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走了之後,素雲覺得和婆婆住在一起太寂寞,實在過不了,就盡量在天津多住。她已經安排好,把經亞每月的薪金連同生活津貼,一共一千一百元,六百元寄往北京家中。素雲堅持這是她丈夫掙的錢,應當屬於她。曾太太不聲不響,等素雲不在家時,使匯票落到她自己手中。有時素雲回到北京,她總是到鶯鶯處住一、兩夜,消遣得很快樂,往往到外面去赴約打牌。
曾先生很恨自己的兒媳婦和當過妓女名聲狼藉的女人在一起混,他又聽人傳言她倆在天津時,有人常常看見她們在一處,他深悔當初結這門親事。
桂姐說:「您為什麼不管一管?」
曾先生說:「她在家惹的麻煩更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素雲覺得督促丈夫在事業上向前發展,自己為他推展社會關係,這是對曾家立下大功。她對鶯鶯說:「咱們若是不提拔他,他現在還不仍然是戶部裡一個低級職員?」
鶯鶯說:「這不過是剛開個頭兒,袁大總統的六姨太太對咱們還能幫大忙呢。」六姨太太是頗有名氣的洪某人的親戚,正是袁世凱最紅的姨太太。
素雲看見銀行家,退休的官僚,坐著豪華的巨型汽車,住在值千萬元的現代西式的別墅之中。她看見那些人的妻妾,女兒,穿著摩登的晚禮服,在戲園子裡,在飯店的舞廳裡,在夜總會裡,她覺得那正是她自己應當出現的場所。自從鶯鶯控制住懷瑜的銀行存款,她就由懷瑜一個姓金的好朋友代為買賣政府公債,買賣金條,做投機生意。關於許多公債的名稱,利率,這種投機生意的種種活動,素雲是聽熟了。有一天,在電話上素雲聽說僅僅過了一夜,鶯鶯就淨賺了九千元。鶯鶯說:「為什麼你不來做呢?你也有錢哪。你若早聽我話,恐怕已經賺了四、五千了。」
素雲說:「我若賠了怎麼辦?」
「不會賠的。在交易所老金消息最靈通。他都給六姨太太買賣呢。」
「我自己只有差不多一萬塊錢。我不願冒那個險。經亞一點兒積蓄也沒有。你也知道,他在家又不能隨便用錢。」鶯鶯微笑說:「哎呀,好笨。你從前說要搬出來單住。現在就是機會。我想起一個辦法。你就運用那一萬塊錢,要是賺了,錢是你的。若是賠了,告訴經亞,叫他找他父親去要錢。他若是反對,那更好。就提分家分產業。這樣,你還有機會弄一筆錢。絕不冒什麼風險。」
因此素雲開始認真做起來。第一個月的月底,一算帳,她賺了一千五百塊錢。
素雲說:「嘩!咱們賺錢了,跟男子漢大丈夫一樣了。」
鶯鶯說:「你畢竟不愧是財神之女。」
那天晚上,她們在飯店中鶯鶯的房間裡,大事慶祝。老金是自己苦幹起來的,機警,善交際,大學念了一年就不念了。由於社會經驗,他學得非常隨和,遇到什麼人都處得好。他能開玩笑,能跳舞,北京城什麼地方都熟悉,女人求他,都是有求必應,煙抽得凶,身上不是帶一盒煙,而是帶五十支的一筒,說今天早晨才打開,現在已然去了一半。女人們都喜歡他,叫他「老金」。他的兩條腿永遠不累,精神永遠好。他能安排宴席,打電話替人訂房間,計劃到郊外風景名勝地區去野餐。夫人太太傍晚無事可做,感覺到百無聊賴,就打電話叫老金。他接到電話,不管在夜裡什麼時候兒,他都立刻撂下自己的老婆,跑到那些夫人太太們的住處,進入她們的房間。
「喂!吳將軍!您有什麼吩咐?您要我立刻去嗎?好。」鶯鶯打出電話去,對方都是稱她為「吳將軍」。
於是大家都興致勃勃,那天晚上過得輕鬆愉快。
在老金面前,素雲就變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她的傲慢自尊,她的社會地位,她的矯揉造作,都一掃而空,僅僅是一個尋歡取樂的少婦而已,並且跟老金一齊鬼混,也確實尋求到了歡樂。老金的一個朋友,批評素雲在公開場合的傲慢態度,老金說:「老兄,您說這話,可冤枉人家。她是個心腸直爽的女人,太好了。你不鑽到這些名女人的褲子裡,你怎麼會知道她們的心?她們也是平平常常的人哪。有時看完戲我送她回家去,她累得要命。在我認識的女人之中,她是最寂寞的了。她想找點兒快樂,這你不能怪她。你應當在她的正面兒去看她。在正面兒就是在夜裡。」
的確不錯,在一同尋歡取樂的愛人面前,素雲的心靈是完全赤裸裸毫無遮掩的。她又是時光倒流,童年再現,她和歡樂的朋友一齊玩耍,在重度早已失去的童年的快樂時,她又恢復了一部分童稚的甜蜜。所以追求快樂,也就使人恢復了人的本性。只有老金似乎還能瞭解素雲。
鶯鶯既然讓懷瑜答應不再另有別的女人,她意思並不是說她不再有別的男人。這並不是有失公道,因為懷瑜不假思索,率爾應允,就和他平日對別的事情一樣,而且鶯鶯太瞭解他,而鶯鶯之讓他答應,意思是說懷瑜和別的女人有來往,她若知道是不行的,如此而已。所以鶯鶯和素雲這兩個女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和老金常在舞廳、戲院、飯館兒裡出現,這種情形自然傳到曾文璞的耳朵裡。在戲院和舞廳裡,她們也遇到過北京的官員,是在週末來天津消遣的,還有幾位穿長衫的「將軍」,還有幾個怪裡怪氣禿頭的滿清遺老,戴著呢帽,拿著手杖,但是穿著中國衣裳,這些人在十幾年前是滿清顯赫的官員,而今時過境遷,他們只能做先朝遺留的殘跡了。鶯鶯在她耳邊低聲說那個怪老頭子就是前清的吳御史,另一個是有名的福建總督,素雲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一群形形色色老老少少的人。素雲她知道,只要沒有孩子,她是安全無慮的。
素雲寫信告訴丈夫她很快樂,說老金是個大好人,說她自己在交易所正在做生意賺錢。這封信把經亞嚇壞了,他深怕出麻煩,抑鬱不樂懊喪了一整天。他大舅子懷瑜也正在太原,經亞就和大舅子說:「我在這個蠻荒野地,為的是掙幾個辛苦錢,人都快累死了,這裡沒有戲院,沒有個講究的旅館,我太太卻出去玩樂,拿著我的錢在交易所冒險賭輸贏。」懷瑜安慰他說:「別急。她們這倆女人會自己小心的。老金是我的好朋友,是個正人君子。」
「不行。我應當寫信去告訴她趕緊罷手。我相信人吉凶禍福憑運氣。你在交易所做生意,那可以,因為你運氣好。你命好。我可不是有福之人,我命不好。自從我一降生,我就覺得命運不濟。從來沒走過運。我說這話,並不是說你妹妹有什麼不好。可是你看看我的婚姻。我得到了什麼好處?你看我弟弟和木蘭好享福。我命裡一定有什麼不對。我怕你妹妹若再接著做這種投機倒把的生意,我會垮台呀。」
他的預言真靈。兩個月之後,他聽說他太太賠進去了那一萬塊錢,又向她母親借了一萬,讓他必須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他父親,還得想辦法歸還借的那一萬。
經亞大怒,寫信回去,說他不能讓他父親來賠這筆錢,並且說他不久回去和她算帳。
那年七月十七,祖母去世,經亞和素雲都要回北京去。一天早晨,老祖母安然去世,沒有一個人知道,當時她的頭從光滑的皮枕頭上滑落下來。
經亞回到北京,人很消瘦,臉色曬得黑,穿著西服上身,嗶嘰短褲,那是他和美國工程師一起工作時做的。他那消瘦的腿,穿著厚的羊毛長襪子,顯得頗不好看。母親看見他那麼消瘦,比以前又變了不少,非常傷心。可是他說他身體很好,說他已經漸漸喜愛山西省的高山。說他那些冒險的事情,說在山路上掉下驢來,說他和工程師們的出差,住帳篷,他自己動手做飯,那是他生平頭一次自己做飯吃。整個兒看起來,他的這種生活經驗,對他有好處;接觸大自然和樸實的農民,使他對人生有了新的看法。他說工作還在進行,不過根據工程師的判斷,產油的希望並不大。
一年分別之後,一旦團聚,兄弟們非常親熱。在辦喪事的前幾天,那一萬塊錢賠掉的事,暫時擱置未提,但是素雲已經跟丈夫提過。經亞不明白素雲為什麼非去做投機的生意不可。他見到了山地姑娘,她們挺直的身段兒,獨立的精神,那種沒有矯揉造作,沒有故做嬌羞,那種真純自然,實在讓他無法忘記。如今素雲在困難中哭訴乞憐,只惹起他憎惡之感。
經亞說:「我告訴過你,不要做投機倒把的生意。」話說得比以前和她說話時,語氣顯得堅定沉穩。「好哇,你自己有錢,你賠了,你自己想辦法彌補上。」
他說話的腔調兒,使素雲大吃一驚。素雲說:「噢,想得倒好!我是給你賺錢,我賠了,我得自己拿出來!你可黑了良心。」
「好吧。你對父親去說。我和這件事可沒關係。」
但是在隨後幾天,她算把經亞說服,使經亞相信此事若都推給素雲一個人負責,實在是有失公道,並且她也把經亞說動,使他認為已經到了分家析產的時候,因為他老是全家唯一負責掙錢的男人,卻沒有掙錢人的一點兒特權,最好趁此機會,提出這個問題。所以經亞同意向他父親提這件事。
祖母之死和喪葬的花費,自然而然構成曾先生盤算一下家中財務情形的時機。這些日子以來,他覺得渾身患有虛弱的病症。清朝的太醫稱糖尿病為「消渴症」。他覺得內部發燒,素常口渴,常覺得飢餓,但是沒有胃口,皮膚日漸蒼白。喝的水越多,尿也越頻繁。白虎劑和人參湯也失去功效。兩腿發軟,時常躺在床上或是躺椅上。等發現他的尿上浮有一層東西時,醫生告訴他患的是嚴重的「消渴症」,他的腎臟受了傷。曾先生讀書多,知道這就是西漢文人司馬相如患的那種病,康復的希望不過十分之一、二。醫生告訴他不要吃油膩,不要與女人同床。他自然一直精神萎靡,垂頭喪氣。
一天晚上,在客廳裡,曾先生躺在臥榻上,要和兒子們說話,於是家裡人都來在他面前。他說:「經亞、蓀亞,你們祖母已經去世,我和你媽也年老了。仗著祖先在天之靈的保佑,這些年來家裡平安無事。我將來在地下見著先人,沒有做什麼難為情的事,也沒有不能見人之處。雖然我沒有多少東西留給你們,也足夠你們過的,不會餓著的。在錢莊我們還有差不多十萬塊錢。是這些年來我省吃儉用積存的。家裡由於你母親善於操持,我沒有搜刮老百姓,拿的只是做官應得的。和前清時代別的做官的相比,我也許可以稱為腐敗,若和民國時代這些做官的相比,我自己應當說是清廉。」他對當時民國的官吏這樣攻擊,孩子們聽見都微微一笑。他接著又說:「現在除去現款,咱們只有這一棟房子,一家值一萬五千塊錢的綢緞店,鄉間的地沒有什麼收入,稅太重。我要你們知道這些事情。花費很大,這次喪事,至少要用幾千塊錢。」
他還想再說,但是停下來喘了喘氣兒。
素雲看了看經亞,經亞猶疑了一下兒,然後鼓起勇氣說:
「爸爸,我想告訴您點兒事情。您千萬別生氣。」
父親以清朝大員的權威口氣問他:「什麼事?」「是這樣兒。我不在的時候兒,您兒媳婦在天津股票交易所賠了點兒錢。」
這是木蘭和她丈夫第一次聽說這件事,他倆眼睛很快轉向素雲,素雲的眼睛往地下看。
父親喊說:「什麼?」
「她買政府公債賠了錢。」
父親喊道:「渾蛋!誰告訴你去玩兒那種東西——買空賣空!連那麼點兒頭腦都沒有?」他的官腔像大官審案子,經亞覺得像犯人受審。當時氣氛沉靜而緊張。
父親最後問:「多少?」
經亞說:「一萬。她原以為能夠平平安安給咱們賺一點兒錢呢。」
曾先生轉向素雲,在鬍子裡飛淺著唾沫說:「誰告訴你去做投機生意給咱們家賺錢來著?」
素雲豁出來立即鬧個決裂,因此才挺得起來說:「爸爸,這純粹是運氣壞;有交易所消息最靈通的人給我出主意,他還給袁世凱的六姨太太買賣呢。」
「他叫什麼名字?」
「他姓金。」
曾先生坐起來,把長旱煙袋用力在地上敲打。「你這個小笨蛋!我早就跟你說來著。現在當著我兒子的面兒,你知道一下兒也好。你不要自欺欺人,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天津和鶯鶯還有那個姓金的做的事。為了這件丟臉的事,人家已經恥笑咱們了。你在北京有家,你卻不願在我們家住。你非要各處去跟年輕的男人亂來,丟我們家和你丈夫的臉。」素雲的臉變得緋紅,經亞都氣呆了,他向父親說:「爸爸,您說的是什麼?」
「你頂好知道了吧。全北家城都談論這件事情呢。你下一步怎麼辦?」
素雲現在要自己辯論。她說:「爸爸,您聽人家說閒話。我沒有做什麼錯事。而今這個社會,跟著男人出去也算不了什麼呀。」
公公大喝一聲:「住口!你若是不知道什麼是羞恥,我還知道。所有現代派頭兒的女人都是王八!」
「王八」本義是忘了第八個重要美德,就著「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恥」字,但是習慣上和烏龜弄到一起了。這是大官常用來罵犯人的話。在暴怒的父親面前,全家怕得鴉雀無聲,父親氣得喘吁吁的。受了這麼一頓毒罵,素雲羞得掩面大哭。桂姐扶著患病的老人離開了臥榻,惱怒得噗噗的喘著氣,走到裡間去了。公公走後,素雲突然停止了啼哭,也走出屋去。曾太太坐著生悶氣。經亞狼狽不堪,心中懷恨,覺得今天在全家面前丟了臉。
曾太太怒喝一聲,把所有的丫鬟都趕跑。她說:「兒子,這跟咱們家的名聲有關。不管人傳的話是真是假,你得想辦法,不要再叫人譏笑。以前我若知道牛家的女兒是這樣兒的人,我決不給你辦這件親事。你媳婦兒若是再不檢點自愛,她非把你父親氣死不可。」
經亞忽然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他號啕大哭,好像他鬱積在心裡多年的痛苦,從來沒有說出過,也從來不能說,而今在母親面前隨著湧泉般的熱淚傾瀉而出了。看見兒子如此,做母親的也哭起來,一邊兒哭一邊兒撫慰經亞,就彷彿經亞是小孩子一樣,她說:「先平靜一下兒,我知道這夠你受的。我告訴你父親還這筆錢,彌補這項虧空。你若願在家,就辭職不幹。咱們家不需要你跑那麼老遠去掙錢。」
蓀亞和木蘭也過來用話安慰經亞。
蓀亞說:「哥哥,我們向父親央求給你還那筆錢。」木蘭說:「哥哥,你現在去看看素雲吧。告訴她先靜下來,告訴她家裡沒有解決不了的事。一家人畢竟是一家人。不要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事情總算已經過去了。」
經亞問:「她在天津到底做的什麼事?」
木蘭說:「我們不知道。父親一定是在外面聽人家說的。
你現在還是去看看素雲去吧。」
經亞這才走出屋去,心裡思潮起伏,感情理智,矛盾衝突。進屋一看,素雲正躺在床上哭。他好言安慰,素雲一言不發。
經亞忽然一陣怒氣上衝。他說:「你不用這麼哭。我怎麼辦?你做的好事!你對得起我不?我被人恥笑,戴綠帽子!父親罵你,罵得對。你自己丟人,你也讓我丟人。看看你的妯娌。人家怎麼能在家過?你就不安於室!」
憋著一肚子的委屈,經亞離開了妻子,出去和弟弟說話,談論家裡的財務情形。
他說:「我這個做哥哥的很蠢笨。今天的事情也不能說完全是你嫂子的錯兒。你們都不理她,她才去找鶯鶯。」木蘭說:「二哥,您別冤枉人。沒人存心排擠她。您知道討二嫂高興是不容易的。」
經亞停了一會兒又說:「我要說的是,她在咱們家是永遠不會快樂的。說實話,咱們應當分居另過了。現在辦祖母的喪事,不久我還要到山西去做事。父母年老。你們若是同意,咱們就請父親分家吧。我們搬出去,也減少磨擦。」蓀亞看了看木蘭,木蘭說:「年輕夫婦誰不願出去自己過?而是而今父母還在。父母在一天,誰也不願分家。事情可不應當這麼辦。」
經亞又說:「可是現在有這一萬塊錢的虧空。若讓你們也來分擔,不能算對。可是,蓀亞,你為什麼不找個職業?現在我一年掙這麼多錢。大家都是花公家錢。我若把我掙的錢放在公家錢裡大家用,素雲會不高興。我若不這麼辦,你們會說我自私。」
蓀亞說:「你那麼辦可以。你用不著太多心。這都是現代的新思想。咱們過去從來沒有這些問題。那有什麼關係?大家都是一家人。若是起,大家一齊起,若是落,大家一齊落。但是我知道二嫂子。至於木蘭跟我,你放心,你掙的錢,你儘管自己留著。我們是在花父親的錢。」
這次談話沒有結論。他們正在說話,小喜子跑了來,喊說:「二少爺!二少爺!您在哪兒呢?二少奶奶上吊了!」
他們跑去看,見素雲躺在地上,全屋裡亂七八糟的。原來素雲在全家的女人面前飽受羞辱,丟盡了面子,她就站在凳子上,把脖子伸進一條繫好的褲腰帶裡,再把腰帶掛在一根高的床柱子上,然後用腳把凳子登開。可是褲腰帶斷了,她就摔在地上。冷香聽到跌落的聲音,衝進去一看,看見屋裡的情形,跑出屋外喊著求救。一個女僕進去,發現素雲碰昏過去,但是還在喘氣。桂姐來了,曾太太和曼娘則躲著,怕得打哆嗦。等發現素雲並沒有死,她們才來看她。大家把她抬到床上,二十分鐘之後,她才開始呻吟,眼睛閉著,身旁如何,一概不理。
錦兒對木蘭說:「那根褲腰帶不是真斷了的。我看見了。
系的扣兒自己鬆開的。」
木蘭望望她說:「頂好什麼也別說。倘若她剛才真自殺死了,她家或許要告咱們逼死了她呢。」
素雲的自殺企圖,不管是真是假,總算得到了部分的勝利。分家析產原則上是擬定了,只是先記在帳上。但素雲並沒遂了分居另過的心願。家裡三房,曼娘代表平亞,每一房名下只得到兩萬塊錢和鄉下的一部分田地;曼娘的兒子,算是家中的長孫,分得那家綢緞店,將來好做教育費;桂姐的女兒麗蓮和愛蓮分得五千塊錢,將來做嫁妝費用。北京的住宅不分,只要父母在,就一直不分,將來賣出去的錢,只分給經亞和蓀亞。其餘的錢由父母自己留用。在曾太太的請求之下,曾先生由公款中給經亞付了那一萬塊錢的虧空,也就是說,這筆還債錢是由三房共同負擔的。
每一房可以動用自己的錢,或是花用或是投資,但必須取得父母的同意,或是接受父母的指教。木蘭倒很喜歡這種安排,她和蓀亞開始認真思索怎樣利用他們自己名下的那筆錢,心裡暗中感謝素雲。
經亞原是請了一個月的假,回來參加祖母的喪禮。但是因為他妻子的麻煩,在家待了五個禮拜。在第五個禮拜,他接到一封電報,電報上說美國在太原的代表問為什麼祖母的喪事要辦五個禮拜之久,所以他最好立即啟程回任。
在離家的那一天,他對蓀亞說:
「我現在把錢控制得很緊,她不會再去拿錢亂來。我每月給她四百塊錢,足夠她用的。為什麼一個月一個女人要用三百塊錢,甚至四百塊錢,我真不懂。」
蓀亞說:「為什麼不懂?一夜打五十塊錢的麻將,那算不了什麼。她答應了麼?」
經亞說:「不管她答應不答應,也只好如此了。你想我還要像奴隸一樣那麼拚死命供給她揮霍嗎?我自己花一分錢,我都要盤算……這個道理你知道。我們倆不像你們倆……她恨我,我知道……哎,家就是個枷,是個枷!」
他從肚子的深處歎出了一口氣。他摸了摸他的衣裳領子,彷彿他摸脖子上的鎖索一樣,木蘭和蓀亞很為他難過。忽然,他直接向木蘭說:「我若有像你這樣一個妻子,我辛勞做事,掙的錢都花個精光,也沒關係。至少我也得到了點兒快樂呀。
但是現在我有什麼快樂呢?」
木蘭說:「二哥,現在你知道過去我為什麼跟她和不來了吧。現在我們可以想辦法讓她在家過得舒服點兒,但是事情可不是一方面兒的,她得答應才行啊。當然現在她有點兒慚愧,過一陣子也就好了。至少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的。」經亞坐著聽,可是聽而不聞。他結結巴巴的說:「若是我……我……」
木蘭問:「什麼?」
他喊說:「我和她一刀兩斷。我和所有的富家之女都一刀兩斷。我若是,若是有機會再娶,你知道我應當娶什麼樣子的小姐嗎?」他好像是自言自語說:「在山西,我看見了那麼多可愛的鄉下姑娘。我娶了誰,她都會感激我的。」
木蘭說:「你說笑話吧?」
「你不相信?三百塊錢一個月的薪水,甚至於一百,甚至於五十,都會使一個鄉下姑娘樂得要死啊!她會把我照顧得滿好,並且忠心耿耿,心滿意足,會整天做事。這不是人過的日子,天天吵嘴。」
木蘭沉不住氣了,她問:「你不是想和她離婚吧?」「離婚?隨時。她說哪天就哪天。有什麼關係?不過現在先別讓她知道……你知道我要娶的是哪種女孩子嗎?」由他的聲音聽來,經亞似乎已經自由而快樂了。「我要娶一個以前受過苦的。一個歉年逃荒的,比方說吧——小孩子時被人賣過的,做過奴婢的,挨過餓的,再賣給人做妾的,受過大太太打罵的。然後,第三……」經亞停下來。
木蘭替接下去:「第三,她跑到尼姑庵,跑到五台山上出家當過尼姑的,對這個人世間的繁華享受死了心的,然後碰見一個和美國工程師一同旅行的青年,兩人一見鍾情,於是決定再度結婚。是不是?」
經亞大喜:「正對!正對!那樣的女人該是個多麼好的太太呀!我就像公主一般待她!」
經亞走時,他最後的話是:「這次我真高興走。也許五台山上一個尼姑正等著我呢。誰敢說不會?」
暗香帶著阿滿一直在一旁站著聽,經亞並沒有注意到她。他走了之後,木蘭看暗香看了很久,似乎一時心智不靈,不能一時把零散的過去的記憶串連起來。
最後,她微笑說:「暗香,你到不到五台山去?」
暗香低下頭,用筷子喂阿滿吃東西。
木蘭對於蓀亞和她自己那一筆錢應當怎麼運用,煞費心思。她想用了那筆錢,蓀亞應當也因此找到一個職業。她向蓀亞說:
「咱們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哪。妙想夫人。」
「你喜歡幹什麼?」
「直截了當來說,我受的教育是為了做官,現在我不肯做官了,所以別的都不能做。」
木蘭說:「蓀亞,這一次,說正經話。咱們若是把錢放在錢莊,七厘的利錢,一年一千四,若是連付房阻,根本活不了。說真格的,你得找一個職業。現在我是商人的女兒,我有一套不足登大雅之堂的普通老百姓的打算,你要不要聽?」
「當然要聽。」
「我是要做個平民百姓。不問政治,不求聞達,只求做個商人的妻子——豐衣足食,無憂無慮。這兒開一個茶館兒,那兒開一家布店,再開一家小飯館兒,咱們擔保食有美味。等老人家百年之後,咱們搬到一棟樸質的房子,帶一個小花園兒,無人來欺壓,得空到水上泛舟為樂。你知道我從來還沒游過杭州。杭州現在仍然在我心裡還是一個夢境——只聽母親和紅玉說過。杭州的沙鍋鯉魚頭是很有名的。咱們在西湖邊兒上買棟房子。我再學畫畫兒。住在那兒,孩子們也在那兒長大,我自己教他們。這對人生不算是什麼奢望,你說怎麼樣?」
「妙想家,這已經是奢望了。你想咱們有那份兒福氣嗎?」「說實在的,我所求於你者並不多。願上蒼保佑,咱們也不求什麼功名富貴。我可以做普通生意人的妻子,你也許覺得意外。我能給你做很好吃的素菜啊!」
蓀亞問:「那麼開什麼商店?」
「我父親有好多商店。咱們可以向他老人家買一家茶莊,或是一家藥鋪。什麼店都可以。即便是扇子店,杭州的出名的刀剪店,都可以。什麼都可以,但是當鋪除外。我能過那種日子。」
「你若繼承下一家當鋪,你怎麼辦?」
「我把一切人家典當的東西全都退還,關門大吉!可是我喜愛別的生意,大家做生意都似乎那麼忙。」
「妙想家,這都是你的想像。你是富家之女,你只覺得開家小商店也是詩情畫意的。」
「你現在能不能經營一家商店?能不能?」
「當然我能,但是什麼商店?」
「咱們跟我爸爸去說。」
木蘭和蓀亞去看姚先生,姚先生思索了一下兒,然後說:「你們若是願意,杭州的商店我可以給你們一家。可是如今公婆父母健在,你們不能到南方去。為什麼不把華太太的古玩鋪的股份接過來呢?現在生意很好。去年賺了五千塊錢。」
木蘭說:「好主意!可是那股份是舅舅的。」
「這個可以商量。」
「您想舅舅會讓出他的股份嗎?」
父親十分有把握的說:「為了我的女兒女婿,他會。」
「華太太也賣舊書嗎?」
「大部分古玩店也賣舊書,華太太不賣。」
木蘭越想那古玩鋪,越覺得著迷。古玩鋪是個悠閒的生意,顧客不多,而到古玩店的客人,也大都像古玩一樣,他們會徘徊玩賞,一閒談就一個下午。在古玩店可以遇到畫家,遇到學者,若是再加上珍本書籍部,可以遇到更多的學者,也可以結交成朋友。
這個想法就立刻辦到了。馮舅爺答應只保留他那全部股份的四分之一。因為那家古玩店幾年來一直賺錢,他以一萬五的價錢,賣給蓀亞四分之三的股份,因為大家是一家人,蓀亞把這個辦法說明時,曾先生立刻同意。所以馮舅爺帶著他夫婦去看華太太,她聽說姚家的小姐要到她的古玩鋪做股東,她覺得萬分的光彩。
巧得很,蓀亞和木蘭第一天在古玩鋪時,正好遇見老畫家齊白石。齊先生正坐在籐椅上打盹,鼾聲大作,大腹便便,時起時伏,在肚子上的鬍子也隨之上下。木蘭以為是個老用人,以為也許是華太太的親戚,輕輕問華太太:「那是誰呀?」
「是畫家齊白石先生。」
但是齊先生並沒有真睡著,因為他眼睛也沒睜,用低沉的聲音說了話:「不要賣了我。我不是這兒的貨。不過,可以賣一個晚上,只要兩斤酒,一碟子醬羊肉就行了。」木蘭以低而富有音樂美的聲音大笑出來。她說:「齊先生,早就想認識您了。」
老畫家還是閉著眼睛,他說:「聲音好妙!聲音好妙!我真想畫下來。」
他的眼睛慢慢睜開。一看見木蘭,他坐起來,趕緊找他的拖鞋。
他問:「你是誰?」還沒等木蘭自己介紹,他又接下去說:「對不起!不要見怪!我早就想畫一個像你這樣聲音的仕女呀!」
木蘭大喜,她說:「是嗎?今天晚上您可以出賣了吧?我們願用兩斤酒來買尊駕呢。您說上哪兒,咱們就上哪兒。正陽樓?還是致美齋?」
對這位偉大畫家,這樣不拘俗禮,在她邀請了餐敘之後,木蘭才覺得太唐突,心裡才害怕,但是這卻正投合這位老畫家的脾味。所以木蘭和他在古玩鋪閒談了一下午,那天晚上慶祝新股東加入合夥,連同華太太,齊白石先生,大開盛宴。
那是第一天蓀亞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