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風。淡青色的天幕上停著幾朵白雲,月亮的笑臉從雲罅中探視下界的秘密。黃浦像一條發光的灰黃色帶子,很和平,很快樂。一條小火輪緩緩地衝破那光滑的水面,威風凜凜地叫了一聲。船面甲板上裝著紅綠小電燈的燈綵,在那清涼的夜色中和天空的繁星爭艷。這是一條行樂的船。
這裡正是高橋沙一帶,浦面寬闊;小火輪莊嚴地朝北駛去,工業的金融的上海市中心漸離漸遠。水電廠的高煙囪是工業上海的最後的步哨,一眨眼就過去了。兩岸沉睡的田野在月光下像是罩著一層淡灰色的輕煙。
小火輪甲板上行樂的人們都有點半醉了,繼續二十多分鐘的緊張的嘩笑也使他們的舌頭疲倦,現在他們都靜靜地仰臉看著這神秘性的月夜的大自然,他們那些酒紅的臉上漸漸透出無事可為的寂寞的煩悶來。而且天天沉浸顛倒於生活大轉輪的他們這一夥,現在離開了鬥爭中心已遠,忽然睜眼見了那平靜的田野,蒼茫的夜色,輕撫著心頭的生活鬥爭的創痕,也不免感喟萬端。於是在無事可為的寂寞的微悶而外,又添上了人事無常的悲哀,以及熱癢癢地渴想新奇刺激的焦灼。
這樣的心情尤以這一夥中的吳蓀甫感受得最為強烈。今晚上的行樂勝事是他發起的;幾個熟朋友,孫吉人,王和甫,韓孟翔,外加一位女的,徐曼麗。今晚上這雅集也是為了徐曼麗。據她自己說,二十四年前這月亮初升的時候,她降生在這塵寰。船上的燈綵,席面的酒餚,都是為的她這生日!孫吉人並且因此特地電調了這艘新造的鎮揚班小火輪來!
船是更加走得慢了。輪機聲喀嚓——喀嚓——地從下艙裡爬上來,像是催眠曲。大副揣摩著老闆們的心理,開了慢車;甲板上平穩到簡直可以豎立一個雞蛋。忽然吳蓀甫轉臉問孫吉人道:
「這條船開足了馬力,一點鐘走多少里呀?」
「四十里罷。像今天吃水淺,也許能走四十六七里。可是顛得厲害!怎麼的?你想開快車麼?」
吳蓀甫點著頭笑了一笑。他的心事被孫吉人說破了。他的沉悶的的心正要求著什麼狂暴的速度與力的刺激。可是那邊的王和甫卻提出了反對的然而也正是更深一層的意見:
「這兒空蕩蕩的,就只有我們一條船,你開了快車也沒有味兒!我們回去罷,到外灘公園一帶浦面熱鬧的地方,我們出一個轡頭玩一玩,那倒不錯!」
「不要忙呀!到吳淞口去轉一下,再回上海,——現在,先開快車!」
徐曼麗用了最清脆的聲音說。立刻滿座都鼓掌了。剛才大家縱情戲謔的時候有過「約法」,今晚上誰也不能反對這位年青「壽母」的一顰一笑。開快車的命令立即傳下去了,輪機聲軋軋軋地急響起來,船身就像害了瘧疾似的戰抖;船頭激起的白浪有尺許高,船左右捲起兩條白練,拖得遠遠的。撥剌!撥剌!黃浦的水怒吼著。甲板上那幾位半酒醉的老闆們都仰起了臉哈哈大笑。
「今天盡歡,應得留個久長的紀念!請孫吉翁把這條船改名做『曼麗』罷!各位贊成麼?」
韓孟翔高擎著酒杯,大聲喊叫;可是突然那船轉彎了,韓孟翔身體一晃,沒有站得穩,就往王和甫身上撲去,他那一滿杯的香檳酒卻直潑到王和甫鄰座的徐曼麗頭上,把她的蓬鬆長髮淋了個透濕。「呀——哈!」吳蓀甫他們愕然喊一聲,接著就哄笑起來。徐曼麗一邊笑,一邊搖去頭髮上的酒,嬌嗔地罵道:
「孟翔,冒失鬼!頭髮裡全是酒了,非要你吮乾淨不可!」
這原不過是一句戲言,然而王和甫偏偏聽得很清楚;他猛的兩手拍一記,大聲叫道:
「各位聽清了沒有?王母娘娘命令韓孟翔吮乾她頭髮上的酒漬呢!吮乾!各位聽清了沒有?孟翔!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好差使,趕快到差——」
「喔唷唷!一句笑話,算不得數的!」
徐曼麗急攔住了王和甫的話,又用腳輕輕踢著王和甫的小腿,叫他莫鬧。可是王和甫裝做不曉得,一疊聲喊著「孟翔到差」。吳蓀甫,孫吉人,拍掌喝采。振刷他們那灰暗心緒的新鮮刺激來了,他們是不肯隨便放過的,況又有三分酒遮了臉。韓孟翔涎著臉笑,似乎並沒有什麼不願意。反是那老練的徐曼麗例外地羞澀起來。她佯笑著對吳蓀甫他們飛了一眼。六對酒紅的眼睛都看定了她,像是看什麼猴子變把戲。一縷被玩弄的感覺就輕輕地在她心裡一漾。但只一漾,這感覺立即也就消失。她抿著嘴吃吃地笑。被人家命令著,而且監視著幹這玩意兒,她到底覺得有幾分不自在。
王和甫卻已經下了動員令。他捧住了韓孟翔的頭,推到徐曼麗臉前來。徐曼麗吃吃地笑著,把上身往左一讓,就靠到吳蓀甫的肩膀上去了,吳蓀甫大笑著伸手捉住了徐曼麗的頭,直送到韓孟翔嘴邊。孫吉人就充了掌禮的,在嘩笑聲中喝道:
「一吮!再吮!三——吮!禮畢!」
「謝謝你們一家門罷!頭髮是越弄越髒了!香檳酒,再加上口涎!」
徐曼麗掠整她的頭髮,嬌媚地說著,又笑了起來。王和甫感到還沒盡興似的,立刻就回答道:
「那麼再來過罷!可是你不要裝模裝樣怕難為情才好呀!」
「算了罷!曼麗自己破壞了約法,我們公擬出一個罰規來!」
吳蓀甫轉換了方向了;他覺得眼前這件事的刺激力已經消失,他要求一個更新奇的。韓孟翔喜歡跳舞,就提議要徐曼麗來一套狐步舞。孫吉人老成持重,恐怕闖亂子,趕快攔阻道:
「那不行!這船面顛得厲害,掉在黃浦裡不是玩的!罰規也不限定今天,大家慢慢兒想罷。」
現在這小火輪已經到了吳淞口了。口外江面泊著三四條外國兵艦,主桅上的頂燈在半空中耀亮,像是幾顆很大的星。喇叭的聲音在一條兵艦上嗚嗚地起來,忽然又沒有了。四面一望無際,是蒼涼的月光和水色。小火輪改開了慢車,迂迴地轉著一個大圓圈,這是在調頭預備回上海。忽然王和甫很正經地說道:
「今天下午,有兩條花旗炮艦,三條東洋魚雷艇,奉到緊急命令,開漢口去,不知道為什麼。吉人,你的局裡有沒有接到長沙電報?聽說那邊又很吃緊了!」
「電報是來了一個,沒有說起什麼呀!」
「也許是受過檢查,不能細說。我聽到的消息彷彿是共匪要打長沙呢!哼!」
「那又是日本人的謠言。日本人辦的通訊社總說湖南,江西兩省的共匪多麼厲害!長沙,還有吉安,怎樣吃緊!今天交易所裡也有這風聲,可是影響不到市場,今天市場還是平穩的!」
韓孟翔說著,就打了一個呵欠。這是有傳染性的,徐曼麗是第一個被傳染;孫吉人嘴巴張大了,卻又臨時忍住,轉臉看著吳蓀甫說道:
「日本人的話也未必全是謠言。當真那兩省的情形不好!南北大戰,相持不下,兩省的軍隊只有調到前線去的,沒有調回來;駐防軍隊單薄,顧此失彼,共匪就到處騷擾。將來會弄到怎樣,誰也不敢說!」
「現在的事情真是說不定。當初大家預料至多兩個月戰事可以完結,哪裡知道兩個半月也過去了,還是不能解決。可是前方的死傷實在也了不起呀!雷參謀久經戰陣,他說起來也是搖頭。據他們軍界中人估量,這次兩方面動員的軍隊有三百萬人,到現在死傷不下三十萬!真是空前的大戰!」
吳蓀甫說這話時,神氣非常頹唐,閉了眼睛,手摸著下巴。徐曼麗好久沒有作聲,忽然也驚喊了起來:
「啊唷!那些傷兵,真可怕!哪裡還像個人麼!一輪船,一輪船,一火車,一火車,天天裝來!喏,滬寧鐵路跟滬杭鐵路一帶,大城小鎮,全有傷兵醫院;廟裡住滿了,就住會館,會館住滿了,就住學校;有時沒處住,就在火車站月台上風裡雨裡過幾天!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現在蘇杭一帶,就變做了傷兵世界了!」
「大概這個陽曆七月底,總可以解決了罷?死傷那麼重,不能拖延得很久的!」
吳蓀甫又表示了樂觀的意思,勉強笑了一笑。可是王和甫搖著頭,拉長了聲音說:
「未必,——未必!聽說徐州附近掘了新式的戰壕,外國顧問監工,保可以守一年!一年!單是這項戰壕,聽說花了三百萬,有人說是五百萬!看來今年一定要打過年的了,真是糟糕!」
「況且死傷的儘管多,新兵也在招募呀!鎮江,蘇州,杭州,寧波,都有招兵委員;每天有新兵,少則三五百,多則一千,送到上海轉南京去訓練!上海北站也有招兵的大旗,天天招到兩三百!」
韓孟翔有意無意地又准對著吳蓀甫的樂觀論調加上一個致命的打擊。
大家都沒有話了。南北大戰將要延長到意料之外麼?——船面上這四男一女的交流的眼光中都有著這句話。小火輪引擎的聲音從軋軋軋而變成突突突了,一聲聲-到這五個人的心裡,增加了他們心的沉重。但是這在徐曼麗和韓孟翔他倆,只不過暫時感到,立即便消散了;不肯消散,而且愈來愈沉重的,是吳蓀甫,孫吉人,王和甫他們三位老闆。
戰爭將要無限期延長,他們的企業可要糟糕!
這時水面上起了薄霧,遠遠地又有閃電,有雷聲發動。風也起了,正是東南風,撲面吹來,非常有勁。小火輪狂怒地沖風前進,水聲就同千軍萬馬的呼噪一般,漸引漸近的繁華上海的兩岸燈火在薄霧中閃爍。
「悶死了喲!怎麼你們一下子都變做了啞巴?」
徐曼麗俏媚的聲浪在沉悶的空氣中鼓動著。她很著急,覺得一個快樂的晚上硬生生地被什麼傷兵和戰壕點污了。她想施展她特有的魔力挽回這僵局!韓孟翔是最會湊趣的,立刻就應道:
「我們大家乾一杯,再各人奉敬壽母一杯,好麼?」
沒有什麼人不贊成。雖則吳蓀甫他們心頭的沉悶和頹唐絕非幾杯酒的力量所能解決,但是酒能夠引他們的愁悶轉到另一方向,並且能夠把這愁悶改變為快樂。當下王和甫就說道:
「酒都喝過了,我們來一點餘興。吉人,吩咐船老大開快車,開足了馬力!曼麗,你站在這桌子上,金雞獨立,那一條腿不許放下來。——怕跌倒麼?不怕!我們四個守住了四面,你跌在誰的一邊,就是誰的流年好,本月裡要發財!」
「我不來!船行到熱鬧地方了,成什麼話!」
徐曼麗故意不肯,扭著腰想走開。四個男人大笑,一齊用鼓掌回答她。吳蓀甫一邊笑,一邊就出其不意地攔腰抱住了徐曼麗,拍的一響,就把徐曼麗掇上了那桌子,又攔住了,不許她下來,叫道:
「各人守好了本人的崗位!曼麗,不許作弊!快,快!」
徐曼麗再不想逃走了,可是笑得軟了腿,站不起來。四個男人守住了四面,大笑著催她。船癲狂地前進,像是發了野性的馬。徐曼麗剛剛站直了,伸起一條腿,風就吹捲她的衣服,倒剝上去,直罩住了她的面孔,她的腰一閃,就向斜角里跌下去。孫吉人和韓孟翔一齊搶過來接住了她。「頭彩開出了,開出了!得主兩位!快上去呀!再開二彩!」
王和甫喊著,哈哈大笑,拍著掌,猛可地船上的汽笛一聲怪叫,把作樂的眾人都嚇了一跳,接著,船身猛烈地往後一挫,就像要平空跳起來似的,桌子上的杯盤都震落在甲板上。那五個人都晃了一晃。韓孟翔站得出些,幾乎掉在黃浦裡。五個人的臉色都青了。船也停住了,水手們在兩舷飛跑,拿著長竹篙。水面上隱約傳來了喊聲:
「救命呀!救命呀!」
是一條舢板撞翻了。於是徐曼麗的「二彩」只好不開。吳蓀甫皺了眉頭,自個兒冷笑。
船上的水手先把那舢板帶住,一個人濕淋淋地也扳著舢板的後梢,透出水面來了。他就是搖這舢板的,只他一個人落水。十分鐘以後,孫吉人他們這小火輪又向前駛,直指銅人碼頭。船上那五個人依舊那麼嘩笑;他們不能靜,他們一靜下來就會感到難堪的悶鬱,那叫他們抖到骨髓裡的時局前途的暗淡和私人事業的危機,就會狠狠地在他們心上咬著。
現在是午夜十二時了。工業的金融的上海人大部分在血肉相搏的噩夢中呻吟,夜總會的酒吧間裡卻響著叮叮——的刀叉和嗤嗤的開酒瓶。吳蓀甫把右手罩在酒杯上,左手支著頭,無目的地看著那酒吧間裡進出的人。他和王和甫兩個雖然已經喝了半瓶黑葡萄酒,可是他們臉上一點也不紅;那酒就好像清水,鼓動不起他們的悶沉沉的心情。並且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悶沉沉。
在銅人碼頭上了岸以後,他們到徐曼麗那裡胡鬧了半點鐘,又訪過著名的秘密艷窟九十四號,出一個難題給那邊的老闆娘;而現在,到這夜總會裡也有了半個鐘頭了,也推過牌九,打過寶。可是一切這些解悶的法兒都不中用!兩個人都覺得胸膛裡塞滿了橡皮膠似的,一顆心只是粘忒忒地擺佈不開;又覺得身邊全長滿了無形的刺棘似的,沒有他們的路。尤其使他們難受的,是他們那很會出計策的腦筋也像被什麼東西膠住了——簡直像是死了;只有強烈的刺激稍稍能夠撥動一下,但也只是一下。
「唉!渾身沒有勁兒!」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眼睛仍舊迷惘地望著酒吧間裡憧憧往來的人影。
「提不起勁兒,吁!總有五六天了,提不起勁兒!」
王和甫打一個呵欠應著。他們兩個人的眼光接觸了一下,隨即又分開,各自繼續他們那無目標的瞭望。他們那兩句話在空間消失了。說的人和聽的人都好像不是自己在說,自己在聽;他們的意識界是絕對的空白!
忽然三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身材高大的漢子,嚷嚷笑笑進來,從吳蓀甫他們桌子邊跑過,一陣風似的往酒吧間的後面去了。吳蓀甫他們倆麻痺的神經上驟然受了一針似的!兩個人的眼光碰在一處了,嘴角上都露出苦笑來。吳蓀甫仍舊自言自語地說:
「那不是麼?好像是老趙!」
「老趙!」
王和甫回聲似的應了兩個字,本能地向酒吧間的後進望了一眼。同時他又本能地問道:
「那幾個又是誰呢?」
「沒有看清。總之是沒有尚仲禮這老頭子。」
「好像內中一個戴眼鏡的就是——哦,記起來了,是常到你公館裡的李玉亭!」
「是他麼?嘿,嘿!」
吳蓀甫輕聲笑了起來,又拿起酒杯來喝了一口。可是一個戴眼鏡的人從裡邊跑出來了,直走到吳蓀甫他們桌子前,正是李玉亭。他是特地來招呼這兩位老闆。王和甫哈哈笑道:
「說起曹操,曹操就到,怎麼你們大學教授也逛夜總會來了?明天我登你的報!」
「哦,哦,秋律師拉我來的。你們見著他麼?」
「沒有。可是我們看見老趙,同你一塊兒進來。」
吳蓀甫這話也不過是順口扯扯,不料李玉亭的耳根上立刻紅起了一個圈。彷彿女人偷漢子被本夫撞見了那樣的忸怩不安也在他心頭浮了起來。他勉強笑了一笑,找出話來說道:
「聽說要遷都到杭州去呢!也許是謠言,然而外場盛傳,你們沒有聽到麼?」
吳蓀甫他們倆都搖頭,心裡卻是異樣的味兒,有點高興,又有點憂悶。李玉亭又接著說下去:
「北方要組織政府,這裡又有遷都杭州的風聲,這就是兩邊都不肯和,都要打到底,分個勝敗!蓀甫,戰事要延長呢!說不定是一年半載!民國以來,要算這一次的戰事最厲害了;動員的人數,遷延的時日,都是空前的!戰線也長,中部幾省都捲進了漩渦!並且共匪又到處擾亂。大局是真正可以悲觀!」
「過一天,算一天!」
王和甫歎一口氣說,他這樣頹喪是向來沒有的。李玉亭聽著很難受,轉眼去看吳蓀甫,那又是惶惑而且焦灼的一張臉。這也是李玉亭從來不曾見過的。李玉亭忍不住也歎一口氣,再找出話來消釋那難堪的陰霾:
「可是近來公債市場倒立穩了,沒有大跌風;可見社會上一般人對於時局前途還樂觀呀!」
「哈哈!不錯!」
吳蓀甫突然獰笑著說,對王和甫使了個眼色。王和甫還沒理會到,李玉亭卻先看明白了;他立刻悟到自己無意中又闖了禍,觸著了吳蓀甫他們的隱痛了。他趕快一陣乾笑混了過去,再拿秋律師做題目,轉換談話的方向:
「南市倒了一家錢莊,虧空四十多萬;存款佔五分之四。現在存戶方面公請秋律師代表打官司。蓀甫,令親范博文也吃著了這筆倒賬!近來他不做詩,研究民訴法了。聽說那錢莊也是傷在做公債!」
吳蓀甫點著頭微笑,他是笑范博文吃著了倒賬這才去研究法律。王和甫淡淡地說:
「沒有人破產,哪裡會有人發財!頂倒霉的是那些零星存戶!」
「可不是!我就覺得近年來上海金融業的發達不是正氣的好現象。工業發達才是國民經濟活動的正軌!然而近來上海的工業真是江河日下。就拿奢侈品的捲煙工業來說,也不見得好;這兩三年內,上海新開的捲煙廠,實在不算少,可是營業上到底不及洋商。況且也受了戰事影響。牌子最老,資本最大的一家中國煙草公司也要把上海的製造廠暫時停工了。奢侈品工業尚且如此!」
李玉亭不勝感慨似的發了一篇議論,站起身來想走了,忽然又彎了腰,把嘴靠在吳蓀甫耳朵邊,輕聲說道:
「老趙有一個大計畫,想找你商量,就過去談談好麼?那邊比這裡清靜些。」
吳蓀甫怔住了,一時間竟沒有回答。李玉亭格格地笑著,似乎說「你斟酌罷」,就轉身走了。
望著李玉亭的背影,吳蓀甫怔怔地沉入了瞑想。他猜不透趙伯韜來打招呼是什麼意思,而且為什麼李玉亭又是那麼鬼鬼祟祟,好像要避過了王和甫?他轉臉看了王和甫一眼,就決定要去看看老趙有什麼把戲。
「和甫,剛才李玉亭說老趙有話找我們商量,我們去談談罷。」
「哦!——就是你去罷!我到那裡去看一路寶。老趙是想學拿破侖,打了一個勝仗,就提出外交公文來了!」
兩個人對看著哈哈笑起來,覺得心頭的沉悶暫時減輕了一些了。
於是吳蓀甫一個人去會老趙;在牆角的一張小圓桌旁邊和趙伯韜對面坐定了後,努力裝出鎮靜的微笑來。自從前次「合作」以後,一個多月來,這兩個人雖然在應酬場中見過好多趟,都不過隨便敷衍幾句,現在他們又要面對面開始密談了。趙伯韜依然是那種很爽快的興高采烈的態度,說話不兜圈子,劈頭就從已往的各種糾紛上表示了他自己的優越:
「蓀甫,我們現在應得說幾句開誠佈公的話。我們的舊賬可以一筆勾銷!可是,有幾件事,我不能不先對你聲明一下:第一,銀團托辣斯,我是有分的,我們有一個整計畫;可是我們一不拒絕人家來合作,二不肯見食就吞;我們並沒想過要用全力來對付你,我們並不注意繅絲工業;蓀甫,那是你自己太多心!——」
吳蓀甫笑了一笑,聳聳肩膀。趙伯韜卻不笑,眼睛炯炯放光。他把雪茄猛吸一口,再說道:
「你不相信麼?那麼由你。老實說,朱吟秋押款那回事,我不過同你開玩笑,並不是存心搗你的蛋。要是你吃定我有什麼了不起的計策,也不要緊,也許我做了你就也有那樣的看法,我們再談第二樁事情罷。你們疑心我到處用手段,破壞益中;哈哈;我用過一點手段,只不過一點,並未『到處』用手段。你們猜度是我在幕後指揮『經濟封鎖』,哎,蓀甫!我未嘗不能這麼幹,可是我不肯!自家人拚性命,何苦!」
「哈哈,伯韜!看來全是我們自己太多心了!我們誤會了你?是不是?」
吳蓀甫狂笑著說,挺一下眉毛。趙伯韜依舊很嚴肅,立即鄭重地回答道:
「不然!我這番話並非要聲明我們過去的一切都是誤會!我是要請你心裡明白:你我中間,並沒有什麼不可解的冤仇,也不是完全走的兩條路,也不是有了你就會沒有我,——益中即使發達起來,光景也不能容容易易就損害到我,所以我犯不著用出全副力量來對付你們!實在也沒有用過!」
這簡直是勝利者自負不凡的口吻了。吳蓀甫再也耐不住,就尖利地回問道:
「伯韜!你找我來,難道就為了這幾句話麼?」
「不錯,一半是為了這幾句。算了,蓀甫,舊賬我們就不提,——本來我還有一樁事想帶便和你說開,現在你既然聽得不耐煩了,我們就不談了罷。我是個爽快的脾氣,說話不兜圈子,現在請你來,就想看看我們到底還能不能大家合作——」
「哦,可是,伯韜,還有一樁事要跟我說開麼?我倒先要聽聽。」
吳蓀甫攔住了趙伯韜,故意微笑地表示鎮定,然而他的心卻異常怔忡不寧;他驀地想起了從前和老趙開始鬥爭的時候,杜竹齋曾經企圖從中調停,——「總得先打一個勝仗,然後開談判,庶幾不為老趙所挾制」:那時他是根據著這樣的策略拒絕了杜竹齋的,真不料現在竟弄成主客易位,反使老趙以勝利者的資格提議「合作」,人事無常,一至於此,吳蓀甫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趙伯韜也微微一笑,似乎已經看透了吳蓀甫的心情。他很爽利地說道:
「這第三樁事情倒確是誤會。你們總以為竹齋被我拉了走,實在說,我並沒拉竹齋,而我這邊的韓孟翔卻真真被你們釣了去了!蓀甫,這件事,我很佩服你們的手腕靈敏!」
吳蓀甫聽著,把不住心頭一跳,臉色也有點變了;趕快一陣狂笑掩飾了過去,他就故意探問道:
「你只曉得一個韓孟翔麼?我還收買得比韓孟翔更要緊的人呢!」
「也許還有個把女的!可是不相干。你肯收買女的,我當真感謝得很!女人太多了,我對付不開;嗨嗨!」
現在是趙伯韜勉強笑著掩飾他的真正心情了。這也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於是吳蓀甫也感到若干勝利的意味;他到底又漸漸恢復了他的自信力,他擺脫了失敗的情緒,振起精神來,轉取攻勢。他劈頭就把談話轉入那「合作」問題:
「你猜的很對!我們的收買政策也還順利!伯韜,我想來就是你本人也可以收買的!我也是爽快的脾氣,我們不說廢話了,你先提出你的『合作』條件來,要是可以商量的話,我一定開誠佈公回答你!」
「那麼,簡簡單單一句話,我介紹一個銀團放款給益中公司!總數三百萬,第一批先付五十萬,條件是益中公司全部財產做擔保!」
吳蓀甫很注意地聽著,眼光射定了趙伯韜的面孔。忽然他仰臉大笑起來,聳聳肩膀。趙伯韜卻不笑,悠然抽著雪茄,靜待吳蓀甫的回答。吳蓀甫笑定了,就正色問道:
「伯韜!你是不是開玩笑?益中是抱的步步為營的政策,雖然計畫很大,眼前卻用不到三百萬的借款!益中現在還擱著資本找不到出路呢!」
「不是這麼說的。借款的總數是三百萬,第一批先交五十萬,第二批的交付,另定辦法。你是老門檻,你自然明白這筆借款實在只有五十萬,不過放款的銀團取得繼續借與二百五十萬的優先權!」
「然而益中公司連五十萬的借款也用不到!」
「當真麼?」
「當真!」
吳蓀甫把心一橫,堅決地回答。可是他這話剛剛出口,他的心立刻抖起來了。他知道自己從前套在朱吟秋頭上的圈子,現在被趙伯韜拿去放大了來套那益中公司了;他知道經他這一拒絕,趙伯韜的大規模的經濟封鎖可就當真要來了,而益中公司在此戰事未停,八個廠生產過剩的時候,再碰到大規模的經濟封鎖,那就只有倒閉或者出盤的了;他知道這就是老趙他們那托辣斯開始活動的第一炮!
趙伯韜微笑著噴一口煙,又逼進一步道:
「那麼,到底不能合作!益中公司前途遠大,就這麼弄到擱淺下場,未免太可惜了!蓀甫,你們一番心血,總不能白丟;你們仔細考慮一下,再給我回音如何?蓀甫,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益中目前已經周轉不靈,我早就知道。況且戰事看去要延長,戰線還要擴大,益中那些廠的出品,本年內不會有銷路;蓀甫,你們仔細考慮一下,再給我回音罷!」
「哦——」
吳蓀甫這麼含糊應著,突然軟化了;他彷彿聽得自己心裡梆的一響,似乎他的心拉碎了,再也振作不起來;他失了抵抗力,也失了自信力,只有一個意思在他神經裡旋轉:有條件地投降了罷?
驀地他站了起來,冷冷地獰笑。最後一滴力又回到他身上了,並且他也不願意讓老趙看清了他是怎樣苦悶而且準備投降;他在老趙肩膀上重拍一下,就大聲說:
「伯韜!時局到底怎樣,各人各看法!也許會急轉直下。至於益中公司,我們局內人倒一點不擔心。有機會吸收資本來擴充,自然也好。明天我把你的意思提到董事會,將來我們再碰頭罷。」
接著又狂笑了一聲,吳蓀甫再不等老趙開口,就趕快走了。他找著了王和甫,把經過的情形說一個大概,皺了眉頭。好半晌,兩個人都不出聲。後來王和甫從牙齒縫裡迸出一句話來:
「明天早上我同吉人到你公館裡商量罷!」
吳蓀甫回家的時候已經一點半鍾了。滿天烏雲遮蔽了星和月亮,吳公館園子裡陰森森地,風吹樹葉,聲音很淒慘。少奶奶她們全伙都沒在家。男當差和女僕們擠在那門房裡偷打小牌,嘈雜地笑著。直到吳蓀甫汽車上的喇叭在大門外接連叫了兩次,門房裡那一夥男女方才聽到。牌局立刻驚散了,男當差和女僕們趕快奔回他們各自的職守;然而吳蓀甫已經覺得,因此他一下車來,臉色就非常難看。男女僕人偷打牌,他是絕對禁止的!
而且少奶奶她們不在家,又使得吳蓀甫火上添油地震怒起來。「公館不像公館了!」——他在客廳裡叫罵,眼光掃過那客廳的陳設,在地毯上,桌布上,沙發套上,窗紗上,一一找出「訛頭」來喝罵那些男女當差。他的威厲的聲浪在滿屋子裡滾,廳內廳外是當差們恐慌的臉色,樹葉蘇蘇地悲嘯;一切的一切都使得這壯麗的吳公館更顯得陰沉可怖,「公館不像公館了!」
當差高昇抱了一大捆新收到的素幛子(吳老太爺開喪的日子近了),很冒失地跑進客廳來請吳蓀甫過目,然而劈頭一個釘子就把高昇碰得哭又不是,笑又不得。大家這才知道今晚上「三老爺」的火性不比往常!
但是高昇這番冒失,也就收束了吳蓀甫的咆哮;他慢慢地往沙發上一橫,便轉入了沉思。他並不是在那裡盤算著老太爺的開喪;那是五天以後的事,而且早就全權交託給姑奶奶和少奶奶去辦理了。他是忽然想起了老太爺初喪那時候,他和孫吉人他們發願組織益中公司的情形!故世的老太爺還沒開喪,而他們的雄圖卻已成為泡影!
這麼想著,吳蓀甫在幻覺中便又回到夜總會酒吧間牆角的那幕活劇;趙伯韜那些充滿了威脅意味的話跟著吳蓀甫的卜卜地跳著的心一個字一個字跳了出來。老趙的用意再明白也沒有了,因而現在留給蓀甫的路就只有兩條:不是投降老趙,就是益中公司破產!只這兩個念頭,就同走馬燈似的在吳蓀甫腦子裡旋轉,不許他想到第三種方法;並且絕對沒有掙扎反抗的泡沫在他意識中浮出來。現在的吳蓀甫已經不是兩個月前吳老太爺初喪時候的吳蓀甫了!發展實業的熱狂已經在他血管中冷卻!如果他現在還想努力不使益中公司破產,那也無非因為他有二十多萬的資本投在益中裡,而也因這一念,使他想來想去覺得除了投降老趙便沒有第二個法子可以保全益中——他的二十萬資本了!
「然而兩個月的心血算是白費了!」
吳蓀甫自言自語地哼出了這一句來,在那靜悄悄的大客廳裡,有一種刺耳的怪響。他跳起來愕然四顧,疑心這不是他自己的話。客廳裡沒有別人,電燈的白光強烈地射在他的臉上。窗外有兩個當差的黑影蠕蠕地動著。吳蓀甫皺著眉頭苦笑。再躺在那沙發裡,他忽然又記起了不久以前他勸誘杜竹齋的那一番話:「上海有一種會打算盤的精明鬼,頂了一所舊房子來,加本錢粉刷裝修,再用好價錢頂出去;我們弄那八個廠,最不濟也要學學那些專頂房子的精明鬼呀……而且只要我們粉刷裝修得合式,鼎鼎大名的趙伯韜就是肯出大價錢的好戶頭呀!」這原是一時戲言,為的想拉住杜竹齋,但是現在卻成了讖語了!吳蓀甫想著又忍不住笑起來,覺得萬事莫非前定,人力不能勉強!
他倒心定些了。他覺得膽小的杜竹齋有時候實在頗具先見之明,因而也省了多少煩惱。他又進一步計算著益中公司的全部財產究竟值多少,和趙伯韜進行實際談判的時候應該提出怎樣的條件,是乾乾脆脆的「出頂」好呢,還是藕斷絲連的抵押!他愈想愈有勁兒,臉上亦紅噴噴了。他不但和兩個月前打算進行大規模企業的時候是兩個人,並且和三小時前在小火輪上要求刺激的時候也截然不同了!現在他有了「出路」。雖然是投降的出路,但總比沒有出路好多罷!
可是他這津津有味的瞑想突然被擾亂了。四小姐蕙芳像一個影子似的踅到他的面前,在相離三尺許的地方站住了,很惶惑不安似的對住他瞧。
「哦——四妹麼?你沒有出去?」
吳蓀甫確定了是真實的四小姐而不是他的幻覺的時候,就隨口問一句,頗有點不耐煩的神氣。
四小姐不回答,走到蓀甫旁邊的椅子裡坐定了,忽然歎一口氣。蓀甫的眉頭立刻皺了一下,幾句嚴厲的話也已經衝到他嘴唇邊,但到底仍舊嚥了下去。他勉強笑了一笑,正想換用比較溫和的話,四小姐卻已經先開口:
「三哥!過了爸爸的開喪,我打算仍舊回鄉下去!」
「什麼!要回鄉下去?」
吳蓀甫吃驚地說,臉色也變了。他真不懂四小姐為什麼忽然起這怪念頭,他的獰厲而驚愕的眼光釘住了四小姐那蒼白得可憐的面孔。四小姐低了頭,過一會兒,方才慢吞吞地回答:
「我是一向跟爸爸在鄉下的,上海我住不慣——」
「兩個月住過了倒反覺得不慣了麼?哈哈!」
吳蓀甫打斷了四小姐的話,大聲笑了起來,覺得四小姐未免太孩子氣。可是他這猜想卻不對。四小姐猛抬起頭來,尖利地看著她的哥哥。她這眼光也就有幾分很像吳蓀甫下了決心時的眼光那麼威稜四射。她和她哥哥同稟著剛強的天性,不過在她這面是一向斂而不露。現在,她這久蘊的天性卻要噴發!
「不慣!住過了覺得不慣,才是真的不慣!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慣,是另一種不慣,我說不明白!天天像做亂夢一樣,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覺得太閒了,手腳都沒有個著落似的!我問過珊妹她們,都不是這樣的!想來就因為我是一向住鄉下,不配住在上海!」
四小姐例外地堅持她的意見,忽然眼眶紅了,滴下幾點眼淚來。
「哦——那麼,四妹……」
吳蓀甫沉吟著,說不下去;他的臉色異常溫和了。雖然他平日對待弟妹很威嚴,實在心裡他是慈愛的,他常常想依照他自己認為確切不移的原則替弟妹們謀取一生的幸福,所以現在聽得四小姐訴說了生活的苦悶,他也就如同身受那樣難過,可是企業家的他,不能瞭解少年女郎的四小姐那種複雜的心靈上的變化和感情上的衝突!
四小姐卻就敏感得多。蓀甫那溫和的臉色使她驀地感到了久已失去了的慈母的撫愛。這是十多年來第一次感到罷?她隨侍老太爺十年之久,也不曾感到過這樣溫暖的撫愛。老太爺對待她始終就像一位傳授道法的師傅,他們父女中間的內心生活是非常隔膜的,而現在,四小姐從哥哥那裡得到這意外的慰藉,她的少女的舌頭就又更加靈活起來。
「三哥!我剛到上海的時候,只覺得很膽小;見人,走路,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怯。現在可不是那樣了!現在就是總覺得太悶太閒;前些時,嫂嫂教我打牌,可是我馬上又厭煩了。我心裡時常暴躁,我心裡像是要一樣東西,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的是什麼!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些什麼;我就是百事無味,心神不安!」
「那麼,你是太沒有事來消磨工夫罷?那麼,四妹,你今天為什麼不跟嫂嫂一塊兒去散散心呢?」
吳蓀甫的臉色更加溫和了,簡直是慈母的臉;可是他的企業家的心卻也漸漸有點不耐煩。
「我不想出去——」
四小姐輕聲回答,吁一口氣,就把餘下的話都縮住了,往肚子裡咽。無論如何,哥哥總是哥哥,況又是一向嚴厲的哥哥,有些複雜的女孩兒家的心情,她不好對這位哥哥講。她低下了頭,眼眶裡又潮濕了;她眼前忽然浮起了幻象:一對青年男女,好像就是林佩珊和杜新籜罷,很自然地談笑戲謔。她覺得那是很愜意的,然而她是孤單,並且她心裡有一根線,不知道什麼時候生根在那裡的一根線,總牽住了她,使她不能很自然地和接近她的男子談笑。她恨這根線,然而她又無法拔去這根線!她就是被這樣感情上的矛盾衝突所磨折!她想躲避,眼不見,心不亂!可是她這樣的苦悶卻又無處可以告說。她咬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毅然說:
「三哥!我自己曉得,只有到鄉下去的一法!也許還有別的法子,可是我現在想得起來的,只有到鄉下去這個法子了!
再住下去,我會發狂的!三哥!會發狂的!」
「哎,哎!真是奇怪!」
「我自己也知道太奇怪,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
「沒有什麼的!再住住就好了,就慣了!你看阿萱!」
吳蓀甫的語氣稍稍嚴厲些了;他不耐煩地搖搖身體站了起來,就想結束了這毫無意味的交涉。可是四小姐卻異常堅決,很大膽地和蓀甫眼對眼相看,冷冷地回答道:
「不讓我回鄉下去,就送我進瘋人院罷!住下去,我遲早要發瘋的!」
「哎,哎!真是說不明白!這麼大的人了,還是說不明白!
可是我倒要問你,到鄉下去,你住在哪裡呢?」
「家裡也好住的!」
「你一個人住在家裡不是更加悶了麼?」
「那麼,四姨家裡也好住!」
吳蓀甫搖著頭,鼻子裡哼了一聲,踱起方步來。對於這妹子的執拗也沒有辦法,他是異常地震怒了!他,向來是支配一切,沒有人敢拂逆他的命令的!他又始終不懂得四小姐所以要逃避上海生活的原因,他只覺得四小姐在老太爺的身邊太久,也有了老太爺那種古怪的脾氣:憎恨近代文明,憎恨都市生活;而這種頑固的憎恨,又是吳蓀甫所認為最「不通」的。他突然站住了,轉臉又問四小姐道:
「那麼,你永遠躲在鄉下了麼?」
「說不定!我想來一個人的性情常常會變的!不過現在我相信回到鄉下去,比在上海好!」
吳蓀甫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覺得找到了一個根據點,可以反攻四小姐那頑固的堡寨了;但是他還沒開口,忽然一片聲汽車喇叭叫從大門外進來,當差高昇在園子裡高聲喊道:
「少奶奶和林小姐他們都回來了!」
接著就是錯雜的笑語聲和高跟皮鞋響。第一個跳進客廳來的,是阿萱,手裡拿著一把戲台上用的寶劍。他顯然並沒料到蓀甫也在客廳裡,一邊笑,一邊很得意地舞弄他這名貴的武器。可是猛一轉臉,他看見蓀甫那獰厲的眼光射在他身上,於是手就掛下去了,然而還很大膽地嘻嘻笑著。吳蓀甫皺了眉頭,覺得眼前這寶劍就是上次那只「鏢」的擴大;阿萱也敢公然舉起叛逆的旗幟了,不許他玩什麼鏢,他倒去弄更加惹眼的長傢伙,這還了得!
這時少奶奶也進來了,一眼瞧去就知道蓀甫要發作,趕快回護著阿萱說道:
「不是他自己要買這傢伙,學詩送給他的。近來學詩也喜歡什麼武俠了;刀呀,槍呀,弄了一大批!」
「姊姊,不是鎮上費小鬍子有一個電報來麼?還擱在你的錢袋裡呢!」
林佩珊也在暗中幫忙阿萱,把話岔了開去。這就轉移了吳蓀甫的注意。阿萱捧著那寶劍趕快就走了。
電報是說鎮上同時倒閉了十來家商舖,老闆在逃,虧欠各處莊款,總計有三十萬之多,吳蓀甫開在鎮上那錢莊受這拖累,因此也是岌岌可危,請求立即撥款救濟。吳蓀甫的臉色變了,倒抽一口冷氣,一言不發,轉身就離開了那客廳,到書房裡去擬回電;那是八個大字:「無款可撥,相機辦理!」
身邊到處全是地雷!一腳踏下去,就轟炸了一個!——躺在床上的吳蓀甫久久不能入睡,只有這樣恐怖的感想反覆揉砑他那發脹發熱的腦袋。而且無論在社會上,在家庭中,他的威權又已處處露著敗象,成了總崩潰!他額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鋼絲軟墊忽然變成了刀山似的;他身旁的少奶奶卻又在夢中呻吟嗚咽。
漸漸地遠處隱約響著汽笛叫,吳蓀甫忽然看見四小姐又跑來鬧著要回鄉下去,說是要出家做尼姑,把頭髮剪得光光的;姑奶奶幫著妹子和小兄弟,一句一句都派蓀甫的不是,要蓀甫分財產,讓四小姐和阿萱自立門戶;忽然又看見阿萱和許多人在大客廳上擺擂台,園子裡擠滿了三山五嶽奇形怪狀的漢子;而最後,蓀甫又看見自己在一家旅館裡,躺在床上,劉玉英紅著臉,吃吃地笑,她那柔軟白嫩的手掌火一般熱,按在他胸前,一點一點移下去,移下去了,……
夢中一聲長笑,蓀甫兩手一摟,就抱住了一個溫軟的身體,又聽得細聲的嬌笑。吳蓀甫猛睜開眼來,窗紗上全是斑剝的日影,坐在他身邊的是穿了浴衣的少奶奶,對他微笑。吳蓀甫忽然臉紅了,趕快跳起身來,卻看見床頭小茶几上那托著一杯牛奶的賽銀橢圓盤子裡端端正正擺著兩張名片:王和甫,孫吉人。那杯子裡的熱牛奶剛結起一張薄薄的衣。
在小客廳裡,吳蓀甫他們三位開始最嚴重的會議了。把趙伯韜的放款辦法詳細討論過以後,吳蓀甫是傾向於接受,王和甫無可無不可,孫吉人卻一力反對。這位老闆搖著他的細長脖子,冷冷地說:
「這件事要分開來看:我們把益中頂給老趙,划算得通麼?這是一。要不要出頂?這是二。蓀甫,你猜想來老趙說的什麼銀團就是那謠傳得很久的托辣斯罷,可是依我看去,光景不像!製造空氣是老趙的拿手好戲!他故意放出什麼托辣斯的空氣來,好叫人家起恐慌,覺得除了走他的門路,便沒有旁的辦法!我們偏偏不去理他!」
「可是,吉人,那托辣斯一層,大概不是空炮;現在不是就想來套住了我們的益中麼?」
「不然!儘管他當真要放款,那托辣斯還是空炮!老趙全副家當都做了公債了,未必還有力量同美國人打公司;也許他勾結了洋商,來做中國廠家的抵押款,那他不過是一名掮客罷了;我們有廠出頂,難道不會自己去找原戶頭,何必借重他這位掮客!」
「對呀!我也覺得老趙厲害煞,終究是變相的掮客!凡是名目上華洋合辦的事業,中國股東骨子裡老老實實都是掮客!」
王和甫贊成了孫吉人的意見,吳蓀甫也就不再堅持,但還是不很放心地說:
「要是我們找不到旁的主顧,那時候再去和老趙接洽呢,就要受他的-勒,不去和他接洽呢,他會當真對我們來一個經濟封鎖,那不是更糟了麼?吉人,你心裡有沒有別的門路?」
「現成的可沒有,找起來總有幾分把握。剛才我說這件事要分開來看,現在我們就來商量第二層罷,照現在這局面,益中還能夠維持多少時候?」
孫吉人這話剛出口,王和甫就很沮喪地搖頭,吳蓀甫摸著下巴歎氣。用不到討論,事情是再明白也沒有的:時局和平無望,益中那八個廠多維持一天就是多虧一天本,所以問題還不在吳蓀甫他們有沒有能力去維持,而在他們願意不願意去維持。他們已經不願意,已經對於企業灰心!
他們三個人互相對看著笑了一笑,就把兩個多月來熱狂的夢想輕輕斷送。他們還覺得藕斷絲連的「抵押」太麻煩,他們一致要乾乾脆脆頂了出去。孫吉人假想中的主顧有兩個;英商某洋行,日商某會社。
過了一會兒,吳蓀甫乾笑著說:
「能進能退,不失為英雄!而且事情壞在戰事延長,不是我們辦企業的手腕不行!」
王和甫也哈哈笑了,他覺得一件重擔子卸下,夜裡睡覺也少些亂夢。孫吉人卻是一臉嚴肅,似乎心裡在盤算著什麼。
忽然他拍一下大腿,很高興地看著兩位朋友,說道:
「八個廠出頂,機器生財存貨原料一總作價六十萬,公司裡實存現款七萬多,扯算起來,我們的血本是保得住的;現在我們剩一個空殼子的益中公司,吸收存款,等機會將來再干。上次雲山來的電報不是說他在香港可以招點股麼?我們再打電去,催他上勁,不論多少全是好的!——還有,蓀甫!我們這次辦廠就壞在時局不太平,然而這樣的時局,做公債倒是好機會!我們把辦廠的資本去做公債罷!再和老趙鬥一鬥!」
吳蓀甫一邊聽著,一邊連連點頭;熱烘烘一團勇氣又從他胸間擴散,走遍了全身,他的手指尖有點抖了。在公債方面,他們尚未挫折銳氣。況且已經收買了女間諜,正該出奇制勝。當下吳蓀甫就表示了決心:
「那就得趕快做,而且要大刀闊斧去做!這幾天來,公債又回漲了一些,那是『多頭』們的把戲;戰事遷延不決,關,裁,編三種債券都會跌到每萬三千塊;我們今天就拋出幾十萬去!」
「對呀!我也是這個意思。」
王和甫也接著說,躊躇滿志地摸著鬍子。
從前他們又要辦廠,又要做公債,也居然穩渡了兩次險惡的風波,現在他們全力來做公債,自然覺得游刃有餘。他們沒有理由不讓自己樂觀。因此他們這會議也就在興奮和希望中結束。孫吉人最後奮然說:
「那麼,我馬上去找門路辦交涉。八個廠的受主不論是一家或者幾家,我們扣定的總數是五十二萬,再少就拉倒,我們另找辦法!益中公司仍舊辦下去,專做信託。和甫!你接洽得有點眉目的十多萬存款趕快去拉了來;『儲蓄』我們也要辦。黃奮那邊的消息,也交給和甫去聯絡。剩下一件要緊事,指揮公債市場,蓀甫,這要偏勞你了!也只有你能夠擔當!」
三個人分手後,吳蓀甫立即打了幾個電話。他先和經紀人陸匡時接洽,隨後又叮囑了韓孟翔一番話。公債市場的情形很使吳蓀甫樂觀,幸運之神還沒有離開他。可是他打算再聽聽女間諜劉玉英的報告,然後決定拋出多少;於是他又四處打電話找這野鳥似的劉玉英,他連肚子餓也忘記了。
十一點鐘時,吳蓀甫的汽車在園子裡柏油路上慢慢地開動;車裡的吳蓀甫滿臉紅光。他要出去親臨公債市場的前線了!不料還沒到大門,汽車引擎發生障礙,汽車伕搖了三次,那車只是咕咕地發喘,卻一步不肯動。「這不是好兆!」素來自詡破除了迷信的吳蓀甫也忍不住這樣想。他賭氣下了車,回到客廳裡,但同時大門外忽然汽車喇叭響,一輛車開進來了,車裡兩個人是杜竹齋夫婦。
杜姑奶奶特為吳老太爺開喪的事情來找蓀甫,她劈頭就說道:
「明天要在玉佛寺裡拜皇懺了。今天我們先去看看那經堂去。」
「哦,哦,二姊,就托你代表罷!我有點要緊事情。要不是汽車出了毛病,我早已不在家裡。」
吳蓀甫皺著眉頭回答,眼看著杜竹齋,忽然想得了一個好主意:在公債上拉竹齋做個「攻守同盟」,那就勢力更加雄厚,再不怕老趙逃到哪裡去。可是怎樣下說詞呢?立刻吳蓀甫的思想全轉到這問題上了。
「也好。就是我和佩瑤去罷。可是明天九點鐘開懺,你一定要去拈香的!佩瑤,四妹,阿萱,全得去!」
「呀!說起四妹,你不知道麼,她要回鄉下去呢!這個人,說不明白!」
吳蓀甫全沒聽清姑奶奶上半截的話,只有「四妹」兩個字落在他耳朵裡,就提起了他這項心事。
姑奶奶卻並不驚異,只淡淡地回答道:
「年青人都喜歡走動。上海住了幾天就住厭了,又想到鄉下去玩一回!」
「不光是去玩一回!二姊,我正想請你去勸勸她,也許她肯聽你的話!怪得很!不知道她為什麼!二姊,你同她一談就明白了。也許是一種神經病!」
吳蓀甫乘機會把姑奶奶支使開,就拉住了杜竹齋,進行他的「攻守同盟」的外交談判。他誇張地講述戰事一定要延長,公債基金要被提充軍費,因而債價只有一天一天跌,做「空」是天大的好機會。他並沒提議要和竹齋「打公司」,他只說做「空」如何有利,約竹齋取同一步驟。
杜竹齋一邊聽,一邊嗅著鼻煙,微笑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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