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鳳釵坐轎,袁萍生騎馬,前後左右八名衛士,從萍水湖往萍水城去。
坐在轎子裡的殷鳳釵,心亂如麻。新婚燕爾,她被父母騙拐,逃到天津衛,臨行也沒有跟丈夫見一面,這些日子很想念丈夫。她雖然輕浮淺薄,一點也不懂得俞菖蒲的思想和志向,但她卻知道俞菖蒲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走運,前途似錦,自己也能沾光。殷鳳釵心中有愧,卻又頗為自信;猜想得到,見面之後,俞菖蒲會跟她大發脾氣,但是不能不貪戀她那艷麗的姿色,只要枕席之間,由意奉承,千嬌百媚,軟言柔語,俞菖蒲就得乖乖地俯首貼耳。她從帶在身邊的梳妝盒子裡,摸出一面菱花鏡,掀開轎簾一角,透進一縷陽光,照見了自己那艷如桃李的花容月貌,得意地顧盼自憐起來。忽然,天上飄過一片黑雲,菱花鏡也掠過一抹陰影,她想起了婆母梅姑奶奶,舅公齊柏年老舉人;花言巧語蒙哄不了二位老人家,甜言蜜語也迷惑不了二位老人家,於是心慌意亂,閉上眼睛,手捧著怦怦亂跳的胸口,失悔自己的冒險進城,然而已經騎虎難下,只有做一名過河卒子了。
騎在馬上的袁萍生,卻跟殷鳳釵大不相同,只有歡歡喜喜,滿腔高興。自從他結交俞菖蒲,得到一位良師益友,糊塗的腦瓜亮堂起來,芝麻粒的膽子也大了一點兒。他利用袁大跑豬眼下不願得罪三合會的心理,跟李二兩的女兒桃枝明來暗去;彭祖奶奶作媒,他暗中跟桃枝結了婚,還加入了三合會。俞菖蒲和林豹犢兒帶領三合會的青壯年到萍水守城,他本想也一同前去,但是被俞菖蒲留下來,在他爹身邊當耳目。現在,袁大跑豬已經跟殷崇桂互相勾結,又把胭脂虎娶進門來,民團交給了金鑲玉,他已經無能為力。金雄飛請袁大跑豬派遣他進城當說客,袁大跑豬本來不想答應,但是他另有打算,想趁此機會,進入萍水城中,就跟俞菖蒲形影不離,所以一定要去;胭脂虎和賈燕環居心叵測,兩張嘴在袁大跑豬枕邊吹風,袁大跑豬被吹得耳軟心活,也就同意了。
袁萍生身穿學生裝,蒼白的臉上豐腴紅潤起來,眉眼間也掃除了過去那萎靡不振的神氣,頗有幾分新氣象了。他在馬背上輕聲哼唱一支歌,哪裡想到殺機四伏,他將死無葬身之地。
八名衛士,身穿便衣,都是金雄飛的鷹犬,殷崇桂的爪牙,四名轎夫也是喬妝改扮的探子。
一行人走古驛道,遠遠望見了萍水縣城的城樓;路邊有一架茶棚,一座草亭,冷清清,空落落,不見一個人影,八名衛士的小頭目兒下令停止前進。
「小姐,我們不能再多送一程了!」小頭目兒在轎前打了個千,「小人們祝您一路平安。」
「等我的喜信吧!」殷鳳釵強打精神笑了一笑,掩飾不住她心神不安。
四名轎夫抬著轎子,向城門飛跑。
袁萍生也要打馬追趕前去,卻被小頭目兒一把抓住籠頭,皮笑肉不笑地說:「袁太子,您留步。」
「我也是說客呀!」袁萍生瞪起眼睛。
「您是陪客!」小頭目兒把袁萍生拽下馬來,「等殷小姐大功告成,您不費一口唾沫也得彩。」
四名衛士把袁萍生拉扯到茶棚下,劃地為牢。
萍水縣城內,李托塔和金磙子率領保士安民義和團,把守南門,林豹犢兒率領三合會的兒郎,把守北門,柳長春和鄭小費率領親兵,把守西門,熊大力和柳搖金率領學生武裝隊,把守東門。
金雄飛的探馬,早已刺探了萍水四城的佈防;殷鳳釵知道把守東門的是學生武裝,料想俞菖蒲必在東門城樓上,這乘轎子便直奔東門外的石橋而來。
城門緊閉,石橋上堆起土壘,搭滿了楊枝柳權,幾個年輕人槍上膛,刀出鞘,如臨大敵。
「站住!」哨兵喝道,「司令部有令,萍水城嚴禁出入。」
轎子落地,轎夫打起轎簾,殷鳳釵下轎裊裊娜娜走上前來,問道:「什麼司令部呀?」
「萍水民眾自衛軍司令部。」
「誰是司令?」
「俞菖蒲公子。」
「我是俞司令的太太!」殷鳳釵變了臉,傲慢地叫道,「你們敢不放我進城?」
幾個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帶隊的小伙子打發一個哨兵,跑到城樓下,喊道:「熊隊長,柳教官,俞公子的太太回來了,放不放她進城?」
城樓上,熊大力和柳搖金坐鎮。熊大力從龍舟渡口回萍水縣城,被委任為學生武裝隊隊長,跑馬戲的柳搖金,一直在學生武裝隊當武術教官。
「奇怪!」熊大力緊皺雙眉,「要打仗了,她怎麼反倒回來?只怕有詐。」
「俞公子自有主張。」
「我先去問一問菖蒲。」
「人家夫妻相會,咱們何必堅打楔子,橫插槓子。」
熊大力也只得同意放行。
殷鳳釵又坐上轎子,四名轎夫抬她過了橋,熊大力打開一扇城門,轎子進了城。
萍水縣城內,家家關門閉戶,大街小巷冷冷清清;大亂人多,小亂人城,城裡的有錢人都逃散到四鄉去了,留下來的人家,也都不敢出門寸步。
齊柏年的宅院,一片靜悄悄。
殷鳳釵下轎進門來,就一連聲喊叫齊家的老僕人:「門吉,門
沉寂了一會兒,院裡有個清脆悅耳的聲音問道:「誰叫?」
殷鳳釵一聽便是柳黃鸝兒的口音,不禁爐火中燒,氣不打一處來,尖叫道:「長著眼睛,開門看!」
吱一聲門開了,柳黃鸝兒身穿跑馬戲的短打扮,腰間左插四把柳葉刀,右挎一支手槍,光彩照人。她開門一看,目光一驚;定了定神兒,才笑吟吟地說:「原來是少奶奶回來了。」
殷鳳釵臉上下霜,說:「我的婆家,想回來就回來!你吩咐門吉,給四位轎夫做飯。」
「舅舅的救國會,菖蒲哥的司令部,都在老縣衙門辦公,門吉大伯服侍他們爺兒倆去了。」
「你做飯去!」
「娘的身邊離不開我。」
殷鳳釵聽柳黃鸝兒開口閉口管梅姑奶奶叫娘,管齊柏年叫舅舅,冷笑道:「喲,原來柳姑娘長了行市,升為小姐了!那就叫他們四個人進院去,自己到處上做點吃喝。」
柳黃鸝兒站在門口,攔道:「大舅媽有話,家裡都是婦道人家,不許男人進宅。」
四名轎夫一聽院裡沒有男子,起哄亂叫:「我們都有兩隻手,會做滿漢全席!」說著,就間上前來。
柳黃鸝兒從腰間拔出一把柳葉刀,柳眉倒豎,喝道:「誰敢上前一步,看那葫蘆!」說罷,抖手一道白光,嗖地一聲,一支柳葉刀飛向小菜園的葫蘆架,釘在一隻大白葫蘆上。
四名轎夫嚇得倒退,直了眼。
殷鳳釵氣得咬牙,也只得說:「對不起你們四位,你們四位到街上喝酒吃飯去吧!酒足飯飽就找個小店住下,等我差遣。」
四名轎夫接過賞錢,悻悻而去。
殷鳳儀走進內宅,柳黃鸝兒關上門,向上房跑著喊道:「大舅媽,娘!少奶奶回來了。」
齊夫人滿臉病容,梅姑奶奶也顯得形容憔悴,正坐在上房說閒話,聽見柳黃鸝兒的喊聲,都皺了皺眉,流露出驚疑神色。
柳黃鸝兒在二位老人面前擺下紅氈墊子,殷鳳釵四起八拜,低眉順眼地說:「大舅媽,娘!我身不由己,被父母拐走,趁他們疏忽大意,逃了回來。」
梅姑奶奶見她滿臉塗脂抹粉,花旗袍緊箍著身子,露出一雙嫩藕似的胳膊和兩條肥白的大腿,心中不悅,沉著臉說:「兵荒馬亂,你回來又多一個累贅!」
「媳婦想念婆母,想念大舅媽……」殷鳳僅嗚嗚咽咽,抽抽噎噎,「也掛念……菖蒲。」
「唉!難為了你這份孝心。」齊夫人菩薩心腸兒,被殷鳳鐵哭得心軟,「黃鸝兒,你找個人,給你菖蒲哥捎個話,叫他晚上回家來住。」
殷鳳釵心中暗笑,自以為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