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之後,木蘭十七歲,經過了感情上最不平靜一段生活,真是前所未有。她上學了,由父母給訂了婚,隨後發現自己愛上了男人。
與這些事有關係的,並且在那一段時期對她大有影響的,是一位四川姓傅的。他在革命以後做過教育總長,在他任內通過了國音字母,在學校學中文要用國音字母拼音。
傅先生,名叫增湘,瘦小,留著小鬍子,抽大煙,可真是個想像高強才華出眾的學者!他的兩個癖好是遊歷名山大川,搜集並編輯古書。他娶了一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太太,在北京居住時,幾乎沒有一年不離開北京去到名山遊覽古跡。他們夫婦也真正在山裡度過一段隱士生活。在旅行途中,他只帶一捲鋪蓋,裡頭有幾雙襪子,幾件長袍,就是行李,另外是一箱古版書籍,穿髒的襪子也塞在書箱子裡。後來,他在大學講版本學——他是公認的版本學的權威——他堅持要躺在舒服的沙發上講,學生們看著這位瘦小抽大煙的老頭兒,都懷有無限的敬意。
這位學者把各方面的學問都能由過人的智慧予以融會貫通。他酷愛古代學問,也同樣熱心於民眾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他和他太太可以說是中國女子教育的先驅。甚至他才二十幾歲,在四川一帶便以才氣出名,都認為來日成就,當可預卜。二十六歲便點了翰林,再考則榮任翰林院編修。拳徒之亂暴發時,他正攜眷赴京。在光緒二十九年任總督袁世凱的幕賓。因為曾文璞也在袁世凱下任職,自然便結識了這位學者。傅增湘學問的淵博,見識之高超,頗使姚思安嚮往不止,於是二人便成了朋友,但癖好之相投,與友情之深摯,則非傅曾之間的關係可比。傅增湘曾被邀南下組訓新軍,北返之後,又奉命任直隸提學使。光緒二十二年,在天津創辦女子師範學校,由他太太任校長。
由於傅姚兩家的友情關係,木蘭就進入政府辦的第一個女子學校求學,也是第一批蒙受女子教育運動利益的一個新時代女子。又由於傅增湘的關係,姚家認識了一個叫孔立夫的四川青年,傅增湘一向對他堪為推許。傅氏夫婦常到姚家去,傅太太極力勸姚氏姐妹進她的學校去讀書。
傅氏夫婦在北京度春假時,姚家要到西山的別墅去住幾天,因為由四月初一到十五在西山碧雲寺有十五天的廟會。由於傅氏夫婦喜愛遊山玩水,木蘭的父親就邀請他們一起去盤桓幾天。
木蘭也求曾先生答應曼娘去。曾家不是那麼雅人深致,所以並未設有別墅。曾太太說曾經去逛過碧雲寺廟會,那是十二年以前,孩子們還小。現在曼娘雖然在北京住了一年半,出門兒也不過十幾次,主要都是到南城買東西,逛過幾個地方如孔廟,在孔廟她看見石碑上刻著前幾代科舉高中的人名。曾先生叫女人看這些東西,主要是他的儒教思想的緣故,因為他以為女人若能重視這個,就容易教訓孩子成儒生,去趕考中舉。她在春天,沒跟婆婆到法源寺去看丁香,這是因為花兒會引起女兒的春心蕩漾,她也沒跟婆婆去逛過喇嘛廟雍和宮,因為她可能付一點兒賞錢,喇嘛就會把帳幔後面淫穢的歡喜佛給她看。可是曾太太說,按道理應當去逛廟燒香,因為敬拜神是修福行善。
曼娘越來越像信佛的,也漸漸得到公婆的信心,可是公婆二人仍然是處處防備,使她不致於心中別有所思。木蘭說:「她可以跟我睡在一個屋裡,睡在一張床上,我對她一切負責。她連山都沒有見過呢。」
曾太太用親密的稱呼叫木蘭說:「蘭兒,你精神真好,我一輩子沒見過山,也活了這麼大歲數兒了。我想叫她跟你去閒散幾天也不錯,我得問問你乾爹再說。」
在四月十五,木蘭家、曼娘、傅家夫婦,都到了比玉泉山還往西的西山姚家別墅。姚大爺認為要享受真正田園生活,一定不要帶丫鬟伺候。雖然也帶了個廚子,小姐們還是要自己做飯。
曼娘,本來就不慣於北京的富貴榮華,這次下鄉真是一件樂事。所見的一切都使她心花怒放——比如高大的城門樓子,西直門厚大的城門,城門洞兒就像個隧道,有四、五十尺長,趕驢的驢夫,城外的小店,在露天茶座慢慢喝茶的老百姓,又寬又平用石頭鋪的通往頤和園的官家大道,兩邊巨柳成行,正在發出嫩綠的葉子,美麗的鄉野和在澄澈碧藍的天空下遙遠的西山上那紫色的山坡,由牆上望過去圓明園的殘磚碎瓦,還有頤和園亭台殿圖的黃琉璃瓦屋頂。
曼娘最喜愛的是玉泉山鄰近的田園景色,各處都是農家的房子,雪白的鴨子在小溪中游水,環抱北京城的西山就像抱著孩子的母親的兩臂。木蘭家的別墅就在一帶農村裡。向前望,可以看見玉泉山附近白大理石的寶塔,與頤和園的萬壽山,掩映在綠樹之間,後面的山上則疏疏朗朗點綴著若干座寺院。
他們到達時,正好吃午飯,下午去逛碧雲寺。他們爬上了四段的石頭台階兒,才到大理石的寶塔,當時遊人甚為擁擠。時間還早,於是去游臥佛寺,看見一座銅佛,有二十多尺長,樣子是斜臥的姿式,旁邊是許多皇帝王公敬獻的鞋,那鞋有的好幾尺長,用繡花兒的黃緞子做的。姚大爺告訴他們不要玩得太累,因為明天還要逛「八大處」,那裡有八個大廟,各相距不遠。
第二天,他們去游「秘魔崖」,懸崖峭壁,風景最美,但是看著令人怵目心驚。峭壁是在幾個寺院之後的山頂下,那幾個寺院安安穩穩的坐落在一個懸崖的角落裡,為樹木所蔭蔽。上了點兒年紀的太太和曼娘,是騎驢去的,但是木蘭和莫愁則和男人男孩子一起步行,在晴朗的春天,小姐清脆柔婉的聲音和驢夫愉快的笑聲,在山中起伏振蕩。
到了廟門,太太小姐們都下了驢,等走到懸崖峭壁,已經喘不過氣來。曼娘穿著一身白,看來還像少女,只是頭髮梳了上去,木蘭跟莫愁則把頭髮梳成辮子。木蘭不管是走道兒或是站著,總是把辮子尖兒拿在手上,而且把辮子拿到前面,纏在食指上揮動著玩兒。
秘魔崖實際上是一個五十尺深的天然大山洞,上面一塊巨大的石頭由山上平伸過來,儼如一個屋頂,人站在下面,總覺得萬一那塊巨大的石屋頂一旦落下,人就會被壓成肉醬。峭壁前面據說原本是一個深水池,現在用大石頭填平了,因為怕有人掉下去。木蘭的父親把水池底下藏有兩條龍的傳聞,向大家解說。原來在唐朝有兩個道士,收了兩個童子做徒弟。有一次,天大旱,兩個徒弟跳到池塘裡去,變成了兩條龍,才使天上降下雨來。因此後來建了一座廟,供奉兩個龍王爺。
他們那群人裡,男人繼續向前走。木蘭走到了洞口,看見一個中年婦人,穿著平常的黑衣裳,和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子坐在那兒。他們聽見一個男孩子的聲音。看見一個瘦削的男孩子,大概有十六、七歲,從附近一個石頭屋子裡跑出來,立在那兒,指手劃腳,對著母親和女孩子說話。那個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鼻子筆直,滿臉聰明。穿著灰藍布大褂兒,那灰藍色和他那小白臉兒,敏捷的身子,正好相稱。他說:「媽,這就是盧師父和他那變龍的徒弟的廟。」他的聲音面容頗吸引木蘭姐妹的注意。木蘭姐妹和曼娘站在遠處,看他和他母親、妹妹說話。
他母親說:「故事倒是很有趣,可是誰見過那兩條龍呢?」那個男孩子說:「乾隆皇帝見過。」一邊微笑,一邊比劃。他接著說:「乾隆皇帝一天到這兒來,看見池子裡面兩個綠色的小東西,好像海裡的動物。和尚指給皇帝說那就是龍。皇帝大笑說:『只是兩個一尺長的小魚罷了。』剛說完,兩條龍就越變越大,由池子裡飛騰而起,到了半天空,再往上到山頂,然後消失在雲霧裡。」
母親說:「你亂說。」
那個男孩子說:「不是。龍大得很,您看得見頭,看不見尾巴。可是乾隆皇帝看見一個好大的龍爪像山一樣,從雲彩裡伸下來,龍的鱗綠得閃亮。皇帝看見嚇了一跳,覺得肚子疼,就擺駕回宮了。」
男孩子的母親聽了大笑,誰都看得出來,她是一個幸福的母親。兒子顯然是能使生活本來孤獨的母親感到生活充實而快樂,會不斷使母親覺得,想不到會生這麼個兒子。
姚家小姐覺得那個故事很有趣,那個男孩子說故事的活潑靈巧的樣子也很好玩兒,於是用手絹兒掩著嘴微笑。莫愁說她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那個男孩子,木蘭也覺得似乎見過,只是想不起在什麼地方。木蘭心裡很喜歡他那表情生動的面容和說話的態度,不知道那到底是個傳聞,還是他故意編出來討母親歡心的。
正在這個當兒,傅增湘散步回來,看見那個男孩子,便喊:「立夫,是你呀!」立即走過去問候。雖然他們似乎相交很深,那個孩子的母親對傅先生顯得特別恭敬。傅先生轉過身子來說:「來,見見孔太太和她的孩子。」於是傅太太便引薦說:「這是孔太太。這是立夫和她妹妹。是我們四川同鄉。」孔太太笑容滿面。木蘭走過去,看見那個男孩子的前額和眼睛,似乎與眾不同,雖然穿著一身平常的衣裳,竟顯得氣宇不凡。
傅先生讚歎道:「了不得,你看,我們四川出人才,我敢說這都是由於我們峨眉山的靈秀之氣。」木蘭看著那個男孩子,越發神往,因為她知道,得到傅先生讚美的,絕非俗物。立夫有點兒侷促不安。她母親說:「我們母子平平無奇,可是傅大人太台愛了。」
立夫向姚大爺深深一揖,完全遵照四川的古禮,轉身向姚太太也深深一揖。自然他向幾位小姐沒有表示,按禮應當如此。
因為立夫姓孔,姚大爺問他:「你和孔夫子有什麼關係沒有?」
立夫回答:「沒有,不敢當。若是姓孔的都是孔夫子的後人,孔夫子就要貶低身價了。」
聽到立夫答話如此得體,木蘭不禁微笑。立夫的話說得很快,似乎是巧於應對,在大庭廣眾之間,能夠從容鎮靜。曾文璞也大笑起來。甚至於體仁至少也有一次看到跟他同樣年齡的人,敢當眾暢所欲言,不由覺得敬慕。
傅先生說:「至少孔太太是楊繼盛之後,這也就不凡了。楊繼盛是三百年前的人物,不算太古。我想立夫總與楊繼盛有點兒關係。」
木蘭聽父親說過楊繼盛,因為北京城前門外有一所房子,據說是楊繼盛曾經住過。楊繼盛生值明朝末年,當時政治腐敗,他是飽學之士,在朝為官,明知是冒生命之險,卻敢彈劾權傾一時的惡相嚴嵩,揭發他五奸十罪。因此被朝廷斬首,但是他的威名膽氣則為後代所景仰。至今遊人仍然前往他當年寫萬言書彈劾奸相的亭子,去瞻仰憑弔。
姚先生問:「你們住哪兒?」
立夫回答說:「在南城,在四川會館。」
傅先生問:「你們今天回去嗎?」
「不,我們不回去,要在這兒過夜,住在臥佛寺。」傅先生又問:「你們逛過香山沒有?香山離臥佛寺步行只有一里之遠,當年是乾隆皇帝狩獵之所。但自咸豐以後,停止狩獵,這個園裡面便沒有什麼野獸了。」
清朝末年,雖然香山並不開放任人遊覽,當時由一個姓英的旗人主管,而英某人則和傅先生共同擬過方案,提倡婦女教育,後來果然在香山創辦了一個女子學校。
立夫回答:「沒有去過,我們進不去。」
傅先生又問:「我們明天去逛,願不願跟我們去?」立夫欣然答應。
傅先生對剛剛介紹相識的普通人,就使之加入與姚家太太小姐共同郊遊,真是有點兒異乎尋常;顯然他是把孔家看做地位相等的至交,再者他本人也是貧苦出身的,一向樂於獎掖後進。
回去的路上,姚太太向丈夫說,若有那個年輕人和他們明天在一起,對幾位小姐恐怕有點兒不便。姚大爺僅僅低聲哼了一下:「唔!」幾位小姐則因為忽然情形有變,倒頗為興奮。
他們在大殿上遊逛了一會兒,經過義和團之亂,佛殿幸未遭聯軍所毀,又看幾面古牆上,畫著十八羅漢游西山圖,多已殘舊。出了廟門,看見立夫在他們後面,從雙線十字形的門裡走出來,因為離得遠,就沒有交談。莫愁看見立夫用石頭投向一棵柏樹,隨後看見一個烏鴉從樹裡飛出來,干叫了一聲。他那胳膊一擺動的樣子立刻使莫愁想起來第一次遇見他的地方。
莫愁向木蘭說:「他不是在白雲觀投銅錢的那個人嗎?」莫愁覺得一點兒也沒錯。三個月前,在過年的時候兒。北京城外一里遠,有個巨大的道士廟,叫白雲觀。由正月初一到十九,北京的男女老幼好多人去狂。最後一天是北派道教始祖的誕辰,成吉思汗很信仰這位始祖,他的遺體便埋在這個廟裡。道祖誕辰那天,圍著廟,男人舉行徒步競賽,女人有賽車,還有成群的人到那兒去「會神仙」。據說那一天神仙降臨人間,喬裝出現,誰若遇見能摸他一摸,就走好運。神仙也許裝成大官,也許扮做乞丐,也許像狗,也許像驢。所以使人緊張之處就在永遠無法認定他。臥在道旁的狗,睡在破蓆子上的乞丐,誰也不敢說是不是神仙。所要注意的就是狗、或是乞丐、或是和尚、或是老太太,看他是否忽然神秘的失去蹤影。比方說,倘若有個乞丐五分鐘以前還在牆角兒躺著,可是忽然不見了,他就是神仙。遊客或是給過他錢,或是看見過他,就覺得歡喜。這種風俗,使人對乞丐慷慨,對畜生仁慈。這個風俗也使男女擁擠不堪,所以有無盡的歡笑熱鬧。
那一天,木蘭和莫愁曾經去逛白雲觀。白雲觀門口兒有一座橋,叫「捕風橋」。因為這道士廟叫白雲觀,有一個和尚在附近也蓋了一個廟,叫「西風寺」,暗示西風會把白雲刮散。道士於是在白雲觀前面修了一座捕風橋,可以把和尚用法術刮來的西風捉捕起來。橋下有一個黑洞,裡面有一個老道士盤膝打坐。洞裡的頂上懸掛著一個大銅錢。遊客若用錢向大銅錢上投而投中,會走好運。可是那個大銅錢懸掛的地方兒,正好在橋角兒與洞頂之間,是不容易打得到的。於是那個道士憑這個消遣或是迷信,就能收到不少的錢。
那一天,姚家姐妹正站在那兒看,看見一個男孩子居然投中了那個大銅錢。旁邊看熱鬧的人便喝采起來。那個男孩子要走時,木蘭投了幾個銅錢,試了幾次,也投中了一次,也有人鼓掌。那個男孩子聽見有人投中,也贏得了喝采聲,他就回頭一看木蘭,微微一笑,就不見了。當時莫愁向木蘭說:
「難道他就是神仙嗎?」
事情實際是這樣:她們在秘魔崖遇見不久之後,木蘭就把他認出來,只是沒說而已。現在莫愁說:「他就是白雲觀那天打中銅錢的人,你記得嗎?」木蘭僅僅說:「我想也是。」
立夫和他母親、妹妹,在後面大概距離五十碼走來。兩個小姐不由得回頭看了一兩次,要再確認一下兒他是不是那個人。看他又用右胳膊指天劃地的揮擺,另一個胳膊攙著他母親。她倆覺得也很有趣。
在廟門口前,立夫一家追上了她們,又往前走去,因為木蘭那一批人之中女客們需費點兒時間上驢。她們看一家三口兒在她們前面走,立夫在他母親的驢一旁,拉著妹妹的手,這時傅太太把孔家的事情向木蘭的母親說,兩個小姐豎起耳朵聽。
立夫的父親,當年在北京做一個小官兒。一個叔父把家裡的財產都揮霍罄盡,立夫的父親就越發貧困,但是他並不埋怨,只是想自己獨立謀生。立夫九歲,父親去世。因為他母親就是北京人,北京又有好學校,孤兒寡母就繼續住在北京的四川會館。他叔父後來又再度結婚,這次的是個時新派的女子,住在上海。父親死後,叔父一天忽然光臨,打算掌管他哥哥的遺產,心想他哥哥以前在北京做官,一定積存了不少的錢。傅先生出面干涉,他叔父只得空手而歸。從那時候兒起,立夫的母親得到了傅先生的保護,就一直感激不忘。傅先生驚於立夫的才氣煥發,對他很好,把自己豐富的藏書供他閱覽。立夫就像一隻小猴子放在樹林子裡一樣,學爬樹、打鞦韆,從這個枝子上跳到那個枝子上,根本不用教導。
他們那一批人進入了香山,太陽已經下山,頤和園和玉泉山的寶塔在夕照中閃動。香山和山谷裡已是一片陰影,清爽芳香的空氣,自松林裡飄來,木蘭覺得這一天看來是十全十美無以復加了。立夫和他母親走在前面兩百碼,在空氣柔和的下午仍然可以看得見。在轉往臥佛寺的方向之前,他們看見立夫向他們揮手道別。
那天晚上,木蘭的父母和傅氏夫婦,商量秋天讓木蘭姐妹到天津女子師範去讀書。雖然北京也有女子學校,但是天津的辦得最好。傅太太答應照顧木蘭姐妹。此外,她姐妹倆週末也可以回家,大概一個月一次,木蘭的父母似乎是被勸服了。
傅氏夫婦也提到送體仁到英國去唸書。傅先生說他英文不好並沒關係,到了英格蘭再學。不但姚先生認為好,體仁自己也極高興。
木蘭的母親遲疑不決,但是珊瑚全力支持,她只說:「年輕人應當出去看看,開闊一下兒心胸。」
傅先生說:「時代變了。學生留學回來,能夠通過咱們的考試,等於進士翰林。你若不讓他做官,你也得讓他受現代最好的教育才對。」
他母親說:「我不放心的是他太年輕。飄洋過海,離家千萬里遠,誰照顧他呢?」
體仁說:「我自己照顧自己。我已經大了。您若答應送我出去,我一定用功。」這是生平第一次體仁說他要用功。
珊瑚說:「也許他會完全改變的。他現在十九歲。應當認真做點兒什麼了。看看孔家的兒子。我看見他跟母親妹妹一塊兒走,就像二十四孝裡的兒子。他還不是像別人一樣的眼睛,一樣的耳朵,一樣的鼻子?」
姚先生引用一句諺語說:「家貧出孝子,國亂識忠臣。」這頗似給體仁一個打擊。
體仁的父母答應再想想這件事。父親贊成,因為他思想自由,又有錢,正不知把這個嬌慣壞的兒子怎麼辦。體仁願意去,是因為去到一個新世界,而且出國留學也是最新派最幸福的青年的事。留學回國之後,穿著西服,拿著手杖,說英文,似乎很體面。說句公道話,他也想成器了。
母親覺得不對,可是使她能順從的原因,是借此解決家裡一個急迫的問題。因為銀屏現在二十二歲,還在他們家。她因為是南方人,不能在北平出嫁,必須回到南方的家鄉去,但是沒人接她回去。去年春天,銀屏要隨著馮舅爺南下時,出發的日子總是不合適,後來銀屏又生病,於是只好作罷。後來就沒再提那件事。這件事情很尷尬,因為一個二十二歲的寧波姑娘,已經很懂事了。也許,正像珊瑚向姚太太出的主意,叫體仁離開銀屏,體仁也許會重新做人。
第二天,大家到香山圍場的時候兒,人人都很有興致。木蘭和莫愁是因為秋天就去上學,體仁是因為就要去英國,姚氏夫婦因為家裡的問題逐漸解決了。
因為香山並不遠,大家徒步而行,傅先生和孔太太先商議好,早飯之後,在香山旁邊的廟那兒見面。他們到了之後,發現立夫兄妹和母親已經到了,正在石頭拱道外面徘徊。立夫跑過去向他們微笑打招呼,但是對木蘭姐妹、珊瑚和曼娘僅點了點頭兒,這也是規矩。木蘭和莫愁向他臉上仔細看了看,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兒。這是因為昨天她們聽說又看見他之後,對他越發有興趣的緣故。
體仁和他說話,小姐們在一旁聽著,卻假裝著彼此自己說話。自從聽見孔立夫回答他是不是孔夫子的後人,體仁就覺得喜歡立夫,因為體仁自己也是常常批評官場,自己說話也坦白直爽。實在說,體仁是個還夠聰明伶俐的孩子,只是天生不喜歡傳統老規矩,跟官宦家的兒子一起混也覺得無聊。立夫就顯得和那些官宦之家的子弟不相同,並且像他自己一樣,也有一種非正統派的思想。大概立夫生於清寒之家,看不起財富,看人,都是看人本身的價值。體仁一遇見他,就把自己的虛飾驕縱完全放棄,願意以赤裸裸的自己和他相交。是不是那天早晨因為他要到英國去,並且打算要強學好,才和長輩認為優秀的青年交朋友?
在香山圍場的山麓,方丈帶著一群和尚出來迎接傅先生,嘴裡說著最斯文漂亮的北京話,這是因為西山的和尚常常接待朝廷的大官和王爺。方丈手裡拿著一串素珠兒,在前面引路。這個圍場,現在叫香山,是一帶樹林茂密的陡峭山坡,一直延伸到後面的山岡。在一段喬木參天濃蔭蔽日的小徑之後,有幾段長長的石頭台階,通到山頂的正殿,兩旁有若干蜿蜒小徑,通到寺院的各處廳堂。立夫和體仁走在傅先生他們後面,和幾個僧人說話,女眷們則在最後跟著。木蘭的母親,為了自己的一點兒私心打算,似乎盡力和立夫的母親培養友情,所以她倆一塊兒走,而傅太太則和姚家兩位小姐曼娘、珊瑚一塊兒走。
他們才攀登了一小段石階,立夫轉身去攙扶他母親。體仁只剩一個人,等他母親過來,也攙扶著母親。她母親高興得歡呼道:「好兒子,你若天天這麼樣兒,我不知道該多麼歡喜呀!」體仁覺得自己很光采,向母親說:「在家您有丫鬟伺候,用不著我。至少我也有一番孝心哪。」
她母親說:「別說大話。你看見孔家的兒子去攙扶他母親,你覺得不來攙扶我難為情。你跟他交朋友,對你有好處,跟人家學著務正。立夫,你肯不肯跟我兒子交朋友?」立夫回答說:「姚太太,您說笑話兒。您若不嫌我沒出息,就是我的面子。」
珊瑚、木蘭、莫愁,三個人看見體仁攙著母親往上走,彼此用胳膊肘兒頂對方,彼此驚而相顧。兩位母親互相問對方兒子的歲數兒。木蘭的母親聽說立夫是十六歲,比體仁小三歲。木蘭聽見立夫的母親說,自從他丈夫死後,他們就指望收房租過日子,現在正打算把四川的房子賣一部分,好供給立夫上大學,她要把一切財力都投在立夫的教育上。木蘭聽見孔太太這樣說,心靈的深處,頗有所感。木蘭也知道人間的窮人,可是不知道自己的相識之中有人要把一部分產業賣了供給兒子上大學。她覺得這個想法不錯。
現在有一個和尚告訴他們走旁邊的小徑,不致太累,於是女人都到左邊去走。和尚把他們引入一面大牆,等一進大院子,看見有一座大廳,對面懸崖聳立,上面喬松茂密,清流自懸崖流下,下面匯為池塘,水極清澈。大廳前面是石鋪的地面,擺著石桌石凳。那麼清雅的院落,木蘭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忽聽見立夫說:「有個書齋在這兒唸書該多麼好!」體仁拿出相機說:「我得在這兒照個相。」並且學會了沖洗,為這件事,他要錢怎麼用,他父親都給他,認為他在這上頭用心,省得去為非做歹。
現在太太小姐們站在一處。木蘭有個毛病,就是一看見極美的東西,兩隻眼睛裡就會各流出一滴眼淚,只是一滴。所以現在珊瑚看見木蘭擦眼睛,就打趣地說:「你幹嘛哭?」曼娘說:「妹妹,你的眼睛怎麼了。」因此木蘭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標。她只是笑了笑說「沒什麼。」立夫和他母親在稍遠處看著,木蘭的母親請他們一家過來,大家一齊照相。
珊瑚說:「請過來呀!咱們跟傅家都像一家人一樣的。」
最後,傅太太只得硬把孔太太拉過來。趕巧木蘭和莫愁都站在邊兒上,立夫的位置正在一旁,但是他站得離木蘭姐妹至少一尺遠。
像片洗好了。木蘭是照的相片兒中第一等的,因為她那麼激動不安,頭側著,一雙手半舉起來,好像又要擦眼睛一樣。看見美得令人憐愛。
和自己同年齡的女孩子在一起,立夫當然覺得好不自然,所以他站得離體仁很近。木蘭、珊瑚、曼娘在一起,因為木蘭邀請曼娘來,要讓她很舒服才對。莫愁和她母親要孔太太去漫步。因為她天性穩靜,兩位太太說話,她安靜無言,孔太太因此很喜歡她。結果是,立夫和幾位小姐在吃午飯以前,一大早就沒說過一句話。
他們離開廟到各院子去漫步之前,和尚問他們吃素齋,還是吃葷菜。木蘭的母親說他和曼娘吃素,他們男人沒有肉吃恐怕不滿意。但是傅先生說,在這種地方兒,當然大家都應當吃素,因為不嘗過他們和尚做的素菜,就談不上吃素。西山廟裡和尚做的素菜,王爺吃起來也會滿意的。他們做的菜,也有「火腿」,也有「雞」,也有「魚卷兒」,不過都是用豆皮做的。樣子和味道像肉,青菜都是用大量的油做出來的,還有好多美味的蒸烙點心。
他們回到山頂上的廟裡,看見大廳裡已經擺上了兩桌,有銀湯勺兒,有象牙筷子。傅氏夫婦自己認為那天非做主人不可,分坐在兩席上,傅太太和女客同桌,傅先生和男客同桌。但是女客比男客多,姚先生願跟兩個女兒同坐,突然把他太太和孔太太拉去跟男孩子同座,這樣就把男女分座的計劃打破了,但是起了一陣混亂,因為小姐桌子上人太多,立夫的母親堅持請莫愁到她那一桌去,兩個小孩子,就是立夫的妹妹和木蘭的弟弟,最後還是跟幾位年輕的女士坐在一起。結果是,一個桌子上,木蘭和珊瑚照顧小孩子,另一桌上,莫愁和立夫伺候兩位母親。方丈坐在遠處,看見都落坐就緒之後,過去說「請諸位多用」然後告退。
現在宴席上,話題轉到乾隆皇帝在西山廟裡碑匾上刻的字。在廟的正前面就有一通碑,上面是乾隆的字。
姚先生說:「乾隆皇帝對自己的字一定很自負。」木蘭心裡正想皇帝到處留下自己的字,未免有失尊嚴。這時聽見立夫在那邊桌子上說:「物以稀為貴。皇帝各處留下字,不是不太值錢了嗎?」所以兩個人的看法一樣。但是莫愁認為這話對皇帝不太公道,不過沒說什麼。
立夫問傅先生說:「您喜歡乾隆皇帝的字嗎?」
傅先生說:「乾隆的字規矩有力氣,但還不能說精美超俗。」
立夫說:「我也沒見過乾隆寫的詩有一首好的。只是普通的館閣體,總是歌頌太平,繁華,鳳凰啊,紫氣啊,他沒說,人就想到了。」
忽然間,莫愁開了口,她說:「難道他說的是你想得到的,就一定是壞詩嗎?」雖然她心裡想到就脫口而出,但是這分明是向立夫直接反駁。
立夫覺得出乎意料,向莫愁看了看,他必須正面作答,他說:「人想到你要說什麼,你果然就說出個什麼來,當然是壞詩。」
莫愁覺得必須有以回報,於是說:「不過也看情形而定,詩人和隱士不同於普通人,所以筆下所寫就不是普通的事。但是乾隆是皇帝,他必須說適合他身份的話,就等於說他必須做適合他身份的事。一個隱士作出的壞詩,皇帝說出來就是好詩,因為皇帝必須統治全國,他統治下的匹夫匹婦所感想的,他也必須能感想到才行。所以一個為帝王者不得不和常人一樣。」
莫愁說完,覺得話說過多,未免失禮,其實,並不是想要開始什麼口舌之爭。
傅先生說:「照你的道理說來,乾隆的字也算好字的了。
因為乾隆的字規矩勻稱,不是以詭異見才華的。」莫愁說:「乾隆皇帝的字圓潤豐滿。」說完,又想到乾隆年間揚州八怪書畫家,於是又說:「為皇帝者,不可以古怪反常。倘若揚州八怪做了皇帝,天下百姓豈不要遭殃?」
莫愁的母親不懂得他們談論的是什麼,但是知道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子和一位名儒辯論,總是失禮,於是向莫愁說:
「莫愁,你怎麼敢跟傅伯伯爭論?」
傅先生說:「讓她暢所欲言。我高興聽。」那另一桌上的閒談已經完全停止,準備聽莫愁的話呢。
莫愁說:「我只是要替乾隆說一句話而已。即使普通的遊客,都把自己的名字和詩句亂寫在亭子上,懸崖峭壁上,廟牆上,為什麼一國之王就不許寫呢?他在這西山修建了這麼多廟,即使他不想寫,他的大臣一定也請他寫,留給後代做為紀念。他畢竟是太平盛世的君王,提倡文學藝術,他的詩正好是太平盛世的點綴。宮廷體的詩就是那個樣子。您不能說他的字怪,因為皇帝的字必須方正規矩。他的字圓潤、豐滿,結構方正,筆力含蓄在柔軟圓潤的輪廓之後,皇帝的個性理當如此。」
木蘭的父親滿意的微笑道:「人生而不同。傅太太,我這三女兒的字就是這個樣子,圓潤豐滿,一個個整整齊齊。木蘭的字就像男人的字。」
傅太太說:「這些個事不能勉強。一個人的字就是個性的表現。心不正,字不正。」
這話,是傅太太的真心話,也足以反映出他丈夫的意見。他更進一步相信人的命運,由他的字可以看得出來。傅先生一方面有進步的現代觀念,也像好多老一輩的學者一樣,他們心中總有幾分神秘的想法。傅先生也相信星象占卜,他這種想法是無人可以動搖的。
傅先生說:「由一個人的字,可能看出他長壽,還是短壽。」莫愁說:「那就是為什麼,我說乾隆活到八十九歲,他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最久的皇帝。」
立夫說:「我不相信。」
傅先生說:「你還太年輕。」
立夫說;「我將來恐怕永遠寫不出一筆好字了。」傅先生說:「你性情太孤僻。本身雖然不壞,可是需要改正。最高的性格是其中有一分孤僻,或者說精神自由,但是要使之歸為常態。你現在需要的,是有人稍微把你勒住一點兒。」
傅先生又進而講解他的那包羅萬象的兩元論。一切生命都是兩種力量的結果。那兩種力量就是正與奇。沒有奇,便沒有進步;沒有正,就沒有穩定。人生就來自此兩種相反力量的中和,就如同陰陽產生了一年的四季。
忽然聽見木蘭和珊瑚哈哈大笑。每個人都回頭一看,有人問:「笑什麼呀?」
木蘭說:「沒什麼。」但是笑聲越大。
曼娘解釋道:「他們笑我呢。木蘭說我寫的字像小老鼠,所以我就膽小如鼠。」
木蘭出來解釋說:「我是開玩笑。照傅伯伯說,誰寫的了像一隻貓,就能把老鼠吃了。」
傅先生說:「也不可一概而論。你聽見說老鼠咬死過貓的嗎?」於是傅先生說:「在饑荒的年頭兒,有一隻老鼠長得又大又肥,能打敗貓,會逼得一隻貓逃跑。」
傅太太問木蘭:「你的字像什麼?」
木蘭回答說:「我的字什麼都不像。唔,大概像蛇。」
莫愁從另一張桌子那邊說:「蛇也能吃老鼠啊。」
木蘭問曼娘說:「姐姐,你想我會吃了你嗎?」
曼娘說:「你很餓的時候兒,也許會。」
珊瑚說:「若是那樣兒,那麼誰也會把我吃了,因為我的字像栗子,又不圓,又不方,永遠擺不直。」
傅太太問:「你妹妹的字像什麼?」
木蘭想了一下兒,她說:「她的字像春天的鷓鴣鳥兒,身子圓,羽毛光亮。」
這時候兒,那個執事僧聽見鷓鴣鳥兒叫,前來為宴席道歉說:「真是對不起,我們不能做一道鷓鴣菜。」
大家哄然大笑,又向和尚解釋剛才他們談論的是書法。傅先生掏出一張十元的紙幣遞給和尚,並謝謝他們的美味宴席。
木蘭始終沒和立夫交談。飯後,大家休息了片刻,因為曼娘已經嫌那天爬山走路太多。大概三點鐘,傅氏夫婦又提議到遠處那座山去,但是女士們謝絕不往,傅太太只好陪著她們不去,說她以前去過。莫愁,因為身體生得豐滿,性情又好靜,也說不去,要陪著母親,因為母親向來不喜愛爬山。體仁不去,是因為他父親也去,立夫的妹妹太小,結果,只有五個人去。就是傅先生,姚先生,立夫,木蘭,木蘭的小弟阿非。木蘭喜愛攀登高山,喜愛看壯觀的景色。
到半路亭,還不足一里地,但是山路甚為陡峭。傅先生和一般瘦人一樣,是爬山好手。木蘭的父親雖然那樣年歲,步履輕快,如走平地,如果必要,他一天還能走百里之遙。立夫落入了木蘭的一夥兒,長輩們走在前面,他不能對木蘭再不理不睬。他覺得很緊張,兩手捏得骨頭節兒響,手指頭伸伸又握起,握起又伸伸,因為他是在書堆裡頭長大,從沒有接近過美麗的小姐,所以他只好和木蘭的小弟說話。木蘭心裡想了個鬼主意,她藉著向阿非說話,總算很滑稽的把談話起了個頭兒。她向阿非說:「你問問孔先生,是不是去年他去逛過白雲觀。並且看見你姐姐投中捕風橋下那個大銅錢。」這種說話的樣子很古怪,雙方都大笑,你看我,我看你,倆人之間的說話總算開始了。
在他們前面五十碼,有一棵高大的白果松,單單一棵樹,在一個小丘墩上立得筆直,銀白的樹皮襯著後面青翠的山坡,看來非常可愛。
木蘭說:「孔先生,你能投中那棵白果樹嗎?」
立夫說:「你若要我投,我就試一試。」
他拾起一個雞蛋大的圓石頭投去。砰的一聲,打中樹幹。
阿非喊道:「好哇!」
木蘭當時羞紅了臉,做了一個最適合女人姿式,也投出一個石頭子兒,沒有打中,離樹有一尺遠。立夫鼓勵她。第二次又沒投中。立夫告訴她把石頭夾在她手指頭之間的辦法,還告訴她投石頭的兩個方法。一是往上,手從肩上走,一是往下,手從肩下走。
她又要投時,立夫說:「你站得不對。」木蘭知道,但是不肯把兩條腿叉開。她兩隻腳並緊站著,試按著手往上投的方法投出去,果然投中,只是自己搖了搖,差點兒沒栽倒。立夫喊了一聲好,阿非也發出了讚美的聲音,木蘭自己也因成功,感到得意洋洋,喊叫了一聲。
她很高興,不由得吹起口哨兒來。立夫深覺意外。
「怎麼!你也會吹口哨兒?」
木蘭滿臉微笑,向他看了一眼,嘴裡繼續吹。她吹的是《十二月曆史花名》,是很流行的民歌,繼續往上走時,立夫也跟她一起吹起來。姚先生回頭一看,見女兒很高興。他向傅先生說了點兒什麼,傅先生也回頭看了看。
他們往上越走越高,一片新景色展現在眼前。往下望,是深谷和陡峭的碧綠山坡,往遠望,是青翠的山巒。在那高山之上,雲霧之間,木蘭覺得真是適心怡性,如鳥歸深林,如魚返深淵。這時春風吹來,使人精神爽快,小鳥也像木蘭一樣,覺得突然精力充沛,在山谷中飛來飛去,鳴聲充滿了天地。
到了半路亭,大家坐下歇息。木蘭問他們在遠處看見鋸齒牆狀怪樣子的建築是什麼。他父親回答說那是乾隆皇帝仿照西藏的房子和檯子修的,好讓士兵練習爬西藏的堡壘,有的是紀念他在西藏勝利所建紀念物的殘基舊址,還有一個是乾隆皇帝看兵丁射箭的閱兵台。那些建築物大都坍塌已久。木蘭不由得想到唐詩上的句子:「一將功成萬骨枯」,默然不發一語。北京離蒙古平原很近,有很多西藏喇嘛在京裡,叫人覺得北京是個帝國的都城。碧雲寺、臥佛寺,還有許多別的地方,比如有成吉思汗和其他蒙古帝王的遺跡。
姚先生問:「立夫,你念過《弔古戰場文》嗎?」立夫說:「念過。不過終於是而今安在哉?」他幾乎是自言自語道:「將來到西藏去看看。」
傅先生開始唱一段《李陵碑》,唱楊繼業碰碑自盡前那一段,極盡蒼涼悲愴之致。木蘭則低聲跟隨。立夫聽到,極感意外。木蘭的聲音之柔嫩,不可多得。碰碑那一段極不易唱。立夫向來沒學過唱。那一段是淒涼哀怨的調子,木蘭只覺得人生原屬可悲,但也美麗。
若是木蘭的投石頭,吹口哨,唱京戲這些事使立夫感到意外,在他們走回廟去的路上,立夫說了一句話,也使木蘭感到意外。木蘭曾經說別人沒有來,沒看見他們所看見的景物,真是遺憾。立夫問她:「今天你看見的東西什麼最美?」
木蘭回答說:「在半路亭所見的景物最美。你今天看見的什麼最美?」
立夫說:「那些殘基廢址最美。」
現在姚先生盼望立夫能成為體仁的朋友,那天晚上請孔家吃飯,所以大家一齊回去的。人人都餓,那頓飯吃得早。姚先生與傅先生喝起酒來,都是海量。正如俗話說:「酒逢知己千杯少。」飯後,他們露天而坐,一邊望著月亮從頤和園上空升起來,一邊談論孩子們的計劃。
傅先生說:「把體仁送到英國去吧。你有的是錢。現代新知識太重要了。在如今這個新世界,不能不知道海外的情形。再死背四書五經不中用了。」在他那瘦高的身體裡,他的精神,在月光和酒力之下,擴張起來,他把對將來和世界的看法也高談闊論一番。
姚太太對兒子的出國,還沒有真正拿定主義。體仁的出國和女兒到天津去上學,是家裡想不到的一個大變動,而她的本性就是厭惡變動。但是莫愁說:
「哥哥,你應當去。大丈夫當行萬里路,到外國開開眼界,不要老死守在一個地方兒。」
傅先生說:「不錯。叫你離開你這個富貴舒服的家庭,你看,他會長大成人。在外頭,他會自己照顧自己,不會再要丫鬟給他預備洗澡水,再照顧他洗臉,再給他沏茶。他若想喝茶,他得自己去沏。這對他有好處。」聽了這種話,姚先生就最後決定了。
他們打算第二天回去,但姚先生說:「明天是十五,月色更好。」但是姚太太說把家交給丫鬟手裡不放心,而且曼娘明知嬰兒是在她母親手裡照顧,仍然是放心不下。結果是女人們第二天先走,姚先生和傅氏夫婦再多住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