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先送曼娘回去,然後才回自己家。公婆見了她很歡喜,可是曾先生看見她那麼嬌艷年輕,多少吃了一驚,以後是不是讓那麼一個年輕守寡的兒媳婦再到外頭去拋頭露面,心裡有點兒疑懼。因為曼娘自從十八歲守寡以來,還繼續成長,現在亭亭玉立,長得比以前更美。木蘭也使他吃了一驚,因為她彷彿已經長大,自然的神秘力量,使青春少女變得太微妙了。木蘭的臉和兩頰比以前豐滿,眼眉和眼毛比以前更黑,眼睛比以前更亮,而山水之間這次遊歷,使她更是容光煥發。是否自己會有福氣娶那麼美的兒媳婦?才色兼備的女人會命運如何?他納悶兒不已。
曼娘說木蘭姐妹要到天津上學唸書。
木蘭說:「還沒有一定。我媽和我爸爸只是說說而已。」曾先生說:「這麼大了還去上學?離開家到外面去上學,沒有好處。為什麼要跑天津那麼遠呢?」
桂姐說:「她們又不是我們家人,咱們有什麼權利管人家的事?」
曾先生只是微微一笑,曾太太說:「木蘭還不是跟我自己的女兒一樣。」
曼娘說:「事情最好還是仔細點兒好。鴿子放跑了,可就不知道還回來不回來。」
木蘭說:「你說的是什麼呀?我是去唸書,每月還回來向您請安的。」
木蘭回到家裡,正在自己屋裡換衣裳,錦兒進去告訴她:「你不在家的時候兒,家裡好像又太空。乳香回家去看她的家人了,我和銀屏覺得好悶得慌。前天,我們去看看青霞的小孩兒。」青霞已經嫁給羅東的兒子,他這個兒子是在一個姓王的人家當差。
木蘭問:「青霞好不好?」
錦兒說:「她很好,她的小孩兒很好看。我們去是因為小孩的滿月,太太沒想到。我們就替您做主,送給小孩一雙虎頭鞋,另外還送了兩塊錢。我們幾個人也湊了點兒錢,給小孩兒買了一個小鐲子。青霞說先向您道謝。過幾天她帶著孩子來給您請安。」
木蘭說:「幸虧你們想到了。銀屏好嗎?」
錦兒說:「她也夠難的。別人都不在,我們倆說了好多話。我覺得事情也不能全怪她。我們做丫鬟的,不像您千金小姐。我們伺候主子,伺候太太,五年、十年。可是自己將來怎麼樣,誰也得想一想。至於我呢,我願伺候您一輩子,若是我……」
「當然。錦兒,我們倆從小一塊兒長大,簡直就像姐妹一樣,將來分手怎麼受得了。」
錦兒又接下去說:「至於銀屏,那就不同了。她先來,她有福氣伺候大少爺。她已經二十多,比少爺還大,她是高不成,低不就。她不能等到大少爺成家。可是她在姚家舒服日子過慣了,沒法子再去嫁個莊稼漢,並且她也不願離開北京。青霞已經出嫁。乳香的爸爸媽媽就在城裡。我雖然父母雙亡,我知道我若跟著您,我不會出什麼錯兒。可是她怎麼辦呢?」木蘭說:「你說的很對。連竹筍在土裡,也是往上長。誰不願出人頭地?銀屏若不願回南方去,咱們給她找個男人嫁出去怎麼樣?」
錦兒說:「那就看她是什麼心思了。」木蘭的眼睛不住看著錦兒,錦兒又接著往下說:「天下什麼事情都好辦,只有人心不好辦。她的心思若往別處想,一切都容易;若是往這邊兒想,那就難了。少爺長得漂亮,對人又好。他高興的時候兒,話說得那麼好聽。若不高興,當然,他有脾氣,但是,男人嘛,當然都是那樣兒。並且,即使銀屏要走,大少爺還不一定肯放呢。銀屏說……」
這時候兒,乳香進來說銀屏肚子疼,體仁已經派她取藥回來。去年,銀屏就容易鬧肚子疼,所以沒人覺得有什麼關係。但是到了下午,銀屏顯然病更重。體仁到他母親的屋裡,臉色蒼白,說應當請醫生來給銀屏看看。珊瑚說:「等等兒看。是老病兒,沒有什麼新鮮。給她點兒瀉藥,再給她點定心丹。
告訴她不要吃東西,再給她點兒去年的荷葉湯。」
莫愁說:「一定是你已經告訴她你要到英國去。」
體仁說:「我告訴她了。她說她高興我能出國到外洋看看。」
莫愁說:「我也是這麼說。」
體仁說:「你冤枉她。她的嘴唇慘白。誰能裝做疼成那個樣子呢?」
「我並不是說她的肚子疼假裝的。可是我說,你若告訴她你決定不出國,她的肚子疼就好了。」
珊瑚問:「你當真決定去嗎?」
體仁說:「當然。你們誰也不真正瞭解我。你們怪我不用功,怪我說唸書沒用。但是我相信我沒說錯。據說唸書為富貴榮華。你們告訴我,我為什麼要求富貴榮華?我又何必用功?你們替我設身處地來想。咱們家需要我掙錢?還是需要我做官?你們都誇讚立夫。但是他母親指望他養活。當然我也像別人一樣想做個人。我必須瞭解現在這個新世界,我到國外去唸書,是另有道理的。」
他母親聽了他的話很歡喜。體仁臉皮兒生得特別細嫩,鼻子像木蘭的鼻子一樣筆直,濃黑的眉毛像父親。上嘴唇邊兒上露出來一點兒小鬍子,看來很有男人氣。現在他一陣子口才雄辯,似乎堅決而真誠。
他母親說:「你若真打定主意努力向上做個人,一切都好辦。昨天你向我盡點兒孝道,在孔太太跟前,我好有面子。我並不要你賺錢,也不要你做官;我只要你像別人一樣,做個正正當當的人。可是,你要改改脾氣,不要一不高興就摔東西。」
「那是因為咱們有東西摔,咱們買得起新的。若是有錢的人家摔得起東西,不摔東西,不買新的,人家工匠怎麼賣錢謀生呢?孟子說過:『天之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是我既沒有勞動筋骨,也沒有身體挨餓。所以上天一定沒看得起我。」
莫愁和珊瑚聽了大笑,可是他母親卻聽不懂他那一段文章。
莫愁說:「我向來沒聽見人這樣講孟子。你真懂孟子這段話嗎?」
「當然我懂。」
「孟子又說聖賢和我們常人一樣,人天生是沒有不同的。人獸之間唯一的差別就在那一丁點兒的是非之心。若是故意摔東西也算對,把米倒在水溝裡也算對了。不說你誤解了孟子,自己有過錯還怪天。」
體仁算被駁倒,沒有話說了。只好說:「你也像你二姐一樣。你長大會教訓人了。」
體仁現在除去對自己妹妹們之外,對別的女孩子都溫柔。銀屏正在他同一個院子裡她自己的屋裡。他回到院裡,到她的屋裡去,看見她正用被單兒蒙著頭。他輕輕掀開被單兒,問她覺得怎麼樣,可是銀屏把臉轉過去。
銀屏說:「你去了那麼久。」體仁看見她擦眼睛。銀屏又說:「剛才我又狠狠的疼了一陣子,現在剛好一點兒。」體仁說:「你不要傷感。今天晚上你的肚子空一下兒,明天就好了。現在你只要喝荷葉湯。明天再請大夫來。」體仁把銀屏用來捂著臉的手拉開,向她說:「我剛才跟二妹辯論《孟子》上一段文章,她們好像都說我不對。只有你瞭解我。天地之間,只有你我互相瞭解。」
銀屏微微一笑。她說:「將來你走了之後,會有些別的人更瞭解你。那時候兒,你還會想到幼年時的丫鬟嗎?」銀屏說話,滿像一個成熟的女人對一個天真無邪的男孩子說話一樣,而說話的聲音之溫柔,簡直使男人心醉。她的話直截了當,沒有一個斯文的女孩子那柔順謙退欲語還休的樣子。她的聲音和面貌,充分顯示出寧波人的獨特的活力。據說一個寧波小姐若想追求一個上海的男孩子,這個男的就在劫難逃了。而體仁,雖然口才雄辯,體格健壯,內心則像個有女人氣的上海男孩子。正如他剛才所說,他既未曾勞動筋骨,又未曾遭受饑寒,他只是一個軟殼的蛤蜊,銀屏的話使他有點煩惱,因為他對銀屏很真誠。所以他對銀屏說:
「你不相信我嗎?我若有一天會忘了你,或是我若口是心非,願一個毒膿包生在我嘴唇上,並且抽搐而死,而且死後下輩子變個驢讓你騎!」
銀屏笑道:「幹什麼青天白日的起這麼重的誓?」「是你逼著我起的!這次是我做人成功的機會,我一定要去。你給我照顧我的狗。我若對你變了心,我回來的時候兒連狗都不如。你可以隨便踢我,隨便咬我,讓我睡在你的床下頭。」
體仁喜愛一切洋東西——照相機、表、自來水筆,好勇鬥狠的外國電影,他還養了一隻洋獵狗,到哪兒帶到哪兒,不過只是由銀屏餵他。體仁不知道怎麼樣對待狗,發起脾氣來,他會用腳踢狗,虐待狗,弄得狗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結果那個狗對銀屏反倒比對真正的主人還忠。現在,他指著狗說:
「人的忠誠還能不如狗嗎?」
銀屏回答說:「在聰明上,人比狗強;在忠誠上,人比狗差。並不是我不信任你。你既然有機會出去,你自然應當出去。我沒有權利干涉你的前途。但是誰知道你什麼時候兒回來,現在我已經成年了。即使我願等著你,可是也許情形有變,也由不得我。我若不嫁,變成個黃臉婆,人會笑我說:『你還等什麼呀?』我拿什麼話回答呢?我若任憑別人擺弄,你回來的時候兒,我的身子不是別人的了嗎?哼!為人莫作女兒身,一生苦樂由他人。」
銀屏歎了口氣,顯得疼痛的樣子,前額上竟冒出汗來,體仁給她擦。
她又說:「你對我這麼好,我很感激。咱們過去只是亂說。你是天生的主子,我是奴才。人各有命,落生時注定的,一輩子也不能改,我並不是賣給你們家一輩子,總有一天我們家裡人會來贖我,我就得嫁個莊稼漢,回鄉下去,做個莊稼漢的老婆。在你們家,我穿得好,吃得好,這已經是我的福氣,所以將來怎麼樣,還是不說為妙。」
狗叫了一小聲,聞到有吃的東西拿來了。一個僕人掀開門簾,盤子上端著一碗荷葉湯,說:
「飯已經擺好了,太太等著您呢。」
「告訴他們先吃吧。這時候兒我怎麼吃得下?」現在他父親不在家,體仁就放肆起來。
女僕走了之後,體仁說:「我餵你。」銀屏就讓他喂。湯不夠甜,體仁起身往廚房去找糖。但是銀屏說:「不要去!留神人家說閒話。」體仁又轉身回來。
於是銀屏又說:「你最好去吃晚飯。我已經好了。表面兒上不要叫人看出來呀。」體仁聽銀屏的話去吃飯,飯後,又回屋裡來。
第二天早晨,體仁對母親和兩個妹妹說,他決定不到英國去了。這是因為銀屏比英國的魔力大。
等父親回來,體仁卻沒有勇氣對父親說不到英國去。
傅先生一天說,「體仁,你最好把辮子剪了,做幾身西服穿。」在當時,剪掉辮子是表示極端維新派。當時多少有點兒危險,因為可能被看做陰謀推翻滿清的革命黨。革命黨都剪去辮子,因為留辮子是表示臣服滿清。但出國留學的學生剪辮子,則認為是當然之事。
這很投體仁的口味,他不再說不去英國了。在隨後的幾個月,他的姐妹對他頭髮剪成洋式,他的洋服、領帶、袖扣兒、飾鈕,覺得好有興趣。體仁覺得好瀟灑,好摩登,自己好自鳴得意,舉止行動好像一個新人物。銀屏經管他的衣裳洗換,但是常常弄亂,也許是由於心情不靜,也許是因為生氣。她覺得洋襯衫長得可笑,袖子剪成那種怪樣子,會纏繞起來,袖口兒的裡外面簡直不容易認出來,她常常把袖扣兒扣反。那些衣裳怎麼燙,怎麼折在箱子裡,她學得都不耐煩了。
一天,銀屏說:「為什麼西服有那麼多兜兒呢?那麼多扣子呢?昨天,我算了算,裡裡外外,一共有五十三個扣兒。」但是體仁很高興,也學會了把兩隻手插進褲兜兒裡走。也系顏色鮮艷的領帶,背心上還有個表兜兒!裡頭放著懷表,有時候兒一隻手插進衣襟裡,一隻手掄著一根手杖,就像他所看見的瀟灑的歸國留學生和洋人一樣。
莫愁幫銀屏的忙,因為穿西服,在當時青年人,算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所以莫愁見哥哥穿得那麼講究,自己也得意,於她學著哥哥燙衣裳。
立夫現在常來看他們,在體仁一旁,相形之下,自然顯得舊派,穿得也有點兒不體面。他不一定願到姚家來,可是雙方的母親交情越來越好,大家也都歡迎他來。在此富有之家,他雖然始終不覺得很自然,總覺得他和體仁之間有一道明顯的障礙,可是他的不安的感覺卻漸漸消失,他覺得體仁因為家裡有錢,生活上那種安適,自己心裡也羨慕。他力求謙虛有禮,力求隨和,可是在小姐面前,即永遠不肯開玩笑,而且總是敬而遠之。有一次,在幾位小姐萬分勉強之下,他把千字文的第一頁倒著背了一遍,因為大家聽傅先生說過他會倒著背。他常常會沉默一會兒,可是他一說到自己所知,或自己所深信的事,則言詞犀利,足以表示他精通有研究,使聽者在此專題上,不做第二人想。有一次,他對木蘭說:「對一事一物若有真知,若有真瞭解,乃一大樂事。」
在那些年,男女青年之間的社交活動,也漸漸為人所允許了;但是木蘭姊妹因為在舊傳統裡長大,在男客面前,總是緘默而矜持。但是在立夫背後,她們卻不由得不談論他。
立夫的喜愛議論,窮究道理,那副嚴肅認真的頭腦,特別吸引木蘭。她哥哥體仁的美儀容,有辯才,時而慷慨大方,時而和藹親切,有時也有聰明妙想,但從來不嚴肅認真,則恰和立夫成鮮明對照。這雖非體仁之過,但這個鮮明的對照,除在衣著一項之外,則完全對立夫有利。
體仁新近買了英格蘭制的皮鞋一雙,合中國銀元三十五塊。立夫也有西式皮鞋一雙,但是中國製造的,是為了學校上體育課穿的。他始終沒有在皮鞋上擦油打亮的習慣,所以他的鞋皮都已穿舊,呈乾燥有磨擦傷痕的灰色。一天,他走後,莫愁說:
「你看見他的鞋了沒有——好髒啊!我真想叫他脫下來,讓銀屏去給他擦擦打打亮。」
木蘭說:「亮不亮又有什麼關係?」
莫愁說:「儀表也重要。」
過了幾天,立夫又穿著他那沒打亮的皮鞋走進來,姊妹倆人不禁彼此相顧,吃吃而笑。木蘭用眼緊盯著莫愁,好像向她挑戰。莫愁鼓足了勇氣說:「立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立夫問:「什麼問題?」
木蘭開始大笑,莫愁一句話都無法說完,立夫不由得納悶兒到底為了什麼事。木蘭免得使情形尷尬,只得說:「我們倆要試試你。傅伯伯說你背得過詩韻部的字。你告訴我們第九部『蟹』韻裡的字。」
莫愁對木蘭的機智頗感驚異,竟會立刻把「鞋」字改成「蟹」。
立夫果然立刻滔滔不絕的背出來:「蟹、解、買、獬、奶、矮、拐、擺、罷、駭,讓我看看。還有揩、拐、癔。」
木蘭大喊道:「好!無怪乎傅伯伯那麼誇你。」立夫說:「這套學問是蠢不可及的。只是愚弄那些不會寫詩的人而已。用限定的韻寫詩毫無道理。若能自己定韻寫詩,本來可以寫出好詩,這樣一限韻,好的詩句全限光了。還有,那些韻書,至少已經有七百年。現代人不用適合現代發音的韻,真是豈有此理。孔子時代還沒有韻書,但是《詩經》裡也有很多好詩句。」
這時候兒,姐妹倆都忘記了他的鞋,雖然還是一雙破舊的鞋。
木蘭說:「我也這樣想。發音雖然已經有了改變。比方說以前鞋一定念過『奚挨』的音,不然怎麼會在韻書上和『買』、『奶』同韻呢?」
立夫說:「就是啊。現在說『螃蟹』,在方言裡有時候兒說『螃孩』。說『鞋子』有時候兒在方言裡說『孩子』。」莫愁微笑說:「很對,在北京我們說擦鞋,可是銀屏是杭州人,她說擦『孩子』。那一天,她說她要擦『鞋』,我還以為她要擦『孩子』呢。」
木蘭說:「你若不信我的話,我可以叫她來。」
現在立夫開始低頭看自己的鞋,莫愁嚇呆了。
銀屏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進來了。莫愁說:「銀屏,你把孔大哥的『孩子』拿去擦擦吧。」
於是全大笑起來。銀屏真去拿了一盒兒鞋油,把立夫的鞋擦得跟新的一樣,立夫大驚,莫愁大喜。
這件事,立夫只知道一半兒。幾年之後,莫愁才告訴他另一半兒。
六月裡,有一天,曾太太和曼娘下棋,桂姐在一旁瞧著。曼娘剛過了丈夫的第二個週年忌日,看來精神有點兒萎蘼。這時孩子阿-已經能跑,正在她周圍玩兒。
曾太太說:「這幾天怎麼沒看見木蘭?」
曼娘說:「誰知道她這幾天幹嘛呢?自從上月底她來看方先生之後,就沒再來。」方先生是山東的一位私塾老師。已經來到北京,住在曾家,以度晚年。只因她太太已經亡故,膝下沒有兒女,只是他一個人,曾先生名義上是叫他管帳,年歲太老,實際上什麼也不能做。對孩子們說,是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依照老規矩,理當如此。所以曾府仍然以正當尊師之禮對待他。
曼娘說:「也許她忙著給她哥哥準備出國呢。」
「他什麼時候兒走?」
「我聽說是這個月底。」
「一個人為什麼要到外國念洋書?他媽怎麼會許他去呢?
我就不教蓀亞走那麼遠。」
曼娘說:「那天錦兒把木蘭的禮品送來給方先生,我把她帶到我屋裡去問她話,可是她什麼也不肯說。第二天木蘭自己來看方先生,她才告訴我事情和銀屏有關係。姚太太認為體仁只要離開銀屏出國,他總會出息成個人。」
桂姐問:「可是只為了讓他離開銀屏,幹什麼叫個孩子遠到外洋去呢?」
曼娘說:「誰知道?」說著,眼睛又看棋盤上。剛才她說她的「炮」不會叫曾太太的過河「卒」子吃了的,她現在一心注意這個。曾太太棋下得比曼娘好得多,她可以讓曼娘一個「馬」。
桂姐說:「我看你算了吧。太太的卒子都過了河,可以像『車』一樣來將你的。」
曾太太說:「你把你的『炮』讓開吧。我看這幾天,你顯得不舒服,天太熱。你去看看木蘭,活動活動,對你還好。」
但是桂姐說:「我看最好咱們請木蘭和她媽吃一頓飯,有幾種用處。一則給體仁餞行,又算給方先生洗塵,又算為曼娘向木蘭還席。吃了人家的飯怎麼能不回請呢?這樣可以一箭三雕。這次是年輕人的聚會,曼娘和少爺們做東。」
曼娘一聽好興奮,說道:「你說真的嗎?」曼娘從來沒出名義請過客。「我也想到過,只是沒敢說出來。整個席由我一個人出錢。每個月我十塊錢的月錢都用不完,留著幹什麼?」
桂姐說:「你說得不鍺。花錢交往應酬,花錢聯絡情感,錢才算有用。我看這次請客用你們三個人的名義才好。你也讓他們弟兄向方先生表示一點兒敬意,而且一次請了比分開三次請好,再者叫他們弟兄為體仁送行,也比你出名義好。」
曾太太問:「那麼愛蓮呢?」
桂姐說:「咱們這麼做。分成三份兒,我出愛蓮的那一份兒,太太出他們弟兄倆的那兩份兒,曼娘呢,你出你自己的。」
曼娘說:「幹什麼一定要這樣兒?還是請客由大家出名兒,錢由我一個人出。我拿出二十四塊錢足夠了,不疼不癢的。席擺在我的院子裡,那邊兒也涼快。媽,您給我這個面子。」
曾太太說:「她若一定要這樣兒,就這麼樣兒吧。」
曼娘說:「咱們請誰呢?」
曾太太說:「你隨意。姚家姐兒倆,她們大哥,阿非,你若願意,再添上他。咱們這邊兒,就是你和孩子們。下禮拜他們放學。」
「要不要找牛家?」
桂姐說:「我看不要。我想咱們只請素雲,她也不會來。因為素雲就快跟經亞訂婚了。過去半年是她父親得意的日子,現在是度支部大臣。那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商業繁榮,國庫收入高,自然油水大,下由小吏,上至牛大人,豈止過手三分肥。牛大人對太太和兒子說:『若是天隨人願,下年一樣豐收,國家再太平無事,今年冬天,我要回家祭祖。這福氣都仰賴天恩祖德。人要飲水思源。你們一定要記住。』牛大人這樣萬分歡喜,所以決定在五月節給長子和一位陳小姐完婚,藉以慶祝自己的福氣。又因受太太的攛掇,又進行女兒素雲和曾家經亞訂婚的事。男女當事人的生辰八字已經換過,正式下聘禮,就要舉行了。」
曼娘說:「這叫我想起木蘭來。咱們得趕緊,不然她會叫別人家偷跑的。那麼個仙女一樣的小姐,必然是訂婚訂得早,誰腿快誰就得到手。那天我聽說福州林太傅家要到姚家提親。
咱們不要一年一年的拖了。」
桂姐說:「她說的話很對。」
曾太太說:「我近來也一直想這件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把這件事拖下來。我總是覺得木蘭就是咱們的人一樣。」
曼娘說:「但是咱們得趕緊辦。她就要上學去了。」
桂姐說:「你為什麼那麼擔心?還是蓀亞娶她呢?還是你娶她呢?」
曼娘回答說:「我是真擔心。因為經亞已經訂婚,為什麼不想到蓀亞呢?娶了木蘭,您添個聰明聽話的兒媳婦,我添個閨中知己。再說,這件婚事也是命中注定的。當年她若不失蹤,咱們永遠不會認識她。你還到哪兒去找一個像她這樣兒的呢?」
曾太太說:「我不怪你著急。誰看見她誰也饞。可是得先問問小三兒他自己。」
桂姐說:「用不著問。這個婚事若是成得了,咱們扁鼻子小三兒也得自認有福氣呢。」
曼娘說:「不用愁。我看見咱們每逢提到木蘭的名字,蓀亞的臉就發紅,就害羞。那一天,木蘭在這兒跟經亞、我和老師說話,蓀亞聽說她來了,就跑進屋來向木蘭的臉上看,木蘭當時顯得怪難為情。後來蓀亞慢條斯理兒的說:『蘭妹,你要不要到英國去唸書呢?幹什麼聽傅先生的話?』蓀亞說這話好像挺害怕的樣子。木蘭隨即很鎮靜的說:『你弄錯了,那是我哥哥要去。』蓀亞一聽,才放了心,高興的跳起來說:『真的嗎?你真不去嗎?』木蘭說:『當然是真的。我為什麼到外洋變成個洋女人呢?』蓀亞說:『這是我要問你的話呀。我害怕。你沒唬弄我吧?』木蘭微笑回答說:『我唬弄你幹什麼,你好笨,比方我真到英國,變成了個洋女人,那你怎麼辦?』蓀亞說:『你若去,我跟你一塊兒去。』說這話的時候兒,蓀亞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的。他又轉過臉兒來問我:『不是你告訴我們她要到英國去,還說那是傅先生的主意?』我告訴他他聽錯了。方先生那位老夫子聽了之後,大感意外,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桂姐說:「木蘭臉上什麼樣子呢?有什麼表示沒有?」「她害羞臉紅,顯得很不好意思。我想就是為了這個,她現在才不到咱們這兒來。」
這次宴會在兩天以後舉行,木蘭姊妹,哥哥,弟弟,都一起來的。席上她們談論體仁坐海船到英國,談論英國這個國家,又談論外國的軍艦。體仁和方老師坐主座。他興致甚佳,談笑風生,愉快可喜,大家好奇,都對他的洋裝很注意。方老先生也很高興,飯還沒吃完就喝醉了。曼娘看出來木蘭對蓀亞有點兒不自然,蓀亞則興高采烈,十分快樂。
一切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人人也都很順心,只有銀屏默默無言,灰心喪氣。傅先生在六月底自濟南返抵北京,他對體仁出國的事出主意,幫著料理。他答應陪著體仁到天津,送他上船。父親現在對體仁很溫和,有幾次帶他出去,開始對他說話,對他低聲勸告。母親總是哭,每天給他做別緻的東西吃,家裡忙忙亂亂的。母親老是覺得有什麼災難來臨,不過她已經打定主意,銀屏的事必須一下子根本解決。心裡也納悶兒,不知道兒子在這個寧波姑娘身上看出了什麼,會那麼迷人。又恨這個寧波姑娘引起家裡這種紛亂,使她為母親的,不得不違背自己心願,放兒子出國去。
啟程的前幾天,他母親想起他剪下的辮子,於是向他要,說是自己要用來填在她自己的髮髻裡。兒子說那頭髮已經送給銀屏了。母親聽了,心裡很煩。
母親說:「兒子,你現在要走了,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兒回來。你已經長大,應當用心想些正事。銀屏伺候了你這麼些年,你對得起她,我不介意。只是她是個丫鬟,不久也得嫁出去。」
體仁怒沖沖的說:「她是個丫鬟,難道丫鬟就不是人嗎?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可是我告訴過她,要她等著我。我若三年不回來,您可以把她嫁出去。我的狗我也給她了。我不在家的時候兒,狗算是她的。」
母親一驚非小。
「兒子,你現在是去唸書。怎麼你的心還都放在姑娘小姐身上呢?」
體仁說:「您得答應我,我不在家的時候兒,您得養活她,不能趕她走。」
體仁高高興興回到屋裡,把這消息告訴銀屏。
體仁對她說:「你等著我。我是這一家的長子。你若跟著我,你不用發愁。我們姚家的財產會使你豐衣足食舒舒服服過一輩子。」
這真使銀屏喜出望外。這些日子以來,她既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是真正生病。關於體仁的裝箱子,打行李,她完全幫著做;家裡別的事情她就完全不管,也很少出屋去。姚府上所有的丫鬟之中,她現在是年歲最大的,對自己的穿衣打扮,也最為注意。
她正試用鑰匙開體仁的箱子,這時候兒聽見體仁進屋來說這種話。她一轉動鑰匙,鎖卡搭一響,就好像事情也有了個了斷。她慢慢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面,看了看自己,掠了掠頭髮。
她狡猾的笑了一下兒,說:「你是說正經話,還是拿我開玩笑?」她雖然是一個丫鬟,可學會了這一家的小姐的舉止姿態和顧盼神情。少女用手指頭掠順自己的頭髮,手心轉向下,成轉向裡時,那微微下垂的姿態,這時露出染色的指甲,顯得最為漂亮。體仁看見這種動作,最為心醉。
銀屏說:「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人的心。一切都在你了。你若真的心不變,你不在的時候兒,我一切會自己留心的。」
體仁這時已經走進她身後,她轉過身子去,把伸出的食指微微用了一點兒力量,點上他的臉,把上下牙咬緊,很熱情的說:「冤家!」
體仁又問:「你答應不答應等著我回來?」
她說:「這個容易。你若不變心,他們誰也趕不走我。萬一有什麼不幸發生,還有一死呢。」
體仁說:「亂說。千萬別說死。你要好好兒活著,等我回來跟我一同享福。」
銀屏說:「死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誰早晚也得死。將來的事誰敢說?不同的是死得值不值。人死了若有人在他墳上流一滴眼淚,我就認為死得值。一個人死了,連一個人心疼也沒有,我就認為死得不值。」
體仁覺得怪害怕,趕緊說:「別亂說這種話!我媽已經答應我,你就不用擔心了。我最恨的,就是一個漂亮的小姐嘴裡說死啊死的!」
銀屏引用俗語說:「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你不愛聽青春少女說死,可是你不是女兒身。女人的命比男人的賤,死並不是什麼難事。」
體仁忽然覺得很傷心。於是說:「若是真那樣兒,就讓咱倆一塊兒死,不就沒有什麼聚散了嗎?不就只有平安,沒有煩惱,沒有紛亂糾紛了嗎?」
銀屏現在嘴裡說死,只因為這是丫鬟嘴裡說慣了的緣故。其實,她生而結實,不但生活力強,她還有足夠的堅強意志戰勝生活上的不幸。她從眼角兒裡瞥見體仁把她的話認起真來,弄得心裡很難過。她走過去,坐在他一旁說:「你若對我不變心,我就不會死——不管發生什麼事,我也不會死。不過不要離開太久。幾年後情形會怎麼樣,那太難說。」
體仁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似乎沒聽見她說什麼。自己說:「也許你說得對。『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但是既然有散,有死,何必還有聚有生呢?這不是白忙一陣子嗎?」
銀屏說:「我不死——我不死。這就夠了吧。」體仁說:「誰知道你們女孩兒家?我曾經納悶兒過,為什麼世界上要有你們女孩子呢?」銀屏向體仁看著,茫然不解;體仁顯然是又說怪話了。他又接著說:「男女的差別,就在身上多一塊肉,少一塊肉,可是你看,因此招出了天大的麻煩!現在拿你,錦兒,乳香,青霞來說吧。你們都跟我一樣聰明伶俐,比我還長得更好看,性格也比我好。我現在是你們的主子,幾年之後,你們都嫁了人,誰能管誰呢?我真不懂人活著是什麼意思。有時候兒,對我自己說:比方你們幾個姑娘生下來就是主子,而我和阿非和我妹妹,都生而為用人。生活也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也許我會認為自然應該如此,並且我真不能說誰占誰的便宜。你用心想想:我父親有這麼大產業,有這麼多錢。鋪子裡會有六、七十人——天天早晨打開門做生意,晚上關上門,對客人恭恭敬敬,賣貨,記帳,出去要帳——還有好幾百人,大部分是男人到全國各處去採藥,採茶,把藥把茶往船上裝,裝貨,卸貨,用肩膀扛;而我們自自在在的坐著,愛吃什麼吃什麼,要上哪兒上哪兒。他們都是給我們姚家干。但是你看看我們姚家,不管你怎麼算,我們是女多男少。我媽,珊瑚、木蘭、莫愁,還有你們大夥兒跟用人們。你看,是不是幾百個男人,由我舅爺領頭兒,在那兒傻干,賺錢給你們女人用?還是我們男人勞累伺候女人呢?還是你們女人勞累伺候我們男人呢?大概就因為這個,我才不願發憤苦幹。現在我就要到英國去了。現在忙著買箱子,買衣裳,訂船票,我以後還要住在旅館裡。我若不花錢,我去幹什麼?有時候兒,我想跟你易地而處,憑自己的能力做點兒事,掙點兒粗茶淡飯吃,倒覺得還高尚。說實話,我若是你的丫鬟,你若是我的主子,我若為你裝箱子,你若去旅行——你願不願和我易地而處呢?」
銀屏遲疑了一下兒說:「裝箱子是女人的事,出外旅行是男人的事。男女怎麼能易地而處呢?」她根本不明白體仁的意思,不過倒覺得他的想法滿有趣兒。因為體仁很健談,而她也喜歡聽,平常也是這樣。可是一天體仁出門兒之後,她自己心想,自己是個貧家之女,無依無靠,遠來自南方,居然有福氣在這個富有之家長大,真是不可思議。倘若能照體仁所說,她若能嫁給體仁做這一家的少奶奶;至少,倘若他的話若能算數兒,她若能和他一生共享姚家的財產,能安居無憂,那真是更不可思議了。
現在行裝一切都已準備好,到最後一天,姚太太才切實感覺到兒子真要走了,大概還要一去好幾年呢。父親對兒子越來越好,不過並沒說多少話。阿非一向纏著他哥哥。體仁近來也覺得自己是這一家有福氣而且地位重要的孩子,所以對阿非,對木蘭和莫愁,也滿像個哥哥了。
那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兒,做母親的,不由得傷感落淚,父親則安慰她說:「出洋唸書是件好事。」
母親一邊落淚一邊說:「只是心裡很難過。我想從孩子時候兒起,他就一直沒離開過家。他還小呢。」
飯後,全家在母親屋裡坐,父親抽著水煙袋。
父親很溫和的說:「體仁,你這次出國,花十萬、十幾萬塊錢,我不在乎。錢掙來時就是為花的。只是我要你立志做個正正當當的人。你是姚家的長子,你若走正路,這一家就有好處;你若走錯,這一家就受害了。你若想求個學位,就求個學位,但是最重要的還是做個人。
世事洞明皆學問,
人情練達即文章。
你若喜愛遊歷,你就遊歷,看看歐洲,開開眼界。但是你要改正你的癡想,不要把聰明用於細瑣的事情上。你要想一想,孔太太的兒子若有你的好機會,人家會多麼發憤努力。」母親又說:「還有另外一件事。就是不要和外國女孩子們在一塊兒混。我可不要一個洋媳婦兒。咱們是中國人,咱跟她們的風俗習慣不一樣。還有,不管你到哪兒去,一定要寫信回來。」
木蘭看見母親又要落淚,很快樂輕鬆的說:「在信裡你要告訴我們是不是歐洲有一個國家叫『葡萄牙』。我聽說西太后就不相信會有國家叫這種可笑的名字。所以葡萄牙的大臣第一次來中國要晉謁西太后的時候兒,西太后說是人跟她開玩笑。西太后說:『一個國家怎麼會叫葡萄牙呢?若是真的話,一定也有國家叫豆牙國,還有國家叫竹牙國呀。』」
這話說完,連木蘭的母親也笑起來。體仁說:「我一定寫信告訴這件事。我要從倫敦坐火車到葡萄牙,從葡萄牙國寫信回來。」
那天晚上,在姚家的父母兒女之間,在兄妹之間,是極其和美的一個晚上。在姚家,以後再難得有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和美,那樣純真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