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蕙芳已經兩天不肯出房門。老太爺開喪過後,四小姐不能達到「回鄉下去」的目的,就實行她這最後的「抗議」,什麼人也勸她不轉,只好由她。
老太爺遺下的《太上感應篇》現在又成為四小姐的隨身「法寶」了。兩個月前跟老太爺同來的二十八件行李中間有一個宣德爐和幾束藏香,——那是老太爺虔誦《太上感應篇》時必需的「法器」,現在四小姐也找了出來;清晨,午後,晚上,一天三次功課,就燒這香。只有老太爺常坐的一個蒲團卻找來找去不見。四小姐沒有辦法,只好將就著趺坐在沙發上。
四小姐經過了反覆的籌思,然後決定繼承父親這遺教。並不是想要「積善」,卻為的希望借此清心寡慾,減輕一些精神上的矛盾痛苦。第一天似乎很有效驗。藏香的青煙在空中裊繞,四小姐嘴裡默誦那《太上感應篇》,心裡便覺得已不在上海而在故鄉老屋那書齋,老太爺生前的道貌就喚回到她眼前,她忽然感動到幾乎滴眼淚。她沉浸在甜蜜的回憶裡了,——在故鄉侍奉老太爺那時的平淡恬靜的生活,即使是很細小的節目,也很清晰地再現出來,感到了從未經驗過的舒服。她嘴邊漾出微笑,她忘記了念誦那《太上感應篇》的神聖的文句了。藏香的清芬又漸漸迷醉了她的心靈,她軟軟地靠在沙發背上,似睡非睡地什麼也不想,什麼都沒有了。這樣好久好久,直到那支香燒完,她方才清醒過來似的鬆一口氣,微微一笑。
就在如此這般的回憶夢幻中,四小姐過了她的靜修的第一天,竟連肚子餓也沒覺得。
然而第二天下午,那《太上感應篇》和那藏香就不及昨天那樣富有神秘的力量。「回憶」並不爽約,依然再來,可是四小姐的興味卻大大低落;好比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昨天是第一次重逢,說不完那許多離情別緒,而今天便覺得無話可談了。她眼觀鼻,鼻觀心,刻意地念誦那《感應篇》的經文,她一遍一遍念著,可是突然,啵啵的汽車叫,闖入她的耳朵,並且房外走過了男子的皮鞋響,下面大客廳裡鋼琴聲悠揚宛妙,男女混合的快樂熱鬧的笑——一一都鑽進她耳朵而且直鑽到她心裡,蠕蠕地作怪。一支藏香燒完了,她直感到沙發上有刺,直感得房裡的空氣窒息也似的難當;她幾次想跑出房去看一看。究竟要看什麼,她又自己不明白。末後總算又坐定了,她捧著那名貴的恭楷的《太上感應篇》發怔,低聲歎息了足有十來次,眼眶裡有點潮濕。
晚上,她久久方能入睡。她又多夢。往常那些使她醒來時悲歎,苦笑,而且垂涕的亂夢,現在又一齊回來,弄得她顛顛倒倒,如醉如迷;便在這短短的夏夜,她也瞿然驚覺了三四遭。
翌日清晨她起來時,一臉蒼白,手指尖也是冰涼,心頭卻不住晃蕩。《感應篇》的文句對於她好像全是反諷了,她幾次掩卷長歎。
午後天氣很熱,四小姐在房裡就像火燒磚頭上的蚯蚓似的沒有片刻的寧息。照例捧著那《太上感應篇》,卓起了藏香,可是她的耳朵裡充滿了房外的,園子裡的,以及更遠馬路上的一切聲響;她的心給每一個聲響作一種推測,一種解釋。每逢有什麼腳步聲從她房外經過,她就尖起了耳朵聽,她的心不自然地跳著;她含了兩泡眼淚,十分誠心地盼望那腳步聲會在她房門口停住,而且十分誠心地盼望著就會來了篤篤的兩下輕叩,而且她將去開了門,而且她盼望那叩門者竟是哥哥或嫂嫂——或者林佩珊也好,而且他們是來勸她出去散散心的!
然而她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腳步聲一直過去了,過去了,再不回來。她被遺忘了,就同一件老式的衣服似的!於是對著那裊裊的藏香的青煙,捧著那名貴恭楷的《太上感應篇》,她開始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嫂嫂,甚至於恨那小鳥似的林佩珊。她覺得什麼人都有幸福,都有快樂的自由,只她是被遺忘了的,被剝奪了的!她覺得這不是她自己願意關在房裡「靜修」,而是人家強迫她的;人家串通了用這巧妙的方法剝奪她的人生權利!
她記得在家鄉的時候聽說過一樁悲慘的故事:是和她家同樣的「閥閱華族」的一位年青小姐,因為「不端」被禁錮起來不許見人面!也是說那位小姐自願「靜修」的呀!而且那位小姐後來就自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和自家一模一樣麼?」——四小姐想著就覺得毛骨悚然。突然間昨夜的夢又回來了。那是反覆做過好幾次的老夢了,四小姐此時簡直以為不是夢而是真實;她彷彿覺得三星期前那一個黃昏,大雷雨前的一個黃昏,她和范博文在花園裡魚池對面假山上那六角亭子裡閒談一會兒以後,當真她在黑暗的掩護下失卻她寶貴的處女紅了;她當真覺得那屢次苦惱她的大同小異的許多怪夢中間有一個確不是夢,而是真實;而這真實的夢就在那六角亭子裡,那大雷雨的黃昏,那第一陣豪雨急響時,她懶懶地躺在那亭子裡的籐睡椅上,而范博文坐在她對面,而且閉了眼睛的她聽得他走到她身邊,而且她猛可地全身軟癱,像醉了似的。
「噯!——」四小姐猛喊一聲,手裡的《太上感應篇》掉落了。她慌慌張張四顧,本能地拾起了那《感應篇》,苦笑浮在她臉上,亮晶晶兩粒淚珠掛在她睫毛邊。她十分相信那荒唐的夢就是荒唐的真實;而且她十分肯定就是為了這荒唐,他們用巧妙的方法把她「幽禁」起來,而表面上說她「自願」!而且她又覺得她的結果只有那照例的一著:自盡!吞金或者投繯!
而且她又無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這條絕路,她的專制的哥哥終有一天會惡狠狠地走進來逼她的。她的心狂跳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她的臉卻發燒。她咬緊著牙關反覆自問道:「為什麼我那樣命苦?為什麼輪到我就不應該?為什麼別人家男女之間可以隨隨便便?為什麼他們對於阿珊裝聾裝啞?為什麼我就低頭聽憑他們磨折,一點兒沒有辦法!當真我就沒有第二個辦法?」她猛可地站了起來,全身是反抗的火焰。然而她又隨即嗒然坐下。她是孤獨的,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沒有一個人幫她的忙!
突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到她房門口停住了。門上一聲猛叩。四小姐無端認定了這就是她哥哥來逼她來了。她絕望地歎一口氣,就撲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全身的血都冰冷。
「四妹!睡著了麼?」
女子的尖音刺入四小姐的耳朵,意外地清晰。四小姐全身一跳,猛轉過臉來,看見站在床前的卻是那位元氣旺盛的表姊張素素!真好比又是一個夢呀!四小姐揉一下眼睛再看,然後驀地挺身躍起,一把抓住了張素素的手,忍不住眼淚直瀉。在這時候,即使來者是一頭貓,一條狗,四小姐也會把來當作親人看待!
張素素卻驚異得只是笑。她就在床沿坐了,搖著四小姐的肩膀,不耐煩地問道:
「噯?怎麼喲!一見面就是哭?四妹!你當真有點神經病麼?噯,噯,怎麼你不說話!」
「沒有什麼!哎,沒有什麼。」
四小姐勉強截住了那連串的淚珠,搖著頭回答。她心裡覺得舒暢些了,她明白這確不是夢而是真實,真實的張素素,真實的她自己。
「四妹!我真不懂你!他們全都出去了,滿屋子就剩你一個!為什麼你不出去散散心呢?」
「我不能夠——」
四小姐沒有說完,就頓住了,又歎一口氣,把張素素的手捏得緊緊地,好像那就是代替了她說話。
張素素皺了眉尖,釘住了四小姐的面孔看,也不作聲。無論如何,四小姐那全身的神情都不像有神經病!但是為什麼呢,關起了房門寸步不動,尼姑不像尼姑,道士不像道士?張素素想著就有點生氣。她忽然想起了吳老太爺故世那一天,她和范博文,吳芝生他們賭賽的事來了;她帶著幾分感慨的意味說道:
「四妹!前些時候,我們——芝生,博文,佩珊,還有杜家的老六,拿你來賭過東道呢!我們賭的是你在上海住久了會不會變一個樣子。可是你現在這一變,我們誰也料不到!」
「你們那時候料想來我會變麼?啊!素姊!你們料我怎樣變呢?」
「那倒不很記得清了。總之,以為你要變樣的。現在你卻是變而不變,那就奇怪得很!」
「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經不是住在鄉下的我!——」
「咄!四妹!你是的!你有過一時好像不是了,現在你又回上了老路!」
張素素不耐煩地喊起來,心裡更加斷定了四小姐一點沒有神經病,蓀甫他們的話都是過分。
「噯!回上了老路麼?可是從前我跟爸爸在鄉下的時候,我同現在不同。素姊!我現在心裡的煩悶,恐怕沒有人能夠懂!也沒有人願意來懂我!」
四小姐很鎮定地說,她那烏亮的眼睛裡忽然滿是剛強的調子。這是張素素第一次看見,她很以為奇。然而只一剎那,四小姐那眼光就又轉成為迷惘惶惑,看著空中,自言自語地說道:
「哦——還拿我來賭東道呢!也有范博文在內。他,他怎麼說呢?噯!素姊,我問你——可是,問也沒有意思。算了罷,我們談談別的!」
張素素突然格格地笑了。猛可地她跳起來挽住了四小姐的頸脖,咬住了四小姐的耳朵似的大聲叫道:
「為什麼不問呢!為什麼不要談了呢!四妹!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注意博文!可是為什麼那樣膽小怕羞?蓀甫干涉你,是不是?我也是早就知道的!你的事,他沒有權力干涉,你有你的自由!」
立刻四小姐的臉飛紅了。多麼暢快的話!然而她自己即使有在心頭,也說不出口。她在心底裡感激著張素素,她拉住了她的手,緊捏著,她幾乎又掉眼淚。但是張素素驀地一灑手,挺直了胸膛,尖利地看住了四小姐,鄭重地又說道:
「你現在這麼關起了房門不出來,捧著什麼《太上感應篇》,就算是反抗蓀甫的專制麼?咄!你這方法沒有意思!你這反抗的精神很不錯,可是你這方法太不行!況且,我再警告你:博文這人就是個站不直的軟骨頭!他本來愛佩珊,他們整天在一塊;後來蓀甫反對,博文就退避了!四妹!你要反抗蓀甫的專制,爭得你的自由,你也不能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一個站不直的軟骨頭!」
張素素說著就又笑了一聲,雙手齊下,在四小姐肩頭猛拍了一記。四小姐沒有防著,身子一晃,幾乎跌在床裡,她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容過後,她立刻又是滿臉嚴肅,看定了張素素,很想再問問范博文的「軟骨頭」,同時她又感到再問是要惹起張素素非笑的;現在她把素素看成了俠客,她不願意自己在這位俠客跟前顯得太沒出息。終於她掙扎著表白了自己的最隱秘的意思:
「噯!素姊!你是看到我心裡的!我拘束慣了,我心裡有話,總說不出口;我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可以商量!我是盲子,我不知道哪一條路好走,我覺得住在這裡很悶,很苦,我就只想要回鄉下去;他們不許我回去,我就只想到關起門來給他們一個什麼都不理!可是我這兩天來也就悶得慌了!我也知道這不是辦法!素姊,你教導我,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沒有?」
「哈哈哈……」
張素素長笑著,一扭腰就坐在四小姐身邊,捧住四小姐的面孔仔細看著。這臉現在是紅噴噴地火熱,嘴唇卻是蒼白,微微顫抖。張素素看了一會兒,就嚴肅地說道:
「那也在你自己。你要膽大老練,對蓀甫說個明白!況且你應該去讀書。要求蓀甫,讓你下半年進學校去讀書!」
四小姐用勁地搖著頭,不出聲。張素素睜大了眼睛詫異,眉尖也皺緊了。
「你不願意去讀書麼?」
「不是的!恐怕沒有我進得去的學校呢!中國古書,我倒讀過幾書櫥,可是別的科學,我全不懂!」
「不要緊!可以補習的。可是四妹,你躲在房裡越躲越短氣!跟我到外邊去走走罷!」
張素素說著就拉了四小姐起來,催著四小姐洗一個臉快動身。在洗臉的時候,四小姐忍不住獨自笑了起來,接著又偷偷地滴兩點眼淚。這是快樂的眼淚,也是決心的眼淚!雖然還沒知道究竟怎樣辦,但四小姐已經決定了一切聽從張素素的教導去做!
雇了一輛雲飛汽車,張素素帶著四小姐去吸新鮮空氣了。這是三點多鐘,太陽的威力正在頂點。四小姐在車中閉了眼睛,覺得有點頭暈。並且她心裡漸漸又擾亂焦躁起來。她的前途畢竟還是一個「謎」;她巴望這「謎」早早揭曉,可是她又怕。汽車從都市區域裡竄出來,此時在不很平坦的半泥路上跑,捲起了辣味的曬熱了的黃塵。兩旁是綠油油的田野,偶然也有土饅頭一樣的荒墳。驀地車身一跳,四小姐吃驚似的睜開了眼,看見自己身在鄉間,就以為又是一個夢了;她定了定神,推著旁邊的張素素,輕聲問道:
「你看呀!沒有走錯了路麼?」
張素素微笑,不回答。這位感情熱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覺得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小姐帶了走了;她正也忙著替四小姐設想那不可知的將來,——海闊天空的將來,充滿著強烈鮮艷的色彩。
從張素素的不出聲,四小姐也就知道路並沒走錯,她們的目的地便是鄉村。四小姐就覺得很高興了。她專心觀玩那飛馳過的田野,她的心魂暫時又回到了故鄉。這裡和她的故鄉並沒多少差異,就只多了些汽車在黃塵中發狂。但是四小姐猛可地叫一聲,又推著張素素了。她們的汽車已經開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許多汽車,五顏六色的,停在柳樹蔭下。而且也有紅嘴唇,細眉毛,赤裸著白臂的女人,靠在男子肩旁,從汽車裡走出來。這裡依舊是上海呀!
跟著張素素下車,再跟著走進了一座怪樣的園林以後,四小姐的驚異一步一步增加,累墜到使她難堪。這裡只是平常的鄉下景色,有些樹,樹上有蟬噪,然而這裡仍舊是「上海」;男女的服裝和動作,仍舊是四小姐向來所怕見而又同時很渴慕的。並且在這裡,使得四小姐臉紅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這邊樹蔭下草地上有男女的浪笑,一隻白腿翹起,高跟皮鞋的尖頭直指青天;而那邊,又是一雙背影,挨得那麼緊,那麼緊!四小姐閉一下眼睛,心跳得幾乎想哭出來。
在一頂很大的布傘下,四小姐又遇到認識的人了。是三個。四小姐很想別轉了臉走過,可是張素素拉住了她。
「啊喲,坐關和尚出關了麼?這是值得大筆特書的!」
大布傘下一個男子跳起來說,險一些把那張擺滿了汽水瓶啤酒瓶和點心碟子的小桌子帶翻。四小姐臉紅了;而因為這男子就是范博文,那無賴的「夢境」突又闖回來,所以四小姐在一下臉紅以後,忽然又轉為死灰似的蒼白。她的一雙腳就像釘住在地上,她想走,卻又走不動。她下死勁轉過臉去,同吳芝生招呼。
「那麼,博文,你做一首詩紀念這件事罷!題目是——」
「不行!別的詩人是『窮而後工』,我們這范詩人卻是『窮而後光』!他哪裡還能做詩!」
不等李玉亭說出那題目來,吳芝生就拿范博文來挖苦了。
范博文卻不在乎,搖著頭說:
「沒有辦法!詩神也跟著黃金走,這真是沒有辦法!」
大家都笑了,連四小姐也在內,只有張素素似笑非笑地露一露牙齒,就皺了眉頭問道:
「你們成群結黨地來這裡幹什麼?」
「可是你同四妹來這裡也是成群結黨幹什麼的?」
吳芝生接口反問;他近來常和范博文在一處,也學會了些俏皮話了。
「我麼?我是來換換空氣。我又同了四妹來,是想叫她看看上海的摩登男女到鄉下來干的什麼玩意兒!」
「哦——那麼,我們也是來看看的。因為李玉亭教授這幾天來飯都吃不下,常常說大亂在即,我們將來死無葬身之地;今天我們帶了他來,就想叫他看看亡命的俄國貴族和資產階級怎樣也在一天一天活下去。」
「咳,咳!老芝,很嚴重的一件事,你又當做笑話講了!」
李玉亭趕快提出抗議,機械地搔著頭皮。張素素聽著看著,都覺得可笑又可氣。她拉了四小姐一把,打算走了。忽然范博文跳起來很鄭重地叫道:
「你們聽清了沒有?李教授萬事認真,而且萬事預先準備。他這主意很對!你們看那邊來的白俄罷,光景也是什麼伯爵侯爵,活了半世只看見人家捧酒瓶開酒瓶,現在卻輪到他自己去伺候別人,可是他也很快地就學會,他現在也能夠一隻手拿六個汽水瓶!」
「實在是到了我們那時候就連他們這點兒福氣都沒有!」
李玉亭忽然很傷心似的說,惹得吳芝生他們又笑起來了。
「無聊極了!你們這三個寶貝!」
張素素冷笑著,拉了四小姐,轉身就走。她們到一個近河邊的樹蔭下,也佔定了一張小桌子喝汽水。這裡很清靜,她們又是面對著那小河;此時毒太陽當空,河水耀著金光,一條遊船也沒有。四小姐也不像剛才那樣心神不定。她就有點不明白,喝汽水,調笑,何必特地找到這鄉下來呢?這裡一點也沒有比眾不同的風景!但是她也承認這鄉下地方經那些紅男綠女一點綴,就好像特別有股味兒。
張素素卻似乎感觸很深,默默地在出神。過了一會兒,她自言自語地輕聲說:
「全都墮落了!——然而也不足為奇!」
於是她忽然狂笑,喝了一口汽水,伸一個懶腰,就拍著四小姐的肩膀問道:
「要是蓀甫一定不讓你去讀書,怎樣辦呢?」
「那就要你教我!」
「我就教你跟他打官司!」
「哦——」
四小姐驚喊著,臉也紅了,眼光遲疑地望著張素素,似乎說「這,你不是開玩笑罷!」張素素的小眼睛骨嘟一翻,仰起了臉微笑。她看見自己所鼓動起來的人有點動搖了。然而四小姐也就接著說道:
「素姊!那是你過慮。事情不會弄到這樣僵!況且也可以請二姊幫我說話。」
「好呀,——我是最後一步的說法。」
「但是素姊,我不願意再住在家裡了!一天也不願意!」
「噢!——」
現在是張素素吃驚地喊了一聲。她猜不透四小姐的心曲。四小姐又臉紅了,惶惑地朝四面看看,又盼望援救似的看著張素素。末後,似乎再也耐不住了,四小姐低下頭去,輕聲說:
「你不知道我在家裡多少寂寞呀!」
「呀!寂寞?」
「他們全有伴。我是一個人!而且我總覺得心魂不定。再住下去,我會發瘋!」
張素素笑起來了。她終於猜到幾分四小姐所苦悶的是什麼。「光景大部分就是性的煩悶罷!」——張素素心裡這麼想,看了四小姐一眼,忍不住又笑了;並且也因為剛才把四小姐的反抗精神估量得太高了,此時便有點失望。然而四小姐那可憐的樣子也使張素素同情;她想了一會兒,決不定怎樣發付這位沒有經驗的女性。但在張素素還沒想好主意的時候,四小姐自己卻又堅決地說道:
「我不願意再住在家裡!一天也不願意!素姊,我要跟你同住,拜你做老師!」
這是充滿了求助的熱望的呼聲,感情豐富的張素素無論如何不能不答應。雖然她明知道自己也有「伴」,因而四小姐大概仍舊要感到寂寞苦悶,可是她也沒有勇氣說出來澆冷四小姐的一團高興。
太陽躲過了。小河那邊吹來的風,就很有些涼意。四小姐覺得大問題已告解決,瞑想著未來的自由和快樂。她並沒知道張素素的生活底細,她僅僅知道素素本來在某大學讀書,而現在暑假期內則住在女青年會的寄宿舍;可是她依賴著這位表姊就同自己的母親一樣。
忽然水面上吹來了悠揚的歌聲。四小姐聽出這是她家鄉的聲音,並且很耳熟。她無意中對張素素笑了一笑。可是那歌聲又來了,一點一點近來了,四小姐聽出是四句: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四小姐記得這是《鵬鳥賦》上的詞句,而且辨出那聲音就是杜新籜。她忍不住出聲笑了。她覺得那杜新籜很有風趣,而且立即也聯想到林佩珊了。此時張素素也已經聽明白,也笑了一笑,驀地跳起來,就悄悄地走到河灘邊,蹲在一棵樹底下。四小姐忍住了笑,也學張素素的榜樣。
一條小船緩緩地汆來,正靠著四小姐她們這邊的河岸。杜新籜打著槳,他的大腿旁邊翹起了棕色的草帽邊兒,淡黃色的帽帶在風裡飄。四小姐認得這是林佩珊的草帽!小船來的更近了,相離不過一丈。張素素拾了一塊泥對準那小船擲過去了。
「啊喲!」
是林佩珊的聲音。那棕色的草帽動了一下。小船也立即停住了。張素素跳了起來,大聲笑著叫道:
「你們太快活,太私心,怪不得有人要說寂寞了!」
杜新籜和林佩珊一齊轉過臉來,看見了張素素,卻沒有看見四小姐。在清朗的笑音中,槳聲又響,船攏到岸邊來了。
蹲在樹背後的四小姐聽得林佩珊嬌嗔地說:
「素!女革命家!你近來不是忙著大事情麼?請你來一塊兒玩,也要被你罵幾聲腐敗墮落!」
「可是密司張,你這一下手榴彈真不錯!有資格!」
「你們猜猜,還有誰?猜不著,把阿珊給我做俘虜!」
「喔唷唷!——你的同伴!知道是阿貓阿狗呢!」
又是林佩珊的聲音。四小姐覺得不好意思露臉了。同時聽得那小船擦著岸邊的野草蘇蘇地響。猛可地張素素格格地笑著跑了來,一把拉住四小姐推她出去。於是四小姐就呈現在林佩珊他們面前了。她紅著臉招呼道:
「珊!這裡你是常來的罷?也不見得怎樣好玩!」
「啊喲!蕙姊,真真料不到!——佩服你了,素!女革命家的手段當真厲害,多少人勸她勸不轉,你一拉就拉她到這裡來了!」
於是三位女郎的笑語聲雜亂地混做一團。只有杜新籜把槳插在泥裡,微笑著不說話。在他看來,一切變化都是當然的,都不算什麼;四小姐所欲不遂,當然逃遁到《太上感應篇》,而現在又是當然的拋開《感應篇》,到這神秘的麗娃麗妲村。
天空忽然響動了雷聲。烏雲像快馬似的從四面飛來,在這小河上面越聚越厚了。
「要下雨呢!四妹,我們回去罷。」
張素素仰臉看著天說,一手就挽住了四小姐的臂膊。「怕什麼!不會有大雨的。素,你們也到船裡來玩一下。」
「不來!——要是你還嫌不熱鬧,范博文他們也就在那邊,我代你跑腿去叫他們來罷!」
張素素忽然對林佩珊放出尖刺來,長笑一聲,就和四小姐走了。
這裡杜新籜望著張素素她們的後影,依然是什麼都不介意似的微笑。他拿起槳來在河灘的樹根上輕輕一點,那小船就又在水中央緩緩地淌著。風轉勁了,吹得林佩珊的衣裳霍霍地響。林佩珊低了頭,看水裡的樹影,一隻手卷弄著衣角。過了一會兒,她抬頭把眼光注在杜新籜的臉上,她的眼光似乎說:「怎麼辦呢?照這樣下去!」杜新籜仍然微笑。
他們這小船現在穿過一排柳樹的垂條,船舷刮著什麼蘆葦一類的葉子,索索地響。林佩珊幽然歎一口氣,身體挪前一些,就把頭枕在杜新籜的腿上。槳從水裡跳起來,橫架在船舷上了,船自己慢慢地汆。林佩珊腿一翹,一聲嬌笑。
「可是,你總得想一個法子呀!……只要設法叫蓀甫不反對我們的——那就行了!」
林佩珊斷斷續續地細聲說,水汪汪的眼睛看住了杜新籜的面孔。
「噯噯,怎麼你總不說話?聽得麼?我說的是只要蓀甫不反對!想一個什麼方法——」
「蓀甫這人是說不通的!」
「那麼我們怎樣了局?」
「過一天,算一天呀!」
「唷唷!過一天,算一天!混到哪一天為止呢?」
「混到再也混不下去,混到你有了正式的丈夫!」
「啐!什麼話!」
「可是,珊!你細細兒一想就知道我這話並不算錯。要他們通過是比上天還難;除非我們逃走,他們總有一天要你去嫁給別人,可不是麼?然而你呢,覺得逃出去會吃苦,我呢,也是不很喜歡走動。」
「噯,噯,你倒說得好笑!就好像我們不曾有過關係似的!」
「不錯,我們有過關係!但是珊呀!那算得了什麼!你依然是你,不曾缺少了什麼!你的嘴唇依然那樣紅,臂膊依然那樣柔滑,你的眼睛依然那樣會說話!你依然有十足的青春美麗,可以使得未來的正式丈夫快樂,也可以使你自己快樂,難道不是麼?」
林佩珊聽著忍不住笑起來了。可不是杜新籜這話也很有理麼?在林佩珊那樣的年紀,她那小小的靈魂裡並沒覺醒了什麼真正意義的戀愛,她一切都不過是孩子氣的玩耍罷了!一枝很長的柳條拂到林佩珊臉上了,她一伸手就折斷了那柔條,放在嘴裡咬一下,又吐出了,格格地又笑著問道:
「那麼誰是我的正式丈夫呢?」
「這可還沒知道。或者,博文,也好!」
「可是他們要把我給了你家的老六呀!」
「這倒不很有味!老六這人也是天字第一號的寶貝,他不行!然而也不要緊,人生遊戲耳!」
林佩珊笑著舀起一掌水來向杜新籜臉上灑,嬌嗔地射了他一眼,卻不說什麼。船穿完了那密密的垂柳,前面河身狹一些了。杜新籜長笑一聲,拿起槳來用勁刺到水裡,水聲潑剌剌地響,船就滴溜溜地轉著圈子。
五點鐘光景,天下雨了。這是斜腳雨。吳公館裡的男女僕人亂紛紛地把朝東的窗都關了起來。四小姐臥房裡一對窗也是受雨的,卻沒有人去關。雨越下越大,東風很勁,雨點煞煞煞地直灑進那窗洞;窗前桌子上那部名貴的《太上感應篇》浸透了雨水,夾貢紙上的朱絲欄也都開始漶化。宣德香爐是滿滿的一爐水了,水又溢出來,淌了一桌子,浸蝕那名貴的一束藏香;香又溶化了,變成黃蠟蠟的薄香漿,慢慢地淌到那《太上感應篇》旁邊。
這雨也把遊玩的人們催回家來。吳少奶奶是第一個。因為雨帶來了涼意,少奶奶一到了家就換衣服。接著是林佩珊一個人回來了。她的紗衣總有四成濕,可是她不管,跑到樓上就闖進了四小姐的臥室。
看明白只有那斜腳雨是這臥室的主人翁時,林佩珊就怔住了。她伸一下舌頭,轉身就跑,三腳兩步,就跳進了她姊姊的房裡,忽然笑得肚子痛,說不出話來。
吳少奶奶是看慣她妹子的憨態的,也就不以為奇,兀自捧著一杯茶在那裡出神。
房裡稍覺陰暗。驟雨打著玻璃窗,忒忒地響,園子裡來了吳蓀甫的汽車叫。林佩珊笑定了,就踅到吳少奶奶身邊悄悄地問道:
「阿姊,你知道我們這裡出了新聞麼?你知道蕙芳四姊到哪裡去了?」
吳少奶奶似乎一驚,但立即又抿著嘴微笑,以為佩珊又在那裡淘氣撒謊。
「我剛才見過她。在麗娃麗妲看見了她!——」
吳少奶奶卻笑出聲來了,以為一定又是佩珊撒謊逗著玩笑。她瞅了她妹子一眼,隨手放下了那茶杯。
「不騙你!是真的!可是下了雨,大家全回來了,她卻沒有回來!她房裡是一房間的水了!」
林佩珊銳聲叫著,忽然又曲倒了身子狂笑。吳少奶奶覺得妹子的開玩笑太過火了,皺一下眉頭,正想說她幾句,忽然房門一響,吳蓀甫滿臉怒容,大踏步進來,劈頭第一句就是:
「佩瑤!怎麼四妹跑走了你簡直不知道?」
這是聲色俱厲的呵斥了。吳少奶奶方始知道妹子並沒開玩笑,但對於吳蓀甫的態度也起了反感,她霍地站了起來,就冷冷地回答道:
「她又不是犯人,又沒交代我看守她;前幾天她發怪脾氣,大家都勸她出去逛逛,你們還抱怨我平常出去不邀她;今天她自己到麗娃麗妲去逛一回,你倒又來大驚小怪罵別人了!」
「那麼你知道她出去的,為什麼你不攔住她,要她等我回來了再走呢?」
「噯,噯,真奇怪!我倒還沒曉得你不許她出去呀!況且她出去的時候,我也不在家;是阿珊看見她在麗娃麗妲。阿珊,可不是麼?」
「咄!誰說不許她出去逛逛!可是她現在逃走了!『逃走!』
聽明白了麼?你看這字條!」
吳蓀甫咆哮著,就把一個紙團擲在少奶奶眼前。這是用力的一擲。那紙團在桌子上反跳起來,就掉在地下了。吳少奶奶把腳尖去撥一下,卻也不去拾來看;她的臉色變了,她猛可地猜疑到剛才佩珊笑的蹊蹺,敢怕是她看見四小姐和什麼男子在麗娃麗妲?而現在四小姐又「逃走」了!這一切感想都是來的那麼快,沒有餘閒給少奶奶去判斷;她本能地再看著地下,想找那紙團。可是佩珊早就拾在手裡,而且展開來了。寥寥的三行字,非常秀媚的《靈飛經》體,確是四小姐的親筆。
「那麼,阿素來的時候,佩瑤,你已經出去了麼?我想這件事都是阿素的花頭!」
吳蓀甫說這話時的神情和緩些了。但驀地又暴躁起來,劈手從少奶奶手裡奪過那字條來,很仔細地再看著。少奶奶反倒心安些了,退一步坐在沙發裡,就溫柔地說道:
「這麼一點事何必動火喲!不過四妹也古怪,一忽兒要做坐關和尚,一忽兒又要去讀書,連家裡都不肯住,倒去住什麼七顛八倒的女青年會寄宿舍——」
「可不是!她要讀書,只管對我說好了,難道我不准她麼?何必留一個字條空身走,好像私逃!就是要先補習點功課,家裡不好補習麼?沒有先生,可以請。跟阿素去補習?阿素懂得什麼!」
「隨她去罷。過幾天她厭了,自然會回來的!」
看見吳蓀甫那一陣的暴怒已經過去,少奶奶又婉言勸著。
林佩珊也插進來說:
「我碰到四姊和素素的時候,四姊和平常一樣,不多說話。素素也沒說起這樁事。光景是後來談得高興,就一塊兒走了。
不過前回覺得四姊很固執,現在卻知道她又十分心活!」
吳蓀甫點著頭,不再說什麼,卻背著手在房裡踱,似乎還不肯放開,還在那裡想辦法。他現在有幾分明白四小姐反抗的是什麼了。這損傷他威嚴的反抗,自然他一定不能坐視,但是剛才聽了佩珊的「四小姐心活」的議論,就又觸起了吳蓀甫的又一方面的不放心。他知道張素素「瘋瘋癲癲」愛管閒事,亂交朋友,如今那「非常心活」的四小姐卻又要和張素素在一處,這危險可就不小!做哥哥的他,萬萬不能坐視呀!
於是陡然站住了,吳蓀甫轉臉看著少奶奶;在薄暗中,他那臉色更顯得陰沉,他的眼睛閃著怒火。他向少奶奶走進一步。這是一個「攫噬」的姿勢了!少奶奶不懂得又是什麼事情要爆發,心裡一跳,忍不住背脊上溜過一絲的冰冷。但是憑空來了個岔子:王媽進來報告「有客」。吳蓀甫的眼珠一翻,轉身便走,然而將到房門邊,他到底又站住了,回頭對少奶奶說道:
「佩瑤!你馬上到女青年會寄宿舍去同四妹來!好歹要把她叫回來!」
「何必這麼性急呢!四妹是倔強的,今天剛出去,一定不肯回來。」
吳少奶奶意外地鬆一口氣,婉轉地回答。卻不料吳蓀甫立即又是怒火沖天。他大聲喝道:
「不用多說!你馬上就去!好歹要把她叫回來!今天不把她叫回來,明天她永不會再回來!」
只是這樣命令著,也沒說出理由來,吳蓀甫就快步跑下樓去會客了。
來客是王和甫,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一眼看是吳蓀甫出來,連半句「寒暄」也都沒有,只是慌慌張張地拉著到小客廳裡,反手就將門碰上,這才很機密地輕聲說道:
「一個緊要的消息!剛才徐曼麗來報告的!老趙知道我們做『空頭』,就使手段來和我們搗蛋了!這傢伙!死和我們做對頭!可是,據曼麗說,老趙自己也不了,也有點兜不轉!」
吳蓀甫聽王和甫說完,這才把屏住的那口氣鬆了出來。眼前還沒鬧亂子,他放了一半心了。老趙「使手段」麼?那已經領教過好幾次了,算不了什麼!可是老趙自己也感著經濟恐慌麼?活該!誰叫他死做對頭的!——這麼想著的吳蓀甫倒又高興起來,就微笑著答道:
「老趙死和我們做對頭,是理之必然!和甫,你想想,我們頂出那八個廠的時候,不是活活把老趙氣死麼?那時我們已經分頭和某某洋行某會社接洽定局,我們卻還逗著老趙玩;末了,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還在他那後台老闆跟前大吃排頭呢!那一次,吉人的玩法真有趣!我們總算把老趙的牛皮揭開來讓他的後台老闆看看。老趙怎麼不恨呢!——可是,和甫,怎麼老趙自己也兜不轉?」
「慢點兒!我先講老趙跟我們搗蛋的手段。他正在那裡佈置。他打算用『內國公債維持會』的名義電請政府禁止賣空!秋律師從旁的地方打聽了來:他們打算一面請財政部令飭中央,中交各行,以及其他特許發行鈔票的銀行對於各項債券的抵押和貼現,一律照辦,不得推諉拒絕;一面請財政部令飭交易所,凡遇賣出期貨的戶頭,都須預繳現貨擔保,沒有現貨繳上去做擔保,就一律不准拋空賣出——」
「這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那就簡直是變相的停住了交易所的營業!和甫,我想來這是老趙故意放這空氣,壯『多頭』們的膽!」
吳蓀甫插口說,依然很鎮靜地微笑。但是王和甫卻正相反;也不知道因為他是說急了呢,或者因為他是心裡著急,總之他是滿頭大汗了。他睜大了眼睛,望著吳蓀甫說完,就大聲叫道:
「不然,不然!這已經夠受了!況且還有下文!老趙還直接去運動交易所理事會和經紀人會,慫恿他們即日發一個所令要增加賣方的保證金呢!增加到一倍!蓀甫,這是可以辦到的!」
「呵!——當真麼?『多頭』的保證金照舊麼?」
吳蓀甫直跳了起來,臉色也變了。他又感到老趙畢竟不能輕視了。
「自然當真!這是韓孟翔報告的消息。陸匡時並且說,事情已經內定了,明天就有所令!」
「然而這也是不合法的!買賣雙方,都是營業,何得歧視!
這是不合法的!」
吳蓀甫搖著頭說,額角上青筋直爆,卻作怪地沒有汗。王和甫拍著大腿歎一口氣。
「儘管你說不合法,中什麼用?蓀甫,老趙他們處處拿出『保全債信,維持市面』的大帽子來,他們處處說投機賣空的人是危害金融,擾亂市面;這樣的大帽子壓下去,交易所理事會當然只好遵命了!」
「這是明明吃癟了『空頭』了,豈有此理呀!」
吳蓀甫咬緊了牙根說。他此時的恐慌,實在比剛才王和甫加倍了。
暫時兩個人都沒有話了,皺著眉頭,互相對看。汽車喇叭在園子裡響,而且響出去了。「光景是佩瑤出去接四小姐罷?可是她為什麼那樣慢!」——吳蓀甫耳聽著那汽車叫,心裡就浮起了這樣的念頭。隨即他又想到了杜竹齋。這位姊丈是膽小的,在這種情形下他還敢拋空麼?吳蓀甫想來沒有把握,他心裡非常陰暗了。末後,王和甫再提起話頭來:
「我和吉人商量過,他的看法也是跟你差不多:什麼先得交了現貨做擔保然後能夠賣出期貨,光景是辦不到的;卻是保證金加倍一說,勢在必行!這麼著,老趙五千銀子就抵上了我們的一萬!轉瞬到了『交割』,他要『軋空』是非常便當的!那不是我們糟了麼?」
「那麼我們趕快就補進如何?等老趙佈置好了的時候,一定漲上了!」
「可是吉人的意見有點不同。他覺得此時我們一補進,就是前功盡棄;他主張背城一戰!時局如此,債價決不會漲到怎樣;我們冒一下險,死裡求活!要是當真不幸,吉人說臂如沉了一條輪船,他的二十多萬安心丟在水裡了!——我覺得吉人這一說也是個辦法。」
王和甫堅決地說,一對圓眼睛睜得很大地直望住了吳蓀甫。像這樣有魄力很剛強的議論,若在兩個月前,一定是從吳蓀甫嘴裡出來的,但現在的蓀甫已非昔比,他動輒想到保守,想到妥協。目前雖經王和甫那麼一激,吳蓀甫還是游移,還是一籌莫展。他皺著眉頭問道:
「可是我們怎麼背城一戰呢?我們八個廠頂得的五十多萬,全做了空頭了;我又是干繭存絲那兩項擱淺了將近二十萬;現款沒有,可怎麼辦呢?」
「這個,我和吉人也商量過。辦法是這樣的:我們三個人再湊齊五十萬,另外再由你去竭力攛慫杜竹翁,要他再做空頭——那麼兩下一逼,或者可以穩渡難關!」
「竹齋這一層就沒有把握。上次我同他約好同做空頭,他倒居然拋出了三百萬去,可是前天我方才曉得他早又補進了;一萬頭只賺到二十元,他就補進了!而且,這二十元的賺頭也就是我們拋出那兩百萬去的時候作成了他的!和甫,你想這麼膽小的人,拿他來怎麼辦!我們約他做攻守同盟,本想彼此提攜,有福同享,有禍同當,不料他倒先來沾我們的光了,這還有什麼可說!」
「可是蓀甫,你仍舊去試試看。眼前離『交割』近極了,即使竹齋不肯拋空,只要他不做多頭,守中立,也就對於我們有莫大的好處了!」
王和甫說著就哈哈笑起來,摸一下鬍子,好像勝利極有把握。於是吳蓀甫也只好答應了。接著他們又商量到他們三個人怎樣拼湊五十萬出來。王和甫不慌不忙疊著指頭說:
「益中裡新拉來的存款就有二十萬光景,剩下三十萬,我們每人十萬,還怕籌不出來麼?要是雲山在香港招股有點眉目,趕這五六天裡電匯這麼二三十萬來,那就更不用怕了!況且,——黃奮那邊今天又有新消息,大局是利在做『空』的;
蓀甫,這是難得易失的機會!怎麼你近來少決斷?」
吳蓀甫默然不響。過一會兒,他的臉上透出紅氣來,他的眼光一亮,就拍著椅臂厲聲叫道:
「好呀!既然你和吉人都是那樣好興致,我也干!可是我當真現款干了。我打算拿我的廠去做一筆押款!還有我這住身房子,照地價算,也值十多萬,簡直就連廠一總去押了二十萬罷!」
王和甫哈哈大笑,翹起大拇指來衝著吳蓀甫一揚,吳蓀甫卻又接著說:
「可是和甫!押地皮,我自己有門路;押廠,卻非得吉人幫忙不辦!」
「得了!我去對吉人說了,讓他再和你面談。那就定了,竹齋那邊,你得竭力!」
王和甫非常高興地說著,就站起身走了。但在大客廳階前正要鑽進汽車,王和甫卻又轉臉叫道:
「蓀甫!還有一句話!那個姓劉的女人,據說靠不住;她兩頭取巧!」
「哦——怎麼知道她也替老趙做偵探?」
「是韓孟翔說的。徐曼麗也叫我們小心。曼麗又是雷參謀告訴她的。」
「那麼我就防著她。——怎麼她又粘上了雷參謀呢?」
吳蓀甫一邊回答,點著頭沉吟。王和甫哈哈笑著,就鑽進汽車去了。
這時大雨早止,天色反見明朗;天空有許多長條的黃雲,把那天幕變成了一張老虎皮。吳蓀甫站在那大客廳的石階上沉吟,想起了公債市場上將要到來的「背城一戰」,想起了押房子,押廠,——想得很多且亂,可是總有點懶懶地提不起精神來。他站在那裡許久,直到少奶奶回來的汽車叫,方始把他提醒:他還得去找杜竹齋辦「外交」。
「四妹到底不肯來!我看那邊也還清靜規矩,就讓她住幾天再說。」
少奶奶下車來就氣急喘喘似的說,以為蓀甫不免還有一次發作。可是意外地蓀甫只點一下頭,就拉著少奶奶再進那車去,一面對汽車伕說道:
「到杜姑老爺公館去!——姑老爺公館!還沒聽明白!」
少奶奶坐在蓀甫旁邊忍不住微笑了。她萬萬料不到蓀甫去找姑老爺是為了公債事情,她總以為蓀甫是要去把姑奶奶拉出來一同去找四小姐回家。而這,她又以為未免小題大做。並且她又居然感到四小姐這舉動很可同情;她自己也何嘗不覺得公館裡枯燥可厭呀!於是她臉上的笑影沒有了,卻換上了憂怨無奈的灰色。忽然她覺得自己的手被蓀甫抓住了,於是她就勉強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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