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去上班的時候我的肉就像鉛一樣,血管裡的血液如同水銀。上周我在韋津斯汀的放映室裡,花了好多天時間批評好萊塢的太平時代的成果,向考古學家證實這些敘事片兒沒有任何真理可言。現在,是該毀掉它們的時候了,《雨中歌聲》、《讓伏哥醫生》、《岩石》都是欺騙的產物。一小時接著一小時,一天接著一天,但我的日常工作沒有變過。我的靈魂彷彿離開了軀殼,我機械地把彩色膠片碎成一片一片。但我完全心不在焉,科思,華倫,渥倫,塔爾勃格,色爾斯尼科——這些人不是我的敵人。我想像他們一樣,我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個。不論別人怎麼批判好萊塢的大亨們,但他們為那些病痛的孩子們帶來治癒疾病的勇氣。
斯坦利-馬科斯星期四才回來,當他突然出現在我的咖啡室裡的時候,我正漫不經心地吃著一隻金槍魚三明治,而且不帶成功希望地試圖用咖啡嚥下我的悲傷。他什麼話也沒說,拿起掃帚開始拖地板。
「那封推薦信糟透了。」他最後說。在七月炎熱中汗如雨下。「我希望你沒把我寫成一個拍屁精。」
「我有選擇嗎?」
「我沒得到提升。」
「要我同情你太難了,」我滿嘴多槍魚地說。「我兒子病了,只有撒謊才能治好他的病。」
斯坦利使勁地拖著地板,「瞧,我們都知道我是個可笑的人。女人對我沒興趣、找是個孤獨的人。別對我談你的家庭生活,斯伯瑞先生;別談你的壞種、」我漲紅了臉,顫抖起來「我操你,斯坦利:馬利斯!」
「我操你,傑克-斯伯瑞!」他把掃帚頂在胸口,轉過身走了。
我喝完咖啡,決定再喝點兒,從咖啡罐裡舀了兩勺。
在工作室裡仍然有三十五米的膠卷等著我檢查。咖啡因發揮作用了,在我的血液裡流動,我捲起袖子開始工作。我分解了《奧斯男巫》、《飄》、《美好生活》。剩下的時間過得很快,韋津斯汀裡迴盪著一陣呼嘯聲。第六聲過去了,第七聲又來了,這是個女人的聲音,很熟悉。
「走吧,批評家!」
我從《卡薩布蘭卡》的碎片中提起頭,她站在門口。
「瑪提娜?瑪提娜!」
「你好,傑克。」她的銀色外套裹在身體上,一隻顏色相配的皮包從她肩頭垂下來。我從沒看見過哪個維瑞塔斯市民穿得這樣不誠實,——但當然,瑪提娜明顯不僅僅只是一個維瑞塔斯城市民。
「衛兵讓你過來的?」我目瞪口呆了。
「我同意明天同他性交,他放我過來了。」
真話?半真半假?我忽然帶著一陣慌亂意識到我沒辦法推斷這女人是否誠摯。「看到你我太高興了,」我說,「我到了你給我的地址,但——」
「我願意來見沒有被性交控制的男人。」我的思想。」
瑪提娜嚴肅地皺了皺眉,很明顯她感到迷惑了,她的詩沒有任何紀念意義。「我想把它們取回去。你開始就沒喜歡過它們。」
酒彷彿佈滿所有地方,我的手足發熱了,我的大腦昏眩了。「在索然無味的句子裡包含了動人的意義。」
她扭著屁股走過(卡薩布蘭卡)的碎片,到了門邊,「叭」地鎖上門。「我不知道我把它們給你的時候在想什麼。我總是把手稿留下來,如果你想要,我很樂意給你一份副本。」
現在,瑪提娜真正的本性被證實了。這個狡猾的小撒謊精認識到那些詩的危險性——她推測我會看出那張紙上擦掉的謊言。
這酒弄得我昏頭昏腦,我沒有拒絕瑪提娜扶我走到房間對面我下周的勞動對像邊上——一堆高高的古代長袍。襯衫、牛仔褲。
「不論怎麼說。」當我們坐在這堆欺騙的織物上的時候她說,「如果你能把那些詩還給我……」
她那豐滿濕潤的雙唇迎向我,舌頭熱切地滑進我嘴裡,她不停地吻我,就像軟糖一樣粘著我。我們擁抱著,摸索著,翻滾著。
我的性衝動,用瑪提娜的話來說,也許最好呆在月亮上。我問:「瑪提娜,我知道為什麼你想要回那些詩。」
「哦?」
她打了一個寒顫。「你想要回它是因為上面有謊言,」我說。她的皮膚繃緊了。「你是個詐騙犯。」
「不,」她堅持說,從我懷裡掙脫出來「你對這種情況怎麼反應呢?」我堅持問道。
她站了起來。「我不是。」
「你寫了關於翅膀的句子。還寫了靈魂。」我掙扎著站起來,握住她的手掌。「我兒子對我很重要。意味著愛,也許更甚。他只是個孩子。聽說過克沙威爾溫疫嗎?他不應該知道真相如果他不知道那是致命的,也許他能恢復過來——」
她奔向門口,如同逃避所謂的上帝,如同逃避森林大火、逃避潮水和風暴。「你找錯人了!」她叫起來,拔開門鎖。
「我不會告訴巡邏隊——我保證!求求你,瑪提娜,告訴我你是怎麼做的?」她拉開門,奔了出去。「我只講真話!」
「說謊!」
她滿頭大汗,顫抖著爬進她的豐田車,開出停車場。她那原本紅潤的臉龐毫無血色。她的眼中滿是恐懼。瑪提娜-考文垂:說謊者。哦,對,沒有比這更真實的話了。她逃不掉,我默默地發誓,雙手握成最危險、最不自然的手勢。上帝為證,我又補上一句,不會飄走。
上天讓我過上了交通堵塞,正好是維瑞塔斯上下班的高峰期。我在車流裡繞來繞去,一刻也不讓我過上了交通堵塞,正好是維瑞塔斯上下班的高峰期。我在車流裡繞來繞去,一刻也不讓瑪拉娜的豐田車離開我的視線。她順著瓦爾退爾大道往下,朝東招進了河流巷。她到橋邊的時候,交通也已經緩解了。
她開進了一塊停車場,下車進了一家叫「杜利消化館」的酒吧似店子。
一座公用電話亭在路邊。聽說在謊方時代,公用電話通常用來為犯罪活動提供方便。我告訴海倫我不回家吃晚飯了。「我在跟蹤一個說謊者。」解釋道。
「那個叫考文垂的女人?」
「對,」我一邊瞥著酒吧的窗玻璃。瑪提娜在後面,喝著橙汁,吃著被謀殺的母牛。海倫說,「你和她上了床嗎?」
「沒有。」我太陽穴開始隱隱作痛。「但我們接吻了。」
「用嘴?」
「對,我們還擁抱了。」
「傑克,回家吧。」
「在我成為他們一員之前不行。」
「傑克!」
「卡塔!」我站在銀色的雨絲中,等待著。
一小時後瑪提娜離開了酒吧,步行向東進入了納茲奇區。過去,維瑞塔斯火車公司的重要部分就在納茲奇區,這個公司在它的鼎盛時期曾負責了這座大城市的人員運送和貨物運輸,但它現在成為個人運輸工具發展的犧牲品,它變得人員稀少,如同月球表面。我跟著瑪提娜進了一個車站,車站裡的鐵軌已經廢棄了,但偶爾還用來停放壞了的車頭。我現在多麼鬼鬼祟祟——簡直就像一個說謊者了。
一座圓形的房子出現在我面前。
瑪提娜上前敲了敲房門,一個長著絡腮鬍的高個兒出來,他那枯瘦的線條在陰影中顯得柔和起來。「我是斯巴達克斯,為解放奴隸而戰。」她對他說——一句暗語,很明顯。我為這個謊言畏縮了。
「這邊走,勇敢的斯瓦西。」他回答道,往邊上一讓,讓她通過。
我繞到後面,爬上斑駁的牆。那兒有一扇高大的、開著的窗戶。我靠著本能,像影片中的主人公一樣往上面爬,我攀上窗台,往裡面瞥去。
撒謊者——到處都是撒謊者。這裡有四百多人,交談著,手裡拿著煤油燈在空空的鐵軌間走來走去。他們漸漸向一個離地幾英尺高的木講台匯攏。女人們穿得不知羞恥,穿著低胸罩衫和緊身的短褲,像弗雷德-阿斯退爾電影裡的合唱團女孩;瑪提娜也在其中。男人的穿著也很叛逆。他們穿著黑禮服,戴著手套;披著斗篷,穿著馬褲。一個穿著阻特裝的健壯男人走上講台,帶著一隻上電池的擴音器。「安靜!請大家安靜!」
那群暴徒安靜了下來。「把燈拿走,斯巴斯坦!」地上有人叫道。
這群撒謊者的頭領——斯巴斯坦——在講台上來來回回昂首闊步,把一盞燈籠遮得暗了一點。「雪是怎麼樣的?」他叫道。
我緊緊盯著瑪提娜。「雪是熱的!」她和她的同夥們尖叫著。
我的肚腹間感到一陣巨痛,如同被鈍物擊中了。我閉上眼,跳進濃濃夜色。「什麼追捉貓?」斯巴斯坦問。
「老鼠追提貓!」撒謊者們齊聲說——這巨大的喊聲引起我足下地板的震動,一直傳到我的靴子上來。老鼠追貓:上帝,我感到更不舒服,更加地噁心起來,我往後退。靠在一根廢棄的大樑上,我的身體掩庇在陰影中,我的腳步聲被人群的喧嘩淹沒。「現在,」斯巴斯坦說,「咱們開始幹正事兒……」
漸漸地不舒服的感覺消退了,我覺察到他們在我面前洩露出的陰謀。
這幫撒謊家——我很快發覺——正在策劃一場對維瑞塔斯城發動的政變。在一個令人吃驚的下午,他們要恢復一個被斯巴斯坦稱為「已消亡的奇跡節日聖誕節。」一切使這城市道德淪喪的手段,從內部腐化它的手段都將被採用。在十二月二十五日下午兩點,當色坎斯佩克公園裡人山人海,人們忙著在冰上滑冰,在篝火邊喝熱咖啡以度過一個快樂的下午的時候,這幫撒謊家就會發動襲擊。化妝成天使、精靈、幽靈和仙女,他們將湧進公園,用雪做成籬笆把公園包圍起來,偷偷劫走幾個人質以防警察向他們動手。斯巴斯坦的軍隊接下來會在池塘北岸樹起所謂的「聖誕樹」,——一棵像窗戶那樣高的蘇格蘭松——立即邀請維瑞塔斯城的孩子們來裝飾它,用彩色汽球、金屬片之類的東西掛在那棵樹上。然後,隨著夜晚的降臨,撒謊者們會演出一個叫查爾斯、狄更斯的人的改編劇本,叫《聖誕頌歌》的東西。我知道這一個事實,不僅僅是因為我在燒燬這個故事的劇本之前讀過它,而且還因為這個虛假的寓言已經成為了歷史上最大的謊言,成為了謊言的具體形象。
最後高潮到來了:一個橋架忽然出現——瞧——聖誕老人自己乘著紅色的雪撬,由八隻電動馴鹿拖著從天而降,肩上背著大包小包用金紙包裝的包裹。當孩子們圍攏時——孩子們興高采烈,他們稚弱的心靈被這眩目的幻象迷惑了——精靈們就把他們希望的禮物撒給他們,包括踏板車、小自行車、電動火車、特迪熊和玩具戰士。斯巴斯坦拿起了他假扮聖誕老人的道具:紅色外套、頭套、假鬍鬚,這間屋子裡暴發出轟雷般的掌聲。
我審視著人群。每次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我就會瑟瑟發抖,天哪:吉米、布魯斯,「早餐之前」的沙龍主人。誰會把他當作一個撒謊者呢?我的管道工人保羅-艾爾文,我的理髮師,比爾-麥福德。
斯巴斯坦把他的軍團劃分為若干作戰部隊。吉米-布魯斯到了裝飾品委員會;我的管道工人被排除在外;我的理髮師自告奮勇當一名精靈。瑪提娜同意為聖誕老人寫祝詞。末了的連禱文使我大吃一驚。
「狗可以做什麼?」斯巴斯坦突兀地問。
「狗會說話!」人群口答。
「草是什麼顏色的?」
「紫色!」
我的腦子被擊暈了。
「石頭…」
「是有生命的!」
「住嘴!」我叫了起來,用手掌握住臉。「住嘴!求求你們!」
四百張臉朝我轉過來,八百隻眼睛帶著怒火瞪著我。
「那是誰?」有人問。
「間諜!」一個聲音叫了起來。
另一個聲音說:「巡邏隊員!」
再一個聲音響起來:「抓住他!」
我舉起雙手,「請聽我說!我想加人你們!」撒謊家們飛奔而來,就像我摧毀過的文藝復興時代的油畫上的油彩一樣有氣勢。「我要成為一個撒謊者!」
一隻堅韌的手掌摀住了我的嘴。我咬了它一口,嘗到了這個撒謊者鹹鹹的血液。一隻靴子踢向我體側,折斷了我的一根肋骨。我滿懷恐懼地呻吟著,跪倒在地。我從沒感受過如此真實的東西,無可否認的事實——撕心裂肺的疼痛。
我失去知覺之前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是我的稅收顧問向我下巴擊來的快速的一拳。我活著醒了過來。——沒什麼比活著更好的了。我的兩片嘴唇如同長在我臉上的兩隻大蝸牛。我的鼻子好像是在一場暴力衝撞的球賽中被爭奪的球。疼痛一口一口吞噬著我。
慢慢地眼看的景象清晰起來。泡沫床墊,鴨絨枕頭,醫用酒精的氣味,我胸口貼著膠帶,我好像成了一隻網球球拍把手。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醫生在我旁邊忙來忙去,脖子上掛著一隻聽診器。「早上好。」她說,很明顯她正是這個意思。一張瘦瘦的,生動的臉:尖尖的鼻子,瘦削的臉頰、高高的顴骨——這張臉雖不美麗,但長久地注視著它,你會從中發現一種持久的魁力。
「早晨?現在已經是週五了嗎?」
「對極了,」醫生快樂地回答。她的笑容明亮卻又短暫,如同一瞬的月光。「我叫雯麗卡-克拉克爾,我真心希望你感覺好點兒了。」
在房間那頭,一個皮膚呈茶色的老人躺在他的床墊上,他頭上包著顯眼的白繃帶。「我的肋骨受傷了,」我說。
「聽到這個我真難過,」克拉克爾醫生說,「別煩惱,你現在在斯塔瑞維。」「斯塔維瑞。」
「在地圖上找不到。」克拉克爾醫生揮動著體溫計,如同在指揮一個樂隊。「從後面往前面念,」(註:斯塔瑞維從後面往前面念在英文中即是維瑞塔斯。)我的病友說。「我叫洛維,得了腦癌。沒什麼大不了的。它就像青苔一樣在上面長啊長啊,到了有一天——我就走了。死亡是一次了不起的探險。」
我把體溫計放進嘴裡,斯塔瑞維……維瑞塔斯……斯塔瑞維……維瑞塔斯……我住的屋子裡裝飾著黃色的牆紙和紅色的謊言——一份梵高的《太陽花》的複製品,沙瓦多-達利臭名昭著的風景畫,畫面上有許多樹。我掃過玫瑰色的窗戶。在外面,過樑上寫著「創造力中心。」
當委麗卡-克拉克爾拿掉體溫計的時候,我問:「醫生,你聽說過精神治療法,對不對?」
「精神治療法?」
「對。病人對他自己毫無指望的病情報以樂觀態度,對前途充滿希望。這能夠發生嗎?」
「當然能。」醫生回答道,順著體溫計黃色的管體滑過她的手指。「每天奇跡都會發生。——太陽升起來,嬰兒出生——難道你能忘記嗎,傑克-斯伯瑞。」與不放棄希望的人呆在一起多麼有勁啊!「謝謝你,醫生,——我在發燒嗎?」「微燒。別擔心,在斯塔瑞維,沒人會病多久。」
「我應該給我妻子打電話。」
醫生笑容更燦爛了。「你有個妻子?太好了,好極了,我會立刻向內部安全部門報告你的請求。請張開嘴,好嗎?」
「為什麼?」
「這是為你好。」
我張開受傷的嘴唇。醫生把一枚腎狀的膠囊放進我嘴裡,甜甜的,然後給了我一杯水。「我怎麼知道這是為了我好?」
「相信我。」克拉克爾醫生說。
「斯塔瑞維人們彼此相信。」洛維說。
「是安眠藥嗎?」我一邊把藥吞下去一邊問。
「也許是。」
安眠藥……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瑪提娜-考文垂正朝我俯下身子。她仍然穿著那身銀色外套。在她旁邊站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皮膚粗糙,裡面的汗衫上寫著「若是生活賜你以檸檬,搾檸檬汁吧!」外邊罩著綠茄卡,他看上去像一顆仙人掌。
「瑪提娜!」
她把豐軟的手掌放在我的前額上。「向弗蘭茲-布齊普問個好吧。」
「你好,」我對人型仙人掌說。
「我負責讓你不會跑掉。」弗蘭茲向我解釋,他的聲音如同從蜜糖裡滲出來似的:「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只用向我作一個你的瑞維塔斯式的承諾,說你不會逃走。」「我不會逃走。」
「很好。「我的守衛的微笑同雯麗卡的笑容一樣古怪特別;我到了一個微笑者住的地方了。」我感到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他說。
瑪提娜比以往更艷麗了,她把那頭秀髮作成了一件藝術品,一條粗粗的髮辮從肩頭垂下來。她的眼睛如同卡通畫裡的人物,輪廓分明,雙瞳剪剪。「雖然這是在斯塔瑞維,」她說,「我也會像個維瑞塔斯人一樣坦白,傑克,我救了你這頭蠢驢。你現在還活著,是因為瑪提娜-考文垂這個老好人在那回房子裡為你爭辯來著。」「我很感激,」我說。
「你應該如此。」
「你把托比的事兒告訴了他們?」
她點點頭。「對,而且我得告訴你,這件事引起了大家的同情。一個染上克沙威爾病毒的孩子,——你不會想像到這種情況對這裡的人們引起了多大的感動。」「這是如此的催人淚下,」弗蘭茲說。「一個為兒子的生命而戰鬥的父親——我的天,太催人淚下了。」
「你能教我說謊嗎?」我問。
「這視情況而定,」瑪提娜說。
「什麼情況?」
「看你能不能接受這種程序——能不能接受治療。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撒謊家的。」「如果這由我而定,我會讓你通過」——弗蘭茲打了個響指——「像這樣輕鬆。」「很不幸,這不由我們決定,」瑪提娜說道。「你需要碰碰運氣。」她從手提包中拿出一隻馬掌。打開了我床頭櫃上的抽屜,她打馬掌扔進去。「馬有六條腿,」她帶了一種實事求是地說。
我咬緊了牙齒。「運氣的魁力是謊言。」我反駁道。
「也許。」瑪提娜說。
「我理解你希望打個電話,」弗蘭茲高興地說。「代表內部安全部門,我告訴你我們已經同意你這個特別要求。」
弗蘭茲和瑪提娜扶我站起來,痛苦地站直身體,我從不知道自己的肌肉如此脆弱,自己的骨頭這麼不結實,最後我站了起來,赤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那短得可笑的寬大病號服擦著我的屁股。
創造力中心是個樸素的地方。大廳下邊十多步遠的地方掛著一些照片,上面是些快樂的兒童,再下去一點,前廳掛著摩裡特的油畫《百合花》。然後我們穿過了大門,進了一個小小的私人花園。在光滑的磚牆上亂塗亂畫著這些的文字:上帝愛你……凡事物都有其美麗的一面……今天是你餘生開始的第一天。我抬起頭,沒有太陽,沒有雲朵——也沒有天空。整個花園被一個水泥拱面蓋住,彷彿是教堂的圓形穹拱;三隻水銀燈從房頂上照下來,充當人造陽光。
「我們在地下,」瑪提娜注意到我臉上困惑的表情,就解釋說,「我們在維瑞塔斯城下面。」她說,一邊樹起她的食指;她的指甲上塗著綠螢螢的指甲油。「迄今為止我們只擴張了一百英畝,但我們從沒停止過。」
雖然這個花園狹窄而封閉,但並不陰森,事實上,我從沒在這種空氣柔和清新的地方呆過。這裡的氣味聞起來像只松果。鳥嗚如歌,有幾種不同種類的花蝴蝶翩躚,一種比一種多姿。一條曲曲折折的碎石路穿過了這個整潔的小花園,園中種滿了百日草、唐菖蒲、鬱金香和牡丹。
瑪提娜說,「當然,我們不可能有維瑞塔斯那麼大,但這並不重要。」
我研究著天花板,它那曲線形的表面與維瑞塔斯的內臟相連——她的水泥腸胃,鉛制的靜脈和鋼筋的神經。一個奇怪的物體飛過我的腦袋。
「關鍵在於斯塔瑞維存在著,」瑪提娜繼續說,「而且運作著。」
一隻豬。一隻豬?對,飛過我腦袋的就是一隻豬。它在空中滑翔,鼓動著它小小的翅膀。這是某種機器呢,還是小孩子們奇怪的玩具?不,它的組織是有機物。「豬長著翅膀,」弗蘭茲說,他的謊言使我渾身一顫。
一隻黃色的瘦貓從蓮翹花叢中橫穿出來,它由於恐懼而毛髮樹立,看上去成了一個毛蓬蓬的長方體。一分鐘之後,它的追逐者衝出來了。開始我認為是一隻狗。但那不是一隻狗。形狀不對,它還有一根細繩兒似的長尾巴。
我心深處升起一種恐懼,我渾身發抖了。那是一隻老鼠,一隻一樣大小的老鼠。它在追那隻貓。
「這是個很奇怪的地方。」我直視著瑪提娜的雙眼說。「不是嗎?」
「奇怪是相對產生的,」她回答說。
「我迷惑了。」我說。
「要撒謊並不難,生物變異學可以產生帶翅膀的豬和特別大的貓——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我仍然很迷惑。」
「斯塔瑞維會讓你慢慢習慣的。」弗蘭茲說,一邊微笑著。「我想你會掌握其中奧妙。」
電話亭在一片紫色的草地和五葉草邊。我慢慢走過這片奇怪的植物——我體內似乎有一塊巨大的瘀傷。我推開了滑動門。瑪提娜和弗蘭茲站在我旁邊,近得什麼都聽得到。「你知道你應該怎樣控制自己的行為嗎?」我的守衛問。
「我知道。」
「哪怕是最小的暗示,你都會被洗腦,然後被送回維瑞塔斯,——你永遠不會記得你曾到過這兒,一點細節都記不得。那是很不幸的,對不對?」
這個電話也安得很狡滑,秘密地接進了維瑞塔斯的電話系統。我伸出食指,按下了正確的按鈕。
響鈴七聲之後海倫才來接電話。很明顯我把她驚醒了。「喂?」她沙啞地說。「我吵醒了你嗎?」
「當然你吵醒了我,」她咕噥著說。「不論你是誰。」
「聽著,」我突兀地對她說。「什麼都別問。」
「傑克?是你嗎?」
「是我,別問我在哪兒,海倫。這很重要。」
我妻子沮喪地歎了口氣。「我……哦,能聽到你的聲音太好了,傑克。」「我和他們在一起。你知道我在談什麼嗎?」
「我知道。」
「他們正在考察我的情況,海倫。他們可能會答應我。我希望你不再繼續反對我。」「我還是反對。」她咕噥著。
我把電話線緊緊纏在手臂上,像一條皮帶一樣。「你聽到托比的消息沒有?」「今天他寄了明信片過來。」
「他提到他的健康了嗎?關節痛或是其他的?」
「他只是說他參加了一次龍舟賽。二十七號那天我打算到汽車站用車接他回來。」「他沒有頭痛嗎?」
「沒有。」
我親了一下話筒。「我盡快再給你打電話。再見,海倫。我很喜歡你。」「我也很喜歡你,傑克——但請離開那個地方吧,求求你。」
我掛斷電話轉過身。面對著瑪提娜和弗蘭茲。在他們後面,一隻大黑鼠抓住了一隻貓,把它按在地上,開始撕它的喉嚨。
「你幹得很好。」我的守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