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13歲進入了特坎伯雷皇家公學。這所學校以自己的古老而自豪。它最初是一
所修道院學校,諾曼人征服英國的公元1066年之前就創辦了。那兒,基礎課程由奧古斯
廷修道士擔任;像同類型的許多學校一樣,修道院遭破壞後,這所學校又由亨利國王八
世的官員重建,學校因此而得名。此後,它採取切合實際的辦學方針,滿足了肯特郡地
方名流和專家們的子弟的教育需要。有一兩位學生走出這所學校的校門後己成了聞名的
文人。他們起初是詩人——只有莎士比亞才能超過他們的天才,最終成為散文家,他們
的人生觀對菲利普這一代仍起著深刻的影響;這學校也走出了一兩位著名的律師,但傑
出的律師也不足為奇,因為社會上律師比比皆是,也湧現過一兩位知名的軍人。然而,
自從它脫離修道院後的3個世紀中,主要是培養牧師、主教、教長、牧師會會員,尤其
是培養鄉村牧師。學校裡有很多孩子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也曾經在此受過教育,也都
當過特坎伯雷主教管區內的教區長。這些孩子來求學,已拿定主意要承受聖職。可是盡
管如此,已有跡象表明這兒也出現了一些變化。有少數人,搬來了從家裡聽到的話,說
教會如今已面目全非了。這倒不是待遇方面的問題,而是從事聖職的人社會階層不同了。
有兩三個學生認識一些父親是小商的副牧師:他們寧願到北美英國的13個殖民地去(當
時13個殖民地是那些在倫敦找不到工作的人的最後希望)也不願在一個非紳士出身的人
手下當副牧師。在皇家公學也像在布萊克斯特伯爾住宅一樣,都認為小商是沒有運氣擁
有祖傳的土地的(在此,鄉紳與土地佔有者之間還有微小差別)。他們又不從事屬於紳
士階級的四大職業。學校的走讀生中大約有150人是地方紳士和兵站軍官的兒子,至於
父親經商的那些孩子,則自覺地位的低下而自卑。
教師們容不得半點現代的教育思想。有時,他們在《泰晤士報》和《衛報》上讀到
這些新思想。可是卻殷切地希望皇家公學應該保持其古老的傳統。陳腐無用的語言在此
傳授得如此透徹,以至孩子們在今後生活中想起荷馬和弗吉爾就感到一陣厭惡。雖然,
在公共餐廳吃飯時,一二位膽子較大的人提議數學日趨重要,但是普遍認為,數學比不
上古典文學高雅。這兒既不教德語,也不教化學。法語只由級任教師兼任。他們比外國
人更能夠維持班上的秩序。由於他們的語法如法國人一樣精通,因此,除非服務員懂得
一點英語,否則在布洛涅飯館裡他們誰也別想喝上一杯咖啡,這在他們看來也是無關緊
要的。教地理主要是要孩子們畫地圖。這是最好的消遣,特別當所畫的國家多山時,可
以花很多時間來畫安第斯山脈和亞平寧山脈。教師們被委任為教士,未婚,他們都是牛
津或劍橋的畢業生。假如他們之中偶爾想結婚,就要在牧師會的安排下接受微薄的俸祿
才行。可是多年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想離開特坎伯雷這個風雅的生活圈子,到鄉村教
區去過單調的生活。這兒不僅有宗教的色彩,而且因有個騎兵站而帶有尚武的精神。現
在學校的教師都已是中年人了。
另一方面,校長不得已而結婚。他一直主持這所學校的工作,直到年邁體衰。退休
時,他得到了比其他任何教師所能希望得到的還要多的俸祿及名譽牧師會會員的稱號。
但是,菲利普上學的前一年,這所學校發生了一項重大的變化。一段時間來,弗萊
明博士耳聾得太厲害,不能任聖職已很明顯。他當了1/4世紀的校長。市郊正好有一個
年俸600英鎊的空缺,牧師會提議把這一肥缺給他,實際上暗示他該是退休的時候了。
他可以靠這樣的收入舒舒服服地養老。兩三個希望得到這個位子的副牧師私下告訴自己
的妻子說,把一個需要年富力強的人主持的教區讓給一個對地方教區事務一竅不通、早
已肥了私囊的老頭子,真是恥辱。然而這些薪俸牧師的牢騷話並沒有傳進大教堂牧師會
的耳朵裡。至於那些教區居民,他們對此沒有什麼話說,因此,也沒有人徵求他們的意
見。美以美會教徒和浸禮會教徒都在鄉下設有自己的小教堂。
當弗萊明博士被這樣安置以後,繼承人就成了當務之急。選擇下級教師當繼承人是
違背學校的傳統的。公眾一致希望選舉預備學校的校長沃森先生出任;他尚不能算作皇
家公學的教師,大家認識他已20年了。他也決不會有討人嫌的危險。可是牧師會使他們
大吃一驚,選出一個名叫珀金斯的當校長。起初,沒有人知道珀金斯是何許人,他的名
字也沒有給人留下好的印象;人們驚魂未定,卻又獲悉珀金斯是亞麻布商人珀金斯的兒
子。弗萊明博士在午飯前把這一消息告訴教師,他的表情也變得驚慌失措。用膳的人默
不作聲,直到工友離開飯廳,才開始議論。那些在場的人的名字是無關緊要的,可是像
「歎氣」、「拍油」、「打盹」、「水槍」和「小團」這些綽號已經在好幾代的學生中
傳聞了。
他們都認識湯姆-珀金斯。首先知道他不是紳士出身。他們對他還記憶猶新,當時,
他是個又小又黑、頭髮蓬亂、大眼睛的小孩,看上去像個吉卜賽人。他是走讀生。他拿
走學校基金中最高獎學金。因此,他上學根本不用花錢。他當然很聰明,每次學校授獎
典禮,他都得到很多獎品。他是他們值得誇獎的學生。他們這時還酸溜溜地記得,當時
很擔心他會到一所更大的公學去獲得獎學金,因而從他們的手裡遠走高飛。弗萊明博士
還跑去找過他的亞麻布商人父親——他們都記得皇家公學,聖凱瑟琳街上那家珀金斯和
庫珀聯營商店——說他希望湯姆上牛津大學之前,能留在皇家公學,這所學校是珀金斯
和庫珀聯營商店的最好的主顧,珀金斯先生也極樂意作必要的擔保。湯姆-珀金斯繼續
青雲直上。他是弗萊明博士記得的最優秀的古典文學的學生,離校那一天,給他拿走了
該校最優厚的獎學金。他又到馬格德林大學得到另一份獎學金,然後,在該大學開始了
他的顯赫的經歷。校刊記載了他一年年取得的榮譽。當他取得兩個第一名時,弗萊明博
士親自在校刊扉頁為他寫了幾句頌詞。因為珀金斯和庫珀適逢敗落的時候,他們對他取
得的成就更為滿意。庫珀嗜酒如命,就在珀金斯取得學位之前,這兩位亞麻布商人遞交
了破產的申請書。
湯姆及時地當了牧師,並開始了非常稱職的職業。他先在惠靈頓公學,後在拉格比
公學當副校長。
然而,讚揚他在別校取得的成績是一回事,而在自己的學校裡要他們在他手下任職
又是另一回事。「柏油」以前常罰他抄書,「水槍」揍他的耳光。他們不明白牧師會為
什麼會作出這一錯誤的決定。沒有人會忘記他是個破產的亞麻布商人的兒子。庫珀的酒
精中毒更使他丟臉。據說,教長熱心地支持他的候選資格。因此,教長很可能請他赴宴;
可是,當湯姆-珀金斯應邀時,教堂圍地裡舉行的怡人的宴會氣氛也相同嗎?那麼兵站
的軍官有何反應呢?簡直無法指望那些軍官和紳士們也把他當作他們當中的一員來接待。
這樣將大大地影響學校的聲譽,家長們要不高興的。假如大批學生退學,那也不足為奇。
況且,稱他珀金斯先生,簡直是對他們的侮辱!教師們想用集體辭職以示抗議,但又害
怕被泰然接受,不敢妄為。
「唯一的辦法是作好應變的準備,」「歎氣」說,他負責五年級的工作,已經25年
了,但十分無能,工作難以勝任。
當他們見到珀金斯時,心裡仍然很不安。弗萊明博士邀請他們午餐時同新校長見面。
他現在已經32歲了,又高又瘦,但還是他們記憶中的小時候的老樣子:莽撞、邋遢。他
的衣服做工粗劣、襤褸、不整潔。頭髮跟先前一樣,又黑又長,顯然,他不曾學會梳理
頭髮;頭髮以各種姿態垂下前額,老是敏捷地用手迅速地把遮住眼睛的頭髮往上撩。他
蓄著濃黑的鬍鬚,鬍子幾乎長到了顴骨。他自如地同教師們談話,好像在一二星期以前
才和他們分別似的。顯然,他高興見到他們。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別人叫他珀金斯
先生,他也顯出一副不足為奇的神態。
當珀金斯同他們告別時,有一位老師沒話找話,說他離趕火車的時間還早呢。
「我想四處轉轉,看看商店,」珀金斯興沖沖地回答。
在場的人全都侷促不安。大家不明白他怎麼這樣不看場合。更糟的是弗萊明博士沒
聽見。他的妻子在他耳旁大聲喊道:
「他想轉轉,順便看看他父親的舊商店。」
所有的人都感覺出她話中的羞辱之意,唯獨湯姆-珀金斯沒有覺察。
他對弗萊明太太說:「你們知道嗎?現在誰經營這個商店?」
她幾乎無法回答,她氣憤極了。
「還是一個亞麻布商人,」她尖刻地說,「他名叫格羅夫。我們不再上那兒買東西
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讓我看看房子。」
「我想,如果你解釋一下你是誰,他會讓進的。」
直到那天晚飯後才有人在教師公用室提起這件壓在心頭的話題。「歎氣」問:「喂,
你們認為我們的新校長怎麼樣?」
他們想起了午餐中的談話,那幾乎不算談話,那簡直是獨白。珀金斯不停地談話。
他講起話來,滔滔不絕,聲音深沉而洪亮。他那短促、古怪的笑露出了一口白牙。他們
聽得很費力。他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其中的聯繫他們往往抓不住,他談到教育
學,這是夠自然的。可是,他對他們聞所未聞的德語現代理論也誇誇其談,所得他們滿
腹狐疑。他談到了古典文學。他到過希臘。他扯到考古學,他曾在一個冬天去發掘文物。
老師們實在不明白,這一切對老師教孩子們過好考試關有何幫助。他談到政治。聽到他
拿比康斯菲爾德勳爵1和阿西比亞德2作比較,他們都覺得離奇。他談起了格萊思頓3
先生和地方自治。他們終於明白了他原來是個自由黨人,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涼了,他談
到了德國哲學和法國小說。教師認為,一個人興趣這麼廣泛,其學術造詣就不可能根深。
1比康斯菲爾德勳爵(1804—1881):英國政治家、作家、外交家,曾當過首相。
2阿西比亞德(公元前450?—404):雅典將軍,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被保護人,
被放逐並被暗殺。
3格萊思頓(1809—1898):英國政治家,四次出任英國首相(1868—1894)。
「打盹」概括了他們對珀金斯的總印象,他使用的措詞大家都認為很中肯。「打盹」
是三年級高班的老師,眼皮低垂、優柔寡斷。他身高力衰,動作緩慢無力,給人以無精
打采的印象,他的綽號「打盹」真是再恰如其份不過的了。
「他很熱情。」「打盹」說。
熱情乃是缺乏教養的表現。熱情絕不是紳士風度。他們聯想到救世軍那種吹吹打打
的熱鬧場面。熱情意味著變化。一想到宜人的古老傳統危在旦夕,他們不由得渾身起雞
皮疙瘩。他們對前途簡直不敢設想。
「他看起來更像個吉卜賽人了。」過了一會兒,一個人說。
「我懷疑教長和牧師選他時,是否知道他是個激進分子,」另一個教師怨恨地說。
然而談話停止了。他們憂心忡忡,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星期以後,當「柏油」和「歎氣」在畢業授獎典禮日一塊步行到牧師會會堂時,
向來說話刻薄的「柏油」對同事說:
「我們在這兒已經參加過不少次畢業授獎典禮了,是吧?真不知下次是否還參加
呢?」
「歎氣」甚至比平常更加傷感了。
「假如生活能過得去,我就是現在退休了,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