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離開阿特爾尼家,走出錢塞里巷,沿著斯特蘭德街到國會大街盡頭去搭公共
汽車。菲利普認識他們大概6星期後的一個星期天,他像往常一樣去乘公共汽車,但是
他發現開往肯寧頓的公共汽車已客滿了。這時是6月,白天下著雨,夜裡的空氣陰冷潮
濕,他走到皮卡得利廣場上車以便能坐上位子,汽車在噴泉邊停靠,當它到達這兒時乘
客最多也不超過兩三個人。汽車每隔15分鐘開一趟,因此他還得等一會兒。他懶洋洋地
望著人群。酒吧間要關門了,周圍還有不少人。他的腦海裡忙著思索阿特爾尼以迷人的
天賦所啟迪的各種念頭。
突然,他的心為之一震,他看到了米爾德裡德,他已經有好幾星期沒有想到她了。
她正要從謝夫茲伯裡林蔭道的拐角處橫穿馬路,站在候車亭等一長串馬車先通過。她正
在等待時機穿過馬路,沒有注意別的事。她頭戴一頂上面飾有一簇羽毛的黑草帽。穿著
一件黑綢衣;當時女人時髦穿拖裙。路暢通了,米爾德裡德拖著裙子穿過馬路,沿著皮
卡迪利大街走去。菲利普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他尾隨著她,不想和她說話,
但是心裡納悶這麼晚了她要上哪兒呢?他想看看她的臉。她慢慢地往前走,拐入艾爾街,
又穿過雷根特大街。爾後,她又朝廣場走去。菲利普迷惑不解。他弄不清她這是在干什
麼。也許她在等人吧。他感到很好奇,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她追上了一個戴圓頂硬禮帽
的矮個子男人,他正和她在同個方向慢吞吞地閒逛著;當她從他身邊走過去時斜眼看了
他一下,她又朝前走了幾步,一直到了斯旺——埃德加商店,然後停下來,面朝街地等
著。當那個男人走近時,她衝著他微笑。那個男人盯了她好一會兒,然後掉過頭去,又
懶洋洋地往前走了。菲利普這下全明白了。
他心裡充滿著恐懼。有好一陣子他覺得雙腿軟得幾乎要站不住了。然後他快步追上
她;他碰了碰她的胳膊。
「米爾德裡德。」
她大吃一驚,回過頭來。他猜想她臉紅了,不過在暗處他不能看得很清楚。他們默
然地站了好一會兒,互相望著。終於她開口道:
「真沒想到會見到你!」
他不知說什麼好;他太震驚了,腦海裡閃現出的一個個特別驚人的詞語。
「太可怕了。」他喘著氣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她再沒有說什麼,把頭掉過去,眼睛朝下看著人行道。他覺得自己的臉痛苦得變了
形。
「能找個說話的地方嗎?」
「我不想說話,」她繃著臉說道,「別管我,好嗎?」
他突然想起也許她正急需要錢,這麼晚了她沒錢乘車回去。
「假如手頭緊,我身邊還有幾個金鎊。」他脫口而出說道。
「我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我要回公寓路過這兒的,剛才我想等一位和我一道工
作的女友。」
「看在上帝的面上,現在別扯謊了。」他說。
這時,他見到她哭開了,便又重複了自己的問話。
「我們不能隨便到一個地方談談嗎?我不能上你那兒嗎?」
「不,你不能去,」她抽泣著說,「他們不讓我帶先生進去。假如你願意的話我明
天去找你。」
他確信她不會守約。他不放過她。
「不行,你現在必須帶我找個地方談話。」
「那好,房子我倒知道一間不過他們要收6先令。」
「那我不在乎。在哪兒?」
她把地址告訴他,他叫了一輛馬車。馬車駛過大英博物館,來到格雷旅館路附近的
一條骯髒的馬路。她叫馬車停在馬路的拐角處。
「他們不喜歡你把馬車趕到門口。」她說。
這是他們上馬車以來的第一句話。他們朝前走了幾碼,米爾德裡德在一扇門上狠狠
地敲了三下。菲利普注意到扇形氣窗上貼著一張表示房子要出租的硬紙板佈告。門悄悄
地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高個子婦人讓他們進去。她瞪了菲利普一眼,然後和米爾德
裡德低聲嘀咕了幾句。米爾德裡德帶菲利普穿過走廊,來到後頭的一間房間。房間黑洞
洞的;她向他要一根火柴,點亮了煤氣燈。燈上沒有燈罩,火焰發出刺耳的絲絲聲。菲
利普發現自己來到了一間昏暗的小寢室,裡面有一套漆成松樹花紋的傢俱,對這個小房
間來說,這套傢俱顯得太大了。花邊窗簾很髒。爐格被一把大紙扇子遮住。米爾德裡德
一屁股坐在壁爐旁的一張椅子上,菲利普坐在床沿上,心裡覺得害臊。這時,他看見米
爾德裡德的雙頰塗著厚厚的胭脂,眉毛描得很黑。但她看起來消瘦、有病。她臉上的紅
胭脂使她那白得泛綠的皮膚更加顯眼了。她無精打采地盯著那把紙扇。菲利普想不出該
說些什麼,他喉頭語塞,好像要哭出來似的。他雙手摀住了臉。
「天啊,太可怕了。」他哼著說道。
「我不明白你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本以為你會很高興的。」
菲利普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又嗚咽起來。
「你總不會認為我喜歡才幹這個的吧?」
「噢,親愛的,」他大聲說道,「我太難過了,難過極了。」
「這話對我一點用處也沒有。」
菲利普又找不出話說了,生怕自己一開口,會被她誤認為是在責備或嘲笑她。
「孩子在哪兒呢?」他終於問道。
「我把她帶到倫敦來了。我沒錢將她繼續寄養在布賴頓,所以我只好自己帶。我在
海伯裡街租了一間房子。我告訴他們我是個演員。每天要到倫敦西區確實很遠,可是要
找到願意租給單身女人的房東太難了。」
「茶館再不要你了嗎?」
「我到處找不到工作。為了找工作我跑斷了腿。有一次我也確實找到一份工作,但
是因為我身體不適,離開了一星期,等我再回去時,他們就不要我了。你也不能責怪他
們,是嗎?他們這些地方是雇不起體弱的姑娘的。」
「現在你的氣色很不好。」菲利普說。
「今天晚上我本不宜出門的,可有什麼辦法呢?我需要錢。我寫信給埃米爾,告訴
他說我一個子兒也沒有了,但是他連信都不回。」
「你寫給我就好了。」
「我不願意,打那發生以後我就不願意給你去信。我也不想讓你知道我陷入困境。
假如你說我這是活該,我也不會感到吃驚的。」
「即使到現在你還不很瞭解我,是嗎?」
有一會兒,他記起因為她的緣故而遭受的一切痛苦。回憶自己的痛苦,使他心裡不
快。然而這只不過是回憶罷了。當他看著眼前的米爾德裡德時,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愛她
了。他為她難過,但是他很高興自己是自由的。他嚴肅地凝視著她,自問當初為什麼會
對她那麼癡情。
「你是個十全十美的紳士,」她說,「你是我遇到的唯一的好紳士。」她頓了一下,
然後紅著臉說,「我討厭向你要錢,菲利普,不過你能給我一點嗎?」
「幸虧我身邊還有點錢,恐怕只有兩鎊。」
他將錢掏給她。
「我以後會還你的,菲利普。」
「哎,這沒什麼,」他微笑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想說的話什麼也沒說。他們談得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似的;看來她好像現在就要回
到她那可怕的生活中去似的,而他又無能為力阻止。她站起來接錢,他們都站起身來了。
「我耽誤你了嗎?」她問道,「也許你想回家了吧。」
「不,我不忙。」他回答說。
「能有機會坐下來歇一會兒,我真高興。」
這些具有深刻含義的話撕裂著他的心。見到她疲憊不堪地坐回到椅子上的樣子實在
令人痛苦極了。沉默持續良久,在窘迫中,菲利普點燃了一支香煙。
「菲利普,你太好了,沒有對我說過一句不中聽的話。我還以為你不知要怎樣責備
我一頓呢!」
他看見她又哭了。他記得當埃米爾拋棄她的時候她是如何跑來找他,又是如何痛哭
流涕的。一想起她的遭遇和自己蒙受的恥辱,他對她的憐憫之心似乎變得愈發不可抗拒
了。
「要是我能夠跳出這個火坑就好了!」她呻吟道,「我厭惡這種生活,我不適於這
種生活,我不是幹這種事的女孩子。我要盡力擺脫這種生活,哪怕當個女傭也行。天啊
我死了就好啦!」
在一陣自哀自憐之後她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抽泣著,瘦弱的身子不停地顫抖。
「咳,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沒有親自體驗過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菲利普不忍心看到她哭泣。見到她處於如此可怕的境地,他心如刀絞。
「可憐的人兒,」他小聲地說,「可憐的人兒。」
他深受感動了。突然他靈機一動,心裡有了主意。這主意在他心裡激起了一陣狂喜。
「聽我說,你若想擺脫這種生活,我有個主意,現在我手頭特別緊。我不得不精打
細算;但是我現在在肯寧頓大街租了一小套房間,裡面有一間空著。假如你願意,你和
小孩可以搬去。我每星期花3先令6便士雇了一個婦人,為我打掃房間和做飯。你可以代
替她,你的伙食費也不會比我付給那位女傭人的工錢多多少。兩個人的伙食並不比一個
人費錢,同時,我想那小孩也吃不了多少。」
她止住哭泣,望著他。
「你的意思是發生了這一切之後你還要我回去嗎?」
菲利普對自己不得不說出來的話感到很尷尬,臉也有點漲紅了。
「我不想讓你誤解我的意思。我只是為你提供一間不要我多付房租的房子和伙食。
你除了做我僱傭的那位婦女做的事外,其餘的我什麼也無求於你。我想你一定能燒好飯
的。」
她一下跳了起來,正要朝他走去。
「菲利普,你待我真好。」
「不,請別過來。」他慌忙說道,伸出手來,好像要推開她似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是一想起她會來碰他,簡直受不了。
「我只不過想成為你的一個朋友罷了。」
「你待我真好,」她反覆說道,「你待我真好。」
「這麼說你同意來了嗎?」
「嗯,是的,只要能擺脫這種生活怎麼樣都行。你對自己做的事不會後悔吧,菲利
普,決不會的。我什麼時候可以搬過來,菲利普?」
「最好明天來。」
她突然又哭開了。
「現在你還哭什麼呀?」他微笑著說。
「我太感激你了,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報答你!」
「哦!這算不了什麼。現在你還是回去吧。」
他給她寫下地址,告拆她,假如她明天早晨5點半來,他會把一切準備停當的。這
時,夜很深了,他只好步行回家。然而他並不覺得路途遙遠,因為他陶醉於興奮之中,
他感到得意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