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鶯遭人刺殺的消息,北平各報一律不許刊登。好多中國報這時都停刊了。一個傀儡報,叫做新民報,在六月份曾遭封閉,如今又復活出現。在天津意租界發行的天主教益世報,有人私運到北平,售價甚高,但是賣報的若被發現,即遭逮捕。傀儡報紙上只發表日本的同盟社的稿子,在東京來的電文,社論也是有關「亞洲新秩序」的文字。北平是與外界隔絕了。家裡有錢的人才有無線電收音機,用戶急切於收聽到南京的消息。
警察對兇手的線索一無所得。但是懷瑜既驚怕又惱怒,眼睛死盯在姚家的王府花園。
第二天,一群警察到姚家花園,仔細打聽居住的每個人,把人名字記了下來。家裡的人是馮子安、馮太太、阿非、經亞、博雅,馮氏夫婦和寶芬的父母都是老人。幸虧立夫、環兒、陳三的名字早已不在。警察確定家中只有那幾個人之後,看了看房子,沒有騷擾,客客氣氣走了。
阿非已經聽到鶯鶯的被刺,對陳三和環兒與此事有關,半疑半信,但是幸而他們已經走了。他也懷疑警察來搜查會與刺殺案有關係,也相信十之八九是由牛懷瑜派來的。後來他聽說警察也到過黛雲家,黛雲的母親說她女兒在天津,沒有回來。
在這種情形之下,阿非認為他自己和花園這個家,是有危險了:第一是懷瑜又回到北平,第二是他在禁煙局負責任期間已經樹敵不少,而且會被人認為是中國政府的官員。他邀請寶芬的美國朋友董娜秀小姐來住在花園裡,立了個合同,把靜宜園轉賣給她,告訴她在門上插上美國旗。他知道董娜秀小姐為人正派,決不會佔便宜。而那個合同不過是個形式,若有什麼麻煩時,警察也容易找理由應付交差。至少有一個白種人住在裡面,日本兵,日本浪人,也有幾分顧忌。
警察來調查時,冊子上漏了曼娘和阿。因為盧溝橋事變剛發生之後,曼娘怕日本人搶到城內,已經決定搬到鄉下去住。她以為姚家的別墅靠近玉泉山,很不錯,可是曼娘的媳婦堅持她娘家在京北,更為安全,因為離北平更遠。曼娘的母親孫老太太,已經在去年冬天去世,所以阿-便和曼娘,他太太,一個五歲大的孩子,搬到他老丈人家的村子去住。
那村子離火車站有三里遠,他們坐火車去的,那是在北平陷落之前三天,一路沒有什麼困難。阿-他太太娘家姓朱,那村子叫朱家莊。是一個集鎮,坐落在山區,全村人都姓朱。曼娘全家一到,是村子裡一件大事。曼娘和她兒媳婦穿的樸素衣裳,在鄉下人看來,簡直是奢侈華麗的上等衣裳。鄉下女人都湊集在一處,來看王府花園兒的小姐太太。
他們住的房子是阿-的老丈人的姐姐的。這棟房子是用土坯蓋的,雖簡陋不過,因為四周有圍牆,很與別家不同,因此很顯眼,前面是個空院子,院裡是打麥場。牆的下一截是用山上的圓石頭砌起來的。
鄉下老太太把自己的屋子騰給侄女兒住,自己搬到後面屋裡去,再三說招待他們太簡慢。因為沒有別的屋子給曼娘住,阿-說他可以睡在外面客廳裡,讓他母親和他媳婦孩子睡一個炕。
在北平城圍困那些日子起,在鄉間倒是滿愉快。村子靠近山丘,平靜無事。在傍晚天氣涼爽下來,阿-和他那時髦的妻子,他的孩子,一同漫步,走到附近的一條小溪旁,走近火車道,看見滿車的日本兵往北開往長城上的南口。鄉村裡還沒出什麼差錯兒。
又過了五天,日本兵開始在鄉間經過,大都順著鐵路走。他們開始看見農夫帶著家人逃難,還帶著豬,雞,以及別的家畜,有的是從靠鐵路太近的地方逃往別處,有的是從北平郊外逃來的。這些只是華北鄉間大動亂的最初徵兆,將來的遭受蹂躪最厲害的地方,會使人畜一掃而空,甚至一棵樹也不留下。逃難的婦女向村中的婦女低聲說受污辱的經過。一個做丈夫的從日本兵手裡搶奪他的妻子,他的頭上遭受日本兵拿棍子痛擊。男人告訴他們村子裡住著日本兵,雞豬都宰殺吃了,門窗都打爛了,木器傢俱都拿去做柴燒。因為在華北木柴缺乏,每一有兵災,第一件事就是木製的東西遭受破壞。
現在,說來也怪,朱家莊竟能免於災難。因為朱家莊和火車道之間有一條小溪,村子在山坡上,經過的日本兵走不到。傳聞南口附近有猛烈的戰事,但是距離太遠,連炮聲也聽不見,只看見遠處有數千之眾的日本軍隊沿著鐵路走過,配有坦克車。夜裡有時可以看見遠處有大火,他們知道那是燒的農人的傢俱,織布機,門框。可是朱家莊雖然在日本兵的眼界之內,卻能安睡無驚。
現在又有大批難民從北方源源不斷而來。他們說全村子都燒燬了,幾百婦女逃到礦穴裡去避難,藏在裡頭,一連幾天沒有東西吃。成群的土匪,也在鄉間出沒無常。
一天,因為看不見日本兵的蹤影,阿-冒險渡過小溪,走到一個荒涼的小村子裡,村子裡已經荒廢無人,因為正在日本兵行經的路徑士,他在死氣沉沉的村子裡走,處處都是曾經遭受搶劫蹂躪的樣子。在牆上有一張日本軍隊的佈告,中文還不錯:
大日本皇軍佈告第一號
本司令官將下列命令告知汝中國民眾:我軍為
實現大日本帝國之使命,只求在遠東建立和平,增加中國民眾之幸福,但求中日合作,共存共榮。此外,別無所求。此次,雖本軍為中國軍隊之荒謬無理之態度所激動,但本司令官仍一再容忍,深盼情形不致惡化,並能早日獲得解決。但中國軍隊尚未自知錯誤,停止挑釁。中國軍隊之行動,不僅污辱太日本帝國之光榮,並危害東亞之和平,陷人民於千載不復之災難。因此之故,本皇軍仰體天心,俯順民意,對殘忍不義愚蠢頑梗之匪徒,決予嚴懲。但對本皇軍毫無敵意之善良百姓,皆視為本軍之親友,決不加害,且為彼等謀永久之幸福。希望居民慎勿驚擾,明辨是非,深體本軍之誠意,各安本業,靜待福祉之來臨。凡乘時局未定,造謠滋事,或幫助匪徒者,決予嚴懲不貸。
大日本皇軍司令官 香月清司
昭和十二年七月十二日
阿-看的是商店一旁的一個佈告,商店的貨架子上空無一物,地上滿是碎玻璃,桌子翻在地上,半毀的木門框橫躺在門坎兒上。
看了這一個佈告,幾天之後,阿-對從北方逃來的難民口中所聽來的事情就更明白了,下面是弟兄二人告訴他的:
他們村裡有人在日本軍隊的佈告裡的「大」字右上角添上了一點兒,成了「犬」字,於是成了「狗日本皇軍」,其他所有「大」字都改了「犬」。後來有四五十個日本兵從那村子裡經過。有一個兵讓日本軍官過去看。那個軍官把村長傳來。村長跪在地上說他不知道是誰寫的,說他以後留心就是,並且說願在佈告前跪一天來贖罪。日本軍官一定要他找出寫的那個人,村長說實在不知道。
那個軍官喝道:「起來!去給我找!我給你十分鐘。」
沒到十分鐘,日本兵在村中各處潑煤油,把全村房子都燒起來。居民想逃命,但是全村都被日本兵包圍,誰逃跑就射殺。全村都燒燬了,人都死在火裡。那兄弟二人藏在破磚瓦下,藏了一天一夜,後來才跑出來。
現在他們又看見成群的傷兵從南口回來,據說有兩萬五千日本兵集中起來猛衝南口,真是血流成河,屍骨堆山。顯然鐵路已經無法全部運輸,因為要運軍火、重炮、補給品。
情形越來越可怕。疲憊不堪的小股的日本兵,開始在鄰近的路上回來。有的直接穿過村莊,女人開始害怕。普天下的戰爭都是一樣,但是日本男人對女人的態度,或者說日本人的性生活這個題目,尚待專家研究。
阿-很焦慮,堅持要逃離日本兵經過的路線再遠一點兒。聽說幾里地之外,有一個村子,隱避在幽深的山谷裡。一天,他自己去看,好安排睡覺的地方兒。他出了一個高價錢,一家人願意讓他們去住。
黃昏時節他趕回來,遇見同村住的一群人,哭喊著說日本兵已經進了村子。父親背著祖父,丈夫背著受傷的女人,說出慘絕人寰的遭遇。
阿-問:「我們家的人在哪兒?」
大家說:「誰知道?各人只願自己逃命。」
阿-一直奔向自己的住處。日本兵已經走了。冷落的街上只看見幾隻狗悄悄的走動。
他進入自己的家。在外間屋裡,一個桌子翻在地上。他進入臥室。他太太赤裸裸躺在炕上,肚子上有刀的刺傷,已經斷氣。他脊樑骨不由得發麻。孩子四仰八岔倒在地上。他趕緊去抱,只是一堆血肉,兩個對角線的傷口,顯示當時劃得很熟練,在脖子和兩肩之間交叉。阿-把兒子抱在懷裡,抬起頭來看看妻子那赤裸裸還在流血的肉體,自己也忘了怎麼回事,手一鬆抱著的孩子就軟軟的掉在地上。他有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墮入了地獄,要千年萬代受苦受難。並不是感覺到自己此次得免於難,而是自己正陷在緊緊的魔掌之中,而自己完全無力掙扎對抗。他並沒有哭。他渾身的循環系統似乎都顛倒過來。唾沫向外流,眼淚和汗向裡流,兩眼出奇的發乾,汗毛髮豎,好像外面泡著冷水。
後面屋裡有呻吟之聲,把他從神志恍惚中驚醒。他衝入後屋,看見母親曼娘的身體用繩子吊在窗子附近,衣裳脫了一部分。他嚇得閉上眼。
又一個呻吟聲,使他毛骨悚然。
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說:「把她的身子解下來,好好兒蓋上。」
他睜開眼睛,往床的方向一看。從那個黑暗而遮著布的角落裡發出說話的聲音,似乎一個人在移動。
阿-走近床鋪。發現她太太的老伯母軟弱無力的正想抓一塊蓆子。
阿-問:「您受傷了沒有?」
那聲音又說,軟弱無力:「把她放下來。」他又看曼娘那可怕的姿勢。她那一生從來沒有男人的眼睛看見過的身子,現在掛在那兒,一半赤身露體。
阿-把視線一轉,鼓起勇氣,邁步向前,首先把母親的褲子提起緊好,再把母親放下來。現在一摸到母親還溫暖的身體,他才能哭出來,好像才又回到人間。他看見母親的臉,人雖已死,臉還是平靜而美麗,他接觸到母親柔軟下垂的胳膊,就是從嬰兒時撫摩他,抱著他,把他拉扯大的胳膊。從他靈魂的深處,淚如湧泉奔流出來,那無法抑制的眼淚。
他也不知道他坐在曼娘身旁撫屍而哭了多久。等他的眼淚流乾了的時候兒,才又想起了那位老伯母,又站起來走向床去。
那聲音說:「點上個燈。」
阿-很急躁的找火柴。他又走到他太太和孩子的屍體所在的那間屋子。忽然恐懼起來,跑到院子去,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又想起來自己正在找火柴,於是走進廚房,拿起一個盆子,走回那黑暗的屋子。一邁步進屋,眼淚又湧出來——
曼娘雖死,屍體仍然使他感動不已。
他劃了一根火柴,把小油燈點著。燈一亮,這個世界似乎變了形狀。火柴,燈,他的手,都失去了意義。什麼是燈?什麼是火焰?什麼是人的手?什麼是他手指頭的骨節?在他半精神錯亂中,漸漸恢復了知覺。不錯,他是在那間屋子裡。他的妻子死了,還有他的孩子,他母親。只有他一個人和一個老伯母在那屋子裡,離北平有很多里路。他明白了那可怕的現實,他心裡清楚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了。他心裡忽然有一陣子衝動,想把這棟房子一把火點著,自己與家人同歸於盡。但是床那邊兒的聲音又說話了。
「給我一點兒水喝。」
他的精神又回到了這個現實世界。他走到廚房去,端了一碗水來,走近老伯母,把燈端得離床近一點兒。他看見老伯母的頭有撞碰傷。他把老伯母輕輕扶起來,遞給她那碗水。
阿-說:「您往後躺,我洗一洗您的傷。」
他又去端了一盆水來,拿了一塊手絹兒,蘸了水,把老伯母鬢角兒上的血洗下去。老太太直喊疼,可是他看出來只是表皮受傷。
他說:「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老太太哭著說:「真丟臉,我都五十多歲了。為什麼他們不殺了我呢?」
阿-說:「這也不算什麼丟臉。」
「不要告訴村子裡的人。」
「村子裡都沒有人了。」
「他們呢?」
「都逃跑了。全村都空了。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老伯母提起精神來說:
「東洋鬼子來了。誰知道什麼時候兒來的?也不知是怎麼來的。他們闖進院子來。你太太正和孩子在前面院子裡玩兒。一個凶神般的日本兵走進來。你太太就拉著孩子跑,那個日本兵在後面追。她把門閂上,可是那個日本兵把門撞開。曼娘和我跑到後面這間屋子來。我們聽見喊叫聲。隨後聽見鐵東西嗆啷一聲,孩子的哭聲就停止了。過了一會兒,聽見你太太尖聲喊叫。我爬到床底下去。你母親上了吊。日本兵進來,把我從床底下拉出來。他大發脾氣,打我,把我放在床上,我就昏過去了。我甦醒過來之後,房子裡什麼聲音也聽不見。我看見你母親的屍體在那邊兒掛著。你看,女人死了之後,他還戲弄她。你太太和孩子也都死了嗎?」
阿-沒說話,點了點頭。他不敢進他太太所在的那間屋子去。他只是坐著,注視母親躺在地上的屍體。說也奇怪,每一次他一看母親,他就有了勇氣。曼娘並沒有可憐的表情,只是死了,在兒子眼中和以前一樣美。最後,他終於鼓起全身的勇氣,走到前面屋裡去,把孩子擺在母親的身旁,找東西遮蓋起來。
老伯母說:「你想吃東西嗎?」
他說:「不,我吃不下去。」
「到櫥子那兒把右邊兒抽屜裡一根人參拿出來,給我熬點湯喝。我沒有力氣。」
他照吩咐去做。他要把那人參,切,煮,做湯,這使他平靜下來,使他穩定下來,但並非因此就忘了當時自己的處境。自己的骨肉都死了,都在地上躺著,他卻安安靜靜的做人參湯。他覺得什麼都奇怪。什麼細小的事情都不應當像那種樣子。他看火焰亂閃,不覺陷入沉思。慢慢的,靜靜的,他心裡構成了一個新的決定。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親的屍體,他對母親說出聲來:「媽,我要替您報仇。我要殺!殺!殺!」
他現在對死已然毫無恐懼,並且自己也再沒有什麼憂慮。若與今天早晨心中緊張不安比起來,他現在突然覺得輕鬆了。他現在準備隨時遇見一個日本人,隨時準備死。他毫無牽掛,毫無恐懼了。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鄰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見一個活東西,只是處處是死屍,但是他不再感覺恐懼。他再往遠處去,聽見受驚的腳步奔跑聲,還有活人。他覺得自己是一個健康有活力的人,正在一個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裡去,大聲咳嗽。
真正是萬籟無聲,他自己有一點兒緊張。
他喊叫:「我是中國人。這兒有人嗎?」
他又向黑黝黝空洞洞的地方,重新問了一遍。「不要害怕。
鬼子走了。」
有腳步移動悉索作響的聲音,他僅僅能看見兩個人形向前移動。
一個女人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姓曾,北平來的。我家的三口人都死了。」
一個女人去點燈。
他問:「你怎麼活命了?」
「我們婆媳兩個人藏在廚房爐灶後面一個角兒下頭了。」
他告訴她倆說:「明天早晨你們最好到山裡去找親戚朋友。日本鬼子也許還會來。」說完,回到自己屋裡去,那天夜裡他就睡在母親的身旁。
第二天早晨,他幫著伯母和另外那兩個女人搬往山裡,然後又回來,回到自己死去的骨肉身旁。在村子裡,只有他一個人。他找了把鐵鍬,在後院子裡把死屍埋葬,直到黑夜才完工。
他覺得餓了,走進廚房去,自己做了一頓簡單的飯吃。又出來,在母親,妻子,孩子的墳頭兒上坐著。
第二天早晨,他不忍心離開他們,又多待了兩天——他仍然是村莊群鬼中唯一的活人。
第三天早晨,他按禮俗向墳墓哭別而去。
他兩個小手指頭上各戴戒指兒一個,一個是他母親的,一個是他妻子的;又在衣袋裡帶了三綹頭髮,她母親的,妻子的,孩子的。
他一路走向游擊隊的大本營,去參加打游擊。加入之後,他總是在前線作戰,而從未受過傷。他的性命好像是瘋魔了一樣。他的同志都奇怪為什麼他打起仗來那麼勇敢,打得那麼狠。他沒有告訴他們是因為母親,妻子,孩子陰靈保佑,增加了他的勇氣。別人不知道他是孤身一人了,但是他並不孤單。
在北平,家中得不到曼娘的消息。自從警察來搜查和美國小姐遷入來住起,表面上一切倒安靜無事。阿非和寶芬則打算離開北平,因為情形很清楚,只要牛懷瑜和親日的官僚,想以他曾充任國民政府的官吏為理由而來逮捕他,他是隨時都會被捕的。經亞和暗香也決定逃出懷瑜的手心,才較為安全。
這些個人的情形姑且不表。北平現在是一個真正淪陷的城市了,和自由中國完全隔絕,一切陷入混亂、非法、流血的氣氛之中。
日本人並沒有公開接收市政府,但是一群傀儡政客則急於成立一個地方維持會,好幫助日本維持地方秩序,和日本合作。亞洲文化協會轉眼興起,提倡學習日本話。學校的教科書要改編。過去幾年鴉片煙館本來已經減少,如今又興隆起來。好多日本商人開始進入北平。大部分日本女人有的穿西裝,有的穿旗袍兒。穿旗袍兒的原因是因為旗袍是滿洲旗人的衣裳,穿旗袍就是「和滿洲國團結一致」,是表示愛國。不過可以注意的是,自從通州偽軍張慶余率軍反正殺光三百日本人之後,日本女人才有穿旗袍的時尚,以前卻沒有。在中國人看來,北平在各方面都是個亡國的城市。老安福系的政客王克敏,當年西原借款計劃下中國段祺瑞政府財政主持人,現在又和他的同僚在積極籌設傀儡政權。
阿非和經亞討論準備攜眷到上海去。博雅吸毒的毛病已完全戒除,決定和太太仍住在北平不動。馮舅爺和他太太都上了年紀,還有寶芬的父母認為他們自己無須乎離開,他們願和董娜秀小姐一同看守王府花園。
這時,上海的保衛戰已經爆發,但是外國輪船仍然在津滬之間定期航行。姚家他們一旦上了船,離開了天津,個人就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他們知道若是坐火車離開北平,一定要受檢查,不過頭等火車的乘客,遇到的騷擾會少。最容易遭受嚴密盤查的,甚至遭受逮捕的,是學生和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像軍人的那般人。商人通常是容易通行的。經亞將近五十,應當是平安無事。阿非在四十以下,他特別小心,改做商人模樣,戴上舊式眼鏡,拿著旱煙袋,鬍子故意不剃,盡量看來歲數大。他們還要帶著藥鋪和古玩店商業上來往的書信帳簿等東西。
暗香扮做商人婦,自然很容易通過。寶芬看來時髦又年輕,但是和闊氣的商人乘頭等車,有丈夫同行,還帶著孩子,也還可以。再者董娜秀那位美國小姐也願和他們一同旅行一段,送他們到天津平安上船,因為知道有美國女人在場,容易提醒日本人在舉止行動上,要像個「文明」國家的人。
所以在八月半,他們向古老的北平告別。他們過哈德門大街時,又看見那熟悉的店舖,阿非和寶芬在壓抑的情緒之下,緊握著彼此的手。過東單牌樓時,阿非告訴司機往西轉,走東長安街,以便再看一眼金碧輝煌的紫禁城。
董娜秀小姐用英文說幸而北平的皇宮仍然無恙,她覺得北平還是北平,沒有什麼變化。
那天一大早,他們到了火車站。車八點半開。火車站前成大群的人,男女老幼,轉來轉去,中間有洋車,汽車,馬車,上面高高的裝著行李。
進火車站時,旅客必須接受身體搜查,不論年齡,性別,在外面的人要等候很久,通過身體檢查之後,再在月台上打開箱子旅行袋。阿非這一批人,沒遇到什麼困難就進入了頭等車的中間。那時已經十點鐘,車還沒有要開的樣子。
阿非等得不耐煩,下車到月台上走一走,告訴寶芬和暗香好好兒看著孩子,不許下車。他看見別的旅客還正受搜查,行李也在檢查當中。
一個警察對輪到檢查的旅客說:「打開箱子!」然後又低聲說:「不相宜的書跟東西不要帶。」兩三個一組的日本憲兵拿著槍,槍上上著刺刀,只是在一旁看著。
再往前走到三等車箱,看見乘客站成排,在上車之前,正逐個兒遭受搜查。他們已經自己解開衣裳的扣子。一個女學生沒有解開她的上衣,因為她以為衣裳上沒有口袋。
一個日本憲兵走過來,指著那個女學生,和一個中國翻譯官說了幾句話。
一個五十歲的中國商人,站在女學生旁邊,向女學生說:
「這種年頭兒,最好隨和一點兒。」
那個女生開始解開上衣,臉上很羞愧,在上衣下頭貼邊兒有幾個字。
日本憲兵指著那幾個字問是什麼。
女生回答說:「是學校洗衣裳的號碼。」
幸而中國翻譯官,他顯然是瀋陽人,特別幫助她,替她翻譯得很好,那日本憲兵才走開。
十一點半,火車才開。火車每站都停,甚至在離開北平城之前,也遇站就停。有兩次,日本兵由中國警察陪同,上車再度檢查行李,頭等車則草草了事。
離開北平之後,他們看見一隊日本飛機,有十架,也許十二架,在頭上往西北飛去。大戰還在南口和別的地方進行,日本忙著運送軍用補給品,所以火車每站都停,後來看見往西開的列車通過,車上裝著大炮,軍火,幾車廂的馬,車過後,掉在地上一些草料。鐵路沿線曾發生激烈戰鬥,小鎮都遭炮火之災。極為淒慘。處處日本兵成群,蹲在地上,秩序散亂。一路的中國村子的房頂子上飄著日本國旗。樹木砍倒在路邊,顯然是為了日本軍隊的防禦之用,但是倘若防禦不周密,也似乎為中國軍隊提供了埋伏偷襲的絕好機會。
下午七點半鐘,他們才到天津,這段途程竟走了八個鐘頭,若是在太平年間,兩個半鐘頭就夠了。
通過天津火車站是最不容易的事。
衛兵警告他們說:「過橋,走中間,不要忙!」
由美國小姐相陪,他們出火車站,毫無困難。他們正說運氣好平安通過之時,幾個衛兵近前來說:「到左面去站排。」他們看見人們三三兩兩慢慢走過去。四、五個日本兵站在左邊兒,把旅客一個一個挑出來再仔細盤問。商人,學生,男,女,窮,富,身份似乎無所謂,只是隨便挑。那些被挑到的人必須散開,站在外面去。
輪到他們的時候兒,日本兵忽然揪到經亞十七歲的兒子,把他拉出去。美國小姐董娜秀從中干涉,向日本人說話,但是日本人只是望望她,叫經亞的兒子站在一邊兒。暗香不由得顫抖起來。他父親遞給兒子一個小衣箱,裡頭有商業信件等東西。日本兵看見了,並不攔阻。
家裡人正焦急的等著他回來時,他卻和另外一些人被趕到附近的一個辦公處去。他父親曾經告誡過他,不要怕,不要慌,小心回答問題。他知道有的立即放回,有的留上兩三天,有當過兵的證據的就槍斃了。凡是經過盤問之後就匆匆忙忙走開時,會被叫回去再盤問。
經亞的兒子很仔細。他提著手提箱,很有耐性的站著等輪著自己去回話,一點兒提心吊膽的樣子也沒有。等輪到他時,他被帶到一間辦公室去,裡頭有三個日本兵,各坐在一張桌子旁,臉上表情非常嚴肅。下面是問的一串問題:
「你反對日本嗎?」
「你是國民黨嗎?」
「你是藍衣社的嗎?」
「你是共產黨嗎?」
「你是英美派嗎?」
「你念過三民主義嗎?」
「你崇拜孫中山嗎?」
「你擁護蔣介石嗎?」
「你對滿洲國怎麼個態度?」
「你覺得日中滿應當合作嗎?」
「中國的以夷制夷的政策對嗎?」
「你什麼時候兒生的?你有幾個姐妹?她們多大年歲?叫什麼名字?上什麼學校?」
這些問題很機械乾燥的一個一個的問,答案很細心認真的快快記下來。日本軍官自己非常嚴肅,決不許自己流露點兒笑容。在那種情形下,彷彿誰都應當用個「是」字答前幾個問題。
「你帶的是什麼東西?」
經亞的兒子打開箱子請檢查,在仔細看了大概有半點鐘之後,一個日本軍官讓他從一個門出去。
他知道已經獲得釋放了。慢慢走下樓梯,來到外面的空地,看見家裡人正很焦急的在入口兒等著他,一見他出來,好不歡喜。暗香拉住他,好像他死而復生一樣。
他們到英租界,住在一個外國飯店裡。在三天以後才有船。董娜秀一定要陪他們,直到他們平安登上了駁船,把他們送往停在塘沽的英國輪船才肯走。寶芬告訴她說他們已經安全無事,催她回去,對她這份患難之中的深厚友誼,表示衷心的感謝。
董秀娜是在他們開船的前一天動身返回北平,因為她擔心她不在家時王府花園的人會有麻煩。阿非和經亞兩家坐了五天的船才到上海,因為每處都停。一進黃浦江就發現一個日本艦隊正停在港口,炮轟上海市區,火光閃動,濃煙蔽天。
輪船在公共租界靠岸。他們住進一家飯店,打電報給木蘭和莫愁,說他們已經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