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我幾乎說不清這一天我們是怎麼過的了。施特略夫沒人陪著根本不成,我想盡辦法把他的思想岔開,因而弄得自己也疲勞不堪。我帶他到盧佛爾宮去,他假裝在欣賞圖畫,但是我看得出來他的思想一刻也沒有離開他的妻子。我硬逼著他吃了一點東西;午飯以後,我又勸他躺下休息,但是他一絲睡意也沒有。我留他在我的公寓住幾天,他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我找了幾本書給他看,他只翻看一兩頁就把書放下,淒淒慘慘地茫然凝視著半空。吃過晚飯以後我們玩了無數局皮克牌,為了不叫我失望,他強自打起精神,裝作玩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最後我讓他喝了一口藥水,儘管他睡得並不安寧,總算入了夢鄉。
當我們再次去醫院的時候,見到了一個女護士。她告訴我們勃朗什看上去好了一些。她走進病房,問她是否願意見自己的丈夫。我們聽到從勃朗什住的屋子裡傳出來的話語聲,沒過多久護士便走出來,告訴我們病人拒絕會見任何來探視她的人。我們事前已經同護士講過,如果病人不願見戴爾克,護士還可以問她一下願意不願意見我,但是病人也同樣回絕了。戴爾克的嘴唇抖動起來。
「我不敢過分逼她,」護士說,「她病得很厲害。再過一兩天也許她會改變主意的。」
「她想見什麼人嗎?」戴爾克問,他說話的聲音非常低,幾乎像是耳語。
「她說她只求不要有人打攪她。」
戴爾克做了個很奇怪的手勢,好像他的兩隻手同身體不發生關係,自己在揮動似的。
「你能不能告訴她,如果她想見什麼人的話,我可以把那人帶來?我只希望使她快活。」
護士用她那雙寧靜、慈祥的眼睛望著戴爾克,這雙眼睛曾經看到過人世的一切恐怖和痛苦,但是因為那裡面裝的是一個沒有罪惡的世界的幻景,所以她的目光是清澈的。
「等她心情平靜一些的時候我會告訴她的。」
戴爾克心頭充滿了無限悲憫,請求她立刻把這句話說給她聽。
「也許這會治好她的病的。我求求你現在就去問她吧。」
護士的臉上泛起一絲憐憫的笑容,走進病室。我們聽到她低聲說了兩句什麼,接著就是一個我辨認不出的聲音在回答:
「不,不,不。」
護士走出來,搖了搖頭。
「剛才是她在說話嗎?」我問。「她的嗓音全變了。」
「她的聲帶似乎被酸液燒壞了。」
戴爾克發出一聲痛苦的低聲叫喊。我叫他先到外面去,在進門的地方等著我,因為我要同護士說幾句話。他並沒有問我要說什麼,便悶聲不響地走開了。他好像失去了全部意志力,像個聽話的小孩似地任憑別人支使。
「她對你說過沒有,為什麼她做出這件事來?」我問護士說。
「沒有。她什麼話也不說。她安安靜靜地仰面躺著,有時候一連幾個鐘頭一動也不動。但是她卻不停地流眼淚,連枕頭都流濕了。她身體非常虛弱,連手帕也不會使用,就讓眼淚從臉上往下淌。」
我突然感到心弦一陣絞痛。要是思特裡克蘭德在我跟前,我真能當時就把他殺死。當我同護士告別的時候,我知道連自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了。
我發現戴爾克正在門口台階上等著我。他好像什麼都沒看見,直到我觸到他的胳臂時,他才發覺我已經站到他身邊。我們兩個默默無言地向回走。我拚命地想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逼得這個可憐的人兒走上這條絕路。我猜想思特裡克蘭德已經知道發生的這個不幸事件了,因為警察局一定已經派人找過他,聽取了他的證詞。我不知道思特裡克蘭德現在在哪裡。說不定他已經回到那間他當作畫室的簡陋的閣樓去了。她不想同他見面倒是有些奇怪。也許她不肯叫人去找他是因為她知道他絕不會來。我很想知道,她看到了一個什麼樣的悲慘的無底深淵才恐懼絕望、不想再活下去。
三十六
這以後的一個星期簡直是一場噩夢。施特略夫每天去醫院兩次探聽妻子的病況,勃朗什始終不肯見他。頭幾天他從醫院回來心情比較寬慰,而且滿懷希望,因為醫院的人對他講,勃朗什似乎日趨好轉;但是幾天以後,施特略夫便陷入痛苦絕望中,醫生所擔心的併發症果然發生了,病人看來沒有希望了。護士對施特略夫非常同情,但是卻找不到什麼安慰他的言詞。病人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兩眼凝視著半空,好像在望著死神的降臨。看來這個可憐的女人只有一兩天的活頭兒了。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施特略夫走來看我。不等他開口,我就知道他是來向我報告病人的死訊的。施特略夫身心交瘁到了極點。往日他總是滔滔不絕地同我講話,這一天卻一語不發,一進屋子就疲勞不堪地躺在我的沙發上。我覺得無論說什麼安慰的話也無濟於事,便索性讓他一聲不響地躺在那裡。我想看點書,又怕他認為我太無心肝,於是我只好坐在窗戶前邊默默地抽煙斗,等著他什麼時候願意開口再同他講話。
「你對我太好了,」最後他說,「沒有一個人不對我好的。」
「別胡說了,」我有些尷尬地說。
「剛才在醫院裡他們對我說我可以等著。他們給我搬來一把椅子,我就在病房外邊坐著。等到她已經不省人事的時候他們叫我進去了。她的嘴和下巴都被酸液燒傷了。看到她那可愛的皮膚滿是傷痕真叫人心痛極了。她死得非常平靜,還是護士告訴了我我才知道她已經死了。」
他累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渾身癱軟地仰面躺著,好像四肢的力量都已枯竭,沒過一會兒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這是一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不靠吃安眠藥自己進入了夢鄉。自然對人有時候很殘忍,有時候又很仁慈。我給他蓋上被,把燈熄掉。第二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他仍然沒有睡醒。他一夜連身都沒翻,金邊眼鏡一直架在鼻樑上。
三十七
勃朗什-施特略夫死後因為情況複雜需要一關一關地辦理許多道手續,但是最後我們還是取得了殯葬的許可證。跟隨柩車到墓地去送葬的只有我同戴爾克兩個人。去的時候走得很慢,回來的路上馬車卻小跑起來,柩車的車伕不斷揮鞭抽打轅馬,在我心上引起一種奇怪的恐怖感,彷彿是馬車伕聳聳肩膀想趕快把死亡甩在後面似的。我坐在後面一輛馬車上不時地看到前邊搖搖擺擺的柩車;我們的馬車伕也不斷加鞭,不讓自己的車輛落後。我感到我自己也有一種趕快把這件事從心裡甩掉的願望。對這件實際上與我毫不相干的悲劇我已開始厭煩了,我找了另外一些話題同施特略夫談起來;雖然我這樣做是為了解除自己的煩悶,卻騙自己說是為了給施特略夫分一分神。
「你是不是覺得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走一走的好?」我說,「現在再待在巴黎對你說毫無意義了。」
他沒有回答我,我卻緊追不捨地問下去:
「你對於今後這一段日子有什麼安排嗎?」
「沒有。」
「你一定得重新振作起來。為什麼不到意大利去重新開始畫畫兒呢?」
他還是沒有回答,這時我們的馬車伕把我從窘境裡解救了出來。他把速度降低了一些,俯過身來同我講了一句什麼。我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只好把頭伸出窗口去;他想知道我們在什麼地方下車。我叫他稍微等一會兒。
「你還是來同我一起吃午飯吧,」我對戴爾克說,「我告訴馬車伕在皮卡爾廣場停車好不好?」
「我不想去了。我要回我的畫室去。」
我猶豫了一會兒。
「你要我同你一起去嗎?」我說。
「不要。我還是願意獨自回去。」
「好吧。」
我告訴車伕應該走的方向,馬車繼續往前走,我們兩人又重新沉默起來。戴爾克自從勃朗什被送進醫院那個倒霉的早上起就再也沒回畫室去。我很高興他沒有叫我陪伴他,我在他的門口同他分了手,如釋重負地獨自走開。巴黎的街道給了我新的喜悅,我滿心歡喜地看著街頭匆忙來往的行人。這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我感到我的心頭洋溢著對生活的歡悅,這種感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我一點也由不得自己;我把施特略夫同他的煩惱完全拋在腦後。我要享受生活。
三十八
又有將近一個星期我沒有再看到他。一天晚上剛過七點他來找我,約我出去吃晚飯。他身服重孝,圓頂硬禮帽上繫著一條很寬的黑帶子,連使用的手帕也鑲著黑邊。他的這身喪服說明在一次災禍中他已經失去了世界上的一切親屬,甚至連姨表遠親也沒有了。他的肥胖的身軀、又紅又胖的面頰同身上的孝服很不協調。老天也真是殘忍,竟讓他這種無限淒愴悲慘帶上某種滑稽可笑的成分。
他告訴我他已打定主意要到外國去,但並不是去我所建議的意大利,而是荷蘭。
「我明天就動身。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說了一句適當的答話,他勉強地笑了笑。
「我已經有五年沒回老家了。我想家裡的情況我都忘記了。我好像離開祖傳的老屋那麼遙遠,甚至都不好意思再回去探望它了。但是現在我覺得這是我唯一的棲身之地。」
施特略夫現在遍體鱗傷,他的思想又讓他回去尋找慈母的溫情慰撫。多少年來他忍受的挪揄嘲笑現在好像已經把他壓倒,勃朗什對他的背叛給他帶來了最後一次打擊,使他失去了以笑臉承受譏嘲的韌性。他不能再同那些嘲笑他的人一起放聲大笑了。他已經成了一個擯棄於社會之外的人。他對我講他在一所整潔有序的磚房子裡消磨掉的童年。他的母親生性愛好整潔,廚房收拾得乾乾淨淨、珵光瓦亮,簡直是個奇跡。鍋碗瓢盆都放得有條不紊,任何地方也找不出一星灰塵。說實在的,他母親愛好清潔簡直有些過頭了。我彷彿看到了一個乾淨利落的小老太太,生著紅裡透白的面頰,從早到晚手腳不停閒,終生劬勞,把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施特略夫的父親是個瘦削的老人,因為終生勞動,兩手骨節扭結,不言不語,誠實耿直。晚飯後他大聲讀著報紙,妻子和女兒(現在已經嫁給一個小漁船船長了)珍惜時間,埋頭做針線活。文明日新月異,這個小城卻好像被拋在後面,永遠也不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此年復一年,直到死亡最後來臨,像個老友似地給那些勤苦勞動一生的人帶來永久的安息。
「我父親希望我像他一樣做個木匠。我們家五代人都是乾的這個行業,總是父一代子一代地傳下去。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智慧——永遠踩著父親的腳印走下去,既不左顧也不右盼。小的時候我對別人說我要同隔壁一家做馬具人家的女兒結婚。她是一個藍眼睛的小女孩,亞麻色的頭髮梳著一根小辮。要是同這個人結了婚,她也會把我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還會給我生個孩子接替我的行業。」
施特略夫輕輕歎了一口氣,沉默了一會兒。他的思想縈迴在可能發生的這些圖景上,他自動放棄的這種安全穩定的生活使他無限眷戀。
「世界是無情的、殘酷的。我們生到人世間沒有人知道為了什麼,我們死後沒有人知道到何處去。我們必須自甘卑屈。我們必須看到冷清寂寥的美妙。在生活中我們一定不要出風頭、露頭角,惹起命運對我們注目。讓我們去尋求那些淳樸、敦厚的人的愛情吧。他們的愚昧遠比我們的知識更為可貴。讓我們保持著沉默,滿足於自己小小的天地,像他們一樣平易溫順吧。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這一番話我聽著像是他意志消沉的自白,我不同意他這種自暴自棄的態度。但是我也不想同他爭辯,宣講我的處世方針。
「是什麼使你想起當畫家來呢?」我問他道。
他聳了聳肩膀。
「我湊巧有點兒繪畫的才能。在學校讀書的時候畫圖畫得過獎。我的可憐的母親很為我這種本領感到自豪,買了一盒水彩送給我。她還把我的圖畫拿給牧師、醫生和法官去看。後來這些人把我送到阿姆斯特丹,讓我試一試能不能考取獎學金入大學。我考取了。可憐的母親,她驕傲得了不得。儘管同我分開使她非常難過,她還是強顏歡笑,不叫我看出她的傷心來。她非常高興,自己的兒子能成為個藝術家。他們老兩口省吃儉用,好叫我能夠維持生活。當我的第一幅繪畫參加展出的時候,他們到阿姆斯特丹看來了,我的父親、母親和妹妹都來了。我的母親看見我的圖畫,眼淚都流出來了。」說到這裡,施特略夫自己的眼睛也掛上了淚花。「現在老家的屋子四壁都掛著我的一張張畫,鑲在漂亮的金框子裡。」
他的一張臉因為幸福的驕傲而閃閃發亮。我又想起來他畫的那些毫無生氣的景物,穿得花花綠綠的農民啊、絲柏樹啊、橄欖樹啊什麼的。這些畫鑲著很講究的金框子,掛在一家村舍的牆上是多麼不倫不類呀!
「我那可憐的母親認為她把我培養成一個藝術家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但是說不定要是父親的想法得以實現,我如今只不過是個老老實實的木匠,對我說來倒更好一些。」
「現在你已經瞭解了藝術會給人們帶來些什麼。你還願意改變你的生活嗎?你肯放棄藝術給與你的所有那些快感嗎?」
「藝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他沉吟了片刻說。
他沉思地看了我一會兒,好像對一件什麼事拿不定主意。最後,他開口說:
「你知道我去看思特裡克蘭德了嗎?」
「你?」
我吃了一驚。我本來以為他非常恨他,決不會同他見面的。施特略夫的臉浮起一絲笑容。
「你已經知道我這人是沒有自尊心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給我說了一個奇異的故事。
三十九
我們那天埋葬了可憐的勃朗什,分手以後,施特略夫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走進自己的房子。他被什麼驅使著向畫室走去,也許是被某種想折磨自己的模糊的願望,儘管他非常害怕他必將感到的劇烈痛苦。他拖著雙腳走上樓梯,他的兩隻腳好像很不願意往那地方移動。他在畫室外面站了很久很久,拚命鼓起勇氣來推門進去。他覺得一陣陣地犯噁心,想要嘔吐。他幾乎禁不住自己要跑下樓梯去把我追回來,求我陪著一起進去。他有一種感覺,彷彿畫室裡有人似的。他記得過去氣喘吁吁地走上樓梯,總要在樓梯口站一兩分鐘,讓呼吸平靜一些再進屋子,可是又由於迫不及待想見到勃朗什(心情那麼急切多麼可笑!)呼吸總是平靜不下來。每次見到勃朗什都使他喜不自禁,哪怕出門還不到一個鐘頭,一想到同她會面也興奮得無法自持,就像分別了一月之久似的。突然間他不能相信她已經死了。所發生的事只應是一個夢,一個噩夢;當他轉動鑰匙打開門以後,他會看到她的身軀微俯在桌子上面,同夏爾丹的名畫《飯前禱告》裡面那個婦女的身姿一樣優美。施特略夫一向覺得這幅畫精美絕倫。他急忙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把門打開,走了進去。
房間不像沒人住的樣子。勃朗什習性整潔,施特略夫非常喜次她這一點。他小時候的教養使他對別人愛好整潔的習慣極富同感。當他看到勃朗什出於天性樣樣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他心裡有一種熱呼呼的感覺。臥室看上去像是她離開沒有多久的樣子:幾把刷子整整齊齊地擺在梳妝台上,每一把放在一隻梳子旁邊;她在畫室裡最後一夜睡過的床鋪不知有誰整理過,鋪得平平整整;她的睡衣放在一個小盒子裡,擺在枕頭上面。真不能相信,她永遠也不回這間屋子裡來了。
他感到口渴,走進廚房去給自己弄一點水喝。廚房也整齊有序。她同思特裡克蘭德吵嘴的那天晚上,晚飯使用的餐具已經擺好在碗架上,而且洗得乾乾淨淨。刀叉收好在一隻抽屜裡。吃剩的一塊乾酪用一件什麼器皿扣起來,一個洋鐵盒裡放著一塊麵包。她總是每天上街採購,只買當天最需要的東西,因此從來沒有什麼東西留到第二天。從進行調查的警察那裡施特略夫瞭解到,那天晚上思特裡克蘭德一吃過晚飯就離開了這所房子,而勃朗什居然還像通常一樣洗碟子刷碗,這真叫人不寒而慄。勃朗什臨死以前還這樣有條有理地做家務活兒,這說明了她的自殺是周密計劃的。她的自制能力讓人覺得可怕。突然間,施特略夫感到心如刀絞,兩膝發軟,幾乎跌倒在地上。他回到臥室,一頭紮在床上,大聲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勃朗什!勃朗什!」
想到她受的那些罪孽,施特略夫簡直無法忍受。他的腦子裡忽然閃現出她的幻影:她正站在廚房裡——一間比櫃櫥大不了多少的廚房——刷洗盤腕,擦拭刀叉,在刀架上把幾把刀子飛快地蹭了幾下,然後把餐具一一收拾起來。接著她把污水池擦洗了一下,把抹布掛起來——直到現在這塊已經磨破的灰色抹布還在那裡掛著。她向四邊看了看,是否一切都已收拾整齊。他彷彿看見她把捲起的袖口放下來,摘下了圍裙——圍裙掛在門後邊一個木栓上——,然後拿起了裝草酸的瓶子,走進了臥室。
痛苦使他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衝出了屋子。他走進了畫室。屋子裡很黑,因為大玻璃窗上還擋著窗簾;他一把把窗簾拉開。但是當他把這間他在裡面曾經感到那麼幸福的房間飛快地看了一眼以後,不禁嗚咽出聲來。屋子一點也沒有變樣。思特裡克蘭德對環境漠不關心,他在別人的這間畫室住著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把什麼東西改換個位置。這間屋子經過施特略夫精心佈置很富於藝術趣味,表現出施特略夫心目中藝術家應有的生活環境。牆上懸著幾塊織錦,鋼琴上鋪著一塊美麗的但光澤已有些暗淡的絲織品,一個牆角擺著美洛斯的維納斯1的複製品,另一個牆角擺著麥迪琪的維納斯2複製品。這裡立著一個意大利式的小櫃櫥,櫃櫥頂上擺著一個德爾夫特3的陶器;那裡掛著一塊浮雕美術品。一個很漂亮的金框子裡鑲著委拉斯凱茲的名畫《天真的X》的描本,這是施特略夫在羅馬的時候描下來的;另外,還有幾張他自己的畫作,嵌著精緻的鏡框,陳列得極富於裝飾效果。施特略夫一向對自己的審美感非常自豪,對自己這間具有浪漫情調的畫室他總是欣賞不夠。雖然在目前這樣一個時刻,這間屋子好像在他心頭戳了一刀,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把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桌子稍微挪動了一下。這張桌子是他的最珍愛的物品之一。突然,他發現有一幅畫面朝裡地掛在牆上。這幅畫的尺寸比他自己通常畫的要大得多,他很奇怪為什麼屋子裡擺著這麼一幅畫。他走過去把它翻轉過來,想看一看上面畫的是什麼。他發現這是一張裸體的女人像。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因為他馬上就猜到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的作品。他氣呼呼地把它往牆上一摔,——思特裡克蘭德把畫留在這裡有什麼用意?——因為用力過猛,畫掉了下來,面朝下地落到地上。不管是誰畫的,他也不能叫它扔在塵土裡;他把它撿了起來。這時他的好奇心佔了上風,他想要好好地看一看,於是他把這張畫拿到畫架上擺好,往後退了兩步,準備仔細瞅一瞅。
1一稱「斷臂的阿芙羅底德」,1820年在希臘美洛斯發現的古希臘雲石雕像,現存巴黎盧佛爾宮。
2十七世紀在意大利發掘出的雕像,因長期收藏在羅馬麥迪琪宮,故得名,現收藏於佛羅倫薩烏非濟美術館。
3德爾夫特系荷蘭西部一個小城,以生產藍白色上釉陶器聞名。
他倒抽了一口氣。畫面是一個女人躺在長沙發上,一隻胳臂枕在頭底下,另一隻順著身軀平擺著,屈著一條腿,另一條伸直。這是一個古典的姿勢。施特略夫的腦袋嗡的一下脹了起來。畫面的女人是勃朗什。悲痛、忌妒和憤怒一下子把他抓住;他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只是嘶啞地喊叫了一聲。他握緊了拳頭對著看不見的敵人搖晃著。他開始扯直了喉嚨尖叫起來。他快要發瘋了。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簡直太過分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想尋找一件器具,把這幅畫砍個粉碎,一分鐘也不允許它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但是身邊並沒有任何合手的武器,他在繪畫用品裡翻尋了一遍,不知為什麼還是什麼也沒有找到。他簡直發狂了。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一把刮油彩用的大刮刀。他一把把刮刀抄起來,發出一聲勝利的喊叫,像擎著一把匕首似地向那幅圖畫奔去。
施特略夫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同事情發生的當時一樣激動,他把放在我倆中間桌子上的一把餐刀拿起來,拚命揮舞著。他抬起一隻胳臂,彷彿要紮下來的樣子。接著,突然把手一鬆,刀子匡啷一聲掉在地上。他望著我,聲音顫抖地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快說啊!」我催他道。
「我說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正當我要在畫上戳個大洞的時候,當我已經抬起胳臂正準備往下扎的時候,突然間我好像看見它了。」
「看見什麼了?」
「那幅畫。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我不能碰它。我害怕了。」
施特略夫又停頓下來,直勾勾地盯著我,張著嘴,一對又藍又圓的眼珠似乎都要凸出來了。
「那真是一幅偉大的、奇妙的繪畫。我一下子被它震駭住了。我幾乎犯了一樁可怕的罪行。我移動了一下身體,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的腳踢在刮刀上。我打了個冷戰。」
激動著施特略夫的那種感情我確實體會到了;他說的這些話奇怪地把我打動了。我好像突然被帶進一個全部事物的價值都改變了的世界裡。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好像一個到了異鄉的陌生人,在那裡,一個人對於他所熟悉的事物的各種反應都與過去的不同了。施特略夫盡量想把他見到的這幅畫描述給我聽,但是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許多意思都只能由我猜測。思特裡克蘭德已經把那一直束縛著的桎梏打碎了。他並沒有象俗話所說的「尋找到自己」,而是尋找到一個新的靈魂,一個具有意料不到的巨大力量的靈魂。這幅畫之所以能顯示出這樣強烈、這樣獨特的個性,並不只是因為它那極為大膽的簡單的線條,不只是因為它的處理方法(儘管那肉體被畫得帶有一種強烈的、幾乎可以說是奇妙的欲情),也不只是因為它給人的實體感,使你幾乎奇異地感覺到那肉體的重量,而且還因為它有一種純精神的性質,一種使你感到不安、感到新奇的精神,把你的幻想引向前所未經的路途,把你帶到一個朦朧空虛的境界,那裡為探索新奇的神秘只有永恆的星辰在照耀,你感到自己的靈魂一無牽掛,正經歷著各種恐怖和冒險。
如果我在這裡有些舞文弄墨,使用了不少形象比喻,這是因為施特略夫當時就是這麼表達他自己的。(估量大家都知道,一旦感情激動起來,一個人會很自然地玩弄起文學詞藻來的。)施特略夫企圖表達的是一種他過去從來沒經歷過的感覺,如果用一般的言語,他簡直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來。他像是一個神秘主義者費力地宣講一個無法言傳的道理。但是有一件事我還是清楚的:人們動不動就談美,實際上對這個詞並不理解;這個詞已經使用得太濫,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因為成千上萬的瑣屑事物都分享了「美」的稱號,這個詞已經被剝奪掉它的崇高的含義了。一件衣服,一隻狗,一篇布道詞,什麼東西人們都用「美」來形容,當他們面對面地遇到真正的美時,反而認不出它來了。他們用以遮飾自己毫無價值的思想的虛假誇大使他們的感受力變得遲鈍不堪。正如一個假內行有時也會感覺到自己是在無中生有地偽造某件器物的精神價值一樣,人們已經失掉了他們用之過濫的賞識能力。但是施特略夫,這位本性無法改變的小丑,對於美卻有著真摯的愛和理解,正像他的靈魂也是誠實、真摯的一樣。對他說來,美就像虔誠教徒心目中的上帝一樣;一旦他見到真正美的事物,他變得恐懼萬分。
「你見到思特裡克蘭德的時候,對他說什麼了?」
「我邀他同我一起到荷蘭去。」
我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目瞪口呆地直勾勾地望著他。
「我們兩人都愛勃朗什。在我的老家也有地方給他住。我想叫他同貧寒、淳樸的人們在一起,對他的靈魂是有好處的。我想他也許能從這些人身上學到一些對他有用的東西。」
「他說什麼?」
「他笑了笑。我猜想他一定覺得我這個人非常蠢。他說他沒有那麼多閒工夫。」
我真希望思特裡克蘭德用另一種措詞拒絕施特略夫的邀請。
「他把勃朗什的這幅畫送給我了。」
我很想知道思特裡克蘭德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我什麼也沒有說。好大一會兒,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
「你那些東西怎麼處置了?」最後我問道。
「我找了一個收舊貨的猶太人,他把全部東西都買了去,給了我一筆整錢。我的那些畫我準備帶回家去。除了畫以外,我還有一箱子衣服,幾本書,此外,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財產也沒有了。」
「我很高興你回老家去。」我說。
我覺得他還是有希望讓過去的事成為過去的。我希望隨著時間的流逝,現在他覺得無法忍受的悲痛會逐漸減輕,記憶會逐漸淡薄;老天是以慈悲為懷的!他終究會再度挑起生活的擔子來的。他年紀還很輕,幾年以後再回顧這一段慘痛遭遇,在悲痛中或許不無某種愉悅的感覺。或遲或早,他會同一個樸實的荷蘭女人結婚,我相信他會生活得很幸福的。想到他這一輩子還會畫出多少幅蹩腳的圖畫來,我的臉上禁不住浮現出笑容。
第二天我就送他啟程回阿姆斯特丹去了。
四十
在施特略夫離開以後的一個月裡,我忙於自己的事務,再也沒有見到過哪個同這件悲慘事件有關的人,我也不再去想它了。但是有一天,正當我出外辦事的時候,卻在路上看到了查理斯-思特裡克蘭德。一見到他,那些我寧肯忘掉的令人氣憤的事馬上又回到我的腦子裡來,我對這個造成這場禍事的人感到一陣嫌惡。但是佯裝不見也未免大孩子氣,我還是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加快了腳步,繼續走自己的路。可是馬上就有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你挺忙啊。」他熱誠地說。
對於任何一個不屑於理他的人他總是非常親切,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的一個特點;從我剛才同他打招呼時的冷淡態度,他清楚地知道我對他的看法。
「挺忙。」我的回答非常簡短。
「我同你一起走一段路。」他說。
「幹什麼?」我問。
「因為高興同你在一起。」
我沒有說什麼,他默不作聲地伴著我走。我們就這樣走了大約四分之一里路。我開始覺得有一點滑稽。最後我們走過一家文具店,我突然想到我不妨進去買些紙,這樣我就可以把他甩掉了。
「我要進去買點東西,」我說,「再見。」
「我等著你。」
我聳了聳肩膀,便走進文具店去。我想到法國紙並不好,既然我原來的打算已經落空,自然也就用不著買一些我不需要的東西增加負擔了。於是我問了一兩樣他們準不會有的東西,一分鐘以後就走出來了。
「買到你要買的東西了嗎?」他問。
「沒有。」
我們又一聲不響地往前走,最後走到一處幾條路交叉的路口。我在馬路邊上停下來。
「你往哪邊走?」我問他。
「同你走一條路。」
「我回家。」
「我到你那裡去抽一斗煙。」
「你總得等人請你吧。」我冷冷地說。
「要是我知道有被邀請的可能我就等著了。」
「你看到前面那堵牆了嗎?」我問,向前面指了一下。
「看到了。」
「要是你還有這種眼力,我想你也就會看到我並不歡迎你了。」
「說老實話,我猜到了這一點。」
我噗哧地一聲笑了。我不能討厭一個能惹我發笑的人,這也許是我性格上的一個弱點。但是我馬上就繃起臉來。
「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討厭的人。我怎麼會那麼倒霉,認識了你這麼一個最惹人嫌的東西。你為什麼偏偏要纏著一個討厭你、看不起你的人呢?」
「你以為我很注意你對我的看法嗎,老兄?」
「真見鬼!」我說,因為感覺到我的動機一點也站不住腳,反而裝出一副更加氣憤的樣子。「我不想認識你。」
「你怕我會把你帶壞了嗎?」
他的語氣讓我覺得自己非常可笑。我知道他正斜著眼睛看我,臉上帶著譏嘲的笑容。
「我猜想你手頭又窘了吧!」我傲慢地說。
「要是我還認為有希望從你手裡借到錢,我真是個大傻瓜了。」
「要是你硬逼著自己討別人喜歡,那說明你現在已經窮得沒有辦法了。」
他咧開嘴笑了笑。
「只要我不時地能叫你開開心,你是永遠也不會真正討厭我的。」
我不能不咬住嘴唇才憋著沒有笑出來。他說的話儘管可惡,卻有一定的真實性。此外,我的性格還有一個弱點:不論什麼人,儘管道德上非常墮落,但只要能夠和我唇槍舌劍,針鋒相對,我還是願意同他在一起的。我開始覺得我對思特裡克蘭德的厭惡只有靠我單方面努力才能維持下去。我認識到我精神上的弱點,看到我對他的態度實在有點兒裝腔作勢。而且我還知道,如果我自己已經感覺到這點,思特裡克蘭德的敏銳的觀察力是不會看不到的。他肯定正在暗暗地笑我呢。我聳了聳肩膀,沒有再說什麼,讓他在這場舌戰中佔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