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日子是短促的。它像飛鳥的影子掠過地面以後,接著又來了無窮盡的苦惱的時光。白露過去了,中秋就在眼前,再下去是寒露,是霜降,一眨眼就該是冬天了。現在卻還沒有一點涼意,和在夏天裡一模一樣,在往年,這時正是雨水最多的季節,不是淅瀝淅瀝地日夜繼續著細雨,就是一陣大雨,一陣太陽。但今年卻連露水也是吝嗇的,太陽幾乎還沒出來,沾在草葉上的一點點潤濕就已經干了。
河流一天比一天狹窄起來,兩邊的河灘愈加露出得多了。有些地方幾乎有了斷流的模樣,這裡那裡露出一點河底來。農人們的工作加倍地艱苦起來,岸上的水車已經汲不到水,不得不再在河灘上安置下另一個水車,堆起一條高溝,然後再從這裡汲水到岸上去。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
到處都充滿了恐怖的空氣。這恐怖,不但威脅著眼前,也威脅著未來,年老的有經驗的人都知道。誰造反呢?沒有人能預先回答,但總之到了荒年,要太平是不可能的……
現在已經到處鬧嚷嚷了。這裡那裡開始把河道攔了起來。最先是一區一區的各自封鎖,隨後是一鄉一鄉的劃開,最後連在同一個鄉村之間也照著居民分佈的疏密攔成了好幾段,四通八達的蛛網似的河道現在完全被切成粉碎了,河面的船隻成了廢物,都在灘上或岸上覆著,表示出這河道已經切斷了生命。
傅家橋的河道被分成了三段:第一段由東北角上分流的地方起,經過葛生哥那一帶往西北,到平對著河東的一簇樹林為止;第二段經過橋下,平對著河東的鄉公所樓屋;第三段一直到丁字村的南首。第三段最長,後面是曠野;第二段最深,因為這裡靠岸的船隻多,住戶密,常在水淺時挖掘河道;第一段最闊,但也最淺最短,這裡的住戶比較的少。
水車的響聲漸漸減少了。現在橫在大家眼前的是人的飲料了。稻田還是未來的問題,大家只讓它不太乾燥就算完了事。但這樣仍然無濟於事。太陽是那樣的強烈,即使靜靜地躺著的河水,沒有人去汲它,也看得見它一寸一寸的干了下去。
每天清晨,葛生哥和華生走到河邊,沉默地望望河中的水,望望稻田,車了一點水到田里,就憂鬱地走了回來。
「不用再來了,這是白費氣力的」華生懊惱地說。「荒年的樣子已經擺在眼前,再過幾天河水全干了。這晚稻還會有辦法嗎?」
葛生哥低著頭,沒回答。但是第二天,他又邀著華生到河邊去了。
「你說這幾天會落雨嗎,阿哥?」華生不耐煩地問著。
葛生哥搖了一搖頭。
「那末,收成呢?」華生問。
「靠不住……」
「明天,你自己來吧,白費氣力的事情,我不幹了!」華生叫著說。「明知道沒有用處,還天天車水做什麼呀……你老是這樣不痛快……」
「說不定老天爺會可憐我們好人的……」葛生哥說著,憂鬱地抬起頭來,望著天空,喃喃地像在祈禱似的。
「哼!……」華生從鼻子裡哼出聲音來後,忽然停了口,輕蔑地望了望葛生哥。
「老天爺有眼,我們早就不會弄得這樣了!」他暗暗的想。「這是惡人的世界!」
他立刻記起了許多壞人來,尤其是阿如老闆和鄉長傅青山,他們都是壞人,而他們都有錢有勢。老天爺果真有眼嗎?為什麼好人全窮困著,全受惡人欺侮壓迫呢?……荒年到了,餓肚子的是誰呢?阿如老闆和傅青山那一類人顯然是受不到影響的,他們有租子好吃,就是荒年,佃戶們也不能拖欠他們的租子的;過不來日子的是窮人,是阿英聾子,阿波哥,和他們兄弟……
「老天爺果真有眼嗎?」他咬著牙齒,暗暗的說。
然而葛生哥卻相信著老天爺有眼的。果報不在眼前,就在未來,不在這一世,就在來世,活著不清楚,死後自然分明,誰入地獄,誰上天堂,至少閉上眼會知道的。荒年到了,就是老天爺要罰人。這是一個齷齪的世界,犯罪作惡的人自然太多了,所以要來一場大災難,一網打盡。但是,好人是會得到庇護的。他從出世到現在,幾十年來不曾做過一件虧心事,甚至任何壞的念頭也不曾轉過。他相信他會得到老天爺的憐憫……
因此河水雖然無法可車了,葛生哥還是每天清晨照例的踱到河邊去,望望天,望望稻田,望望河底。他的心在戰慄著,當他看見河水一天比一天乾涸起來,稻田里的泥土漸漸起了裂痕,筆直的稻稈漸漸低下頭來的時候。然而同時他的腦子裡卻充滿了奇怪的思想。他覺得這是可能的,倘若老天爺憐憫他,在白天,不妨在他的田上落下一陣牛背雨來,救活了他的晚稻;在夜晚,他不妨用露水灌足了他的稻根;或者他竟使稻田中央湧出泉水來;或者,他用手一指,使晚稻早早開花結穗起來……無論怎樣也可以,他覺得,老天爺的神力是無邊的。
葛生哥這樣想著,每次失神地在田塍上來去的繞著圈子,許久許久忘記了回家。
「你發了瘋了嗎?」葛生嫂又埋怨了起來。「田干了就干了,多去看望做什麼呀?再過幾天,連吃水也沒有了,看你怎麼辦?」
「河水干了,我有什麼辦法……」
「你昏了頭了!」葛生嫂叫著說。「你白活了這許多年!到現在還不去掘井,吃的水只剩了一缸半了,有幾天好用呀?……」
葛生哥忽然給提醒了。
「你說得是,說得是!……」他高興的說。「我真的糊塗了……我們老早就該動手了……你為什麼不早幾天說呢?……」
正當陽光最強烈的時候,葛生哥背著鋤頭、鏟子、釘耙,提著水桶、畚箕,到河邊去了。華生相信這是最實際的辦法,也立刻跟著去工作。他們在河底裡看定了幾個地方,希望能夠找出一個泉源來。
葛生哥的身體近來似乎更壞了,老是流著汗,氣喘呼呼的,接著就是一陣咳嗆,不能不休息一會。但華生卻怎樣用力工作著,沒有一滴汗。
「你休息吧,讓我來。」他看見葛生哥非常吃力的樣子,就時時這樣說著。
但葛生哥卻不願意多休息,他待咳聲完了,略略定一定神,又拿起了鏟子或鋤頭。這工作最先是輕鬆的,起溝,汲水,扒碎石,掘鬆土,到後來漸漸艱難了,水分少了。華生蹲在洞裡掘著土,葛生哥站在洞外一畚箕一畚箕的用繩子吊了出來。
「呼吸怎麼樣?太潮濕了吧?這比不得水田,你出來休息吧,」葛生哥時時在洞口問著。「慢慢的來,不要心急,明天就可以見到水了,家裡的也還多著……」
「又是慢慢的來,什麼事情都是慢慢的來……」華生喃喃地自語著。但看見葛生哥扯繩索的手在戰慄,他也就歇了下來,而且決計回家了。
第二天,傅家橋又熱鬧起來,大家都開始在河底掘井了。女人和小孩也很多來參加這工作。有些地方甚至還有魚可捕。他們把傅家橋的河道分成了更多的段落,一潭水,一段干的河底,遠遠望去,彷彿花蛇的鱗節,一段明亮一段陰暗。
華生看見葛生哥疲乏了,又提議停止了工作,循著河灘向橋頭那邊走去。
他們這一段裡的人比較的少,前後約有六七處,一半還是住在河的西北方的人,河東北,和華生貼近住著的有黃臉立輝和瘦子阿方。第二段,靠近橋頭的人就多了,每隔一二丈遠掘著洞。那裡有阿波哥和他的妻子。
華生緩慢地走著,一路和大家打著招呼。
「你們掘到了水源嗎,華生?」有人這樣問。
「還沒有呢。」華生口答說。
「有架機器就好了,一點不費力,我看見過掘井的機器……真快……」
「哪怕你怎樣聰明,機器造到怎樣多,」另一個人插入說,「天不落雨,總是沒辦法的……」
「那自然,這就只有靠老天爺了……」
華生沒做聲,微笑地走了過去。到得阿波哥面前,他看見阿波嫂很吃力,便搶了她手中的鋤頭,幫著阿波哥工作起來:
「你休息一會兒吧,阿嫂。」
阿波嫂感激地在旁邊坐著了。
「我們就是缺少了這樣的一個兄弟,」她說,「要不然,多種十畝二十畝田也不會吃力的……」
「多種了一百畝也沒用!」阿波哥截斷了她的話。「我們種田的人全給人家出力。把一粒谷子種成一棵稻好不辛苦,結果望著東家裝在袋裡挑了走。收晚稻的時候,這一筆賬還不曉得怎樣算呢,這樣的年成……」
「我們的早稻差不多全給東家稱足了,」華生歎著氣說,「我的阿哥真沒用。」
「所以人家叫他做彌陀佛哩!」阿波嫂接著說。
「好人沒飯吃的,這世界……」阿波哥也歎著氣說。
「但是他說老天爺有眼的哩。」
「等著看吧!」阿波哥說著,狠狠地用鋤頭掘著洞。
華生沒做聲,也狠狠地用力掘著泥土,兩個人的鋤頭一上一下,呼呼地,托托地應和著,很快的掘了一個深洞。阿波嫂看得出了神,低聲地自言自語著:
「真像兩個親兄弟……」
但過了一會兒,她固執地要華生休息了。華生想起了菊香,也就停了下來,循著河灘往橋邊走了去。隨後他挑釁似的走上橋西的埠頭,輕蔑地望了一望阿如老闆的豐泰米店,才緩慢地過了橋,向街的東頭走去。
「哈哈哈哈……」
將近菊香的店門口,忽然出來了一陣笑聲。華生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年青的人從豆腐店走了出來。那是阿珊,阿如老闆的第二個兒子。他梳著一頭亮晶晶的光滑的頭髮,穿著整齊的綢褂褲,絲襪,繡花拖鞋,搖搖擺擺地顯得風流而又得意。
「哈哈哈哈……是嗎?……你真漂亮……」
他走出店門口,又回轉身,朝裡面做了一個手勢,說完這話,輕狂地朝著華生這邊走了過來。
華生的眼裡冒出火來了。這比他見到阿如老闆還難受,他一時昏呆起來,不知怎樣對付才好,兩腳像被釘住在地上一般。
阿珊用著輕快的腳步就在華生的身邊擦了過去,他含著譏笑的眼光從華生的頭上一直望到腳上。
「哈!……」他輕蔑地笑了一聲。
華生突然轉過身,清醒過來,握緊了拳頭。但阿珊已經走遠了,輕飄飄地被風吹著的飛絮一般。
「媽的!……」華生許久許久才喃喃地罵出了這一句。
那是一個多麼壞的人,連傅家橋以外的人都知道。他憑著他父親有錢,什麼事情都不做,十八歲起,就專門在外面遊蕩,不曉得和多少女人發生了關係,又拋棄了多少女人,他是有名的「花蝴蝶」,打扮得妖怪似的,專門誘惑女人。
而現在,他竟去調戲菊香了!……
華生氣得失了色,走進寶隆豆腐店,說不出話來,對著菊香望著。
「啊……你……來了……」菊香吃驚地叫著,滿臉紅了起來。
華生沒回答,在賬桌邊坐下,只是望著菊香的臉,他看見她的臉色漸漸白了,露著非常驚惶恐懼的模樣。
「是的,我來了,」華生透了一口氣緩慢地說,「剛巧在這個時候……」
菊香的臉色又突然通紅了。她看出華生生了氣,彷彿是對著她而發的。
「你怎麼呀,華生?……」
「那畜生做什麼來的?」
「你說的是誰,我不明白……」菊香回答說。
「不明白?……那畜生阿珊!……」
菊香的臉色又變了,她知道華生為什麼生了氣。
這正是她最恐懼的。她知道華生對阿如老闆的氣恨未消,現在再加進阿如老闆的兒子來,正和火上加油一般,會闖下大禍來。她覺得不能不掩飾一下了。
「哦?他嗎?……」菊香假裝著笑臉說,「沒有什麼……來找我父親的……」
「他對你,說什麼呢?」
「沒有……」菊香恐懼地說,她怕激起了華生更大的憤怒。「他沒有說什麼……幾句平常的話……」
華生突然站起來,用眼光盯住了她,心中起了懷疑。
「我明明聽見他說……呵,平常的話嗎?……」
「你多問做什麼呀,華生?……那不是平常的話嗎?……」菊香假裝著微微生氣的模樣,想止住華生的口,但她的心裡是那樣的不安,她的聲音顫慄了。
華生看出她驚惶的神情,掩飾的語氣,懷疑漸漸滋長了。
「這是平常的話嗎?」他想,「一個這樣的人對她說這樣的話,你真漂亮……」
他為什麼憤怒呢?他原來是感覺到她受了侮辱的。然而,她卻掩掩飾飾的不肯說,最後忽然說這是平常的話了!而且還對他生著氣,怪他不該多問!
華生的心突然下沉了。他沉默了一會兒,苦笑地說:
「你說得對,菊香,他說的是平常的話……他也真的漂亮呢!」他尖刻地加上這一句,頭也不回,一直往街上走了。
菊香立刻明白華生誤會了她的意思,想把華生追回來,但心頭一酸,眼淚湧滿了眼眶,趕忙走進裡面的房子,獨自抽噎起來。為了華生,她按捺下了自己心頭的苦痛,卻不料華生反而對她生了疑心,而且他的態度又是那樣的決絕,連給她申辯的機會也沒有。她的心裡已經飽受了阿珊的侮辱,現在又受了華生的委屈,這苦楚,除了自己,是只有天知道的……
阿珊那東西,早就對她存了壞心的,她知道。他近來來她這裡的次數更多了,每次總是假托找她父親,實際上卻是來調戲她。她對他多麼厭惡,屢次想避開他,但父親常常出去和別人打麻將,喝酒,店堂裡沒人照顧,逼得她躲避不開。
「但是,」她流著眼淚,暗地裡自言自語的說,「我並沒對他露過笑臉,多說過一句話,甚至連頭也常常低著的……」
將近中午,寶隆豆腐店的老闆朱金章,菊香的父親,回來了。他睡眼朦朧的踉踉蹌蹌進了店。他的臉色很蒼白,顯然是疲乏過甚了。他的長的頭髮和鬍鬚,表現出了他的失意的神態。
「拿茶來!」他一面喊著,一面躺倒在床上,接著就開始罵人了:「媽的!店堂裡冷清清的,那些小鬼呢!唉,唉,真不是東西,我不在家,就天翻地覆了!……怪不得生意不好,怪不得……」
菊香剛才停了眼淚,現在又湧著大顆的淚珠,開始哭泣了。她想到了死去的母親和自己的將來,更覺傷心起來。
「媽的!你老是哭哭啼啼!」她父親憤怒地說,望著她。「你這樣子,什麼意思呀!……」
菊香沒回答,一面倒著茶給他,一面哭得更加厲害了。
「啊,啊,我真怕了你……」她父親不耐煩地說,「為的什麼,你說來!……」
「我不管了……這爿店!」菊香哭著說,「你自己老是不在店裡,我是個女孩兒,我不會做買賣……」
「你不管,誰管呢?」她父親冷然的說。「我沒有工夫……」
「你沒有工夫就關門!」
「胡說!我白把你養大嗎?非叫你管店不可!」
「不管!我不管!媽呀!……」菊香大哭了。「我好苦呀!……我媽要在這裡,我會受這苦嗎?……你自己什麼都不管,通夜到外面去打牌,倒把這擔子推在我的身上……我是個女孩兒,我不是給你管店的……」
「啊啊,這話也有幾分道理,你不管店,你想做什麼呢?……」
「我不想做什麼……我跟著你受不了苦,我找媽媽去……」
「啊啊,你這女孩兒……哈!我懂得了,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他說著笑了,覺得自己猜到了她的心思。
「我不怪你,只怪自己命苦……我媽這麼早就丟棄了我。你現在越老越糊塗了……」
「哈哈哈,一點沒有糊塗,你放心吧。」他諷示著說。
「還說不糊塗,你只管自己打牌喝酒,幾時給我想過!……媽呀,我好命苦呵……」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打牌喝酒,也無非是一番應酬,也多半是為你設想的……你看吧,菊香,我並沒糊塗呢……你年紀大了,我早就給你留心著的,只是一時沒有相當的人家……但現在,鄉長傅青山,他要來做媒了。你說男家是誰?我想你也猜得到的,和傅青山來往的人都是有錢的人家……男孩子只比你大兩歲,很漂亮,怕你早就喜歡了的……」
「你說什麼呀!……」菊香伏在桌上又哭了。她想不到父親又誤會了她的意思,而且婚姻的問題正是她最不願意聽的。
「我覺得這頭親事倒是很難得的,」她父親繼續說著。「男家每年收得幾百擔租谷,又是做生意開店舖的……我只有你這一個女兒,你阿弟還小,我又年老了,我不能不慎重選擇的……現在做人,錢最要緊……」
「我看不起有錢的人!」菊香揩著眼淚說。
「你現在年紀輕,哪知道。我是過來人,我不能害你一生。你將來會曉得的,菊香。哈哈,有了錢,做人真舒服……吃得好,穿得好,養得好,名譽也有了,勢力也有了,哈哈,真所謂人上人呢……」
「有錢人十個有九個是壞人!……」
「你且先評評看吧,不要這樣說。傅家橋有幾個有錢的人?」
「我不嫁有錢的人……」
「那是個好人。你不信,我明白的告訴你。鄉長最稱讚的好人。……那是……」他把菊香扯到身邊,低聲的說:「阿如老闆的第二個少爺呢……哈哈,你現在可喜歡了吧?……」
菊香突然變了臉色,用力把她的父親一推,自己昏暈地倒在椅子上。
「那是狗東西!……」她蹬著腳,扯著自己的頭髮,叫著說。「你昏了,你老人家!……我的媽呀!……我跟你一道去!……」
菊香的父親霍的從床上坐起來了。
「你說什麼!」他憤怒地睜著疲乏的通紅的眼睛。「我真的白養了你嗎?你竟敢罵起我來!好好的人家,你不願意,難道你願意嫁給叫化子?你看見嗎,天災來了,老天爺要餓死的是窮人還是富人?哼!你說窮人好富人壞,為什麼老天爺偏偏要和窮人作對,不和富人作對呢……你不聽我的話,你就不孝,你嫁給窮人就會餓死,這年頭,災過了,還曉得有什麼大難來臨!哼!富人不嫁,嫁窮人,餓死了連棺材也沒有著落的!……」
「喂狗喂狼,我甘心!」
「除非你不是我生的!……我辛辛苦苦把你養大,你現在竟敢不聽我的話!啊,啊!」他氣得透不過氣來了。「你,你……塞屙的孩子……你,你媽的……我費了多少心血,給你揀好了上等人家,夠你一生受用了,你卻……你卻……啊,啊……」他說著重又倒在床上。
「你只看見銀錢,」菊香哭著回答說。「你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但是我,不,不!你把我看錯了!……」
「住口!」她父親轉過身來,睜著惡狠狠的眼睛說,「不許你做主意,一切由我,你是我生的。」
「別的都由你,這事情不由你!」菊香堅決地說。
她父親又突然坐起來了。他的凶狠的眼光忽然掃到了門口一個十二歲孩子的身上,那是阿廣,菊香的弟弟。他剛從外面玩了回來,一進門看見父親生了氣,就恐懼地貼在門邊,縮做了一團,不敢做聲。
「過來!」他父親對他惡狠狠地叫著說。
阿廣緊緊地扳著門,顫慄了起來。
「是我生的,死活都由我!」菊香的父親叫著說,「你看吧!……」
他伸手拿過一隻茶杯來,突然對準著阿廣的頭上摔了去……
阿廣立刻倒下了。他的額角上裂了一條縫,鮮紅的血跟著茶水和茶葉從頭上湧了下來。
「啊呀,媽呀!」姐弟兩人同時叫了起來。菊香奔過去抱住了她的弟弟,一齊號哭著。
但是他們的父親卻勝利地微笑了一下,重又倒在床上,合上眼,漸漸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