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煙雲 第四十五章 追隨政府攜稚小木蘭入蜀 全民抗戰匯洪流國力西遷
    戰爭開始之時,木蘭正和全家在牯嶺避暑。牯嶺是長江沿岸的名勝。

    阿眉現在已經是十七歲的少女,在南京一所教會中學唸書。阿通已經大學畢業,正在上海附近政府電信局的無線電台做事。這個電台能以強大的電力越過太平洋把信息發到舊金山。他請了六個禮拜的假,隨家到牯嶺。

    杭州現在是中國公路網的中心,這些公路能把中國各地都聯繫起來,是政府近年來十萬火急下加速趕建的。在杭州背後的錢塘江上,一座公路鐵路兩用的大鐵橋剛竣工通車,在鄉下人看來,是現代工程上的奇跡。另有一條新完工的鐵路,把南京,杭州直接和牯嶺附近的江西省城南昌聯繫起來。這條新鐵路通過多山地區,工程雖然艱巨,但也在一年半竣工。國家這樣突飛猛進的建設發展,事實上,也是引起戰爭的原因之一,因為日本看出來,若想進攻中國,再晚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在中國方面,人人有了民族自信心,也有了對抗日本侵略保衛國家主權的決心。

    蔣介石和夫人宋美齡女士這時正在牯嶺,牯嶺已然成為政府官員的消夏勝地。木蘭的房子正在蔣氏伉儷官邸的上面。雖然蔣氏官邸是在木蘭的院子的正前面,可是有五十碼的荒野山坡相隔,木蘭可以望見官邸中僕人的操作。官邸的入口在一條山路的開端,但這條路為自上而下的一條溪谷所阻,與此溪谷並行有一百碼之遙,然後相交叉,一條較為寬闊的公路由此開始。在交叉路口,站有崗哨。在此交叉路口或在溪谷對面,可以望見官邸之中緊張的活動。各省的高級軍官,南京的重要大員,不斷出出進進,有的步行,有的坐轎。中國將來的命運如何,或淪為日本的保護國,陷於萬劫不覆之地,或抗戰建國,使中國成為一個自由團結獨立的國家,就要在這棟房子裡決定了。

    在七月十七號,終於達成了最重要的決定,蔣介石向全國廣播抗戰到底的國策。他警告全國,必須準備重大犧牲,中途絕無妥協可能,否則其惡果更為不堪。

    蓀亞說:「他這個人,別人做不了的事他都做成了。北伐戰爭這項空前艱巨的任務,他必須要擔當起來,他已經完成了。現在他又遇到更艱難的任務,要領導中國對抗日本。他已經習慣於在風暴裡干自己的事,也許他以此為榮。他一定能夠把這場戰爭進行到底。過去這十年,我一直注意他。他瘦削硬鋌而骨骼嶙峋,可是你看他的嘴!他的臉上顯出的堅強不屈與足智多謀,兩者配合得那麼神奇,我是從來沒見過的。」

    阿通說:「我願給他做個渡船夫。」

    木蘭喊道:「什麼?」她的臉突然沉下來。

    「媽,怎麼?您不恨日本嗎?」

    木蘭看著蓀亞,默不作聲,蓀亞也一言不發。

    阿通又問:「您不贊成?現在國家需要人人奮鬥哇。」

    但是木蘭卻走開了,依然沒說話。又經過一個鐘頭,她也一句話沒說。她失去了心情的平靜。她突然的感覺,就猶如戰爭來臨時普天下的父母的感覺一樣。戰爭已經來到門前。為什麼過去她沒想到呢?中國現在向她來有所索取,索取她的兒子。

    她和丈夫商量這件事。一個鐘頭之後,她和蓀亞把阿通叫去,有話和他說。

    她問:「你已經決定去打仗了嗎?」

    阿通回答說:「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什麼用?媽,我不瞭解您的意思。」

    「你不能瞭解……我只是問你是不是已經決定。」

    阿通說:「是,我已經決定。」

    木蘭心裡在掙扎交戰,她眼中流出淚來。她說:「阿通,我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說著哭起來。

    蓀亞說:「兒子,你現在年輕,你不懂父母的心……」木蘭喊道:「我寧願自己死,不願看見你死。我受不了。」他父親又說:「阿通,你聽著。你媽和我已經商量過。國家若需要你,你必須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媽這方面忍受的犧牲比你的犧牲要大。年輕的愛國志士在戰場上死得光榮快樂——他也有他的戰友——可是他年邁的父母在家裡活著,怎麼受得了。我們並不是阻攔你。你也要為家裡想一想。」

    阿通說:「國若亡了,家還有什麼用?」

    父親很有耐性的說:「這個我自然知道。我現在若像你那麼年輕,我自己也是要去打仗。但是我們家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我們已經把你大姐獻給國家了。你媽和我都上了年紀,再不能有兒子。由個人和國家的觀點看,你應當去。從曾家的觀點看,若沒有特別的理由,你不能輕易犧牲。你的情形與眾不同,曾家可能絕了後。日本但求中國人都死光,而家庭是國家的第一道防線。你想想祖父祖母。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孫子呢?我們三代只生了你和你經亞伯父的兩個兒子。阿-不是我們曾家親骨肉,現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統不能斷絕,要一直傳下去。你也許覺得這話不切實際,也許你不懂。可是中國四千年就是這麼延續下來的呀。甚至在徵兵制度的國家,沒到萬不得已,也不徵召獨生子去當兵打仗……」

    阿通兩手很緊張的攥住椅子的兩臂,他說:「爸爸,媽,我知道您兩位老人家難過……可是我不得不去。」

    木蘭臉上流著眼淚,抬頭看了看兒子,她說:「好,去吧!

    我命裡是要受罪,是要傷心的。」

    蓀亞說:「告訴我,你要去幹什麼?你要去從軍?」「我要去從軍。國家要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一定要為國家做點兒事。」

    父親問:「你為什麼不能照舊在電台做事?雖然不是上前線,也同樣是報效國家呀。」

    木蘭把握住這個想法,她說:「你說你要去做渡船夫。太平洋上的無線電就像一個渡船。你為什麼不做這件事呢?」阿通慢慢說:「好吧,若是對國家重要,我可以繼續做。」這似乎是父母和兒子之間的一個折衷辦法。可是事實上,阿通做事的那個電台靠近江灣,正是戰爭的中心。

    阿眉並不像她大姐阿滿那麼聰明有才氣——也不那麼活潑愉快——但是謙和高雅,是不知不覺從母親身上得來的。她也敬佩曼娘,而她的端莊靦腆也正像曼娘。在現代的女學生之中,她完全是家庭教養良好的那一等少女。

    現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的幾個女傳教士,同時也在金女大教書,也正在牯嶺消夏。阿眉很得老師的喜愛,有一位康寧漢小姐特別關心她。這幾位老師都在牯嶺木蘭家住過,她們也曾邀請木蘭到她們的住處去過。八月十三號,上海戰事爆發時,金陵女大是否秋季還開學,大有問題。倘若不再開學,阿眉不願耽誤一學期。因為阿通的假日即將期滿,木蘭正說帶他回杭州,在他回去上班以前,一同住些日子。康寧漢小姐說讓阿眉繼續在牯嶺和她們同住,將來一齊回南京。秋天學校若不開學,阿眉可以坐火車回杭州,也很方便。康寧漢小姐是個心腸很好性格溫柔的新英格蘭女人。木蘭很喜歡她,所以就同意讓阿眉和她一同多住些日子。

    回杭州去的前一天,木蘭說:「阿通,阿眉,你們兄妹倆暫時要分別些日子了。這個戰爭要打多久,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和你們相隔不遠,阿眉,若有什麼急事,趕緊給我打電報,立刻回家。唸書不要看得太重要。戰事若不久就停,明年我給阿通娶個媳婦。你看,鄉間,這兒多麼太平安靜。咱535京華煙雲(下)們可以在這兒買幾百畝地,我要看著阿通和兒媳婦在這兒安居樂業,務農為生,給我生幾個孫子孫女兒。」

    她是一半開玩笑,可是孩子們懂她的意思。

    阿通說:「戰事不久就會結束的。我們已經向虹口進攻,就要把日本鬼子趕下河了。」

    第二天,蓀亞和木蘭帶著兒子回杭州,坐的是很舒服的船,從徽州附近的一個小鎮出發,一路風景極美,尤其是七里瀧那一段。一邊岸上有兩塊巨大的岩石,叫嚴子陵釣魚台。那兩塊岩石高出河面至少有六十尺,船在那兒拋錨過夜的時候兒,木蘭心中納悶兒:當年嚴老先生怎麼從那麼高的石檯子上往下釣魚呢?她心想是不是地升高了,或是海面降低了,因為那是兩千年以前。大家聽了這種想法,頗有感慨。在河面船上過夜,明月高高在山上,微風自河面吹來,其美真是無法描繪,蓀亞和木蘭小飲了數杯。

    阿通在家和父母過了幾天,回到上海去辦公。不久,他父母接到他一封信,說無線電台的高塔,都在日本第一次轟炸下毀滅了,其他一同遭受摧毀的還有圖書館、博物館、體育館,江灣市民活動中心的體育場。他們只能盡量搶救設備,以供將來在公共租界恢復電台的活動。

    中國大批援軍進入吳淞地區,在上海附近長江三角洲上將要進行大規模的陣地戰。戰事已發展成為全面的,範圍勢將越來越廣。京滬鐵路沿線的城市時常遭敵機空襲,乘火車旅行已經不安全了。杭州已遭轟炸數次。

    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難。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國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則往內地逃,逃離日漸擴展的戰事地區。

    大約就在這個時候兒,木蘭接到阿非的電報,說他到了上海,和經亞家住在滄州飯店,但並沒提曼娘和阿。他們為什麼沒出來呢?木蘭很擔心,有意去看阿非、寶芬、暗香,打聽點兒詳細消息。

    到九月一號,情勢十分危急,蓀亞和木蘭決定把阿眉接回杭州來,情勢若再壞,就欲歸不得了。坐火車回來還可以,當然也有幾分危險,並且必然會比平常慢得多。公路當然隨時都通。為了不使女兒冒險,蓀亞和木蘭決定由蓀亞去把她接回來。木蘭說她也要到上海去,因為她急切於得到有關曼娘的消息。心想也許曼娘已經和他們一齊出來了。想到也許有這種可能,心裡覺得好興奮。

    他們出發的頭一天晚上,接到阿通的一封信:

    父母大人尊前,敬稟者,兒已從軍。念及國若

    不存,家有何用?若為人子者皆念父母兒女之私情,中國將如何與日本作戰?祈勿懸念。不驅倭寇於東海,誓不歸來。

    兒 阿通

    木蘭看完信愣住了。兒子已經從軍,但是何處從軍,在何部隊?為何不先告知父母?這樣,她越發急於往上海一行,也許阿通正在上海某處作戰,亦未可知。乘著交通情況還不太壞,先使女兒離開南京。這是一個明智之舉,因為倘若阿眉還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難民婦女集中營,她必然也成了日軍暴行的犧牲品。那種暴行使文明人無法想像,在未來幾百年,會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軍人。

    他們到了上海,找到寶芬、暗香和他們家的人。他們正住在一個舒適的舊式家庭飯店裡,那家飯店以前是洋人開的。現在由中國人經營。使木蘭失望的是,曼娘沒跟他們在一起,他們也不知道木蘭的這位結盟姐姐家出了什麼事。木蘭很擔心。

    蓀亞到南京去接女兒,木蘭就和他們一起住著。由南京到上海平時只走七個半鐘頭,但是目前由於軍運頻繁,自然要耽誤。莫愁已經到上海看過他們,也已經回蘇州去了,她心裡非常不安,因為倘若國軍撤退,蘇州就處於下一道防線上。搬家到上海自然安全些,但是立夫是政府的官員,若是搬家逃難,會讓他顯得意志不堅定,而且他回家也越來越不容易。木蘭告訴她丈夫在蘇州停一下,去看看妹妹和立夫,勸他夫婦再到上海去一次。

    蓀亞去了之後,木蘭才得有時間多打聽點兒親友的消息。素雲的死她非常受感動。她聽到黛雲和陳三的事情,以及他們怎麼在西北參加了游擊隊。他們無法告訴她曼娘和阿-家的情形,大家都恐怕他們很可能出了差錯兒,因為好多難民告訴過他們在北平日本兵蹂躪鄉間糟蹋婦女的暴行。

    因為木蘭的親友都屬於上等社會,受戰事的災害還算是最小的。但是那些日子在上海,並不太平。轟炸機天天在頭上飛。空中機關鎗的掃射常常打在街上和屋頂上。爆炸之聲,晝夜可聞。老百姓湊集在江邊兒上,看日本炮艇和浦東中國軍隊之間的炮戰,有人站在樓頂上看閘北和江灣火光熊熊的天空。最壞的是,逃難的男,女,孩子,由閘北湧來,在大街上踟躕猶豫而無所歸。北平來的這批人看見上海闊綽的人還在戲園子,電影院,舞廳裡追歡尋樂,不覺大驚失色。就如同屬於兩個不同的國度一樣。北平人懶散輕鬆,聽天由命,逆來順受,但是而今至少臉上是顯出愁眉不展,是垂頭喪氣,內心則隱藏憤恨,敢怒而不敢言。對比起來,這個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戰爭正在瘋狂進行,因為人人都能從他們的行動上看出來。固然不少人忙於救濟難民的工作,忙於到醫院探視傷病者,為士兵送慰勞品,安慰鼓舞士兵,因為他們補給並不夠充分。但是整個上海則呈現兩個劃分得顯然不同的類別。一類人則享受歡樂,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護,正合心意;另一類普通老百姓,保國抗敵的士兵和流離失所的難民,在戰爭的摧殘蹂躪之下,則首當其衝。

    木蘭現在對戰事的關心,不是只限於個人了,她不能忘記自己親生的兒子是正在驚天動地的炮聲中。她接到兒子的第二封信,由家中轉寄來,說他在楊行前線一個無線電單位服務,說在請假期間也許能和父母一見,也許父母能到戰地去看他。

    第三天,蓀亞和女兒安然歸來。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來。

    立夫的長子肖夫,也在請求父母允許他去打仗。蓀亞告訴他們說他的兒子阿通已經從軍,肖夫的問題也自然不難解決了,因為立夫有三個兒子,不能不答應。立夫和莫愁決定自己帶著肖夫和他兩個弟弟一同前去接洽,看能否使肖夫和阿通兩個表兄弟在一個單位工作,這樣也可以減輕兩位母親的懸念。肖夫剛從中央大學畢業,手筆很好,寫作很快。他有輕度的近視,帶著眼鏡,在做寫報告信息的參謀工作,是個有用的人才。

    肖夫立刻就要到前線了,這減少了親戚聚會的歡樂。雖然沒人說出口來,姐妹見面時的氣氛則緊張而不輕鬆。暗香的兒子說也要去,但是叔叔蓀亞說:「給曾家留個根吧。並且,你還年輕。」

    問題現在是怎麼把肖夫送到阿通服務的單位去。立夫費了一天的工夫辦這件事。

    傍晚,他回到飯店,告訴他們說:「運氣不錯——我找到的那個團長,是我的學生,幾年前在北平跟我唸書的。他太太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幫著打電話給她丈夫。」

    莫愁問:「他答應對肖夫特別照顧了沒有?」

    「他說了。他說盡量讓他表兄弟倆在一起。」

    木蘭問:「他知道阿通在他哪一團嗎?」

    「他說他會立刻查出來。」

    現在莫愁掉下眼淚來,因為兒子從軍已經無可挽回了。

    立夫說:「我帶他到前線去。」

    蓀亞說:「你自己到前線去?」

    立夫說:「你若打算看阿通,你最好也一齊去,我們明天晚上走。」

    蓀亞問:「為什麼晚上去?」

    「晚上安全。團長會派車去接我們。楊行離上海很遠,普通車也不准到前線去。有副官坐車來帶我們走。」

    木蘭坐著發愣。

    她突然問:「立夫,女人也能去嗎?」

    「我想團長會讓你去,不過對你不會很歡迎。」

    「我聽說婦女慰勞隊也送慰勞品到前線去。」

    「那又不同。她們是自己情願冒險。」

    蓀亞說:「你最好不要去。冒生命之險有什麼用?」「我兒子在那兒幾個禮拜都不怕。我為什麼怕去一夜?要走多久?」

    立夫說:「大概來往要一夜。當然夜裡燈光要很暗,而且走得很慢。」

    木蘭又問:「危險不危險?」

    立夫說:「最好你在這兒和妹妹一起住。為你手裡這些條性命著想吧。」

    木蘭再沒說什麼。全家都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之中。第二天整天,莫愁和她兒子待在屋裡,靜靜的坐著哭。木蘭讓蓀亞去買四木箱橘子給前線士兵帶去。

    吃晚飯時沒人說話,今天早晨每個人都在報上看到了驚人的消息,但是沒人敢提。前線的戰事是由開戰以來最慘烈的。日本人宣稱已攻下寶山,但是中國的報道是,還有一營仍在靠近吳淞的那個海岸城市抵抗中,不過已完全與外界隔絕。兩天之後,一個生還者說全營戰到彈盡援絕,全部犧牲。

    在十點鐘,一個穿著骯髒軍服的青年人,戴著鋼盔,顯得蠻精明伶俐,走進飯店來,說車在等著接他們到團長的司令部。現在不可避免的場面來到了。在不斷流淚之下,木蘭和莫愁再三囑咐肖夫,話說得那麼簡單,可是兒子就那麼難以忘記。告別的話再三說,因為情無盡,意無盡。

    最後,立夫叫兒子上車,別人隨後進去。莫愁往車裡窺探,肖夫伸出手來握母親的手,車一開動,才把母子的手掙開。

    副官在前面和司機一起坐。他們剛一開出租界,進入房屋稀疏零落的市郊,司機便把燈關起來。天黑無月,這樣很好,免得夜間轟炸。

    蓀亞問:「這麼黑你怎麼看得見?」

    「一路我們都知道。眼睛習慣了。我們很喜愛這種夜晚。

    前線的夜晚好美。」

    副官是一個聰明愉快的青年人,開始說些戰地見聞。

    「你在戰場上害怕不?」

    他喊道:「害怕?我們等著會會對方的朋友好多年了。我們會怕這個好機會?我們弟兄們最初的毛病是蠻勁太大,耐不住要衝出戰壕去,聽到撤退命令,硬是不肯退回來。在前線有一種激勵的力量。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機會。一個人的勇敢會讓別人覺得自己臉上無光。有一個鄉間的小伙子,才十九歲。他媽剛給他娶了一個鄉下姑娘。他離開新娘,來到前線。他常說:『日本鬼子的槍射兩千公尺。咱們的槍射一千五百公尺。咱們要往前跑五百公尺。大家扯平。』他往前跑了,也死了。」

    「口令!」黑暗裡喊了一聲。

    副官回答了。手電筒的強光一直照進他們的汽車,照到他們的臉上,然後滅了。萬籟無聲,又是可怕的黑暗。

    「我們怎麼走過去呢?」

    副官說:「我們就快到大場了。過了劉行,你們會聽到機關鎗聲音,過了楊行,會聽到大炮響。再過去就是無人地帶,在那一帶已經接連打了一整天。」

    過了大場,他們看見日本軍艦上發射的探照燈,在天空轉動,往各方向照射。除去汽車引擎低沉的聲音之外,只能聽見田里蟋蟀的叫聲。

    蓀亞說:「我聽說有滿洲國軍隊,當然也是咱們中國人,也在敵方呢。」副官說:「不錯,不過沒有多少。那一天,有近距離戰鬥。我們接近對方四、五十碼的時候兒,聽見對面用中國話喊:『都是中國人。別過來!』他們當然是滿洲國軍隊。他們喊:『別過來!過來我們可要開槍了。』我們的士兵回答說:『你們要不要嘗嘗我們的來福槍?』一個大個子的在對面喊:『我們的比你們的好。』我們看見他開槍,但是他往天上放。轉眼間,一個日本兵從後面過來,用槍從背後刺死他。我們的士兵看見,立刻撥動扳機,結束了那個日本鬼子的狗命,替那個中國人報了仇。滿洲國軍隊也很為難。他們身為中國人,卻被迫殺中國人。」

    現在他們開始聽見機關鎗咯咯的響,聲音越來越大。每隔一分鐘,他們就看見遠處突然一閃亮,十秒鐘之後,就轟的一聲傳過來,跟遠處的雷聲一樣,同時伴有音樂似的呼哨聲,然後砰然一響。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經過他們上空飛過去。

    肖夫問:「那是什麼?」

    副官大笑說:「是子彈。」

    立夫問他兒子:「你怕不怕?」

    肖夫說:「不怕。」但是信心似乎不夠大。

    「你現在還可以回家去。」

    「怎麼能回去!」

    司機說:「我們到了楊行,還有好東西看呢。」現在路彎彎曲曲,前面有看不清楚的一塊塊的黑東西。司機把速度減到蝸牛那般的慢。

    「口令!」

    副官回答了。又一個電棒的強光從黑暗裡照到他們。

    「前進!」

    他們聽見跑步的聲音。

    「兵正開進戰壕去。」

    「這麼黑暗行嗎?」

    「夜晚是最好的時間。」

    在寂靜黑暗裡,他們聽見人壓低之下的腳步聲,但是沒有人的說話聲。

    肖夫買了一個手電棒帶來了。他不勝好奇心的驅使,用手電棒照了一照在黑暗中的行動隊伍。真是奇觀!兵戴著鋼盔,穿著制服,槍掛在肩膀上,在黑暗寂靜中移動,堅決而冷酷的男子漢在走向戰鬥。

    他還來不及再看一眼,一個聲音喊:「關起來!」然後罵一聲:「他媽的!」

    肖夫立刻咯嗒一聲關上。

    副官很嚴厲的說:「這你不應當。」

    司機說:「看,漂亮的東西來了。」

    他們往他指的方向看高空中有兩條光,一紅一黃。副官說那是大炮的指示信號兒。

    炮彈開始在較近的地方爆炸。爆炸前先有絲絲聲,然後轟然一響。地面震動,他們的軍車也震動。

    車開始轉很多彎兒,不久到了司令部。副官領他們進了大門。蓀亞,立夫,肖夫,在屋門口站著等候。

    那是鄉下房子。屋裡電話一旁有個行軍床,床旁的桌子下面有一盞燈,窗子都是封閉的。

    團長正打電話。

    「什麼?全團完了?我們再派一團去……不……?是,司令官。」

    劉團長咚的一聲把電話掛上,立起來歡迎客人。

    團長說:「我正等著您呢。老師,您請坐。」

    立夫向劉團長介紹他兒子。團長說:「來參加我們作戰?」說著向立夫微笑一下。然後派副官到無線電單位去找曾阿通。劉團長說:「他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一直工作沒停。我們正缺人手兒。我恐怕寶山完了。我們部隊曾打無線電要求增援。但是他們全被切斷了。一營在城裡撐了三天。但是沒辦法去增援。我們的援軍第三次被消滅了。我相信他們孤軍奮戰,一定要戰到最後一人犧牲為止的。」他似乎非常受感動,幾乎忘記了他們是客人。

    過了一會兒,阿通進來,向團長敬禮。他穿著軍服,和以前看來不同了。他的上衣和褲子都很髒,可是臉上卻流露著堅決的快樂神情,邁步時顯出前未曾有的威儀。

    蓀亞問:「你的工作怎麼樣?做著有興趣嗎?」

    兒子說:「我們只有兩個人,輪班管無線電。連想興趣不興趣的時間也沒有。工作當然很重要。」

    肖夫突然問:「我可以到便所去嗎?」

    阿通微笑著說:「我們剛來時也是這樣兒。」

    肖夫往外走時,阿通向團長敬禮問:「我可以喝杯水嗎?」

    團長從熱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遞給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後一滴。

    團長說:「水在我們這兒很寶貴。」

    立夫聽了很感動,他說:「我們怎麼幫助你們呢?我們帶來了幾箱橘子。」

    「橘子很好。我們弟兄餓得倒不利害,渴得利害。這村子的老百姓幫忙很大。我最受不了的是我們的傷兵。什麼都缺乏。傷亡的很多。告訴後方老百姓給我們送繃帶,紗布,藥,香煙。」

    這時蓀亞和兒子說話。肖夫回來,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過去。

    蓀亞說:「不管平時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顧。不要忘記往家寫信。一個人若是太忙,另一個人可以替他寫。」

    肖夫問:「我能在無線電單位學著做嗎?」

    立夫轉過身去看劉團長。

    劉團長向曾阿通說:「帶他去,你們倆若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幫你們看。」

    阿通說:「我教他,他會學得很快。並不太難。喬治胖,愛困。」

    「你說的是誰?」

    「我的同伴。他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

    立夫對兒子說:「是你的好運氣。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學。要像親兄弟一樣……」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話停住,掏出手絹兒來。阿通說:「我現在必須走了。我的十五分鐘滿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喬治會睡著的。」

    現在兩位父親低下頭吻自己的兒子的前額。

    團長說:「帶六個橘子,你們倆吃。我知道是你媽買的。」

    阿通的眼睛亮起來。

    電話又響了,團長立刻過去接:「反攻——五點半。是,司令官。」

    蓀亞和立夫最後向兒子告別,告訴他們有假時回飯店去。說完立刻走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蟋蟀,金鐘兒,紡織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靜的萬年太平曲。聽見這些蟲聲,蓀亞立刻想起他當年跟平亞、經亞鬥蟋蟀的童年故事,於是覺得自己特別年輕了。他們到達大場時,天開始發亮。這一夜是他們倆畢生難忘記的。

    他們到飯店時,大概是早晨四點半。木蘭和莫愁一直坐了一夜,靜等他們回來。現在木蘭在沙發上打盹,莫愁穿著衣裳倒在床上。

    立夫和蓀亞用腳尖兒輕輕走進屋去。莫愁是第一個聽到他們的聲音的,她立刻坐起來。他們低聲說話。他們聽見木蘭在沙發上翻動,忽然她尖聲叫:「阿通!」

    蓀亞跑過去喚醒她,她已經流出了眼淚,她剛才在夢裡哭了。現在她抬起頭來看,有點兒發愣。

    她喘了口氣說:「噢!你們都回來了。我剛才做了個夢——看見阿通中了子彈,在泥裡打滾兒——後來肖夫背起他來。」

    大家勸慰她時,蓀亞看了看表,差十分到五點。

    他們叫來咖啡喝,蓀亞立夫說他們到前線去的經過。木蘭聽著,一言不發。她心裡七上八下。

    立夫叫飯店的茶房去拿所有的報來看,把消息念給他們聽,木蘭聽著打盹。

    「國軍反攻寶山,收復若干失地。孤軍一營,立誓戰至最後一人。浦東國軍炮兵與日本軍艦全夜炮戰。黃浦江兩岸在繼續炮戰中。自八月十三以來,最慘烈之戰鬥。華盛頓電:羅斯福總統警告美國僑民撤離中國。華北戰線自天津至山西東北全長二百里。據稱在河北省有日本二十萬人……自八月十四至九月一日,在浙江,江蘇,安徽,日機遭我軍擊落總數達六十一架……」

    那一天,木蘭一直心中不安,希望接到阿通消息證明她所夢不實。她叫蓀亞再送十箱橘子去,讓中國婦女戰地勞軍團轉交,寶芬就在那個婦女團體裡工作。

    莫愁說他們一家必須趕緊回去,因為立夫的老母一人在家,蘇州也不安全。那天她和寶芬談了一次。莫愁最小的兒子和寶芬最小的女兒同歲,都是十一。寶芬沒有兒子,很喜愛莫愁的小兒子,她提議雙方互收他倆為義子義女。但是莫愁說:「無須乎交換,他們是姑表兄妹。索性我們請求你把你的女兒許配我兒子,讓你女兒做我的兒媳婦。」

    寶芬微笑答應。她們倆說這話,彼此的丈夫都聽見了。

    第二天,木蘭也和丈夫商量帶著阿眉回杭州。莫愁和立夫在過了真如之後的一站,坐火車回蘇州。姐妹和連襟於是告別分手。他們不知道彼此要好久才能見面。木蘭向寶芬和暗香辭行,相信阿通在放假時她會回上海去看他。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點半,木蘭、蓀亞帶著阿眉到梵皇渡車站去搭火車。那天早晨霧氣迷-,他們頭腦裡也是混沌不清。木蘭沒接到阿通的消息。火車站有好多人在等車,好多大堆的行李。有些難民據說是前天來到火車站的,就在露天之下睡,等著機會上車。孩子們躺在箱子上。有人躺在通往月台的路邊。中國和公共租界的警察聯合維持秩序。

    幸而木蘭蓀亞沒有多少行李,因為火車上擠,阿眉從南京上車時也只帶了兩個小衣箱。蓀亞花了兩塊錢給一個挑夫,他答應至少能給他們找到兩個座位。

    群眾擁擠不堪,但是蓀亞他們終於上了二等車,三個人佔了兩個座位。甚至立的地方也沒有了。他們對面坐著一個有錢的中國人,穿著嗶嘰西裝,帶著一個十三歲大的孩子。父親似乎有十五歲。頭髮平滑,從中間分開,戴著眼鏡,不時用鼻子吸氣作聲,顯得斯文鎮靜,悠然自得。那個孩子穿著西服上衣,下穿短褲,叫那個男人父親。

    一個滿臉油脂的老年生意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火車開動了,火車站上的人彷彿還像剛才一樣多。火車在龍華站突然停住時,前後一搖動。老人猛轉了一下兒,摔在穿西服的孩子身上。

    那個孩子的父親喊說:「你不長眼哪?」老人趕緊道歉。

    火車一開動,又一搖動。老人搖擺了一下兒,不知怎麼樣,總算又站穩了。他怯生生的,好像不要惹人注意,開始輕輕坐在靠近那個穿西服的孩子的椅子的臂把上。那穿西服的紳士看了看他,掏出手絹兒,以十分厭惡的樣子捂上鼻子。

    那個老人說:「老兄,我借坐一下兒。我上了年紀。」「為什麼你不早來?中國人就是不懂禮貌。若有個外國人看見你坐在椅子的臂把上,怎麼辦?人家回國去,說中國人骯髒沒秩序。」

    木蘭熱血沸騰起來。

    她說:「這種時候兒,將就點兒吧。」顯然是對那位紳士說的。

    木蘭因為眼睛哭腫了,所以戴著一副墨鏡。那位紳士不知道她是否望著他說的。他拿起一份英文早報看,立刻神遊到安全樂土,高高超出氣味惡臭的人類之上了。

    但這次與雅士同車,也並不是什麼旅行的吉兆。木蘭又陷入沉默。這位老人也似乎是不通情理——不過也看對他持什麼看法。他有一個孫子,有五、六歲大,正抱怨說站得累得慌,老祖父就把他擠到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的座位一旁。戴眼鏡穿西服的那位紳士說:「這是怎麼說的?你看不見乘車規則嗎?『每排只限坐乘客二人』。」

    老人央求說:「您多包涵。他不能站一道兒啊。」

    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並不見得真正反對,但是他父親卻把他拉近自己,免得受了污染。

    木蘭說:「這叫什麼事?阿眉,你到對面兒去坐。讓那個小孩子到咱們這邊兒來。」

    那個穿西服戴眼鏡的紳士大感意外,抬頭看了看。

    他用英文說:「謝謝您。」

    阿眉過去,坐在那個穿西服的小孩子和老人中間,老人坐在椅子的臂把上。阿眉向母親做了一個暗號兒,表示老人身上有怪味道。那個老人的孫子過來,靠裡面坐,挨著蓀亞。

    現在天空漸漸黑暗下來,開始細雨紛紛,窗外仍是綠黃相間的田地。一連數里的金黃油菜花,在煙雨迷-的九月,平靜而美麗。

    火車進了松江站,雨即停止。火車外面,仍然是人潮洶湧。

    火車頭已然把車卸下,要到後面去向前把車推動,因為車沒辦法轉頭。

    對面那位西裝紳士正在吃一個包裝得很清潔的夾心麵包。他告訴兒子那紙是消過毒的。蓀亞拿下一包蘋果還有一包蛋糕來打開。

    他覺得身旁坐的那個孩子顯然是很餓,就給了他一個蘋果。這時有人喊:「飛機來了!」

    那位紳士正在吃他那夾心麵包,一聽見人嚷嚷飛機來了,麵包掉在地上。立刻大家亂做一團。人人都想由已然停下的火車上逃出去。有的帶著行李,有人空身逃走,有的從窗子裡跳出去。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聲,男人的喊叫聲,亂在一起。

    飛機的嗡嗡聲越來越大。那位紳士拉起兒子,從座位上跑開,面色蒼白,一邊連罵帶叫My God!老人跟孫子也不見了。轉眼間,火車上幾乎全空了,除去木蘭家以外,只剩下了五、六個人。

    木蘭天性快,而蓀亞天性慢。

    木蘭喊:「咱們怎麼辦?」

    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木蘭把右邊的百葉窗關上。她向阿眉喊:「過來,蹲下!」阿眉蹲在火車的地板上。木蘭的話剛完,就聽見「滋滋滋滋……彭!」火車幾乎震得跳離了車軌。車裡的玻璃,燈,碎片,電扇,震得各處飛。機關鎗在天空中咯咯亂響。外面的難民鬼哭神號。車一端一個人喊叫,說他自己已經炸死了。

    飛機的嗡嗡聲漸漸微小,機關鎗聲也停了。只剩下外面人的哭喊聲。

    暫時平靜下來。萬幸木蘭家沒有受傷。逃過了大難。木蘭說:「把那扇百葉窗也拉上!咱們死在這兒和外頭是一樣!」

    蓀亞把那扇百葉窗也關上,開始把箱子堆在他們座位的左右兩旁。

    他說:「一直躲在下頭,飛機走了再出來。上頭若有炸彈掉下來,咱們一家人死在一塊兒。若是榴霰彈和子彈由外面進來,還有逃命的機會。」

    不久,外面喊聲又起,飛機的嗡嗡聲又回來了。

    蓀亞蹲在中間通道的邊上,阿眉和木蘭幾乎在座位下平伏,阿眉嚇得直哭。他們把衣箱拉到頭上遮擋。這時有一個巨大的爆炸聲,全車都震動了,一定是前頭或是後頭中了炸彈。然後是天空機關鎗咯咯的聲音兇猛的響。外面的難民自上空遭受屠殺,猶如豬狗一般。

    又一個炸彈投中。蓀亞看見一隻人腿自窗外飛進來,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個座位上,血流到地板上。他閉上眼睛,腸胃直翻滾。

    又一個巨大的爆炸聲,嗆啷一響,好像附近的水箱被炸中。

    此後,飛機的嗡嗡之聲漸漸消失,聽見外面人說敵機已經飛走。

    蓀亞覺得有神靈保佑一般,他向木蘭說:「飛機走了。你躺著。我去看看。」

    他站起來。一個女人站在車那一頭兒,腿已被炸掉,大哭:「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他往窗子外面看。月台上,田地裡,處處躺著死屍,受輕傷的人正在走動,暈暈忽忽,正找自己的家人和行李。蓀亞說:「現在算過去了。咱們總算平安。」把擋著身子的箱子搬開。

    木蘭和阿眉站起來。木蘭的右褲腿上一大片髒,是阿眉的頭剛才放的地方,完全濕了。阿眉還在打哆嗦沒停。

    蓀亞說:「大難已過,咱們平安無事。」

    他們帶著行李,下了車。

    那個女人又喊:「善人,救命啊!觀音菩薩保佑您哪!」

    蓀亞告訴那受傷的女人說去找人來救她。

    外面,火車站,就像個露天屠宰場。民國十五年北京的屠殺學生,與這個相比,那不過是兒戲而已。後來報上報道,此次轟炸,死了四百人,傷了三百人,都是自上海坐火車逃出來的。只有大約五十個人沒受傷。來此轟炸難民的敵機十一架,共投炸彈十七枚。

    一輛救護車來到了,這麼大的災難,真是無濟於事。火車後面兩個車廂還燃燒未熄,煙柱上升,在九月灰暗的天空,瀰漫不散。蓀亞找人來救車上那個受傷的女人,並且幫助把她運送到救護車上。但是對受傷那麼多人所能給予的救助,則少得可憐。

    在火車站外鄉間的路上,他們看見那個穿西服的紳士平躺在地上,身體一半泡在池塘中,白嗶嘰西服上濺著水,血,泥。

    他們經過了好多困難,才到了嘉興,在那兒過的夜。隔天,雇了一輛汽車回杭州。

    木蘭越回想他家逃過的那場大難,越覺得那麼奇跡般的逃脫之可驚。她雖然已經在家平安無事,簡直還不能信以為真。他們回來的第二天,接到阿通的信,由於木蘭的夢引起的憂慮才算消除,後來阿通幾乎天天寫信,木蘭也就為這些信活著。

    火車上那次經驗使他們將來的計劃有一個新的打算。即使阿通能請假回上海,木蘭也不能去看他,他也不能回杭州來。

    前途如何,茫然不可知。杭州暫時還算平安。敵人雖然對杭州空襲,無非是擾亂人心,不過很多居民開始往內地遷移,杭州城市的生活依然如故。蓀亞叫左忠和他兒子在後面房子下掘個防空洞。

    在十月初,阿非把阿-的一封長信轉寄給木蘭,敘述曼娘和他家遇見的那場慘禍。信是寄給阿非和木蘭的。木蘭看描寫曼娘和家人的死時,她開始哭,然後又看,又再哭,一直哭著看完那封信的最後一行。信紙上都是她的眼淚。她躺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直發愣,信從手裡掉到地上。蓀亞進來看她。

    蓀亞嚇了一跳,喊說:「喂,妙想家,怎麼回事?」

    木蘭指那封信,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但是她站起來,腳拖拉在地走進臥室去,猛一下子倒在床上,哭得一攤泥一樣,好像吃了天大的虧似的。她那樣躺了一整個兒下午。雖然進去勸她,她根本不聽勸。

    那天傍晚,那天半夜,她醒後,點上燈,走到化妝盒兒那兒,拿出她那位乾姐姐在山東曾家給她的那個玉桃兒。她把那個玉桃掛在脖子上,垂在胸膛前,又上床去睡。第二天,她在頭髮上特別戴上了一個藍絨線結子,像戴孝一樣紀念曼娘。有好多日子她一直不說話,被逼得不得已,才說句話。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英勇抗戰後的第二十七天,拿中國人的血肉和優勢的大炮飛機對抗之後,中國軍隊開始撤退,阿通和肖夫姨表兄弟,在前線隨軍向北移動。

    莫愁已經將家搬到南京,好和丈夫接近。在猛烈轟炸下,蘇州已然不能居住,而且全城正在新戰線上,必然會遭受空中轟炸和炮擊。到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決定將國都遷往漢口,命令所有與軍事防禦無關的政府官員,都要把家眷遷往重慶、漢口、長沙。人口之撤退於是開始了。龐大的遷移順著長江逆流而上,任何可用的運輸工具無不利用,逃離即將來臨的日本的虎狼之師,以前逃避最可怕的瘟疫,也沒有這樣逃避過。世界歷史上逃避入侵的軍隊,沒有一國的人口逃難,像中國人這樣逃避日本的。這是世界史上大遷移的開始。

    二十三日,木蘭接到妹妹莫愁的信,說她和立夫要在一個禮拜之後,帶著孩子遷往重慶。木蘭知道要很久不能見到他們了。他們這件要遷往內地的消息,引起了木蘭的思索。杭州將來會怎麼樣呢?

    她兒子還有信從前線寄來,當然是繞路輾轉奇到的。阿眉還和董娜秀小姐經常通信,由一種特別外國郵包傳遞。這樣,阿通的信有些由董娜秀小姐轉寄交杭州弘道女校的司寬頓小姐。因此阿眉開始與司寬頓小姐有了交往。

    只要有信寄來,木蘭就不能打定主意往內地遷移。杭州好在與往內地逃難的各地點都有路線相連。再者,日本軍隊的真面目還沒有揭露,阿眉的外國朋友還在說她們對日本軍隊的紀律很有信心,而且不把日軍在華北的暴行信以為真。

    木蘭一天天的過,無時不在等兒子的信。據她看來,不到戰爭結束,是沒有機會見到兒子的,不然就要等他調到內地。她現在已經覺得自己是個無兒之母,也開始瞭解陳三的母親等兒子回家的心情,望子歸來似乎永遠是母親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她想陳媽時,她就想到陳媽的兒子陳三。她覺得人生一向就是如此,天地開始就如此,於是她極力想從父親的道家哲學裡尋求一種安慰。

    現在她覺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兒子的人生則正在春天。秋葉的歌聲之內,就含有來春的催眠曲,也含有來夏的曲調。在升降的循環的交替中,道的盛衰盈虧兩個力量,也是如此。實際上,夏季的開始並不在春分,而是在冬至,在冬至,白晝漸長,陰的力量開始衰退;冬天的開始在夏至,那時白晝漸短,陽的力量開始衰退,陰氣漸盛。所以人生也是按照此理循環而有青春,成長,衰老。陳媽已經過去,但是兒子陳三則正在壯年。曼娘過去了,但是阿-則正在繼續。在木蘭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了秋季,她也清清楚楚感覺到生活的意義,也感覺到青春的力量正在阿通身上勃然興起。

    在她回顧過去的將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覺得中國也是如此。老的葉子一片一片的掉了,新的蓓蕾已然長起來,精力足,希望大。

    這些想法使木蘭耐性漸大,更能達時知命,雖然是來日歲月漸少,她卻勇氣再現。蓀亞發現她的面容已經改變,雖然有點兒傷感,有點兒衰老,但卻顯得慈愛多了,她已經不再對死亡恐懼,也不再擔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擔心自己的利害。

    在十二月十三日,日軍進了南京。日軍的無恥行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騰不安。他們荒唐墮落到無以復加的程度時,他們才停下來喘喘氣,這一段日子有幾個月。

    上海以南,也就是杭州灣以北,自從十月底就在日本佔領之下。進入杭州似乎是自然之事,並不困難,因為杭州是在浙江省的北部尖端,戰略地勢上正控制通往南部、西部和西南內地的公路網和一條鐵路。

    木蘭的頭腦還在懶散消沉聽天由命的狀態之下,有什麼變故並不很在意,這時謠傳中國軍隊即將棄城撤退,到十二月二十二日,橫跨錢塘江的大鐵橋,和一個大電力廠,這都是杭州人頗引以為榮的建設,被我軍自行炸毀。撤退的國軍實行「焦土」政策,把遺留下可能為敵人利用的東西完全毀滅。撤退甚為成功,城外道路橋樑完全炸毀無遺。

    但是杭州這個湖山城市,像北平一樣,立刻又受到人的青睞,當地所受的破壞不像蘇州、無錫、南京那麼厲害,因為在杭州沒有作戰,日本軍佔領之後,也不會有重大的破壞,因為是國軍自動放棄的。

    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日軍到了!三三兩兩,在街上散漫亂轉,疲乏而厭倦,即沒有軍人秩序,也沒有任何警覺,因為知道城內已經沒有中國軍隊。他們在幾天行軍之後,顯得又饑又餓又骯髒,漫無目的,各處徘徊,尋找食物。

    其實這正是一個好機會,日本可以表現保護善良百姓的軍紀和能力,讓百姓在他們統治之下重度正常生活。

    最初,老百姓並不很怕佔領的日本軍。木蘭在城中城隍山的家裡,在聖誕節,聽得見天主教修道院的歌唱。後來可怕的事情發生了,恐怖的女人開始在外國學校,外國醫院,外國修道院躲藏。兩個最大的外國教會住宅,原先打算各自收容避難的婦女兒童最多一千人,後來各收容了兩千五百人。走廊、陽台、樓梯的梯頂,每一個可坐的地方都有人佔滿了。

    日本軍佔領了五個禮拜之後,一個美僑醫生覺得實在是抑制不住了,寫出這樣的話來:「我不知道哪一家商店,哪一個人家沒遭到騷擾。各處恐怖暴行公然進行。在日本人佔領之前,中國朋友所說的日本人的暴行,我們曾給打了折扣,現在我們在萬分悲傷之下來承認,那還不足以充分描寫實際的恐怖……現在日本人已經佔領了五周,你不管在城內什麼地方走,幾乎都會看見日本兵公開搶劫,而日本當局毫無干涉制止之意,即便到現在,婦女到什麼地方也得不到安全。」

    驚人的傳聞都是搶劫姦淫,千篇一律。木蘭說對了,日本人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

    城隍山因為是俯瞰西湖和錢塘江的高處,有幾個日本哨兵駐紮在木蘭家附近,這很使木蘭家受到威脅。阿眉認識美國老師司寬頓小姐,但是學校則嫌太遠,可是天主教的修道院則在木蘭家附近。司寬頓小姐給修道院的院長寫了一封信,請她允許木蘭母女和一個女僕去避難。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木蘭和阿眉,還有錦兒就遷入修道院。男人不許進入,分手時也有點難過,但是蓀亞算放了心;他自己沒有什麼可怕的,和左忠丙兒回家去。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阿眉吃了早飯之後,走到修道院的花園裡去散步。她母親正在小教堂裡,看早晨的禱告。那天早晨天氣晴朗,阿眉越走越遠,忘記了會有危險。

    忽然她看見十五尺之外修道院的牆外,一棵樹上有一個人頭往裡窺伺。顯然是一個日本兵,因為戴著軍帽。

    阿眉尖聲號叫,趕快奔跑。日本兵跳過牆來追她。路很彎曲。她繞著一條小徑奔跑時,日本兵從那邊跑過來,差幾尺沒抓住阿眉。

    阿眉用盡吃奶的勁跑,跑上一個矮樹叢周圍的石頭台階。日本兵在石頭台階上摔倒,但是又終於離阿眉近了。阿眉喊:

    「救命!救命!」

    這時日本兵已經抓住了阿眉,用力吻她。他們現在是在上面院子裡,離修女做早禱的小教堂很近。木蘭正在看那新奇的典禮和修道院院長的動作,心中則力圖把家中新近遭遇的突如其來的雜亂的變化都想起來,再聯繫在一起。木蘭不像她母親和大多數女人那樣在佛教的氣氛中長大。現在她覺得這洋神洋教很特別,和中國的信仰那麼不同,可也那麼相近。過去幾個月來不幸的事故,使她越發接近一位不可知的主宰,這位主宰,他父親名之曰不可以名之的道,而她自己則稱之為命運。現在和以前一樣,她一想到道,就想到父親。修女的特別的誦經聲和純白的臉,非常感動她,她的眼睛濕濕的,覺得自己正面對著永恆。

    忽然間,阿眉大聲喊救命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驚醒,修道院長突然停止了儀式,命令幾個修女出去看發生了什麼事,然後又繼續禱告。

    木蘭已經衝出了小教堂,四、五個修女隨後跟出來。她們看見阿眉在日本兵的掌握中,正揪日本兵的頭髮,拚命的打他。木蘭也衝到日本兵身上,用嘴咬抱著女兒的日本兵的胳膊。日本兵放開她的女兒,轉過身來,在木蘭的頭上打了一拳,木蘭趔趄了一下兒。阿眉還尖聲號叫,還想再打。但是日本兵看見白臉的外國人出現了,很快但平靜若無其事的走開,木蘭母女哭做一團,頭髮散亂。

    修女走過來,想安慰母女二人,用柔和悅耳的法國話低聲說了幾句,但是木蘭母女聽不懂。木蘭一生沒被男人女人打過,甚至也沒被畜生撞過。現在女兒和自己受了日本鬼子的攻擊毆打,又憤怒,又恐懼,又覺得丟臉,她一邊哭一邊罵:「你們三島的三寸丁!你不得好死!」阿眉怒氣沖沖的把日本兵在臉上吻過的地方擦了擦,簡直想把那塊肉擦下去一樣。

    這時禱告會已經匆匆結束,修女們原來都來到外面,現在修道院長又把她們領進教堂去。院長這個女人,人矮聲音大,在溫和的態度之下,顯出內在強大的精力。她大怒,把阿眉摟在懷裡,用中國話安慰她。雖然危機已過,阿眉還抽抽噎噎的哭,渾身顫抖不已,嘴唇的顫動也和木蘭當年一樣。一個中國修女前來跟她們母女說話,阿眉的哭泣漸漸平息。剛過了十分鐘,那個日本兵帶著另外四個日本兵來了,要求見院長。

    院長向他們喊:「你要幹什麼?」

    一個日本兵說:「我們要搜查共產黨和反日的女人。你們這兒有很多這種女人。」

    院長堅決的說:「不行,不能搜。」

    在小教堂內有三四十婦女,看見日本兵之後,她們便趕快溜進裡面屋子去。吻過阿眉的日本兵現在看見阿眉和木蘭,他說:「她們在這兒——反日的共產黨!」他把一隻袖子捲起來說:「那個女人咬我。這是對天皇陛下的污辱。必須處罰。」院長說:「你不能抓她!」說著在胸前劃十字,低聲禱告了幾句。

    一個日本兵打了她一個嘴巴。院長一看情勢無望,不再麻煩,立刻走開,用法文向修女說把中國婦女從教堂後面領走,把門鎖起來,她自己從前門走出來,從外面上了鎖。這麼一來,日本兵還不知道,已經被鎖在裡面。

    院長給美國教會醫院打電話求救。幾分鐘之後,一個美國醫生和一個日本軍官來了,那日本軍官是趕巧那時到美國醫院去有事。院長把經過情形告訴他們,並領他們進去,幾個修女在後面跟著。日本軍官問那幾個日本兵,日本兵用日語回答。第一個日本人捲起袖子,告訴他被女人咬的地方,出乎大家的意料,日本軍官沒再說什麼,出手在那個日本兵的臉上打了一巴掌,然後向修女院長轉過身來。

    他用很壞的中國話說:「那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呢?我要見見她們。」

    院長走進去,把木蘭和阿眉帶出來。日本軍官一看木蘭和阿眉如此美貌,轉過去對那個日本兵狠狠瞪了一眼。那個日本兵顯然是報告過他們原是搜查共產黨。

    阿眉和修道院長勉強用英語和美國醫生說話,美國醫生用英語和日本軍官說話。阿眉把事情的經過說明,美國醫生再轉告日本軍官。日本軍官似乎是個好人,而且已經懂了事情的真相。但是他仍然想保持日本軍隊的尊嚴,所以他問了一個問題。

    美國醫生說:「軍官問你們是不是反日的共產黨。」阿眉說:「我恨他們!」木蘭說:「我們不是共產黨,但是反對日本人,因為他這個日本兵侮辱我女兒。」

    日本軍官直接對木蘭說:「你很生氣。」

    雖然日本軍官的發音不好,木蘭懂得angry這個字,木蘭現在對美國醫生說話,美國醫生中國話全聽得懂。

    木蘭說:「您告訴這位日本軍官不要無理取鬧。他怪我生氣,我是生氣了。但是您告訴他不要像無鹽一樣。」美國醫生問:「誰是無鹽?」

    木蘭說:「她是中國古代最醜的女人。她的名字叫無鹽。英文是No Salt。無鹽這個女人去見國王,請求國王娶她愛她。她應當有點自知之明才是。」

    美國醫生微微一笑,覺得把這種譬喻翻譯過去不太適宜。但是日本軍官卻把英文的No Salt聽清楚了,他問美國醫生木蘭說無鹽是怎麼回事,美國醫生只是說:「她說無鹽那個女人很可憐。因為生得醜,沒有男人愛她。」

    美國醫生笑起來,日本軍官也笑起來,日本軍官笑是表示他很欣賞這個典故,當然他並沒有懂木蘭用這個典故的意思。他以為木蘭是說只有醜女人才沒被污辱,他把「無鹽」兩個字寫在手心叫木蘭看。木蘭冷笑了一下。日本軍官也張開嘴唇半笑了一下。那幾個修女覺得很怪,日本軍官居然向中國女人有和善的笑容。

    美國醫生對那個日本人說:「這次你可以算在現場把他們抓住了吧?過去,你可以說你不相信。」

    日本軍官回答說:「我們是正在盡力維持軍紀和秩序。我們在這兒的紀律已經很好了。你知道南京、蘇州、嘉興吧!」

    那位軍官似乎是在盡力而為,可是自己的部下以外的日本兵,他就不能管了。他轉過身去,用日本話吩咐日本兵出去,他們便由小教堂的大門出去。

    日本軍官臨走時說:「你們最好撤出這些女人,把她們遷到別處去。這個地方太偏遠,我們的兵我無法監督。」

    這件意外事故過去之後,美國醫生和修道院院長決定暫時撤空這個修道院,因為地點不相宜。婦女們由救護軍送到天主教醫院,所有的難民當天都搬走了。

    出乎蓀亞和左忠的意料,木蘭、阿眉和錦兒,那天中午以前由修道院回到家裡。木蘭的前額上挨打的腫處尚未消失。等她把修道院發生的事告訴他們之後,大家都說:「杭州怎麼還能住下去呢?」決定往內地遷移。

    他們決定準備往內地遷移,準備那困難長途的逃難。他們的財產現在值十萬塊錢,蓀亞的商店已經和全杭州城別家商店遭受了同一的命運。日本兵闖進去搶劫過,夥計們已經逃走,蓀亞是一籌莫展。在一個月前,他算弄到兩萬塊錢的現款,只能帶著這筆錢走。蓀亞把一萬分在他自己、木蘭和阿眉三個人身上,縫在內衣上的小口袋裡,因為錦兒全家也跟著他們一齊走,他們每個人身上也都同樣藏了一百塊。剩下的錢木蘭縫在棉被裡。木蘭也像當年她父親一樣,把最好的古玩字畫藏在以前掘好的防空洞裡的地下。她也把一切玉和珍珠藏在行李袋、鋪蓋之內、她身上和女兒身上。他們知道路上一定有地方要徒步而行,因為不知道能否雇到車輛,所以帶的毯子、衣裳,只以錦兒的丈夫和小兒子丙兒能帶得動的為限。丙兒現在是個很健壯的青年了,和阿通同歲。

    他們和美國老師司寬頓小姐商量好替他們轉信,木蘭給阿通寫了一封信,告訴他妹妹遭遇的事情。她很惱怒的寫:「不要忘記你伯母曼娘和你妹妹阿眉的遭受污辱,不把日本鬼子趕下海,誓不停戰!」

    因為錢塘江大鐵橋,當初是花了數百萬興建的,後來國軍撤退時自行炸毀,他們現在決定向東逃,再轉向南過江,然後再乘車往南昌。大橋若不斷,只要往西走,離城不遠即可乘火車,但是現在西方與西南方都有戰事,在哪方面通過都有危險,因為每個難民的錢和值錢的東西,都被日本兵搜劫一空,他們指稱這些錢和東西是搶來的,必須由他們退回原失主。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木蘭全家人撇下了家,參加千萬人的難民群,往中國內地逃難。他們是三個男人,三個女人,都是成年人。左忠和丙兒扛著大件行李,錦兒提著布包袱,蓀亞提著一個小皮包,裡頭裝著貴重的東西和文件。現在木蘭的大腳對她太方便了。阿眉因為身體消瘦,走起來倒輕鬆。錦兒雖然是個女人,身體卻不軟弱,木蘭和女兒好多的地方兒要依靠她。事實上,他們誰也不知道哪段旅程是什麼樣子,因為情形時時改變。

    過了不久,他們遇到一條小溪,二十尺寬,一座橋已經炸斷。水只有一、二尺深。但是錦兒說,她把木蘭和阿眉背過去,免得她倆把腳弄濕。但是她丈夫說不必由她背,丙兒就可以把她背過去。所以錦兒由她兒子背過去,然後左忠和丙兒把木蘭和阿眉再背過去。這樣情形之下,很奇怪的是,主僕之間的分別自然消失了。這時所需要的,是力量、智慧、忠誠。木蘭由左忠背著過去時,她向那邊岸上的錦兒喊:

    「錦兒,我應當讚美你!」

    「為什麼?」

    「因為你嫁了這麼個強壯的丈夫!」

    蓀亞這時已經站在對面的岸上,他說:「妙想家,你還能開玩笑哇?」

    木蘭很快樂的喊:「胖子,為什麼不能?」

    所以他們繼續往前走,精神滿愉快。當時天氣晴朗,冬天的太陽照起來,步行最好,只嫌穿的衣服多了一點兒。過了一會兒,木蘭和阿眉只得脫下外衣,自己手裡拿著。前面是美麗的鄉野,有富足的村莊,高大的竹林。在一處竹林下,他們停下歇息,那兒的竹子高達四五十尺。

    不久,他們走到一個村子,過了那村子,前面是一個渡口。渡船夫告訴他們再往前走兩里有一個市鎮,到那兒,若是運氣好,可以雇得到車。他們接著往前走,不久,就看見一行行的難民,由東方與東北方往那個市鎮走來。在那個市鎮上,不論出多高的價錢,也雇不到什麼車。因為洋車、摩托車、轎子、馱載的牛馬,或是被軍隊徵用,或是被前面的有錢人雇走了。但是蓀亞還抱希望,他以為他們一到通往天台山的公路上,也許能找得到。

    歇息了一會兒,他們又開始出發,加入了越來越多的難民群,雖然是離鄉背井的悲劇,但是大家都有耐性,也都精神愉快。有時在這兒那兒,也看得見一輛洋車,拉著老母,或是有病的女人。有弟兄二人用一扇門板抬著老母,中間拴一根槓子,抬在肩上。有兒子背著母親的,有父親用一根扁擔挑著兩個筐子,一頭兒是小孩子,一頭兒是飯鍋和鋪蓋。有一個病人捆在水牛背上走。

    幾千人的腳在跋涉前行,那麼艱苦的跋涉前行,逃避可怕的敵人。但是他們的臉上有沉靜的剛強毅力。沒有什麼人談論過去;將來也是茫然一片;他們只想眼前的需要——比如,肩膊是否疲倦,到下一個市鎮還有多遠,今晚天氣是不是夠好。一個巨大的,頑強的,跋涉的人群,整個拋棄故國家園的人群,憑著不屈不撓的勇氣,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國的內地,重建自己的家。

    木蘭和她全家人和這人潮一齊向前進,都是奔向同一個方向。蓀亞說他們一到了大路上,他看能不能雇到一輛汽車,即便付出荒唐的高價錢。但是,至少現在他們還得向前徒步而行。那天晚上,他們在露天曠野,和數百名別的難民,紮營過夜,用少數的毯子和衣裳遮蓋著身體。

    第二天,他們走到了一個小鎮,幸而左忠看見一家的後院兒裡有一輛手推車。蓀亞進去打聽,發現那個農夫剛從天台山去了一趟回來。蓀亞勸動了他再推車去一趟,幸而人家答應了。這樣,左忠就可以減少一部分負擔,木蘭跟女兒也可以輪流坐在手車的一邊兒。一年以前,或者也可以說一個月以前,坐手車旅行,木蘭一定覺得很有詩意,但是現在她以為,與其說是詩意的事,還莫如說是使人舒服的東西,是兩條勞累的腿的救星。

    現在他們靠近大道了。那天下午,他們看見路旁一個大概一歲大的嬰兒,在死去的母親身旁啼哭,母親顯然是因為肚內無食露宿在外而死的。木蘭蓀亞倆人沒說一句話,同時走過去,木蘭把他抱起來,放在手車上。阿眉照顧她,免得掉下車去。

    那天晚上,他們找到一個農家過夜。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們走近了公路。他們接近了天台山脈的開端,花崗岩的山峰在平原上插天而立,大道就由中間穿過。公路寬廣筆直,難民的行列在廣闊的平原上伸展到好遠好遠,彷彿一條由人類構成的活動的長城,似乎長得無頭無尾,隨著公路越過山坡,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在公路上還沒有走很遠,他們來到了一個所在,兩個巨形的峭壁分立在大路的兩側,好像多少年前巨大建築的大門的殘基廢柱。不久,在他們前面的遠方傳來轟然巨響,正像雷聲。最初聽來像遙遠處的海嘯,又像洪水決堤的奔流聲。聲音起落相續,在山谷中回音傳送。漸漸走近,發現原來是人聲,又像在空中撕裂巨幅的綢鍛。大家非常吃驚,非常恐懼,心中以為聽來像古代的戰場,又像叛軍的喧囂。大隊的難民從大道上讓開,因為在遠處,接連一串串的黑物體向他們堅定穩重的移動過來。過了一會兒,他們看清楚是軍隊的卡車,上面載的是中國兵,高舉著手向這些難民歡呼。如洪波巨浪起伏相續的歡呼聲,向他們湧近,又由巨大的峭壁將聲音傳回。他們是開赴杭州前線的部隊。

    軍隊的卡車近了。士兵戴著鋼盔在車上站得威風凜凜,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眾的歡迎。開始唱出軍歌,那軍歌的重複句子是:

    上戰場

    為家為國去打仗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鄉

    木蘭的眼淚開始往下掉。這時她四周每個人都參加了震耳欲聾的歡呼。歌聲漸漸在遠處變小,站在道旁的群眾的歡呼聲也漸漸淹沒了那遠處的歌聲。靠近木蘭的難民站著往後看,很多人還在歡呼,有些人在流淚。

    過了一個鐘頭,有五十輛軍車經過,剛才的那樣的場面又重複出現。這一次,幾架中國飛機從他們頭上飛過,往北方飛去。瘋狂般的歡呼聲又從群眾中飛起,又在山谷中震盪。天台山花崗岩的峭壁也似乎加入了群眾的歡呼,那聲音似乎是由岩石內部震動而發出的,幾乎和人的腔調相同,那聲音是軍歌中的重複詞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鄉

    這樣,豈非山巖也說出話來!

    木蘭覺得一個突然的解脫,深深在內,非語言可以表達。她以前也曾有這種解脫的經驗,那是三十年前的中秋夜,她發現自己和立夫相戀的時候兒。在那次解脫時,她發現了自我,而在這一次的解脫,她卻喪失了自我。因為由於這次的新的解脫,在這次的逃難的路途中,她開始表現出前未曾有的作為。

    將近一點的時候兒,他們遇到兩個孤兒,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和她九歲的弟弟,倆人向他們要飯吃。木蘭想到自己孩童時迷失的情形。

    木蘭問:「你們的爸爸媽媽呢?」

    小女孩回答說:「死了。」

    「你們是什麼地方兒的人?」

    「松江。房子和街道都炸了,點火燒了。我們原不想離開,但是全鎮上只有五個老年人,幾條狗,他們也沒法子管我們倆。善心的大娘,我弟弟餓了。」

    「你們由松江一直走來的嗎?」

    「是。一路要飯來的。」

    那個小弟弟以前顯然是很健壯的,但是現在看著呆呆的,毫無辦法的樣子,似乎一切完全依賴著姐姐。

    木蘭說:「咱們帶他倆走吧。」

    蓀亞問:「那怎麼帶得了?」

    木蘭說:「放在手車上。」

    那個女孩子說:「好大娘,我們能夠走。至少我還能走。

    您先給我們點兒吃的東西吧。」

    蓀亞說:「來,上手車上來坐。」姐姐弟弟大感意外,和那個一歲的嬰兒一同坐在車上。

    推手車的鄉下人說:「太太,您真是個好心人。您若再這樣兒,您自己就不能坐車了。」

    木蘭回答說:「好了,我們就帶他們倆,不再多帶了。我們大人可以走。」

    那個鄉下人喊說:「太太,我也跟您到內地,給您做個僕人吧。

    松江來的那個女孩子是真累了。她和她弟弟都面有饑色。錦兒把他們在前面村莊買的餅拿出來給他們吃。姐姐弟弟兩個人只吃不說一句話,只有真正餓的人才這樣吃東西。

    快到日落時,他們走到一條小溪,過橋時,看見下面岸上躺著一個女人,丈夫和四五個孩子圍繞在身邊。

    木蘭說:「站住!」

    蓀亞說:「現在又幹什麼?妙想家。」

    「那個女人生孩子呢。」

    木蘭往回跑到岸邊兒。推車的停住了,嚇了一跳。蓀亞在後面向她喊:「你現在又有什麼新主意?再帶個孩子嗎?」

    木蘭往岸上跑著說:「我知道怎麼辦,不會亂來的。」

    那個女人躺在空地上,新生的孩子躺在媽媽身旁一塊藍布上,丈夫正用一塊舊毛巾擦孩子身上的血。但是臍帶還沒有切斷。那個鄉下女人正在自己接生,她正向丈夫說:「先把孩子蓋起來。把胎胞和臍帶先放在外面。我只要休息幾分鐘,慢慢就可以照顧他了。」現在木蘭和錦兒已經走近,蓀亞和阿眉站得遠一點兒,做丈夫的向他們默默的望著。

    木蘭說:「我來幫忙。」

    做丈夫的說:「那怎麼好意思?」那個女人睜開眼,看見了木蘭。木蘭穿的是一件貴重的西服上身。那個女人說:「好大娘,我一會就好了。這麼髒,怎麼能麻煩您?您若能給孩子一點兒衣裳,我就感激不盡了。我們一點兒準備也沒有。」

    錦兒很瞭解他們太太,所以她聽見那個女人的話,就跑上岸去拿一個乾淨的小褂兒來把孩子包上。

    木蘭對她說:「拿把剪子來。」

    產婦說:「不要用剪子。那對孩子不好。給我個碗。」產婦說:「打破。」丈夫把碗打破,木蘭還不太懂,她問:

    「幹嘛用?」

    「用新磁碴兒割斷臍帶。」

    木蘭說:「我給你割。你躺著歇息。」

    木蘭選了一片乾淨銳利的新磁碴兒,蹲下低著頭給新生的嬰兒切臍帶,把剩下的臍帶糸了個結,把肚臍用錦兒拿來的毛巾小心包好,丈夫把孩子的胎胞扔到小溪裡,木蘭也到溪邊去洗手,那個男人站在一旁,不知道該怎麼向這位好心的女士道謝。

    但是那位母親說:「太太,您真是好心人,你若要,我就把這個孩子送給您。我們這麼多口子,都養不起了,又在逃難,您看,這是個男孩子。」

    錦兒望了望木蘭,木蘭也望了望錦兒,倆人都低下頭看了看那個嬰兒。

    錦兒說:「收養他吧。我照顧他。」

    木蘭轉身對那位母親說:「您真是這個意思嗎?挺好的個孩子。」

    那個女人費力坐起,想把孩子抱起來。木蘭就遞給她,母親把嬰兒緊緊的抱了一會兒。然後很堅決的看著木蘭說:「好大娘,您若願意收養我這個孩子,我知道這是他的福氣。您一定很有錢。我若自己養,不知道養得活養不活。我們一路上吃的東西都不夠。」

    蓀亞在一旁站著看,見木蘭跪在地上,伸出胳膊去接受那個孩子。做母親的把嬰兒抱著挨著自己的臉,含著眼淚微微一笑,把孩子遞給木蘭。父親沒說什麼話。幾個姐姐哥哥都走過來,看新生的小弟弟那麼快就由一位闊太太收養了。

    木蘭站起來,解開自己的外衣,把嬰兒放在胸膛前溫暖著,走向溪岸。蓀亞走下去問那做父母的關於他們家鄉的問題。

    木蘭從上面喊:「告訴他們咱們的地址。」

    「什麼地址呀?」

    木蘭說:「咱們杭州的茶莊的地址。告訴他們說一打完仗咱們就回去。」

    於是木蘭叫錦兒給那夫婦拿下十塊錢去,然後又繼續向前走。車伕更覺得有趣,他說:「現在兩天之中您就撿了四個孩子。若按這個快慢推算,您很快就會收養到一百個了。」

    木蘭說:「這一個一定是最後一個。」

    車伕說:「全中國若都像您這樣兒,日本對咱們就無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車去,一路上看見道旁有三次生產的。日本就殺咱們一百萬,咱們還能剩下四萬四千九百萬人,而且每天還有孩子生下來!」

    現在錦兒和木蘭輪流著抱那個孩子,有時候兒坐車,但是大多時間是在地下走,因為手車上已經推著那一歲大的嬰兒,九歲大的男孩子,另外還有行李。木蘭心中在想那個男人說的話,她就對蓀亞說:「你記得咱們告訴阿通的話嗎?中國人的血統一定要傳下去,不管是我們家的,或是別的人家的!」

    嬰兒哭起來。木蘭隨身有一個小藥箱。她拿了一塊棉花,蘸了點糖水,讓嬰兒從棉花裡把糖水吸走。

    那一夜,是新年除夕,他們停在天台山下的一個廟裡。這一帶鄉間是浙江省第一等美麗的地區,公路未興建之前是人跡罕至的。所以也是遊客所稀見的地方。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看見巍峨的花崗岩山峰拔地而起,高聳天際,半入雲端。廟裡擠滿了難民。老方丈聽說他們是杭州有名的茶商,說他認識他們的父親姚老先生,招待非常熱情,雖然地方那麼擁擠,在裡院兒給他們找了一間屋子。

    木蘭要了點兒蜂蜜,說是給嬰兒吃。老和尚給拿來了三瓶,因為蜂蜜是本地的特產。錦兒提說她要帶著嬰兒過夜,但是木蘭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她說:「不要,今天晚上讓我帶著他睡。你帶著那個小的睡,照顧那對姐姐弟弟。」

    蓀亞說:「妙想家,今天晚上你需要好好兒睡一夜,明天還要往前走呢。」

    木蘭回答說:「讓這算最後的一次妙想吧,下不為例。今後我讓錦兒和他睡。」

    夜裡,嬰兒哭時,木蘭用棉花蘸了一滴蜂蜜,擦了自己的奶頭,使奶頭兒發甜,她把嬰兒抱到懷裡,嬰兒就吮著奶頭兒睡著了。木蘭覺得有一種奇妙的快樂,覺得來哺育這個嬰兒,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中國的將來,是綿延中華民族的生命。這個嬰兒是中華民族延續的象徵,比她以前玩玉石瑪瑙小動物,可有天淵之別了。

    這是民國二十七年元旦的清晨,蓀亞說他們今天應當歇息一下兒,老方丈也央求他們住一住。所以他們在廟裡度過一個安靜的早晨。

    木蘭想到當年逃義和團和外國兵,那時她還是個孩子,那是遙遠的過去。由那時到而今,是一串何等多事的歲月呀!她的家人親友都已東零西散:立夫和莫愁在他們前頭千里之外,在遙遠的中國西部四川省;陳三、環兒、黛雲在陝西;她弟弟阿非、寶芬、經亞、暗香在上海。曼娘死了,雖然曼娘已經死在這場戰爭裡,曼娘的精神還依然和她在一處,她若能有機會再和這些人重度以前的歲月,叫她付出什麼她不肯付呢!最重要的,是她想兒子阿通,他和姨弟肖夫一同在軍隊裡。在她的想像中,她覺得他倆就像在她身旁經過的大卡車上,那些微笑的年輕的戰士一樣,他們去犧牲性命,後來子子孫孫才能有自由。多少億萬的中國人共同在這偉大的史詩時代,這偉大的史詩的故事裡奮鬥生活之時,木蘭覺得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啊!

    那一天,在廟裡歇息之時,她開始向阿眉說她當年逃難的經過,以及體仁和銀屏的事,紅玉、阿滿、素雲、曼娘的事,他們如今都已作古了。阿眉最愛聽母親說祖父姚老先生,他的犧牲精神似乎依然還在引領他們的生活,影響他們的生活。

    木蘭說這些往事,有記錯的地方,錦兒就給她改正。木蘭、蓀亞、阿眉,三個人對時光似乎得到一種奇異的感覺,那就是,時光像一條永遠流動不息的江河,雄壯偉大,而萬古不變。他們覺得自己的故事就像在永不改變的古老的北京的一個剎那,是時光的手指自己寫下來的故事。

    大約中午的時候,他們聽見廟外人聲鼎沸,又如雷聲隆隆,自遠而近。木蘭一跳而起。

    她喊說:「來,去加入。跟他們一齊走。胖子,你可以吧?」蓀亞說:「我的腿還在痛。妙想家,咱們走咱們的吧,咱們要盡快去搭火車呀。」

    木蘭問:「還有多遠?」

    蓀亞回答說:「大概還要走四、五天。我怕不容易雇到汽車。可是,即使雇得到一輛,又有什麼用?你轉眼就把車子填滿了孤兒了。」

    蓀亞微笑著站起來,叫那個九歲的男孩子和他一齊走,錦兒抱著一歲大的那個,阿眉把那個新生的嬰兒包在衣裳裡背在身上走,十四歲的女孩子和他們一齊步行。他去向方丈告辭,致衷心的謝意。老方丈送他們到門口兒。

    他很熱情的問:「大新年的日子,幹嘛走這麼早?」

    蓀亞說:「我們要盡早趕到火車站。」

    老方丈又問:「你們往內地要多遠哪?」

    木蘭回答說:「現在也不知道。也許到重慶——去看我妹妹。」他想到了重慶也會見到立夫,心裡又溫熱起來。於是她又對老方丈說:「也許到了那兒,我們再一齊走。」

    老方丈站在廟門前,看著他們走下山坡。前面不遠就是公路。如雷般的聲音又漸漸近了。

    老方丈聽見木蘭喊:「快來,去迎他們!」他看見木蘭從女兒身上抱過嬰兒急忙走下去。

    廟下面有幾千人,男的,女的,兒童。在新年喜氣洋洋的早晨,在美麗的原野上如洪流般向前移動,有軍車過時,都大聲歡呼。軍隊的歌聲再度傳來: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鄉

    這歌聲離他們越來越近,木蘭心中湧起一陣強烈的情緒,是一種快樂感,一種光榮感,她想那是必然無疑的。她的激動為從前所未有。這種激動,只有個人溶進偉大的運動中,才會感覺得到。她記得她看孫中山先生在北京的殯儀行列時,她心裡有這樣的激動:那時的激動像現在的感覺,但是沒有這麼強大,不像現在這樣震動她的全身,這樣震動她的心靈。使她這樣激動的,不僅僅是那些士兵,還有那廣大的移動中的人群,連她自己都在內的廣大的人群。她感覺到自己的國家,以前從來沒有感覺得這麼清楚,這麼真實;她感覺到一個民族,由於一個共同的愛國的熱情而結合,由於逃離一個共同的敵人而跋涉萬里;她更感覺到一個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偉的力量,就如同萬里長城一樣,也像萬里長城之經歷千年萬載而不朽。她已經聽說華北、華中,全部的人口的逃亡,聽說四千萬的男女同胞,向中國西部遷移,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遷移。她覺得這四千萬人是以基本上共同的韻律在移動。在難民的千千萬萬數不盡的艱難困苦之中,她還沒聽見一個人說反對中央政府的抗日政策。她看見,所有這些人,都寧願要戰爭,不願身為亡國奴,曼娘就是一個例子,雖然這場戰爭毀滅了他們的家,殺死了他們的骨肉,使他們一無所有了,只剩下他們的一身行李,只剩下了飯碗,只剩下了筷子,他們不悔恨。這就是人類精神的勝利。再大的災難,人的精神都能克服,能超而上之,由於精神的堅強弘毅,能改變而成為偉大榮耀,光輝萬丈。

    木蘭所見的外在的光景改變了,她的內心也改變了。她失去了空間和方向,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個體感,覺得自己是偉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份子了。過去她那麼常常盼望做個普通的老百姓,現在她的願望滿足了。征服自我,她父親是全憑靜坐沉思而獲得,她現在也獲得了,而是由於和廣大的群眾,男男、女女、兒童的接觸。杭州城隍山上是滿足她美感生活的隱居處所,現在她覺得毫無意義可言了,不能使她滿足,並不夠真實。而今在廣大的逃難的人群之中,沒有富貴,沒有貧賤。戰爭及其掠奪蹂躪,使人人一律平等了。她曾看見一位貴婦賣她的狐皮裘,只要幾塊錢,只為了買食物以充飢腸。她忽然想起在松江火車站上那位穿西服戴眼鏡的紳士。她知道這廣大逃難的人潮越往內地走,中國抗戰的精神越堅強。因為真正的中國老百姓是扎根在中國的土壤裡,在他們深愛的中國土壤裡。她也邁步加入了群眾,站在群眾裡她的位子上。

    在遙遠的地平線上,高聳入雲的天台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話裡,是神聖的靈山,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廟門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仍然看得見木蘭、蓀亞,他們的兒女,與他們同行的孩子們,所有他們的影子。他看了一段時間。一直到他們漸漸和別人的影子混溶在一處,消失在塵土飛揚下走向靈山的人群裡——走向中國偉大的內地的人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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