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 10
    四十一

    我們走到我住的房子。我不想對他說什麼“請進來坐”這類的客氣話,而是一言不發地自己走上了樓梯。他跟在後面,踩著我的腳後跟走進我的住房。他過去從來沒到我這地方來過,但對我精心布置的屋子連看也不看一眼。桌子上擺著一鐵罐煙草,他拿出煙斗來,裝了一斗煙。接著,他坐在一把沒有扶手的椅子上,身體往後一靠,蹺起椅子的前腿。

    “要是你想舒服一下,為什麼不坐在安樂椅上?”我忿忿地問道。

    “你為什麼對我的舒適這麼關心?”

    “我並不關心,”我反駁說,“我關心的是自己。我看見別人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自己就覺得不舒服。”

    他咯咯地笑了笑,但是沒有換地方。他默默地抽著煙斗,不再理睬我;看來他正在沉思自己的事。我很奇怪他為什麼到我這地方來。

    作家對那些吸引著他的怪異的性格本能地感到興趣,盡管他的道德觀不以為然,對此卻無能為力;直到習慣已成自然,他的感覺變得遲鈍以後,這種本能常常使他非常狼狽。他喜歡觀察這種多少使他感到驚異的邪惡的人性,自認這種觀察是為了滿足藝術的要求;但是他的真摯卻迫使他承認:他對於某些行為的反感遠不如對這些行為產生原因的好奇心那樣強烈。一個惡棍的性格如果刻劃得完美而又合乎邏輯,對於創作者是具有一種魅惑的力量的,盡管從法律和秩序的角度看,他決不該對惡棍有任何欣賞的態度。我猜想莎士比亞在創作埃古1時可能比他借助月光和幻想構思苔絲德夢娜2懷著更大的興味。說不定作家在創作惡棍時實際上是在滿足他內心深處的一種天性,因為在文明社會中,風俗禮儀迫使這種天性隱匿到潛意識的最隱秘的底層下;給予他虛構的人物以血肉之軀,也就是使他那一部分無法表露的自我有了生命。他得到的滿足是一種自由解放的快感。

    1莎士比亞戲劇《奧瑟羅》中的反面人物。

    2《奧瑟羅》主人公奧瑟羅的妻子。

    作家更關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斷人性。

    我的靈魂對思特裡克蘭德確實感到恐怖,但與恐怖並存的還有一種叫我心寒的好奇心:我想尋找出他行為的動機。他使我困惑莫解,他對那些那麼關懷他的人制造了一出悲劇,我很想知道他對自己一手制造的這出悲劇究竟抱什麼態度。我大膽地揮舞起手術刀來。

    “施特略夫對我說,你給他妻子畫的那幅畫是你的最好的作品。”

    思特裡克蘭德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微笑使他的眼睛發出亮光。

    “畫那幅畫我非常開心。”

    “為什麼你要給他?”

    “我已經畫完了。對我沒有用了。”

    “你知道施特略夫差點兒把它毀掉嗎?”

    “那幅畫一點兒也不令人滿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把煙斗從嘴裡拿出來,呵呵地笑出聲來。

    “你知道那個小胖子來找過我嗎?”他說。

    “他說的話沒有使你感動嗎?”

    “沒有。我覺得他的話軟綿綿的非常傻氣。”

    “我想你大概忘了,是你把他的生活毀了的,”我說。

    他沉思地摩挲著自己長滿胡須的下巴。

    “他是個很蹩腳的畫家。”

    “可是他是個很好的人。”

    “還是一個手藝高超的廚師,”思特裡克蘭德嘲弄地加添了一句。

    他心腸冷酷到沒有人性的地步,我氣憤得要命,一點兒也不想給他留情面。

    “我想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我問這個問題只是出於好奇——,你對勃朗什-施特略夫的慘死良心上一點兒也不感到內疚嗎?”

    我瞅著他的臉,看他的面容有沒有什麼變化,但是他的臉仍然毫無表情。

    “為什麼我要內疚?”

    “讓我把事情的經過向你擺一擺。你病得都快死了,戴爾克-施特略夫把你接到自己家裡,象你親生父母一樣服侍你。為了你,他犧牲了自己的時間、金錢和安逸的生活。他把你從死神的手裡奪了回來。”

    思特裡克蘭德聳了聳肩膀。

    “那個滑稽的小胖子喜歡為別人服務。這是他的習性。”

    “就說你用不著對他感恩,難道你就該霸占住他的老婆?在你出現在他們家門以前,人家生活得非常幸福。為什麼你非要插進來不可呢?”

    “你怎麼知道他們生活得幸福?”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你什麼事都看得很透。你認為他為她做了那件事,她會原諒他?”

    “你說的是什麼事?”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同她結婚嗎?”

    我搖了搖頭。

    “她原來是羅馬一個貴族家裡的家庭教師,這家人的少爺勾引了她。她本以為那個男的會娶她做妻子,沒想到卻被這家人一腳踢了出來。她快臨產了,想要自殺。這時候施特略夫發現了她,同她結了婚。”

    “施特略夫正是這樣一個人。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象他那樣富於俠義心腸的。”

    原先我就一直奇怪,這一對無論從哪一方面講都不相配的人是怎麼湊到一塊兒的,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竟會是這麼一回事。戴爾克對他妻子的愛情與一般夫妻的感情很不相同,原因也許就在這裡。我發現他對她的態度有一些超過了熱情的東西。我也記得我總是懷疑勃朗什的拘謹沉默可能掩藏著某種我不知道的隱情。現在我明白了,她極力隱藏的遠遠不止是一個令她感到羞恥的秘密。她的安詳沉默就象籠罩著暴風雨侵襲後的島嶼上的淒清寧靜。她有時顯出了快活的笑臉也是絕望中的強顏歡笑。我的沉思被思特裡克蘭德的話聲打斷了,他說了一句非常尖刻的話,使我大吃一驚。

    “女人可以原諒男人對她的傷害,”他說,“但是永遠不能原諒他對她做出的犧牲。”

    “你這人是不會引起同你相識的女人惱恨的,這一點你倒可以放心。”我頂了他一句。

    他的嘴角上浮現起一絲笑容。

    “你為了反駁別人從來不怕犧牲自己的原則。”他回答說。

    “那個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流產了,在他們結婚三、四個月之後。”

    這時我提出了最使我迷惑不解的那個問題。

    “你可以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要招惹勃朗什-施特略夫?”

    他很久很久沒有回答,我幾乎想再重復一遍我的問題了。

    “我怎麼知道?”最後他說,“她非常討厭我,幾乎見不得我的面,所以我覺得很有趣。”

    “我懂了。”

    他突然一陣怒火上撞。

    “去他媽的,我需要她。”

    但是他馬上就不生氣了,望著我,微微一笑。

    “開始的時候她簡直嚇壞了。”

    “你對她說明了嗎?”

    “不需要。她知道。我一直沒有說一句。她非常害怕。最後我得到了她。”

    在他給我講這件事的語氣裡,我不知道有一種什麼東西,非常奇特地表示出他當時的強烈的欲望。它令人感到驚措不安,或者甚至可以說非常恐怖。他平日的生活方式很奇特,根本不注意身體的需求。但是有些時候他的肉體卻好象要對他的精神進行一次可怕的報復。他內心深處的那個半人半獸的東西把他捉到手裡,在這種具有大自然的原始力量的天性的掌心裡他完全無能為力。他被牢牢地抓住,什麼謹慎啊,感恩啊,在他的靈魂裡都一點兒地位也沒有了。

    “但是你為什麼要把她拐走呢?”我問。

    “我沒有,”他皺了皺眉頭說,“當她說她要跟著我的時候,我差不多同施特略夫一樣吃驚。我告訴她當我不再需要她的時候,她就非走開不可,她說她願意冒這個險。”思特裡克蘭德停了一會。“她的身體非常美,我正需要畫一幅裸體畫。等我把畫畫完了以後,我對她也就沒有興趣了。”

    “她可是全心地愛著你啊。”

    他從座位上跳起來,在我的小屋子裡走來走去。

    “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時間搞戀愛。這是人性的一個弱點。我是個男人,有時候我需要一個女性。但是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滿足,我就准備做別的事了。我無法克服自己的欲望,我恨它,它囚禁著我的精神。我希望將來能有一天,我會不再受欲望的支配,不再受任何阻礙地全心投到我的工作上去。因為女人除了談情說愛不會干別的,所以她們把愛情看得非常重要,簡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們還想說服我們,叫我們也相信人的全部生活就是愛情。實際上愛情是生活中無足輕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這是正常的,健康的。愛情是一種疾病。女人是我享樂的工具,我對她們提出什麼事業的助手、生活的侶伴這些要求非常討厭。”

    思特裡克蘭德從來沒有對我一次講這麼多話。他說話的時候帶著一肚子的怒氣。但是不論是這裡或是在其他地方,我都不想把我寫下來的假充為他的原話。思特裡克蘭德的詞匯量很少,也沒有組織句子的能力,所以一定得把他的驚歎詞、他的面部表情、他的手勢同一些平凡陳腐的詞句串聯起來才能弄清楚他的意思。

    “你應該生活在婦女是奴隸、男人是奴隸主的時代。”我說。

    “偏偏我生來是一個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一本正經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不由得又使我笑起來。他卻毫不在意地只顧說下去,一邊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但是盡管他全神貫注地努力想把自己感覺到的表達出來,卻總是辭不達意。

    “要是一個女人愛上了你,除非連你的靈魂也叫她占有了,她是不會感到滿足的。因為女人是軟弱的,所以她們具有非常強烈的統治欲,不把你完全控制在手就不甘心。女人的心胸狹窄,對那些她理解不了的抽象東西非常反感。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物質的東西,所以對於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靈魂在宇宙的最遙遠的地方邀游,女人卻想把它禁錮在家庭收支的賬簿裡。你還記得我的妻子嗎?我發覺勃朗什一點一點地施展起我妻子的那些小把戲來。她以無限的耐心准備把我網羅住,捆住我的手腳。她要把我拉到她那個水平上;她對我這個人一點也不關心,唯一想的是叫我依附於她。為了我,世界上任何事情她都願意做,只有一件事除外:不來打攪我。”

    我沉默了一會兒。

    “你離開她以後想到她要做什麼嗎?”

    “她滿可以回到施特略夫身邊去的,”他氣沖沖地說,“施特略夫巴不得她回去的。”

    “你不通人性,”我回答說。“同你談這些事一點用也沒有,就象跟瞎子形容顏色一樣。”

    他在我的椅子前邊站住,低下頭來望著我;我看出來他臉上的表情滿含輕蔑,又充滿了驚詫。

    “勃朗什-施特略夫活著也好,死了也好,難道你真的那麼關心嗎?”

    我想了想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因為我想真實地回答,無論如何一定要是我的真實思想。

    “如果說她死了對我一點兒也無所謂,那我也未免太沒有人心了。生活能夠給她的東西很多,她這樣殘酷地被剝奪去生命,我認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但是我也覺得很慚愧,因為說實在的,我並不太關心。”

    “你沒有勇氣坦白承認你真正的思想。生命並沒有什麼價值。勃朗什-施特略夫自殺並不是因為我拋棄了她,而是因為她太傻,因為她精神不健全。但是咱們談論她已經夠多的了,她實在是個一點也不重要的角色。來吧,我讓你看看我的畫。”

    他說話的樣子,倒好象我是個小孩子,需要他把我的精神岔開似的。我氣得要命,但與其說是對他倒不如說對我自己。我回想起這一對夫妻——施特略夫同他的妻子,在蒙特瑪特爾區一間舒適的畫室中過的幸福生活,他們兩人淳樸、善良、殷勤好客,這種生活竟由於一件無情的偶然事件被打得粉碎,我覺得這真是非常殘忍的;但是最最殘忍的還是,這件事對別人並沒有什麼影響。人們繼續生活下去,誰也沒有因為這個悲劇而活得更糟。我猜想,就連戴爾克不久也會把這件事遺忘,因為盡管他反應強烈,一時悲慟欲絕,感情卻沒有深度。至於勃朗什自己,不論她最初步入生活時曾懷有何等美妙的希望與夢想,死了以後,同她根本沒有降臨人世又有什麼兩樣?一切都是空虛的,沒有意義的。

    思特裡克蘭德拿起了帽子,站在那裡看著我。

    “你來嗎?”

    “你為什麼要同我來往?”我問他,“你知道我討厭你,鄙視你。”

    他咯咯地笑了笑,一點也沒有惱怒。

    “你同我吵嘴,實際上是因為我根本不在乎你對我的看法。”

    我感到自己的面頰氣得通紅。你根本無法使他了解,他的冷酷、自私能叫人氣得火冒三丈。我恨不得一下子刺穿了他那副冷漠的甲胄。但是我也知道,歸根結底,他的話也不無道理。雖然我們沒有明確意識到,說不定我們還是非常重視別人看重不看重我們的意見、我們在別人身上是否有影響力的;如果我們對一個人的看法受到他的重視,我們就沾沾自喜,如果他對這種意見絲毫也不理會,我們就討厭他。我想這就是自尊心中最厲害的創傷。但是我並不想叫思特裡克蘭德看出我這種氣惱。

    “一個人可能完全不理會別人嗎?”我說,與其說是問他還不如說是問我自己,“生活中無論什麼事都和別人息息相關,要想只為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活下去是個十分荒謬的想法。早晚有一天你會生病,會變得老態龍鍾,到那時候你還得爬著回去找你的同伙。當你感到需要別人的安慰和同情的時候,你不羞愧嗎?你現在要做的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你身上的人性早晚會渴望同其他的人建立聯系的。”

    “去看看我的畫吧!”

    “你想到過死嗎?”

    “何必想到死?死有什麼關系?”

    我凝望著他。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我面前,眼睛裡閃著譏嘲的笑容。但是盡管他臉上是這種神情,一瞬間我好象還是看到一個受折磨的、熾熱的靈魂正在追逐某種遠非血肉之軀所能想象的偉大的東西。我瞥見的是對某種無法描述的事物的熱烈追求。我凝視著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衣服襤褸,生著一個大鼻子和炯炯發光的眼睛,火紅的胡須,蓬亂的頭發。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這一切只不過是個外殼,我真正看到的是一個脫離了軀體的靈魂。

    “好吧,去看看你的畫吧。”我說。

    四十二

    我不知道為什麼思特裡克蘭德突然主動提出來要讓我看他的畫,但是對這樣一個機會我是非常歡迎的。作品最能洩露一個人的真實思想和感情。在交際應酬中,一個人只讓你看到他希望別人接受他的一些表面現象,你只能借助他無意中作出的一些小動作,借助不知不覺中掠過他臉上的一些表情對他作出正確的了解。有些時候,人們把一副假面裝得逼真,時間久了,他們真會變成他們裝扮的這樣一個人了。但是在他寫的書、畫的畫裡面,他卻毫無防范地把自己顯露出來。如果他作勢唬人,那只能暴露出他的空虛。他那些塗了油漆冒充鐵板的木條還會看出來只不過是木條。假充具有獨特的個性無法掩蓋平凡庸俗的性格。對於一個目光敏銳的觀察者,即使一個人信筆一揮的作品也完全可以洩露他靈魂深處的隱秘。

    我必須承認,當我走上思特裡克蘭德住處的無窮無盡的樓梯時,我感到有一些興奮。我似乎馬上就要步入一場奇異的冒險。我好奇地環顧了一下他的小屋子。這間屋子好象比我記憶中的更小、家具什物也更少了。我有些朋友總需要寬大的畫室,堅持要條件必備才能作畫,我倒想知道他們對這間畫室作何感想。

    “你最好站在這兒,”他指著一塊地方說,他可能認為在他把畫拿給我看的時候,這是一個最適合觀賞的角度。

    “我想你不願意我說話吧,”我說。

    “這還用問,他媽的。我要你閉住你的嘴巴。”

    他把一幅畫放在畫架上,叫我看一兩分鍾,然後取下來再放上另一張。我估計他一共給我看了三十來張。這是他作畫以來六年的成績。他一張也沒有出售。畫幅小一些的是靜物,最大的是風景。有半打左右是人物、肖像。

    “就是這些,”最後他說。

    我真希望當時我就能看出這些畫如何美、具有如何偉大的獨創的風格。這些畫裡面有許多幅我後來又有機會重新欣賞過,另外一些通過復制品我也非常熟悉了;我真有些奇怪,當我初次看畫的時候,為什麼居然感到非常失望。我當時絲毫也沒有感到藝術品本應該給我的那種奇異的激動。我看到思特裡克蘭德的繪畫,只有一種惶惑不安的感覺;實際上,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要購買一幅,這是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我真是失去了一個大好的機會。這些畫大多數後來都被博物院收買去了,其余的則成為有錢的藝術愛好者的珍藏品。我努力給自己找一些辯解。我認為我還是有鑒賞力的,只不過我認識到自己缺少創見。我對於繪畫了解得不多,我只是沿著別人替我開辟的路徑走下去。當時我最佩服的是印象派畫家,渴望弄到一張西斯萊1或德加2的作品,另外,我對馬奈也非常崇拜,他的那幅《奧林庇亞》我覺得是當代最偉大的繪畫,《草地上的早餐》也使我非常感動。我認為在當代繪畫中再也沒有別的作品能超過這幾幅畫了。

    1阿爾弗雷德-西斯萊(1839—1899),法國畫家。

    2埃德迦-德加(1834—1917),法國畫家。

    我不准備描寫思特裡克蘭德拿給我看的那些畫了。對繪畫進行描述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再說,所有熱衷此道的人對這些畫早已了如指掌了。今天,當思特裡克蘭德對近代繪畫已經產生了這麼大的影響,當他同少數幾個人首先探索的那塊蠻荒之地已經測繪了詳細地圖之後,再有誰第一次看到他的畫,早已有了心理准備了,而我則是破題兒第一遭看見這類作品,這一事實請讀者務必記住。首先,我感到震駭的是他畫法的笨拙。我看慣了的那些古老畫師的作品,並且堅信安格爾是近代最偉大的畫家,因此就認為思特裡克蘭德畫得非常拙劣。我根本不了解他所追求的簡樸。我還記得他畫的一張靜物,一只盤子上放著幾只桔子,我發現他畫的盤子並不圓,桔子兩邊也不對稱,我就感到迷惑不解。他畫的頭像比真人略大一些,給人以粗笨的感覺。在我的眼睛裡,這些頭像畫得象是一些漫畫,他的畫法對我說來也完全是新奇的。我更看不懂的是那些風景畫。有兩三張畫的是楓丹白露的樹林,另外一些是巴黎市街;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這些畫好象是出自一個喝醉酒的馬車夫的手筆。我完全被弄糊塗了。他用的色彩我也覺得出奇地粗獷。我當時心想,這些繪畫簡直是一出沒有誰能理解的滑稽戲。現在回想起來,施特略夫當時真稱得起獨具慧眼了。他從一開始就看到這是繪畫史上的一個革命,今天全世界都已承認的偉大天才,他早在最初的那些年代就已辨視出來了。

    但是即使說思特裡克蘭德的畫當時使我感到困惑莫解,卻不能說這些畫沒有觸動我。盡管我對他的技巧懵然無知,我還是感到他的作品有一種努力要表現自己的真正力量。我感到興奮,也對這些畫很感興趣。我覺得他的畫好象要告訴我一件什麼事,對我說來,了解這件事是非常重要的,但我又說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這些畫我覺得一點不美,但它們卻暗示給我——是暗示而不是洩露——一個極端重要的秘密。這些畫奇怪地逗弄著我。它們引起我一種我無法分析的感情。它們訴說著一件語言無力表達的事。我猜想,思特裡克蘭德在有形的事物上模模糊糊地看到某種精神意義,這種意義非常奇異,他只能用很不完善的符號勉強把它表達出來。仿佛是他在宇宙的一片混亂中找到了一個新的圖案,正在笨拙地把它描摹下來,因為力不從心,心靈非常痛苦。我看到的是一個奮力尋求表現手段的備受折磨的靈魂。

    “我懷疑,你的手段是否選擇對了。”我說。

    “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是在努力表達些什麼。雖然我不太清楚你想要表達的是什麼,但我很懷疑,繪畫對你說是不是最好的表達方法。”

    我曾經幻想,看過他的圖畫以後,我也許多少能夠了解一些他的奇怪的性格,現在我知道我的想法錯了。他的畫只不過更增加了他已經在我心中引起的驚詫。我比沒看畫以前更加迷惘了。只有一件事我覺得我是清楚的——也許連這件事也是我的幻想——,那就是,他正竭盡全力想掙脫掉某種束縛著他的力量。但是這究竟是怎樣一種力量,他又將如何尋求解脫,我一直弄不清楚。我們每個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鐵塔裡,只能靠一些符號同別人傳達自己的思想;而這些符號並沒有共同的價值,因此它們的意義是模糊的、不確定的。我們非常可憐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財富傳送給別人,但是他們卻沒有接受這些財富的能力。因此我們只能孤獨地行走,盡管身體互相依傍卻並不在一起,既不了解別的人也不能為別人所了解。我們好象住在異國的人。對於這個國家的語言懂得非常少,雖然我們有各種美妙的、深奧的事情要說,卻只能局限於會話手冊上那幾句陳腐、平庸的話。我們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思想,而我們能說的只不過是象“園丁的姑母有一把傘在屋子裡”這類話。

    他的這些畫給我的最後一個印象是他為了表現某一精神境界所作的驚人的努力。我認為,要想解釋他的作品為什麼使我這樣惶惑莫解,也必須從這一角度去尋找答案。對於思特裡克蘭德,色彩和形式顯然具有一種獨特的意義。他幾乎無法忍受地感到必須把自己的某種感受傳達給別人;這是他進行創作的唯一意圖。只要他覺得能夠接近他追尋的事物,采用簡單的線條也好,畫得歪七扭八也好,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根本不考慮真實情況,因為他要在一堆互不相關的偶然的現象下面尋找他自己感到意義重大的事物。他好象已經抓到了宇宙的靈魂,一定要把它表現出來不可。盡管這些畫使我困惑、混亂,我卻不能不被它們特有的熱情所觸動。我覺得看過這些畫以後心裡產生了一種感情,我絕沒想到對思特裡克蘭德會有這樣一種感情——我感到非常非常同情他。

    “我想我現在懂得了,你為什麼屈從於對勃朗什-施特略夫的感情了,”我對他說。

    “為什麼?”

    “我想你失掉勇氣了。你肉體的軟弱感染了你的靈魂。我不知道是怎樣一種無限思慕之情把你攫在手中,逼著你走上一條危險的、孤獨的道路,你一直在尋找一個地方,希望到達那裡就可以使自己從那折磨著你的精靈手裡解放出來。我覺得你很象一個終生跋涉的香客,不停地尋找一座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廟。我不知道你尋求的是什麼不可思議的涅。你自己知道嗎?也許你尋找的是真理同自由,在一個短暫的時間裡你認為或許能在愛情中獲得解脫。我想,你的疲倦的靈魂可能期望在女人的懷抱裡求得休憩,當你在那裡沒能找到的時候,你就開始恨她了。你對她一點也不憐憫,因為你對自己就不憐憫。你把她殺死是因為懼怕,因為你還為你剛剛逃脫的危險而索索發抖呢。”

    他揪著自己的胡子干笑了一下。

    “你真是個可怕的感傷主義者,可憐的朋友。”

    一個星期以後,我偶然聽說他已經到馬賽去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

    四十三

    回過頭來看一下,我發現我寫的關於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的這些事似乎很難令人滿意。我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記載下來,但是我寫得並不清楚,因為我不了解它們發生的真實原因。最令人費解的莫過於思特裡克蘭德為什麼決心要做畫家這件事,看來簡直沒有什麼道理可尋。盡管從他的生活環境一定找得出原因來,我卻一無所知。從他的談話裡我任何線索也沒有獲得。如果我是在寫一部小說,而不是敘述我知道的一個性格怪異的人的真人真事,我就會編造一些原因,解釋他生活上的這一突變。我會描寫他童年時期就感到繪畫是自己的天職,但迫於父親的嚴命或者必須為謀生奔走,這個夢想遭到破滅;我也可以描寫他如何對生活的桎梏感到痛恨,寫他對藝術的熱愛與生活的職責間的矛盾沖突,用以喚起讀者對他的同情。這樣我就可以把思特裡克蘭德這個人寫得更加令人敬畏。或許人們能夠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個普羅米修斯。我也許會塑造一個為了替人類造福甘心忍受痛苦折磨的當代英雄。這永遠是一個動人心弦的主題。

    另外,我也可以從思特裡克蘭德的婚姻關系中找到他立志繪畫的動機。我可以有十幾種方法處理這個故事:因為他妻子喜歡同文藝界人士來往,他也有緣結識一些文人和畫家,因而喚醒了那隱伏在他身上的藝術才能;也可能是家庭不和睦使他把精力轉到自己身上;再不然也可以歸結於愛情,譬如說,我可以寫一下他心中早就埋著熱愛藝術的火種,因為愛上一個女人,一下子把悶火扇成熊熊的烈焰。我想,如果這樣寫的話,思特裡克蘭德太太在我筆下也就要以另一副面貌出現了。我將不得不把事實篡改一下,把她寫成一個嘮嘮叨叨、惹人生厭的女人,再不然就是性格褊狹,根本不了解精神的需求。思特裡克蘭德婚後生活是一場無盡無休的痛苦煎熬,離家出走將是他的唯一出路。我想我將在思特裡克蘭德如何委曲求全這件事上多費些筆墨,他如何心存憐憫,不願貿然甩掉折磨他的枷鎖。這樣寫,我當然就不會提他們的兩個孩子了。

    如果想把故事寫得真實感人,我還可以虛構一個老畫家,叫思特裡克蘭德同他發生關系。這個老畫家由於饑寒所迫,也可能是為了追逐虛名,糟蹋了自己青年時代所具有的天才,他後來在思特裡克蘭德身上看到了自己虛擲的才華,他影響了思特裡克蘭德,叫他拋棄了人世間的榮華,獻身於神聖的藝術。我會著力描寫一下這位成功的老人,又闊綽又有名望,但是他知道這不是真正的生活,他自己所無力尋求的,他要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體驗到;我想這種構思未嘗沒有諷刺意味。

    但是事實卻遠沒有我想象的這麼動人。思特裡克蘭德一出校門就投身於一家經紀人的事務所,他對這種生活並沒有什麼反感。直到結婚,他過的就是從事這一行業的人那種平凡庸碌的生活,在交易所干幾宗輸贏不大的投機買賣,關注著達爾貝賽馬或者牛津、劍橋比賽的結果,充其量不過一兩鎊錢的賭注。我猜想思特裡克蘭德在工作之余可能還練習練習擊拳;壁爐架上擺著朗格瑞夫人1同瑪麗-安德遜2的照片;讀的是《笨拙》雜志和《體育時代》;到漢普斯台德去參加舞會。

    1原名愛米麗-夏洛特-勒-布利頓(1852∼1929),英國演員,以美貌著稱,後嫁與愛德華-朗格瑞。

    2瑪麗-安德遜(1859—1940),美國女演員。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過他,這一點關系也沒有。這些年間,他一直在努力奮斗,力圖掌握一門極其困難的藝術,生活是非常單調的;有時為了掙錢糊口,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權宜的手段,我認為這也並沒有什麼值得大書特書的地方。即使我能夠把他這一段生活記載下來,也不過是他所見到的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各種事件的記錄。我不認為他在這一段時間內的經歷對他自己的性格有任何影響。如果要寫一部以現代巴黎為背景的冒險小說,他倒可能積累了豐富的素材。但是他對周圍的事物始終采取一種超然物外的態度;從他的談話判斷,這幾年裡面並沒有發生任何給他留下特別印象的事。很可能在他去巴黎的時候,年紀已經太大,光怪陸離的環境對他已經沒有引誘力了。說來也許有些奇怪,我總覺得他這個人不僅非常實際,而且簡直可以說是木頭木腦的。我想他這一段生活是很富於浪漫情調的,但是他自己卻絕對沒有看到任何浪漫的色彩。或許一個人如果想體會到生活中的浪漫情調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演員;而要想跳出自身之外,則必須能夠對自己的行動抱著一種既超然物外又沉浸於其中的興趣。但是思特裡克蘭德卻是個心無二用的人,在這方面誰也比不上他。我不知道哪個人象他那樣總是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不幸的是,我無法描寫他在取得藝術成就的艱苦征途上勤奮的腳步;因為,如果我能寫一下他如何屢經失敗毫不氣餒,如何滿懷勇氣奮斗不息,從不悲觀失望,如何在藝術家的勁敵——信心發生動搖的時刻,仍然不屈不撓地艱苦斗爭,也許我能使讀者對這樣一個枯燥乏味的人物(這一點我是非常清楚的)產生一些同情。但是我卻毫無事實根據進行一方面的描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思特裡克蘭德工作的情形,而且我知道不只是我,任何其他人也都沒有見過他如何繪畫。他的一部斗爭史是他個人的秘密。如果在他獨處於畫室中曾經同上帝的天使進行過劇烈的搏斗,他是從來沒讓任何人了解到他的痛苦的。

    當我開始敘述他同勃朗什-施特略夫的關系時,我也深為自己掌握材料不足所苦。為了把我的故事說得有頭有尾,我應該描寫一下他們這一悲劇性的結合是如何發展的,但是我對他倆三個月的同居生活卻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他們如何相處,也不知道他們平常談一些什麼。不管怎麼說,一天是有二十四小時的,感情的高峰只是在稀有的時刻才達到的現象。其他的時間是怎麼過的,我只能借助自己的想象力。在光線沒有暗淡下來以前,只要勃朗什的氣力還能支持住,我想思特裡克蘭德總是不停筆地作畫。我想勃朗什對他這樣沉溺於自己的繪畫中,一定感到非常氣惱。整個這段時間,她只是他的模特兒,他根本沒有想到她的情婦的角色。此外,就是相對無言的漫長的時刻,對她說來,也一定是件怪可怕的事。思特裡克蘭德曾對我透露,勃朗什獻身給他,帶有某種向戴爾克-施特略夫報復的感情在內,因為戴爾克是在她丟盡了臉面的時候把她搭救起來的;思特裡克蘭德洩露的這個秘密為許多玄妙的臆想打開了門戶。我希望思特裡克蘭德的話並不真實;我覺得這有點兒太可怕了。但是話又說回來,誰能理解人心的奧秘呢?那些只希望從人心裡尋到高尚的情操和正常感情的人肯定是不會理解的。當勃朗什發現思特裡克蘭德除了偶爾迸發出一陣熱情以外,總是離她遠遠的,心裡一定非常痛苦;而我猜想,即使在那些短暫的時刻,她也知道得很清楚,思特裡克蘭德不過只把她當作自己取樂的工具,而不把她當人看待。他始終是一個陌生人,她用一切可憐的手段拼命想把他系牢在自己身邊。她試圖用舒適的生活網羅住他,殊不知他對安逸的環境絲毫也不介意。她費盡心機給他弄合他口味的東西吃,卻看不到他吃什麼東西部無所謂。她害怕叫他獨自一個人待著,總是不斷地對他表示關心、照護,當他的熱情酣睡的時候,就想盡各種方法喚醒它,因為這樣她至少還可以有一種把他把持在手的假象。也許她的智慧告訴她,她鑄造的這些鏈條只不過刺激起他的天性想把它砸斷,正象厚玻璃會使人看著手癢癢,想撿起半塊磚來似的。但是她的心卻不聽理智的勸告,總是逼著她沿著一條她自己也知道必然通向毀滅的路上滑下去。她一定非常痛苦,但是愛情的盲目性卻叫她相信自己的追求是真實的,叫她相信自己的愛情是偉大的,不可能不在他身上喚起同樣的愛情來還答她。

    但是我對思特裡克蘭德的性格的分析,除了因為有許多事實我不了解外,卻還有另外一個更為嚴重的缺憾。因為他同女人的關系非常明顯,也著實有令人震駭的地方,我就如實地記載下來,但實際上這只是他生活中一個非常微不足道的部分。盡管這種關系慘痛地影響了別的人,那也不過是命運對人生的嘲弄。實際上,思特裡克蘭德的真正生活既包括了夢想,也充滿了極為艱辛的工作的。

    小說之所以不真實正在這裡。一般說來,愛情在男人身上只不過是一個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許多事務中的一件事,但是小說卻把愛情誇大了,給予它一個違反生活真實性的重要的地位。盡管也有很少數男人把愛情當作世界上的頭等大事,但這些人常常是一些索然寡味的人;即便對愛情感到無限興趣的女人,對這類男子也不太看得起。女人會被這樣的男人吸引,會被他們奉承得心花怒放,但是心裡卻免不了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些人是一種可憐的生物。男人們即使在戀愛的短暫期間,也不停地干一些別的事分散自己的心思:賴以維持生計的事務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們沉湎於體育活動;他們還可能對藝術感到興趣。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把自己的不同活動分別安排在不同的間隔裡,在進行一種活動時,可以暫時把另一種完全排除。他們有本領專心致志進行當時正在從事的活動;如果一種活動受到另一種侵犯,他們會非常惱火。作為墜入情網的人來說,男人同女人的區別是:女人能夠整天整夜談戀愛,而男人卻只能有時有晌兒地干這種事。

    性的饑渴在思特裡克蘭德身上占的地位很小,很不重要,或勿寧說,叫他感到很嫌惡。他的靈魂追求的是另外一種東西。他的感情非常強烈,有時候欲念會把他抓住,逼得他縱情狂歡一陣,但是對這種剝奪了他寧靜自持的本能他是非常厭惡的。我想他甚至討厭他在淫逸放縱中那必不可少的伴侶;在他重新控制住自己以後,看到那個他發洩情欲的女人,他甚至會不寒而栗。他的思想這時會平靜地飄浮在九天之上,他對那個女人感到又嫌惡又可怕,也許那感覺就象一只翩翩飛舞於花叢中的蝴蝶,見到它勝利地蛻身出來的骯髒的蛹殼一樣。我認為藝術也是性本能的一種流露。一個漂亮的女人、金黃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灣,或者提香1的名畫《墓穴》,在人們心裡勾起的是同樣的感情。很可能思特裡克蘭德討厭通過性行為發洩自己的感情(這本來是很正常的),因為他覺得同通過藝術創造取得自我滿足相比,這是粗野的。在我描寫這樣一個殘忍、自私、粗野、肉欲的人時,竟把他寫成是個精神境界極高的人,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但是我認為這是事實。

    1提香(1490—1576),意大利威尼斯派畫家。

    作為一個藝術家,他的生活比任何其他藝術家都更困苦。他工作得比其他藝術家也更艱苦。大多數人認為會把生活裝點得更加優雅、美麗的那些東西,思特裡克蘭德是不屑一顧的。對於名和利他都無動於衷。我們大多數人受不住各種引誘,總要對世俗人情做一些讓步;你卻無法贊揚思特裡克蘭德抵拒得住這些誘惑,因為對他說來,這種誘惑是根本不存在的。他的腦子裡從來沒有想到要做任何妥協、讓步。他住在巴黎,比住在底比斯沙漠裡的隱士生活還要孤獨。對於別的人他沒有任何要求,只求人家別打擾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不僅甘願犧牲自己——這一點很多人還是能做到的——,而且就是犧牲別人也在所不惜。他自己有一個幻境。

    思特裡克蘭德是個惹人嫌的人,但是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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