」尉遲敬德索性站起身來,厲聲說道,手中的大槊搗得地上「咚咚」響。高祖望著縮在旁邊的裴寂,神情淒愴地問:「不圖今日乃見此事,當如之何?」
沒等裴寂說話,心裡早已打好譜的東宮舊部蕭-搶先進諫道:
「李建成、元吉本不預義謀,又無功於天下,秦王功高望重,識破其奸謀,今秦王已討而誅之,秦王功蓋宇宙,率士歸心,陛下處以元良,委之國事,就沒有別的亂子出了。」
見高祖還在發愣,陳叔達在旁邊大聲道:
「內外無限,父子不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今太子、齊王已死,只剩下秦王,陛下還在想什麼?」高祖回過神來,再一次讓裴寂拿主意:「卿意下如何?」
裴寂曾力主殺掉秦王的心腹劉文靜,一向支持太子李建成,他心裡是一百個不願秦王當皇儲,但尉遲敬德的大槊就立在眼前,不說行也沒有出路了,裴寂拱手道:「臣心一如二人所奏。」
高祖抽了抽鼻子說:「甚好,此亦我之夙願。」
沒等高祖示意,蕭-早已從近侍那裡要過紙筆,替高祖擬寫了手詔,高祖沉痛地搖了搖頭,手指點著近侍蓋上隨身玉璽。尉遲敬德一把拿過手詔,塞給身後的天策府司馬宇文士及,說:「速去玄武門找秦王,我在這裡宿衛皇上,請秦王殿下放心!」宇文士及答應一聲,帶著幾個兵卒飛奔而去。高祖望著虎目圓睜的尉遲敬德,如坐針氈,傳旨道:「起駕回太極殿。」
李世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事先計算好的,從殺死李建成、李元吉那一時刻起,事情就出奇的順利。半個時辰的功夫,就殺散了宮府兵,牢牢控制住玄武門。
「高士廉怎麼還不來?」李世民站在玄武門樓上,焦急地望著芳林門方向,雖說宮府兵散了,但外無援兵,李世民一時半會還不敢擅離玄武門。
「殿下,殿下。」宇文士及拎著那張手敕,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從樓梯上爬上來。
李世民一把抓過,飛快地看了一遍,遣詞造句正是自己想要的。時間寶貴,李世民又一把把手敕塞給宇文士及說:
「速去東上閣門宣讀敕文,而後飛馬到西城門外,命城門放秦瓊、程咬金率軍進城,控制各個路口!」
「遵命!」宇文士及抹一把汗,帶著幾個隨從又急急忙忙地跑去了。這當兒,高士廉已率上千名隸卒獄囚趕來,正按計劃集結在天策府前,這些見了天日的獄囚捋胳膊彎腿,「呸呸」往手心裡吐口水,彷彿有使不完的勁。
天策府的大門也「吱呀呀」打開了。秦王妃長孫氏一身短打扮,正指揮幾十名家眷把趕製好的盔甲和兵器抬出來。長孫氏鎮定自若,揚聲令高士廉把獄囚整理成隊形,並授以兵甲。
李世民在高高的玄武門樓上,早就瞧見了這一幕,暗暗佩服妻子長孫氏,而後命令身邊的侯君集:
「你過去配合高士廉領人殺進東宮、齊王府,把他們大小老幼一律殺光。」
「殺光?」侯君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可都是你秦王的宗親啊。
「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李世民冷冷地說。
侯君集心裡掠過一陣寒意,握了握刀把,轉身要走,李世民又叫住他:
「不,你在這守著,我親自去!」
說著李世民領著幾十名親隨,蹬蹬蹬下樓去了。
高祖坐著步輦,緩緩來到太極殿。太極殿外,等待早朝的百餘名老朝臣已經知道了玄武門所發生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大家湊在一堆,想說又不敢說,於是就驚慌地望著御道盡頭,當高祖的身影出現時,大家像沒娘的孩子找到娘似的,跌跌撞撞奔過去——「皇上,您沒事吧?」
「皇上,皇上啊!」
高祖揮了揮手,這些帶著哭腔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大臣們簇擁著高祖,來到太極殿中。
待高祖在龍椅上坐定,黃門侍郎裴矩上前奏道:
「為防止事態進一步擴大,請皇上降手敕,曉諭諸將士立即罷戰,不得濫殺無辜。」
裴矩邊說邊緊緊地盯著高祖,高祖心裡遲疑一下,但立即明白過來,指著裴矩說:
「快,快擬手敕,東宮、齊王府諸王乃皇家血脈,立即帶進後宮保護,任何人都不得碰一下!」
裴矩心裡想表達的正是這個意思,他到旁邊飛快地擬好手敕,待蓋好玉璽大印後,轉身就要出殿,到殿門口讓尉遲敬德橫槊攔住了,伸手把手敕要了過去,裴矩心裡一驚,剛要辯解,尉遲敬德看了看內容,又把手敕遞給了他,說:
「裴大人騎我的馬去,務告秦王不要濫殺無辜。」
裴矩感激地看他一眼,出殿跨上一匹駿馬,飛馳而去。
「兵分兩路,兵分兩路!」李世民搖著胳膊對高士廉嚷著。
東宮、齊府相隔不遠,裡面的武裝人員早已跑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許宮人家眷們在張惶得不知所措。李世民一馬當先,領著一群雜牌軍衝進東宮,這些搖身一變成為秦家軍的獄囚們,匪徒之性難改,手裡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向東宮的各個地方衝去,往日寧靜森嚴的東宮一時間雞飛狗跳,鬼哭狼嚎。
李建成的妻妾兒子們都被捉到大殿前的空地上,李世民瞪大眼認了一遍,見嫂子們和侄兒們都在,於是手往下一揮,叫道:「殺,殺!一個不留!」
「叔叔,我沒犯啥錯,饒了我吧!」李建成的二兒子、河東王李承德掙脫按住他的兵卒,撲在李世民的腳下,伏地大哭,哭聲幾令天地為之哀慟。他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親叔叔刀下,還有比這更傷痛的哭聲嗎?
李世民背過身去,冷靜地道:「殺,一個不留!」兵卒們掄刀就要砍人,這時裴矩高舉手敕從外飛奔而來:「刀下留人!」裴矩氣喘噓噓跑過來,雙手把蓋著朱紅玉璽的手敕恭恭敬敬遞給李世民,說:
「皇上敕令把東宮、齊府的王子們全保護起來,帶進後宮!」裴矩故意把聲音說得很大,周圍的人全聽見了,幾乎做刀下之鬼的王子們更是激動地頭磕地崩崩直響。「本王知道了,你回去覆命吧!」李世民狠狠地看了裴矩一眼。裴矩心知得罪秦王了,但能救出眾多王子們的性命,為人為臣也算值了。裴矩深深給秦王作了一個揖,轉身就走。
「啊……」耳邊一聲慘叫,眼睛的餘光裡血光四濺,裴矩急忙轉過身來,但見河東王李承德已被大刀砍翻在地,死屍冒著熱氣兀自抽搐。
高祖李淵的手敕成了地地道道的廢紙,裴矩不敢再往下看,跌跌撞撞地走了,身後傳來劊子手為了壯膽的怒吼聲和失去人腔的慘叫聲,以及砍瓜切菜似的「撲撲」聲……
「無忌,無忌,」李世民叫著躲在一邊的長孫無忌,「你親自點點數,重點看看李建成子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承明、鉅鹿王李承義,這幾個人要一個個和死屍對上號!」
李世民撥馬又去齊王府,齊王府在這些獄囚的翻騰下,早已是一片狼籍,衣服、文書扔得到處都是。殿前甬道旁的大榕樹下,李元吉的五個兒子梁郡王李承業、漁陽王李承鸞、普安王李承獎、江夏王李承裕、義陽王李承度,幾個十幾歲、幾歲大的孩子被堆攏在一塊,不停地瑟瑟發抖。王子們白白胖胖,錦衣鄉帶,披金掛玉,高士廉手握刀把,正在拿不定主意殺還是不殺。
「你還等什麼!」李世民血紅的眼瞪著高士廉叫道。
高士廉一揮手,那些急得蹦蹦亂跳的獄囚們為了爭功,一擁而上,亂刀砍殺起來。「殺,殺,全部殺了!」李世民又指著樹下李元吉的那些妻妾們,幾十個如花似玉的王妃、小妾們相互摟著,哇哇地大哭起來。囚徒們殺完了眾王子,又掄刀奔女人們而來。「秦王殿下!」妃子堆裡有一個聲音攝人心魄地叫起來,一雙憂怨的大眼睛直盯盯地看著李世民,美麗的臉龐上有兩滴晶瑩的淚珠。「這不是元吉的妃子楊氏嗎?」李世民搖了搖頭,想起來了,他幾次去齊王府,發現她特別眷顧自己,自己也對她頗有好印象,沒容多想,李世民大步跨過去,從亂刀揮舞中一把把楊氏妃提將出來,對旁邊的一個衛士說:「送天策府,好生看待。」
那衛士心領神會,領著楊氏妃轉身走了。
黃門侍郎裴矩神情暗淡地返回太極殿,高祖一見,便知事情不好,急問:
「東宮、齊王府裡朕的那十個王孫呢?」裴寂叩頭歎道:
「東宮、齊王府流血滂沱,不能止矣!」
高祖老眼昏花,淚眼婆娑,胳膊抖動著,手指著殿外,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傳……傳秦王!」
一個近侍拔腿而去,高祖猶嫌不足,揮手把身邊幾個近侍全攆了出去。
「快,快傳秦王!」
李世民踩著腳下流淌的粘稠的鮮血,望著東方冉冉升起的朝陽,內心一片大功告成的喜悅……
「召秦王晉見——」
「召秦王火速晉見——」
幾個黃衣近侍腳跟腳地跑過來,老遠就尖著嗓子吆喝著,李世民理都不理,問身後的長孫無忌:「程咬金呢?」
「早叫人去催了,該來了。」
今天的政變是出奇地順利,一切都按預想的步驟走,時間、事情一樣不差。李世民嘴裡念叨著程咬金,話音未落,就見甬道拐彎處旋風般地捲來一大隊人馬,領頭一將凶神惡煞般揮舞著雙斧,催動著胯下的駿馬,來的正是程咬金。
程咬金見了秦王,「吁——」地一聲,揮手約定身後兵馬停住,而後滾鞍下馬,奔跑幾步,來近前給秦王施禮,口稱:「知節來遲,殿下恕罪。」
「城中各個主要路口都控制住了?」
「都布上了我們的人,」程咬金喘口氣說,「秦大哥正在城中往來巡視。」
「幹得好!」李世民一揮手,「命令你的人,立即接管皇城諸門,加強戒備,不得有誤!」
「是!」程咬金答應一聲,昂首挺胸地走了。勝利在望,頂頭上司要當皇上,擱誰誰都高興地合不攏嘴。「高士廉!」
高士廉正在那邊吆喝著不大守規矩的獄囚,聽秦王叫他,忙跑過來,拱手聽命。
「讓你的人佔住東宮、齊府,沒有命令不准出去!」
「是!」高士廉答應一聲,心說,不出去正好,我正怕這些雜牌軍出去惹事呢。現在東宮、齊府臭了,在這裡怎麼折騰都行。安排妥當,李世民這才整整衣甲,上馬來到玄武門,叫上百餘名親兵,奔太極殿而去。
高祖正在氣得昏頭昏腦,手腳亂顫,正想等李世民來了,叫人把他一刀砍了,裴寂最知道高祖的心思,在一旁悄聲勸道:「秦王從年輕時就帶兵打仗,比誰都精明,如今太子、齊王被殺,他又討得皇上手敕,宮裡宮外已佈置上他的人,皇上還是認命吧,他雖不仁不義,但畢竟是皇上的骨血,江山還是大唐的,待會兒他來了,皇上就別再跟他彆扭了。」
高祖頭耷拉著,苦著臉說:「他眼裡哪有他的爹啊,哪有我這個皇帝啊。」
裴矩是黃門侍郎,一向隨侍高祖左右,也輕聲勸道:
「自古皇家無小事,手足相殘的事歷朝歷代都有,事到如今,皇上還是放寬心為好。總歸年紀大了,皇位總要下一輩來接替。」人聽人勸,若沒有人勸,李世民若來了,高祖還真能傳旨將他砍了,然而尉遲敬德手持大槊把住殿門,這殺人的旨意又如何能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