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希望病例緩和治療”中心地處偏僻,位於洛克區南端伸向克特湖區的岬角上。我們星期日中午到的,由我指點方向,海倫駕車,維瑞塔斯城地圖展在我的膝蓋上,它看上去千瘡百孔,飽受摧殘。一張長長的電腦打字紙被疊起來放在後座,這是我關於精神療法的搜尋結果。現在我知道了所有的奇跡,我成了關於任何不可能事件的專家。我們把車停在訪客停車處。我和海倫穿過碎石路,在我們面前的建築雄偉而森嚴,一層一層的水泥層,普雲頓哥斯特的領地如同一塊結婚蛋糕,預言著婚姻終將在妻子的不忠和謀殺中結束。
在門廳裡有一個標志:注意:我們意識到這裡的裝璜不為你的悲傷和絕望為意。我們喜歡昏暗的光線,願意粉飾牆面。寫信給你們區的代表吧。一個下巴高昂的護士告訴我們,普雲頓哥斯特醫生——“你們從他眼睛就可以看出他的為人,它們看上去就象削了皮的洋蔥。”——正在第十一層上等著我們。
我們進了電梯,這個擁擠的盒子裡塞滿了抑郁的男人和女人,就象一艘戰船上擠著一大批難民,從一個動蕩的地區逃往另一個動蕩的地區。我伸出手握住海倫的手。但是,我滿手是汗,我的手掌從她的掌握裡滑出來。
在第十一層的接待室裡沒人,這個在暗的地方塞滿了扶手椅,著名癌症病例的鋼版畫,這個展覽室裡的東西如同歷史一樣古老。海倫把我們的名字告訴了接待員。這個青年滿臉蓬勃的粉刺,他立即用對話機向普雲頓哥斯特醫生通知了我們的到來,又加了一句,“他們看上去蒼白而恐懼。”
我們坐了下來。暢銷的自學書籍散亂地放在咖啡桌上。《你能有更好的性生活》、《如何尋求內心平靜》、《海森堡的不確定食譜》。“這是個惡毒的體系,對不對?”接待員坐在桌後說。“他來了,你們走了。他有用,你們沒有。他讓你們等——你們就得等。這整件事根本違背了你們的意志。”
我表示同意。海倫不說話。
一扇門開了。一個又矮又胖,長了一雙洋蔥眼的人穿著白衣服走出來,帶了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一個相當胖的女人,穿了一件棕色外套,同她丈夫一樣穿得亂糟糟的:她丈夫戴了皺巴巴的高爾夫球帽,過大的襯衫和短褲;他們看上去象一對書夾。“我沒什麼好說的了,”普雲頓哥斯特用低沉的聲音對他們說。“我們已經盡力了。”“她是我們的獨生女,”那妻子悲歎道。
“洛克米娜不是個好孩子,”普雲頓哥斯特說。
“你不願再多檢查一下嗎?”那丈夫問。
“從醫學的角度——不需要了。但如果這能使你得到安慰……”
這對夫婦痛苦地對望了一眼。“這不會使我們得到安慰,”那妻子顫抖地說。“對,”那太夫也跟著說。
一分鍾之後我們進了普雲頓哥斯特的辦公室,海倫和我坐在金屬折疊椅上。醫生端正地坐在櫻桃木制的一張巨大的桌子後面。“你們願意吃點糖嗎?”他問海倫,向她伸出一只糖盒子。
“不,”海倫不帶感情地說。
“我想第一步應該確診一次,對不對?”我拿起一塊巧克力。我咬開外皮,糖汁順著我的喉嚨流下來。
“當你兒子從野營地回來的時候,我會采一個准確的血樣,”普雲頓哥斯特說,從桌面上遞給我們一份文件。在托比的名字下面,一張哈伯兔死屍的照片令人厭惡地貼在那裡。“他們送來的那只標本上帶了細菌,”醫生說,“絕對帶菌,托比沒被感染的機率是百萬分之一。”他把文件拿回去,把它放進頂上的抽屜裡。”一只兔子殺了你們的孩子,這太荒唐,對不對?一條蛇還有可能,或黑寡婦蜘蛛、甚至是一只毒蛤蟆什麼的都有可能,但一只兔子……”
“我們能采取什麼治療方法呢?”我問。“我希望不會毫無指望。”
“我們會采取任何可能方法,斯伯瑞先生,最好的結果是我們會減輕他的痛苦,直到他死亡。”
“托比只有七歲,”我說,仿佛我是一位正在向法官請求釋放我的當事人的律師,“他只有七歲。”
“我要起訴那該死的野營會。”海倫咕噥著。
“你們會敗訴的,”普雲頓哥斯特說,他遞給他一本手冊,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克沙威爾溫疫和有關症候——壞消息。“我希望我能想起來那種毒蛤蟆叫什麼。”如果當年我的洗腦儀式沒有洗去我的情緒化沖動,如果沒有的話,如果我的淚水還沒流盡,我想我當時就會哭了。相反,我干了不合傳統的事。“普雲頓哥斯特大夫,”我開口說道,我的手在大腿上發抖,“我意識到從你的角度來看,我們兒子存活的可能為零。”
“正確。”
我把電腦打字紙展在普雲頓哥斯特的桌子上,“請看看這個,這裡有二十個病例。這些人用精神治療的方法治好了他的各種疾病。你肯定聽說過這些病例。”“沒錯。”普雲頓哥斯特冷冰冰地說。
“傑克……求你,”海倫帶著尷尬畏縮地說。這就是我的妻子。《甜密的理由》的記者。
“奇跡能發生,”我堅持道。“不經常,也不可信,但它們能發生。”
“奇跡發生過,”普雲頓哥斯特說,他的眼睛冷冷地盯著那些案例。“這些事例都來自那個惡夢時代——它們來自謊言時代。現在我們是成人了。”
“這僅僅是給病人一種積極的態度,”我解釋說。
“求求你,”海倫嘶聲說道。
“人們能治好自己的病,”我宣布說。
“我認為我們應該面對現實世界,斯伯瑞先生,”普雲頓哥斯特一把推開那張紙,仿佛它也染上了克沙威爾溫疫。“你妻子很明顯同意我的觀點。”
“也許上周我們應該把托比帶回家,”海倫建議道,用那本手冊扇風。“他越早知道,”她歎了一口氣,“就越好。”
普雲頓哥斯特從胸口的口袋裡拿出一盒香煙,“你兒子什麼時候計劃離開?”“二十七號,”海倫說。
“在那之前他不會發作,我覺得還是讓他呆在那兒。為什麼要毀掉他的夏天呢?”“但他活在謊言中,他會以為他不會死去。”
“我們都以為我們不會死,”醫生帶了一個微弱而短暫的微笑說道。他取出一支香煙把盒子扔在桌子邊上。盒子上寫著“警告:醫生忠告市民不要使用該產品,這會使你忘記政府在保護你的健康時表現不力。”
“天,我們是多麼無恥的種族。我告訴你們托比有致命病毒在體內,這時候我想的是,‘哈,我妻子太好了,不是嗎?我的兒子沒有瀕於死亡。事實上。在別人的痛苦中我感到了快樂。’”
“他什麼時候會發作?”海倫把那本手冊揉成奇怪的形狀。“那時候怎麼辦?”“沒什麼戲劇化的事兒。頭痛,關節痛,掉頭發。他的皮膚會有藍色斑點出現。”海倫問:“然後呢?”
“他的淋巴會腫痛,肺部異常。他的體溫——”
“別說了,”我說。
醫生點燃了他的香煙。“每一次都很讓人感到棘手。克沙威爾病菌能潛伏一年,又有一些不到一月就死了。同時,我們會竭盡全力,做我們應該做的。”
“我們已經聽說過了,”我說。
“最糟的是發寒顫,”普雲頓哥斯特吸了一口香煙。“克沙威爾,它們似乎不會變暖。它們——”
“請不要說了,”我懇求道。
“我只是說出了真相,”醫生說道,一邊噴出一個煙圈。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海倫都沒有與對方說話。沒談托比,沒談克沙威爾病毒,沒談奇跡——什麼都沒談。
我的思想奇特地圍繞這些習慣打轉。我怎麼可能在我的生命中再遵守它們。我怎麼能從此在事業上要求我評論一份“兔子彼得”復制品或一張微笑兔子的東方賀片的時候不憤怒得渾身顫抖。我也許會去找出這些動物,拔掉它們的胡須,切掉它們的耳朵,割掉尾巴塞進它們的喉嚨。
完全的沉默。沒人說話。
我們進了電梯,按下三十層。電梯忽然飛快地上升,如同一粒珍珠拋上天空:第二層,第七層,十二層……
“你覺得如何?”我最後說。
“不太好,”海倫回答說。
“‘不太好’——就這樣?‘不太好’?我覺得太可怕了。”
“在我看來,‘可怕’是一個不真實的單詞。”
“我覺得別扭極了,仿佛我是一只手套,有人把我裡面翻到外面,”——鈴響了,“三十這個數字在我們頭頂閃爍——“我裡面的一切,我的心髒、我的肺,都裸露了——”
“你讀了太多你應該毀掉的詩。”
“我恨你的冷漠,海倫。”
“你恨我的坦白。”
我離開電梯,走過在廳。幻象包圍著我——來自未來的幽靈般的對話。
——爸爸,我手臂上的這些腫塊是什麼?
——是淋巴腫塊,托比。
——我病了嗎,爸爸。
——比你想的嚴重的多。你得了克沙威爾瘟疫。
——我會好起來嗎?
——不會的。
——我會暖和起來嗎?
——不會。
——我會死嗎?
——對。
——死之後會怎麼樣呢,爸爸?會在其他地方醒過來嗎?
——死後沒有什麼存在,關於天堂的說法是幻想和大腦缺氧的結果。
公寓裡的一切似乎都向我轉過來了。托比的聲音到處都是,象人體內的病毒一樣布滿了整個房間,——一雙童靴,一打調匙,在他出發去野營前一天刻的城堡。“你喜歡嗎,爸爸?”他刻完最後一筆問我。“它有點丑陋,”我回答道,為這一句真話退縮了一下,“相當丑。”我補充道,然後悲哀地注意到淚水充滿了我兒子的眼睛。在牆上,窗戶是開著的。我穿過我們沒鋪地毯的地板,把手放到玻璃上,一裡之外,一個閃光的招牌在伽利略廣場的教堂頂上亮著:如果上帝存在,那麼耶穌就是他的兒子。海倫到酒櫃邊調了一杯馬提尼,加了四枚橄欖調味。“我希望我們的兒子不是快要死了,”她說:“我真的這樣希望。”
我嘴裡吐出一句奇怪的,不可能的話。“不管發生什麼,托比都不會知道真相。”“什麼?”
“你聽到普雲頓哥斯特說了——在惡夢時代,快死的病人有時候能恢復活力。這是一個態度問題。如果托比相信還有希望,他會恢復的。”
“但這兒沒有希望。”
“也許有。”
“這兒沒有。”
“我去接他,我對他說。‘寶貝兒,不久醫生就會……醫生,他們會……他們會……’”
——治好你。但在我反應過來之前,我的腦袋如同被重擊,我直想干嘔。“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傑克。別拿自己開玩笑了。這麼干是不文明的。”海倫呷了一口她的馬提尼。“想來一杯嗎?”
“不”
我望著這座城市,它那閃亮的高塔和金壁輝煌的摩天大樓直插入灰沉沉沒有星光的夜空。我頭腦混亂了,但一個計劃已經形成,鮮明得如同我在韋津斯汀毀掉的那些雕像。“他們在那兒,”我說。
“誰?”
“他們能說謊,也許他們能教會我說謊。”
“你的話毫無理智,傑克,我希望你不要這樣毫無理智地說話。”
一切都清晰了。“海倫,我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我要成為一名欺騙者。”我移開手,在窗玻璃上留下的手掌印就象一個預言家的標記。“然後我就要讓托比相信,他還有希望。”
“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好辦法。”
“他們也接受了洗腦。如果他們能,我也能。”
海倫從她的馬提尼酒杯中拾起橄欖開始吮吸。“托比兩周之後就會掉頭發。他肯定會問那是怎麼回事兒。”
兩周。這就是我擁有的時間嗎?“我會說那沒——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會告訴他那是小病,很容易治好。
“傑克——不要。”
僅僅兩周。短短的十四天。
我沖進廚房,抓起話筒。我要見你,我要對她這麼說。不是關於性,瑪提娜。610——400。
鈴響了三聲,傳來了遙遠、空洞的卡嗒聲。“你拔的號碼。”接線員用嚴肅沙啞的聲音說:“線路不通。”我的腸胃變得象冰一樣又冷又硬。“也許是帳單未付,”電話錄音繼續說。“線路不通,”我告訴海倫。
“好極了,”她說。
德斯卡特區,加奇斯塔七巷。
海倫一口喝干了她的馬提尼。“現在讓我們忘了這個可笑的念頭,忠實,清醒地面對未來,……”
我沖出了房門。
加奇斯塔巷繞著灰色油膩的帕索金河,巷裡什麼氣味都有:渣滓,海鳥糞,硫、沼氣、腐臭的鰻魚——“而且當然,我反對流產的關鍵在於,”我汽車上收音機裡的牧師嚴肅地說,“是因為我認為性交基本上是一種讓人惡心的行為。”這是城裡最坦白的一個區,魚市和廢棄的倉庫排在一起,就象等待切除的細胞。“你甚至可以說,象我的同事們一樣,我本能地討厭人類的身體。”
忽然之間就到了七號巷。河水拍擊著一只船的船體,發出嘶啞的聲音,如同一只只隱形的獅子正在這兒飲水,我開了過去。
一串狹窄的跳板從最後的碼頭伸出去,最後伸到瑪提娜的門邊。我走上去。敲了門,沒人回答。我又用力地敲了敲,門自動開了。
我叫道,“瑪提娜?”
這地方幾乎空無一物了。前面的起居室裡有一只癟了的啤酒罐,一只捕鼠夾,一些香煙蒂——別的什麼都沒有了。我走進廚房。水槽裡有污水、湯、油脂和玉蜀黍片。架子上是空的。
“瑪提娜?瑪提娜?”
在後面的臥室裡,彈簧圖突出在松木床架上。拙劣得如同托比制造的玩具。我走到外面,站在瑪提娜門前的跳板上。一陣昏暈向我襲來,從靈魂深處引起一陣惡心。
在河上,一個巡邏隊隊員架著摩托艇載了兩個穿綠斗蓬的人,很明顯他們企圖逃跑——每個天堂裡都有持異議者,每個烏托邦裡都有叛徒。——那個巡邏隊員立刻用機關槍對准他們射擊,把這兩個逃犯立即擊斃了。他們的屍體落進帕索金河,染紅了河水。我忽到一陣輕微的同情。這些傻瓜。難道他們不知道,維瑞塔斯城是最好的地方嗎?“有些人……”
我朝碼頭看去。一個五十多歲又高又瘦的男人穿著皮靴和白汗衫站在那裡。“……太天真了。”他繼續說。“想想吧,在光天化日之下想偷渡。”他把手指插進汗衫的洞裡,抓搔著多毛的胸部。“你女朋友搬走了。”
“你是指瑪提娜-考文垂嗎?”我問。
“嗯。”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她還欠我兩百美元船房的租金呢。”
我走上跳板。“你是她的房東?”
“先生,在我可憐的一生中我只有三樣東西可珍貴——這座船房,那個小屋,還有我的好名聲。”瑪提娜的房東在碼頭上跺著腳。他長了一臉亂蓬蓬的胡須,就象一個烏鴉。“你知道有多少公司副總裁一月之內下台嗎?一萬二千人。很幸運。我能在一年之前看到這件事。抬蚌是個苦差事兒。”
“拾蚌?”
“老天,你不能叫我靠出租一個破房子為生吧?”瑪提娜的房東說。“當然,也不能靠拾蚌為生。你是巡邏隊來的?考文垂犯了什麼法嗎?”
“我不是巡羅隊的。”
“好極了。”
“但我得找到她。這是性命攸關的,”我走到離房東只有五英尺的地方。他聞起來一股酸臭味。“你能幫我嗎?”
“不能。想喝點鮮蛤湯嗎?我自己熬的。”
他笑起來,我注意到他沒剩幾顆牙了。“你得自己去碰運氣。”
於是我就到那間小小的棚子裡去喝到了我有生以來喝過的最鮮美的蛤湯。他名叫伯瑞斯——撿蚌人的伯瑞斯——對瑪提娜了解的並不比我多,他們上過一次床,為了付清房租。後來,他讀了一些她的打油詩,認為那只能用來勉勉強強糊糊牆面。很明顯,她從“膩煩和害羞”公司得到了工作,為他們寫賀卡祝辭。但他們違約了,她現金花光了,就慌慌張張地溜了。
“‘性命攸關’,”伯瑞斯咕咬著。“你用了‘性命攸關’這個詞,而且從你憂愁的雙眼,臉上的皺紋上我看得出來,‘性命攸關’一點也不誇張。你背著沉重的包袱,而你又不願討論此事。別擔心,傑克,我不是在刺探你。你看得出,我相當喜歡你,雖然你掙了很多錢?”
我看著我的湯,“一個月兩千。”
“我就知道,”伯瑞斯說。“當然,你不是房地代理商,也不是下台的代表。你干什麼?”
“藝術批評。”
“我得離開蚌類。我要離開維瑞塔斯,實際上——我不介意與任何一個不是巡邏隊員的人分享這個夢。這是個大計劃,傑克。有一天我會拔起錨,——我就走了。”我本應該感到震驚、憤怒,但我沒有體會到。”布伯瑞斯,你相信奇跡嗎?我問。“有時候我不相信其它任何東西。蛤湯怎麼樣?”
“棒極了。”
“我就知道。”
“我可以再喝點兒嗎?”
“不行——自己想喝剩下的。”
“我不明白你可以怎樣逃走,”我說,“巡羅隊員會殺了你的。”
“也許。”我的主人喝了大大一勺蛤湯。“至少我可以離開始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