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很早起床,為米爾德裡德收拾房間。他辭去照料他的女傭人。米爾德裡
德大約6點鐘到,站在窗口張望的菲利普一看見她,就下樓為她開門,幫她把行李搬上
來。現在她的行李僅有褐色紙包著的3大包東西了,她不得不把非絕對必要的東西統統
賣掉。她仍穿著昨晚穿的那套黑色綢衣裙。雖然臉上已經沒有施胭脂,但早晨馬馬虎虎
地洗過以後,眼圈周圍仍然黑黑的,這使她的氣色顯得很不好。她抱著小孩走出馬車的
姿態著實哀婉動人。她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他們發覺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平平淡淡地
互相寒暄了幾句。
「你總算順利地來了。」
「我從未在倫敦的這一帶住過。」
菲利普領她看房間,就是克朗肖在裡頭去世的那間。菲利普一直不想再搬回那個房
間去,雖然他也認為這種想法是荒唐的。自從克朗肖去世後,他一直待在那個小房間裡
睡在一張折疊床上。當初他為了讓他的朋友住得舒服才搬進那個小房間的。小孩睡得很
香。
「我想,你認不得她了吧!」米爾德裡德說。
「自從我們領她去布賴頓以來,我一直沒見過她。」
「把她擱在哪兒呢?她太沉了,時間長了我可抱不動。」
「恐怕我沒有搖籃。」菲利普不安地笑了笑說。
「哦,她跟我睡好了,她一直是跟我睡的。」
米爾德裡德把小孩放在扶手椅上,打量了一下房間。她認得大部分都是她在他原來
的寓所見到過的東西。只有一樣是新的,去年夏末勞森為菲利普畫的半身像;它掛在壁
爐台上方;米爾德裡德以挑剔的眼光望著它。
「在某些方面,我喜歡它,在某些方面我不喜歡。我覺得你比那幅畫漂亮。」
「情況正在好轉了,」菲利普笑著說,「你從未說過我漂亮,」
「我不是一個注重男人外貌的人。我不喜歡漂亮的男人,他們對我太傲慢了。」
她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房間,本能地想找一面鏡子,但是屋裡沒有鏡子;她抬起手來,
拍拍長長的劉海。
「我住在這兒,公寓裡的其他人會說什麼呢?」她突然問道。
「哦,住這兒的只有一個男人和他的妻子。男人整天在外頭,女的只有星期六交房
租時才見得到。他們不與任何人交往。自從我住這兒以來,我對他們哪一位都沒講上兩
句話呢。」
米爾德裡德走進寢室去解包,把東西收拾整齊。菲利普想看書,可是心情太激動了。
他仰靠在椅子上,燃著一支煙,眉開眼笑地凝視著酣睡的小孩,感到格外幸福。他很有
把握,現在他一點也不愛米爾德裡德了。昔日的感情居然已蕩然無存,這使他感到吃驚。
他覺察出自己對她的肉體有些厭惡之感。他想,假如他去碰她的話,他定會渾身起雞皮
疙瘩的。他這究竟怎麼啦,自己也弄不懂。不久,她敲了門,又走進來了。
「我說呀,以後你不必敲門了,」他說。「看了套間了嗎?」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小的廚房。」
「你會發現,它用來做我們奢華的盛餐是夠大的了。」他輕快地反駁道。
「我發現裡頭沒有東西,我還是出去買點什麼吧。」
「好的,不過,我得提醒你,我們必須精打細算。」
「晚飯要買什麼?」
「你最好買一些你認為可以煮得來的。」菲利普笑著說。
他給她一些錢,她上街了。半小時後她回來了,將購買來的東西放在桌上。她爬樓
梯爬得上氣不接下氣。
「哎呀,你這是貧血,」菲利普說,「我要讓你服布勞氏藥丸。」
「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商店,我買了一些豬肝。豬肝挺可口的,是嗎?況且一下子也
吃不下很多,因此,比肉店的豬肉划得來。」
廚房裡有個煤氣爐,她將豬肝放進鍋裡後,便到會客室鋪桌布。
「為什麼只擺一個人呢?」菲利普問道,「你不吃飯嗎?」
米爾德裡德臉紅了。
「我想,你也許不喜歡我跟你一塊吃飯。」
「究竟為什麼呢?」
「可是,我只是個傭人,是嗎?」
「別傻了,你怎麼能這麼傻呢?」
他微笑著,然而她的謙恭奇怪地擾亂著他的心。可憐的人兒!當初他認識她時,她
的那樣子他迄今還歷歷在目。他猶豫了一會兒。
「別以為我給了你什麼恩惠,」他說,「這僅是一筆交易,我供你食宿,而你為我
幹活。你什麼也不欠我。這對你來說也沒有什麼可丟臉的。」
她沒吭聲,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菲利普根據在醫院裡的經驗,知道她這個階層的
女人把侍候人看作是件不光彩的事。他不由得對她感到有點不耐煩;然而他責備自己,
因為顯然她很累,又有病。他站起身來,幫她在桌上又擺了一份餐具。這時,孩子醒來
了,米爾德裡德已為她預備了一些梅林食品。豬肝和鹹肉做好了,他們坐了下來用餐。
為節約起見,菲利普除了開水,什麼酒也不喝了,但他屋裡還有半瓶威士忌。他認為米
爾德裡德喝一點對身體有好處。他盡力使這頓晚餐吃得愉快些,可米爾德裡德情緒不高,
顯得疲乏不堪的樣子。晚飯後,她便起身把孩子抱進去睡覺。
「我想,你自己早點休息對身體有好處,」菲利普說,「你看樣子乏極了。」
「我想洗完碗碟就去睡覺。」
菲利普點燃了斗煙,開始看書。聽到隔壁房間裡有人走動是愉快的。有時,孤獨使
他難以忍受。米爾德裡德進來收拾餐桌,她洗餐具時他聽到了盤子碰撞發出的響聲。他
想,她穿著黑色的綢衣裙幹這些雜話,顯得多麼獨特啊。想到這,他笑了。然而他還要
溫習功課,他把書拿到桌子上。他正在讀奧斯勒的《內科學》,它近來已取代了每年使
用的泰勒的著作,而深受學生的喜愛。不久,米爾德裡德走進來,邊走邊放下挽起的袖
子。菲利普漫不經心地瞟了她一眼,卻一動也不動;這局面是不自然的,他覺得有點緊
張。他生怕米爾德裡德會認為他要搗蛋,而除了滿足她的慾望外,他不知如何消除她的
疑慮。
「順便提一句,我9點鐘有課,所以早上8點1刻就要吃早飯,你來得及嗎?」
「哦,行。我住在議會大街時,每天早晨都得從赫尼希爾去趕8點12分的火車。」
「希望你會覺得你的房間很舒適。晚上美美地睡個好覺,明天你就判若兩人了。」
「我想你大概干到很晚吧?」
「一般要到11點或11點半。」
「那麼向你道晚安了。」
「晚安。」
他們之間橫著桌子。他沒有把手伸過去跟她握手。她悄悄地關上門。他聽到她在寢
室裡來回走著。過一會兒,又傳來了她上床時床板發出的吱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