鍛煉 二
    二

    「優待室」是狹長的一小間,有一對窗;窗外是不滿方丈的小院子,——這在蘇辛佳的家鄉是稱為「天井」的,辛佳剛進來時看見這「斗方」院子四面都是幾丈高的風火牆,活像一口「井」,便悟到「天井」二字狀物之妙,曾經有好半晌回憶著暑期前的學校生活,那時候,她還是一位不問外事,埋頭讀書的「好學生」。

    如果說蘇小姐還有這樣悠閒的心情,那是因為「事件」縱然「不愉快」,她卻有「新奇」之感,特別因為她自問光明磊落,理直自然氣壯。蘇小姐是在天快黑的時候被「請」進此間的,到現在,也快滿二十四小時了。

    時間對於人們心情所起的作用,蘇小姐這一回算是得到了體驗。自從失去自由約莫三十小時之間,蘇小姐的情緒有過三次的變換。最初的五六小時,她像一頭激怒的獅子。在一個什麼「長」的辦公室內,她曾經被反覆盤問,那時她的回答,就沒有一句不是帶刺的。後來被移到會客室模樣的一間房,人家對待她的方式也有了改變。輪流來和她「說話」的人總有七八個之多,似乎唯恐冷落了她似的。然而蘇小姐的反感更甚,對於每一個走近她而且企圖從她身上刺探些什麼的傢伙,她都一律報以惡聲。這樣忿忿的情緒一直持續到被「請」進這「優待室」。那時候,她的心境突然恬靜了。理解到自己這「事件」不可能迅速解決,而必須作「長期抵抗」的準備,她對於這「狹長的籠」說不出有什麼反感。心理上的堅毅和鎮定,反使她對這掮著好聽名義的囚室發生了興趣。她對於那一榻一椅的簡陋設備,感到整齊和樸素,對於那小得出奇的「天井」覺得好玩,甚至推敲到「天井」兩字命名之確切與典雅,而最後,對於那顯然是新裝不久的窗上的木柵也認為並不難堪。只有當臨睡的時候,她的手指,後來是肌膚,碰到那條薄棉被,頗有潮而且膩的感覺,又且總還有些不慣的異樣氣味,這才使她的「興趣」受一挫折;自有記憶以來,她從沒用過別人的被窩,而況也許是任何人都用過的被窩。但一會兒以後,她又泰然處之,而且馬上睡著了。

    情緒轉換的第三階段是從上午開始的。更確切地說,發端於所謂早餐。那時候大約有九點鐘了,她正靠在那膩得很的薄棉被上回憶夜來所得的夢,忽然端進來了早餐。她覺得她是被打擾了,就不高興。早餐也是「優待」餐,沒有可供指摘之處。最初她不願吃,昨晚上她是拒絕了他們特地弄來的雞絲面的,可是後來終於吃了一點。這以後,她就坐立不安起來,好像那早餐裡下得有一種毒藥,其名為「不安」。她一會兒站在窗前,把臉嵌進窗上那木柵,朝那「斗方」天井發呆;一會兒她在這「狹長的籠」中走來走去,剛坐上那唯一的接過腿的木椅,便又霍地站了起來,想到那三尺寬的床上(這是病院裡擺在三等病房那一類的貨色)橫一橫,可是身體剛接觸那所謂床,她又寧願把臉嵌進窗上的木柵,看一看那小「天井」牆腳的綠苔。

    她想:能夠睡一覺也好。可是那薄棉被的膩得得的程度以及它那附帶的怪氣味,好像跟著時間的積累而增加了強度。她把這薄棉被遠遠拋在屋角,然而膩得得和那怪氣味早已留在床上了,說不定床本身也具備這兩個特點。

    她想:能夠有一本書,——即使最無聊的書,有一張報紙——即使是陳年舊報紙,那也好罷。然而這種不可能的想望只有加深她的焦躁。

    她也企圖讓自己沉入往事的回憶。可是剛起了個頭,便又中斷,好像回憶這東西,根本就不曾帶進這「優待室」。

    她試試哼幾支歌曲,然而一支還沒有哼完,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怪不自然,越聽越覺得自己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想罵,沒有對手。想笑,笑不出。想哭,不甘。最後,猛然發現:這是由於「寂寞」之故。她忽起忽坐,這也不好,那也不對,都是在和「寂寞」鬥爭。

    然而既經發見以後,她倒停止鬥爭了。蘇小姐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一向過的是花團錦簇的生活。雖然也曾在親人的病榻前流過眼淚,也曾在女伴中受過委屈,在母親懷裡撒過嬌,也曾為了一門功課的沒有考上甲等而閉門賭氣,而最近一年來又曾為了追逐她的男性太多而感到困惑與厭煩,但生活的「全席」中還有「寂寞」這一色,她確是不知道的。和「寂寞」鬥爭,她沒有一點經驗。

    現在,有如發見了新的敵人而尚未摸清它的性格因而不可冒昧挑戰,蘇小姐略為能夠安靜下來了。她能夠冷靜地思索了。她比較昨天和今天,發現一個基本的不同。昨天她在那個什麼「長」的辦公室時固然被反覆盤問,後來在那會客室模樣的房裡整整五小時也不斷有人來「糾纏」,用恐嚇,用哄騙,攀同鄉,講世誼,紅面孔,黑面孔,鼻尖上搽一撮白粉的小丑面孔,色色俱全,周而不絕,簡直是「車輪戰」,然而今天則不同。今天送過早餐與午餐,但送飯的與其說他是活人,毋寧說他是一個影子。今天是光光的四壁和一榻一椅在和蘇小姐打「啞仗」。

    昨天蘇小姐討厭那些周而不絕在她跟前出現的各式面孔;昨天她感覺得這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好像她是火星裡掉下來的一個怪物,而他們這些負有使命的「專家」輪流來加以「賞識」或「鑒定」。現在,蘇小姐倒盼望他們來了。他們如果來了,蘇小姐準備把他們當作地獄最下層的惡鬼,也來一次「賞識」或「鑒定」,——至少,她要罵時也有個對象。

    有所「期待」,是消除「寂寞」的一種武器,即使還不是最有效的武器。蘇小姐從午後三時左右就應用了這一武器。她期待著,她留心著門上的可能最輕微的響聲。……

    小「天井」裡的天漸漸暗下去了,房裡漸漸不辨皂白了。橫坐在接過腿的木椅上的蘇小姐,曲著左臂靠在椅背,把半個臉埋在肘彎裡,心裡空蕩蕩地,若有思慮,若無思慮。忽然,頭頂上那盞電燈亮了,蘇小姐身子微微一震,而和電燈發亮差不多同時,房門上來了嚓的一聲。蘇小姐霍地跳起身來,轉臉急看,房門開了,一個人影一閃;蘇小姐全身都抖起來了,腳步不自覺地往後一挫,然後,驀地她叫了一聲,就飛也似的撲向那進來的人。

    「哎,——是你!」

    不給那人開口的機會,蘇小姐兩臂一落,就把那電燙過的飛機頭壓在自己胸口,一連串地叫著:「潔修,潔修,我的潔修!」一邊叫,一邊不自覺地淌著眼淚。

    待到嚴潔修從蘇小姐的擁抱中掙出頭來,她倆半走半拖地已經到了床的那一邊。蘇小姐立刻把那張接過腿的木椅子貢獻給她的朋友,按她坐下了,自己卻跨開雙腿騎立在潔修膝前,兩手捧住了她的面孔,眼裡還在掉淚,嘴裡卻吃吃地笑個不休。

    兩個人對笑著,對看著,許久許久。

    終於是嚴潔修先開口:「辛佳,你嚇了我一跳,你好像在做戲。」

    蘇小姐一連在潔修的臉上額上吻著,然後說:

    「你不知道這一天我憋的多麼難受啊!」

    「他們打你?」

    「沒有。」

    「罵你?」

    「也沒有。倒是我痛痛快快罵了他們一頓呢!」

    潔修笑了:「剛才我也給了他們一頓罵。」

    「你罵的是哪一個?貓兒臉的?」

    「好像不是。」

    「是頭目呢,還是蟹腳?」

    「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他們不讓我進來,又要討名片,又要我的地址;我就罵他們了。」

    「他們也要我開姓名、履歷、地址;我都不開。我罵他們是根據哪一條法律?我又不是犯人!」

    潔修又笑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樣。我罵他們不生眼睛,連我嚴小姐也不認識,還當什麼差!」

    「啊!」蘇小姐忍不住笑了。「潔修,你有一手。」

    「還有呢!我罵開了門,就要人。」

    蘇小姐睜大了眼睛,一時解不來這句話。

    「就是要人。要保釋蘇辛佳!我問他們:簡任官成麼?要是不成,找個把特任官也很便當。」

    蘇小姐換了站立的姿勢,把半個屁股挨在嚴潔修的膝頭,左臂挽住了潔修的腰。

    「他們望住我半天,這才說,科長走了,他們不能作主。我要他們找科長,有一個傢伙搶出來說,即使科長來了,他也不能做主。」

    「對啦,」蘇小姐輕輕歎口氣,「有一個貓兒臉的,也許他能作主。」

    「我可不管貓兒狗兒的,我一股勁兒逼著鬧。」

    「可是,潔修,如果他們當真向你要簡任官呢?」「當然我有準備啊,」潔修頑皮地笑了,「我的大伯今天剛到來了,他就是個簡任官兒。」

    「你和大伯說了沒有呢?」

    「還沒有。可是我有辦法。我會拉祖母出來,用祖母的大帽子去壓他的。」

    「要是簡任官不成呢?你有特任官沒有?」

    「現在還談不到。辛——你別忙,聽我說呀。我鬧了一陣,看看那些傢伙真是作不來主,我就改變方針,我要看人。好,那些傢伙又該挨罵了。我罵他們:你們這班飯桶!剛才嚴中委——辛,你看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大伯封了一個『中委』——剛才嚴中委給你們科長打過電話了,難道科長沒有交代給你們?好,科長公館的電話呢?我親自跟他講去。」

    「電話終於沒有打罷?」蘇小姐趕緊插嘴問。

    「沒有。」潔修笑了笑,「可是,我這一頓罵,又把你的門也罵開了。」說著,她就在蘇小姐臉上親了一口。

    「啊,好潔修!」蘇小姐突然跳起來,又抱住了潔修,「真有一手!我的妹妹!」

    「辛——別忙!」嚴小姐脫出了蘇小姐的擁抱,卻反手去勾住了蘇小姐的頸子,「你看!這是什麼?」

    蘇小姐一看,這才發見嚴小姐腳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包袱。她伸手就去拾。可是潔修一把搶了去,一跳到了床前,解開包袱的一角把東西一件一件掏出來,一邊掏,一邊唱:「這是穿的,這是蓋的,這是換洗的,這又是穿的,這是用的!」

    潔修唱一聲,蘇小姐就笑一陣。突然她搶過那羊毛毯來,向自己胸前一抱,歎口氣道:「啊喲,我的好毯子,你來的真好啊!」

    蘇小姐又去檢看那些用的,一面檢,一面問道:「潔修,有沒有帶一面鏡子來呢?」

    「恐怕沒有。」

    蘇小姐有點失望,轉身面對著潔修說:「修——你給我看看,我臉上有沒有什麼疤疤斑斑的?」

    「啊喲,糟糕!」潔修故意裝出吃驚的樣子,「這是怎麼的?

    可惜!」

    蘇小姐著急起來,拉住了潔修一疊聲追問:「到底有些什麼?紅的呢還是紫的?——昨晚上半睡半醒的,老覺得有什麼小東西在滿身爬,今兒早上,兩邊臉兒老覺得緊繃繃癢些些,哎,果然……修,到底有些什麼?你怎麼不作聲啊?」

    潔修忍住了笑,手摸著蘇小姐的面頰,老是嘖嘖地說道:「可惜,可惜,」卻不回答。忽然又吃驚地叫道:「辛——呀,脫下衣服,讓我看看。」

    「不用看。身上沒有。」蘇小姐還是很著急。「趕快告訴我,臉上有些什麼?」

    「不,」潔修有點忍不住要笑了,「讓我看看你的胸脯。」說著就強制地要解蘇小姐的鈕扣了。蘇小姐這時也有點覺得潔修又來淘氣了,掙脫了身,滿面生嗔道:「人家著急,你開玩笑,不要你看!」

    「那麼,要不要我告訴你臉上是怎樣的呢?」潔修終於噴出笑來了。

    「隨你的便!」蘇小姐說著就別轉了臉。

    看見蘇小姐當真生氣了,潔修這才說真話道:「沒有。辛——臉上光光的,白白的,什麼都沒有。」

    蘇小姐背著臉不作聲。

    「你不信麼?」潔修把蘇小姐的面孔扳過來對著自己,「好,明兒給你帶一面鏡子來,要是有什麼不對,我賠還你一張俊俏的瓜子臉。」

    蘇小姐勉強笑了一笑,仍舊不作聲。

    潔修放開手,轉身到床前又去掏那包袱,突然雙手一舉,捧著一個牛皮紙包在空中揮著,高興地叫道:「辛——你猜,這是什麼?」看見蘇小姐還是愛理不愛理的,就只好把紙包塞在蘇小姐的手裡,同時又用了歌唱的調子說:「這是——這是吃的!」

    蘇小姐打開那紙包,就快活地笑出聲來。這裡有糖果、牛肉乾、陳皮梅,全是她喜歡的零食。她揀取一顆巧克力,剝去錫紙,伸手就向潔修嘴裡一塞,一面又自言自語道:「啊,媽媽真想得周到啊!」

    「這不是伯母給你準備的。」潔修一面嚼著巧克力,一面說,「這是我買來慰勞你的。」她把「慰勞」兩字特別說的用力。

    蘇小姐望著潔修做了個鬼臉,似乎說:別吹,你又來哄人了。

    「你不信麼?」潔修認真地說,「伯母今天在大世界受了傷,我們還沒敢告訴她你被捕了呢!」

    「什麼?」蘇小姐吃驚地跳起來,糖果撒了一地。「修,你這話是真的?媽媽到大世界幹麼?大世界收容了難民了,難道媽媽去做慰勞工作?而且怎麼會受了傷啊,沒有的事!」

    「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不相干,腿上擦傷了一點。」

    潔修說時,態度非常正經,蘇小姐不能不相信了,但她一面拾糖果,一面還想問詳情。這當兒,房門一響,又開了,一個穿西服的中年人昂然而入,這人的臉正是一張貓兒臉。

    蘇小姐看得清楚,就扯了潔修一把,自己卻板起面孔,把背脊朝著那貓臉人的方向。

    貓臉人在兩位小姐跟前站住了,微微的笑著。

    潔修挨著蘇小姐也在床上坐了,卻指著那張接過腿的木椅子對貓臉人說:「請!有什麼事呢?坐下來好說啊!」

    貓臉人卻不坐。潔修那種老練而又大模大樣的口氣,似乎很出他的意外。他一雙眼骨碌碌地釘住了潔修看,好半晌,這才淡淡地一笑問道:「你是嚴小姐罷?」

    潔修點了一下頭。

    「令尊就是國華機器製造廠的總經理仲平先生?」

    潔修又點了一下頭。

    「蘇小姐是您的同學?」

    潔修第三次點頭,心裡想道:這可轉到題上來了,看他有些什麼說的。

    「而且你們兩位又都是加入了『民先』1的?」    1「民先」是一九三五年北平學生「一二九」運動後組織起來的,全名為「民族解放先鋒隊」。——作者原注。

    潔修猛不防貓臉人有這一句,微微一怔,可是,蘇小姐已經搶著回答道:「昨天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民先』或者國先!」

    「陳克明教授呢?」貓臉人又問,眼光釘住了兩位小姐。

    「不認識罷?」

    「不!」蘇小姐剛吐出這一字,潔修就偷偷地捏了她一把,蘇小姐便把下面兩個字縮住了。潔修卻接著高聲說:

    「怎麼不認識!陳教授是家嚴的朋友,也是家伯父的朋友。」

    貓臉人笑了笑:「哦,嚴小姐,令尊我也相識。我們是老世交了,可以無話不談。」

    潔修不答理,卻反問道:「你尊姓?」

    「我姓胡。我是胡秘書。」

    「那麼,胡秘書,蘇小姐做錯了什麼,你們逮捕她?」

    「這不是逮捕,」貓臉人一笑,這笑叫人看了像看見毒蛇吐信一樣,「逮捕了會有這樣的『自由』麼?這是請蘇小姐來談談,可惜她始終不瞭解。」

    「可是,胡秘書,請您注意,蘇小姐在這兒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

    「如果她不把話說清楚,恐怕還得多委屈她幾天。」貓臉人冷冷地回答。

    「我沒有話可說,隨你們的便罷!」蘇小姐毫不示弱。「政府天天叫人民守法,可是,無緣無故把人家扣留起來,這就是政府的守法麼?」潔修搶著說。

    「當然不是無緣無故,」貓臉人突然把臉色一沉。「不用我說,蘇小姐自己心裡就明白。政府為的是愛護青年,不忍就拿法律來制裁,所以請蘇小姐來談談。可惜蘇小姐昨天一進來就沒有說過一句坦白的話。」

    「怎麼叫做不坦白?」蘇小姐銳聲叫。「你們說我做抗戰工作有背景,有作用,你們可又拿不出證據來。嘿!我這才知道:誰要是不肯胡亂承認你們所說的話,你們就加他一個罪名:不坦白!」

    「胡秘書,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潔修又搶著說,而且頑皮地笑著,「我們做抗戰工作,是有背景的,也有作用……」「哈哈!」貓臉人似乎猜到潔修下邊的話一定是挖苦他的,就高聲一笑趕快把它打斷,「喂,嚴小姐,你是聰明人,會說話,不過今天我不是來和你們開辯論會,——」

    「是來審問我們的?」嚴小姐又頑皮地插一句。

    「倒也不是。」貓臉人笑了笑,態度突然變得溫和可親起來,「今天我以私人資格和你們談談。嚴小姐,我和令尊,令伯父,都相識。蘇小姐,你是蘇醫生子培先生的令嬡,我們也知道。你們兩位,聰明,能幹,熱心,純潔,政府愛護之唯恐不及。你們自願拋棄了安逸享樂的生活,來做抗戰工作,政府正是求之不得。政府領導抗戰,青年幹部只嫌太少,不嫌其多。在政府領導之下,你們要做什麼工作就可以做什麼工作;你們的前程遠大。」

    貓臉人把「前程」二字說的特別響,然後,話頭一轉,態度也轉而為嚴厲:

    「政府決心抗戰,也有決心領導一切抗戰工作;服從政府領導,才是真心擁護抗戰。不服從政府領導,別有企圖的團體,政府一定要加以制裁。蘇小姐,你熱心做抗戰工作,可是你參加的那個團體,就是別有企圖的!」

    貓臉人這套官腔,兩位小姐聽得正不耐煩,不料他最後一句又釘到老題目上來了,兩位都微微一怔,還沒開口,貓臉人卻又接著說:

    「政府愛護青年不遺餘力,可是對於誤入歧途的青年們,政府也不能不負糾正之責!政府的苦心,你們也得瞭解。好了,你們考慮考慮罷!」

    說完,貓臉人轉身就走了。

    好像被逼著看完一個丑角的表演,兩位小姐都鬆了一口氣。嚴潔修突然抱住了蘇小姐,放聲狂笑。蘇小姐也笑著,揀一顆糖果放在嘴裡,自言自語道:「什麼領導,領導就是包而不辦!」

    嚴小姐還在笑,直到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鄭重地把兩張紙交給了蘇小姐,很有禮貌地說道:「請兩位小姐填一填這份表格,這是胡秘書交下來的。」

    嚴潔修搶過那表格來一看,抬頭要喚那人,可是那人已經走了。嚴潔修生氣地把那表格撕得粉碎。

    「撕它幹麼?」蘇小姐說,拾起那些碎片,「到底也看一看又是什麼玩意兒呀!」

    「用不著!這是一個官辦的團體,要我們進去受領導的。可是這團體的領導人一雙手上,卻塗滿了血!一二九運動的同學們的血!」

    嚴潔修說著就站了起來,定睛朝蘇小姐看了一會兒,突然說:「辛——我該回去了,明天再來!」

    蘇小姐沉默地送嚴小姐到房門口,又沉默地走回床前,惘然看著嚴小姐帶來的衣服、羊毛毯、糖果,溫柔地撫摩著每一件東西,然後又拾起那撕碎的表格來。剛把那碎片拼起了一半,猛聽得房門外有人爭吵,聲音像是潔修。接著,房門砰的一聲打開了,進來的果然是潔修,臉上怒氣還沒有消散。

    「怎麼?」蘇小姐小步跑到潔修身邊,就拉住了她的手。

    潔修不作聲,半晌,這才笑了起來,抱住了蘇小姐道:

    「想想,捨不得你,又回來了。」

    「還開玩笑呢!——你也被扣留了,是麼?」

    「這不是扣留,」潔修忽然學著貓臉人的口音,「扣留了會有這樣的『自由』麼?」驀地她大笑一聲,然後用自己的口音很快地接著說:「守衛不讓我走。說,進來了這裡的人沒有字條就不能出去,我找貓兒臉,可是他躲起來了。又是給我來耍老法門:沒有人作主。好,不能走我就不走!想想你一個人冷清清的,我也捨不得走!」

    「不能這樣就甘休,」蘇小姐異常忿激,「憑什麼又扣留了你呢?我們倆一同去鬧去!」

    「何必呢!」潔修笑嘻嘻勸住了蘇小姐,「我倆談談笑笑不好麼?值得生氣!」她拉著蘇小姐在床上坐下,又說:「我已經給家裡打了電話,是媽媽接的。一會兒,爸爸會自己來接我們出去。」

    不大敢相信,卻又不得不姑且這樣相信,蘇小姐點了一下頭,溫柔地偎在潔修的身上。好半晌,兩個都沒有開口,房裡靜得很,蘇小姐聽得兩顆心的跳動,一起一落,和諧而又勻整。房外似乎有人走動,悉悉索索,像是老鼠在商量偷東西。遠遠的傳來了呻吟的聲音,漸漸轉為慘呼,忽然又低沉下去了,接著是一片陰森徹骨的寂靜。

    「啊,忘記了給你看一封信,」潔修忽然小聲說:「趙克久你記得麼?——一二九運動,上海各大學同學上南京請願救國的時候,同學們自己開火車的那一組中就有他的一份,那時候他也『失』過『蹤』。你看他現在做的多麼美滿的夢!」

    蘇小姐看過了信,默然半晌,這才歎口氣道:「鄉下消息太不靈通。趙克久光看報紙,還以為我們這裡當真是一聲抗戰,就萬象更新,人人有了救國的自由,巴不得立刻趕來和我們一起工作。他如果來了,也許可以和我們一起;可不是工作,而是又到監牢裡重溫他的舊夢罷哩!」

    遠處那呻吟的聲音又隱約聽得見了。這一次是忽高忽低,時斷時續,好像是一個受盡折磨的生命,雖已僅存一息,還不肯向暴力低頭,而呻吟就是他的反抗。

    「真不知道昨晚上你怎樣挨過來的,」潔修自言自語低聲說,「現在我和你是兩個,可是我已經覺得難受。」

    蘇小姐卻不說話,她輕輕地抱住了潔修,把自己的面頰溫柔地貼著潔修的面頰。兩顆心都跳得急促些了,渾然成為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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