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林中的艱苦歲月 15.矮胖子男人
    曾有那麼一個小個子男人,

    真想畫幅速寫,如果我能。

    他緊緊粘著我們這家子人,

    堅定得好似大海老人。

    不管是嘲弄還是譏笑,

    都將他扔不去,丟不掉;

    這個任性又暴躁的小矮子呀,

    只關心自己不管別人。

    在將1836年所有的困苦磨難一古腦兒拋之腦後之前,我還想把那個時期我們所熟悉的一些古怪人物介紹給讀者們。第一個在我頭腦裡記憶猶新的人物,是一個又矮又胖、體格粗壯的男人——也是一名英格蘭水手——一個晚上到我家借行,然後心安理得地一住就是九個月。我們之所以不得不遷就他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們趕他不走。

    秋天的時候,穆迪在去多倫多的郵車上遇到了這個人(我叫他馬爾科姆先生)。因為覺得他古怪坦率的行徑頗為有趣,交談中也覺得這個小伙子又聰明又伶俐,穆迪就對他說,如果有一天到他家裡去,他會很高興和他再續友情。就這樣他們道了別,雙方都很友好。一般說來,人們在一起融洽地長途旅行之後,分別時都不曾想過他們還會有再見面的可能。

    春季的融雪期也是楓糖季節的開始;雅各在幾棵樹上鑿了洞,想抽取樹液為孩子們做楓糖。這一計劃因我丈夫病倒而告吹,他又一次染上了瘧疾。一日,地面泥濘不堪,臨近黃昏時,雅各在林子裡劈柴,女傭到我生病的姐姐家幫忙洗衣服,我正忙著烤麵包做茶點。這時,門口響起一陣猛烈的拍門聲,還有赫克托的狂吠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跑著去開了門,看到赫克托正緊咬住一個長得黑黑壯壯的小個子男人的褲管不放,那人開口說話了,聲音粗啞——

    「把你的狗吆喝走。真不知道你家養只該死的畜牲幹什麼?讓它來咬拜訪你們的客人嗎?」

    赫克托是世上最乖、脾氣最好的畜牲了,它簡直可以被稱做紳士狗。平常它很少表現出不講禮貌的行為,因此我對它今天這種不禮貌的舉止驚訝萬分。費了半天勁,我才揪著它的項圈把它拖到一邊。

    「穆迪上尉在不在?」陌生人問。

    「在,先生。可是他臥病在床,實在病得嚴重,不能見客。」

    「告訴他一位朋友,」(「朋友」兩字他咬得特別重),「一位特別的朋友,一定要跟他說話。」

    我這才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這位說話人的臉,從他邋遢、不修邊幅的外表,我斷定他應該是個機械工。他的長相很不討人喜歡,我不相信他會是我丈夫的朋友,因為我很肯定,穆迪結交的朋友絕沒有像他這樣有令人討厭的外表。我正要去給他傳話,剛一鬆開赫克托的項圈,它就又向他撲了過去。

    「別用棍子打它,」我一邊叫著一邊伸出胳膊摟住這只忠實的狗,「它的力氣很大。你要是惹惱了它,它會咬死你的。」

    最後我還是把赫克托哄進了女僕的房間,把它關在裡面。在這當兒,陌生人走進了廚房,在火爐前烤乾濕衣服。

    我馬上走進起居室為他傳話,穆迪就躺在壁爐旁的床上。但我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他已跟在我後面衝了進來,逕直走到床前,一面伸出一隻粗糙的大手,一面說:「你還好嗎,穆迪先生?你看,你我都沒想到我會這麼快就接受了你的邀請。如果你能讓我借宿一晚,我將不勝感激。」

    他說這話時,聲音又低沉又神秘;穆迪發燒燒得神志不清,腦子還很糊塗,聽得大惑不解,遲疑地盯著他看,陌生人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

    「你不會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吧——我叫馬爾科姆。」

    「對,對,現在我想起來了,」病人說著伸出一隻燒得滾燙的手,「歡迎你到我家來。這就是我的家了。」

    我站在一邊又驚訝又疑惑,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因為我記得從未聽過我丈夫提起這位陌生人的名字。但既然穆迪曾邀請他來家做客,我就該盡力款待他,可是該怎樣招待他,實在令我傷腦筋。我在火爐前放了一把扶手椅,並告訴他我會盡快給他弄杯茶。

    「可能最好還是跟你說,穆迪太太,」他陰沉沉地說,顯然是為我丈夫沒有馬上將他認出來而不高興,「我還沒吃飯呢。」

    我心裡暗暗歎氣,因為我很清楚,儲藏室裡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了。看他臉上急著要吃的表情,我敢肯定他是個喜好舒適生活的人。

    我煎了一片鹹醃肉,煮了一罐蒲公英咖啡,一直在做的麵包已烘烤完畢,可是芽麵粉做不出鬆軟的麵包,硬得不同尋常。我第一次從心底裡為如此簡陋的食品感到臉紅。我敢肯定,給他吃這樣的東西,他決不會懷著理解的心情默默嚥下去。「他可能是位紳士,」我想,「但看起來又不像。」於是腦子裡又開始疑惑他是誰,穆迪是在哪兒碰見他的。我不喜歡這個人的樣子,就安慰自己說他也只不過呆一個晚上,我只需一個晚上讓出自己的床,睡在我丈夫身邊的地板床上。我第二次走進起居室擺放餐具時,穆迪已經睡著了,馬爾科姆先生正在看書。我把茶點擺在桌上,他抬起頭,陰沉沉地瞪著我看。他的長相很奇特,五官尚可稱得上端正,膚色黝黑,色澤不錯,頭又大又圓,濃密而黑的卷髮,無論從長度、質地還是顏色來說,都像極了水狗的硬卷毛。眼形和嘴形都不錯,只是由於表情陰險,整張臉都讓人覺得厭惡和生疑。眼神冷冷的,傲慢又殘忍,像貓眼一樣綠。嘴巴正好顯示出他抑鬱、有主見而又尖酸刻薄的性格。這應該長在一個凶殘的頑固分子臉上,一個無論用怎樣的好言好語都無法說服的人。這樣的人,一旦被激怒,就會變成一頭可怕的野獸,可是他的情緒好像是徘徊在一條深深的死水溝裡,而不是那麼咆哮奔騰。就像威廉,佩恩從門上的鑰匙眼裡仔細打量他不受歡迎的客人一樣,我也這樣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客人,對他沒有一點兒好感。或許因為我的態度冷淡,不自然,惹得他不高興,意識到了我不喜歡他。我相信,從互相認識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水火不容,這種根深蒂固的天生反感隨著時間的推移沒有淡去反而越發加深了。

    他很有節制地吃著飯,顯然不愛吃。他對飯的惟一評價是:

    「你在這兒做的麵包可真難吃。真奇怪,你竟然不會為土豆防凍!我還以為在叢林裡,你會把生活安排得更舒適呢。」

    「自從到叢林裡來,」我說,「我們一直都不順。很抱歉你也不得不感受這塊土地的貧瘠。如果能給你做頓更可口的飯菜,我也會非常高興的。」

    「嗨,可別這麼說。有好肉好土豆吃,我就很滿足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拜訪的另一目的?我希望是自己誤會了。我還沒來得及揣測,丈夫就醒了。他已退了燒,坐起來穿了衣服,很快就和他的客人高興地聊起天來。

    馬爾科姆先生這才告訴他,他正在躲避他那裡的治保官員,如果能允許他在這裡住上幾個星期,就算幫他大忙了。

    「實話告訴你吧,馬爾科姆,」穆迪說,我們現在已山窮水盡了,我們自己的孩子們都沒得飯吃。要讓你吃得好,也就是說再添一張嘴,我們確實無能為力,除非你願意在農莊裡幫幫忙。如果你可以幹,我就盡量想辦法賒上一些生活必需品,讓你住得更滿意些。」

    對於這樣的提議,馬爾科姆當然就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因為這樣做的話,既讓他不再有完全受人恩惠的感覺,也讓他有了抱怨的權利。

    知道他可能會無限期地住下去,我就讓雅各用兩個大箱子給他簡單地搭了一個床架,那兩隻箱子曾裝著我們的大小物件漂洋過海來到這裡。他把床支在起居室的一個角落裡。我在床上放了一個毛編墊子,還鋪上了我所能勻出來的床上用品。

    他住下來的頭兩個星期,什麼活兒也沒有干,只是躺下來看書,抽煙,從早到晚不停地喝加水威土忌。漸漸地他向我們透露了一些他的經歷,但在他身上,仍小心地保留著某種神秘的東西,我們從未解開這個謎團。他是一位海軍軍官的兒子,父親在服役期間就獲得了很高的軍銜,還因為他的英勇事跡被授於第三級巴思勳爵爵位。

    他自己也曾在父親的旗艦上做過見習船員,後來離開了海軍,在那個省的白色恐怖時期接受任命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他曾做過政府管轄下的一種武裝民船的指揮官,因此自命為政府立過汗馬功勞。可是對為什麼離開南美洲到加拿大來,他卻守口如瓶。他自從來到這個國家,就一直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自己算了算花掉了四千多英鎊,花得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後來朋友們不願再為他付帳單,他就用父親的產權在哈維購置了一塊政府封地。哈維是石頭湖岸邊的一個荒涼小鎮,在那兒,他修起了自己的小木屋,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這才發現這塊四百英畝的土地上竟找不出一英吋可以種土豆的土壤來。如今他已負債纍纍,那塊地儘管寸草不生,也被行政官拿去抵債了。已發出逮捕令要拘捕他,這樣他才想出到我們這兒來避避風頭。他身無分文,而且,也沒幾件衣服,只有身上穿的一件藍色粗絨大衣呢海員服,一條農村粗布褲子,一件光景尚可時置下的舊馬甲,兩件藍色格子襯衣。他一星期刮一次鬍子,從不梳頭,也從不洗澡。在他之前,被尊為紳士的人中沒有一個比他更勝更邋遢的。可是,他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很能幹,對世界的認識既苦澀又尖刻,只是太自私自利,而且鮮廉寡恥到了極點。

    想當初,他敏銳的觀察力以及他的能言善語很吸引我的丈夫,加之旅行中的人們很少表現出壞品質,所以穆迪曾以為他是一個經歷豐富、坦率直爽的好小伙子,而他描繪得動人心弦的冒險故事也確實令他一路上輕鬆愉快。當他從自己陰鬱、孤僻的性情中釋放出來的時候,他確實能做到這些。儘管我很不喜歡他,但還是興趣盎然地傾聽他講述離奇可笑的南美生活和風俗習慣,一聽就是幾個鐘頭。

    他生性好逸惡勞,又牢騷滿腹,穆迪頗費了些周折才讓他干了點兒活,那也只不過是從池塘擔幾桶水回來以供家庭所需。我經常從湖邊擔著水回來遇上他,他都從不主動提出幫我擔一擔。和雅各訂婚的瑪麗,稱他是一個十足的野獸。他還以好言對惡語,說她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姑娘,常涎著臉向瑪麗獻慇勤,以至於引起了雅各的嫉妒,發誓說如果他敢動他心愛的人一指頭,他就會狠狠接他一頓。有雅各撐腰,瑪麗對這個雅各稱為「北極熊」的人不屑一顧,她對他是那樣無禮,使得馬爾科姆都忘掉了對她的愛慕之情,揚言說他要像南美印第安人對待潑婦那樣對待她。他們會乘潑婦的丈夫不在家時闖進去,割下她的舌頭釘在門上做門環。他認為所有舌頭不文明的婦人都該用此方法整治。

    「那又該怎樣對付一個專愛罵人、說話下流的男人呢?」瑪麗怒氣沖沖地說,「他們的舌頭應該扯下來餵狗。呸!你這個傢伙太齷齪,我相信連赫克托都不願吃你的舌頭。」

    「我要把那畜牲宰了,」馬爾科姆小聲嘟噥著走開了。

    「我告訴他和我們的傭人鬥嘴有失身份。「你看,」我說,「他們對你不尊重。他們看你太隨便,才敢用這種輕蔑的方式來和我們的客人說話,這樣下去他們很快也會這樣對待我們的。」

    「可是,穆迪太太,你可以罵他們。」

    「我不能,先生。只要你繼續調戲那女孩,辱罵那男人,激得他們報復的話,我就不能說他們。」

    「我辱罵!辱罵有什麼不好?海員不罵人就連不下去。」

    「可是一位紳士是不該那樣的,馬爾科姆先生。很抱歉我該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你。」

    「哈,你真是太正經,太古板了,不看看住的啥地方;還窮講究!真的,在這種荒山野地,我們可以去掉偽裝,拋開那些凡規俗禮;我們可以隨心所欲。」

    「你似乎有理,可是,要注意後果。」

    「我和女士打交道多了,也不會曲意逢迎討她們歡心。就是會也不願意,再勸也沒用!」

    「他小聲嘀咕著,大步向地裡幹活的穆迪走去,那時我真是由衷地希望他再回到他的南美海盜船上去。

    一天晚上,他執意要和穆迪一起駕獨木舟去叉狗魚。那天晚上天氣很冷,霧濛濛的一片。不到十二點他們就回來了,只叉了一條魚,人卻被凍得半死。馬爾科姆的風濕病一陣陣發作,他緊張不安地生悶氣,罵人,跟每個人都吵架,為每一件事吵架。穆迪看他這麼任性感到很好笑,建議他上床睡覺,並禱告他恢復快樂的脾氣。

    「脾氣!」他大叫,「我就不信世上會有好脾氣的人,都是裝的。我從來沒有過好脾氣!我媽媽脾氣就很壞,管得住我父親,他可是個又嚴厲又跋扈的人。我天生脾氣就不好。以前是個壞脾氣孩子,長大成了壞脾氣漢子,現在脾氣就更壞了,到死也會是個壞脾氣。」

    「好了,」我說,「穆迪給你弄了一杯熱熱的混合飲料,或許可以驅驅寒氣,還有壞脾氣,治好你的風濕病。」

    「呀,你丈夫真是不錯,抵得上兩個你了,穆迪太太。他能容忍了些人性上的弱點,甚至,能原諒我的壞脾氣。」

    我什麼話也沒有說。第二天,這個傢伙就不幸地害了瘧疾,發抖不止。我從沒有倒霉地照顧過一個比他更難對付、更難以容忍,而旦毫無耐性的病人。打冷顫時,他一個勁兒地詛咒冷,希望他良己熱得發燙;發燒時,他又罵熱,希望自己只穿個襯衣坐在冰山的陰面。最後終於痊癒了。一起床就吃了許多肥肉,喝了大量的威士忌混合飲料,你會以為他剛剛長途旅行歸來,好多天沒吃東西一般。

    他不肯相信是寒夜在湖上釣魚才害的病,反而大罵全是我的錯,因為孩子生瘧疾時,我曾把孩子放到他的床上。

    如果說他的鐵石心腸裡還有一點點溫情的話,那就是對小孩子的愛。鄧巴那時才二十個月大,眼睛又黑又亮,兩個酒窩,金黃色的頭髮軟軟地打著卷兒包住了他的小臉。這個快樂單純的小傢伙與他自己頑固乖戾的脾氣大大不一樣,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使他們倆粘到了一起。在屋裡時,馬爾科姆總是抱著鄧巴。在孩子眼裡,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事,都是無辜的。孩子常常摟著他的脖子,非常親熱地去親那張鬍子拉碴的髒臉。

    「如果我負擔得起的話,穆迪,」一天他對我丈夫說,「我想結婚。我想找個人愛一愛。」他渴望著能愛一個女人,把這種感情都傾注到了孩子身上。

    春天快過去了,雅各離開我們以後,馬爾科姆似乎覺得坐在屋子裡無所事事不好意思,就主動提出要為我們挖一個菜園,也就是「種一園菜」,這是加拿大人的話,意思是種些時下蔬菜。我買了需要的種子,然後非常吃驚地盯著我們的怪人開始動了,他先修補了破爛的籬笆,又非常用心地挖地,熟練而靈巧地佈局,這簡直令我難以置信。不到三個星期,這塊地的樣子就非常令人欣喜了。看著自己的傑作,他真是揚揚自得。

    「不管怎麼說,」他說,「我們不再會餓得只吃芽麵粉和破土豆了。我們可以吃豌豆、蠶豆、甜菜和胡蘿蔔,還有許多捲心菜。除了這塊,我還給黃瓜和甜瓜留了地方。」

    「呀,」我想,「難道他還真想和我們一直呆到瓜熟的時候嗎?」我的心情很沉重,因為他不僅是一筆很大的額外開支,而且帶來的麻煩也不少,完完全全地剝奪了我們的一切隱私,因為我們的起居室成了他的臥室。不僅如此,他有個讓人瞠目結舌的邋遢毛病、這讓他實在不受歡迎。

    在我眼裡,他性格上惟一讓人可以接受的是對鄧巴的喜愛。我不能完全憎惡一個那樣喜歡我的孩子的人。對兩個小女孩,他脾氣就極壞,常常揮舞著拳頭將她們趕跑。

    令人討厭的是,他喜歡對每件事都吹毛求疵。我做的飯從未合過他的口味。他還惡毒地引誘穆迪和他一起發牢騷。他所玩的鬼把戲就是要在我們之間挑撥離間,但一般都失敗了』,倒霉的是他自己。他從未想到過要助我一臂之力。雅各走後不久,彼得伯勒的一家人付了瑪麗更高的工資。有一段日子,我一個人帶著四個孩子,沒有一個傭人幫忙。擠牛奶的事一向是穆迪的,因為我總是克服不了對牛的恐懼心理。實在沒有人幹這事的時候,我也偶爾為之,但害怕得渾身發抖。

    穆迪不得已要去彼得伯勒一趟,臨走之前,特意請求馬爾科姆幫我擔水劈柴,擠牛奶的時候,也要站在我身邊,他自己會趕在天黑前回家。

    早上六點穆迪就動身了,然後我提了桶去擠牛奶。馬爾科姆正躺在床上看書。

    「馬爾科姆先生,你能陪我到地裡去一會兒嗎?我要擠牛奶。」

    「好的!」(接著,生氣地皺了皺眉頭),「但我想看完這本書。」

    「我不會耽擱你很長時間的。」

    「是嗎!我猜準會花上一個小時,你擠牛奶的技術糟糕至極。」

    「確實如此。來這個國家之前,我從未走近牛,因為一直怕牛。」

    「真不害臊!農夫的老婆還怕牛!哎呀,連小孩子都會笑話你的。」

    我沒有說話,也不想再求他了。慢慢地走到地裡時,憤怒已使我忘卻了恐懼。擠完牛奶,我拎著快要溢出來的奶桶正準備翻過籬笆回屋時,我家一頭凶狠異常的牛猛地從樹林裡衝了出來。頃刻間,我又開始恐懼萬分。我一把抓起奶桶,不是翻過籬笆回屋,而是死命地沿著陡峭的山坡往下跑,向湖邊狂奔。小徑上樹樁纍纍,我的腳被其中一個絆住,摔倒在地,奶桶向前滾出去老遠。牛奶全灑在了草地上,一滴也沒有剩。那頭牛從我身邊經過,又繼續往前衝。我這才打起精神回家去。馬爾科姆非常喜歡喝新鮮牛奶,他在門口來迎我。

    「嗨!嗨!牛奶呢?」

    「可憐的孩子們今天沒奶喝了。」說著我讓他看看空桶,難過地搖著頭,因為這對他們和我都是不小的損失。

    「到底見什麼鬼了7你就那麼害怕擠牛奶。走開,我就不信這個邪!」

    「我擠了一不承你的情,馬爾科姆先生,但是一。

    「但是怎麼了?」

    「一頭牛嚇壞了我,我摔倒了,牛奶也灑了。」

    「唷!好,可別去告訴你丈夫這全是我的錯。假如你稍有耐性,一叫我就會去的。可是我不願被人指揮來指揮去,我不願成為你或任何人的奴隸。」

    「那麼先生,你幹嘛還呆在這兒?呆在你認為自己被當奴隸使喚的地方?」我說,「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為了麵包而工作。我們給了你最好的一份——對此要求的回報卻是太少太少了。」

    「你叫我幹任何事都讓我感到欠你的情。如果你能讓我感覺好一些,我們會相處得更好。」

    「或許你是對的。我再也不會叫你為我於任何事了。」

    「唷,現在又是假惺惺了。儘管你眼裡有淚水,你還是和從前一樣對我不滿意。可是,千萬別在我和穆迪之間玩花樣兒。如果你答應不告訴他我拒絕陪你擠奶的事,今晚我親自去為你擠奶。」

    「你會擠奶?」我有些驚訝地問。

    「擠奶!當然,如果我的情緒不是那麼低的話,還有不是那麼——懶的話,我還會做許多其他事情。但是現在,別對穆迪提一個字。」

    我沒有答應,他像膽小鬼似的害怕穆迪譴責他,這並沒有加深我對他的尊重,穆迪待他那麼好,那麼無微不至,他根本不配。

    那天下午下起了雨,要一整天呆在屋子裡與他面面相覷真令我難受。我把家裡寄來的棉布拿出來給穆迪縫製襯衣,他正對著我坐在火爐旁,用他慣有的憂鬱眼神瞅了我很長時間。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難道你不覺得我是個瘋子?」他說,「我有個兄弟精神失常,他在印度得了日射病,後來便失去了理智。但有時我覺得這是家族的遺傳」

    對這樣的話我又能怎樣回答呢,只有含含糊糊地支吾過去。

    「你不會把你的真實想法說出來的,」他接著說,「我知道你討厭我,因此我也不喜歡你。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犯過謀殺罪,而且一想起那件事我就寢食不安,心清不快,你又會說什麼呢?」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臉,不知道該相信他的哪幾句話。

    「這是事實,」他點著頭說,那時我真希望他可別像他兄弟那樣發了瘋,然後把我殺了。

    「好吧,讓我告訴你這一切。我想人們都會嘲笑我竟然把那叫做謀殺;可是從我認定它是謀殺之後,我就一日不得安寧。

    「在布宜諾斯埃利斯的叛軍中,有一位出名的首領,政府一直想捉拿他。他是個精力充沛、長相英俊的棒小伙子。我常看到他,但從未靠近過。一天晚上,我裹著披風躺在船底,在被海浪輕輕蕩著的船上等我的兩個同伴。他們上岸去了。就在那時,這個人和他的一個手下向海灘走來,就站在離船不遠處。我猜他們準以為船上沒人,他們的談話我聽得一清二楚。我想,準是魔鬼引誘我將一顆子彈射進了他的胸膛。他是我服役部隊的敵人,可他不是我的敵人——我沒有權利殺害他。僅僅因為魔鬼在作祟,想殺他的慾望就那麼強烈地湧上心頭,令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慢慢地跪起身來,月光明亮地照著,他和同伴全神貫注地說話,沒有注意到我,於是我不慌不忙地開槍殺了他。他重重地呻吟了一聲就仰面朝天倒在水裡,我看到了他臨死前呆滯的目光投向月光如洗的天空中那最後的一瞥。這是怎樣的眼神啊!——充滿絕望,充滿難以言表的極度痛楚。這一眼常常縈繞在我的腦際——它會纏住我一輩子的。如果在戰鬥時,我打死了他,我不會在意——可是在那樣平靜的情況下,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劫數已到。是啊,這應該是謀殺。我的心裡一直不好受,憑這一點我知道這是謀殺,你意下如何呢?」

    「我應該和你一樣想,馬爾科姆先生。毫無理由地奪走了一個人的生命,真是太殘忍了。」

    「唉!我就知道你會怪我的。可是他到底是敵人,我有權利殺他,僱傭我的政府要我把他殺了,誰敢怪我?」

    「沒有人,除了你自己的心。」

    「不是心,是腦袋,這裡才決定是對還是錯,」他說,「我憑一時的衝動殺了那個人,如果我能有五分鐘的理智,那個人現在也還活著,可是覆水難收啊。我有沒有給你看過我寫的關於南美的作品?」

    「你是個作家嗎?」我不相信地問。

    「當然。默裡出一百英鎊買我的手稿,我還不願意呢。讓我讀幾段你聽聽好嗎?」

    應該說,那天早上他的行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拒絕他的時候,我並無惡感。

    「不,不用麻煩你了。我還要做飯,還要照看孩子,他們時不時就要搗亂。你最好另找個時間。」

    「我再也不會求你聽我讀了,」他說,一副虛榮心受到傷害的表情。他走到行李旁,取出一本用大裁紙寫成的大頁手稿,然後就開始讀給自己聽,一副非常狂妄自大的神氣,還不時地瞅我一眼,一邊輕蔑地微笑著。唉,當門開了的時候我是多麼高興啊,穆迪回來才打破了這種令人尷尬的場面。

    從高超到荒謬只有一步之差。第二天,馬爾科姆裹著我丈夫的大外套出現在我面前,衣服長得及膝。看著他古怪的樣子,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看在上帝的份上,穆迪太太,借我一條褲子吧。跨過籬笆時我出了點小事故,褲子給掛破了——真見鬼。」

    「好了,別罵了。我去給你看看。」

    我給他拿了一條從未上過身的新褲子,是用質地很好的褐色克爾賽梅爾短絨呢做的。儘管他說了不少好話表示他的感激之情,我還是沒想到他的意思是從此他就要獨享這條褲子。可是話說回來,這個男人不這樣又怎麼辦呢?他沒有褲子,沒有錢,也適應不了叢林生活。當然,他的損失並不意味著我們得利,這與那條古老的諺語恰好相反。

    栽種土豆的季節到了。馬爾科姆自告奮勇提出由他來挖秧。這項工作很簡單,可以在家裡干。做的時候,他還可以懶洋洋地靠著抽煙,但是,穆迪要他必須分擔地裡的活兒,而且我早挖好的秧足夠種半英畝地了,再需要的話,我可以準備更多。馬爾科姆又是抱怨又是聳肩,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妥協了,並且把他那份活兒幹得相當漂亮,罵蚊子和蒼蠅則成了他宣洩壞脾氣的安全閥門。回來吃飯時,他向我攤開雙手。

    「看看這手。」

    「叫鋤頭磨起了泡、」

    「看我的臉。」

    「被納叮腫了。可是穆迪道的罪不比你少,他什麼也沒說。」

    「呸!——對讓人心煩的事惟一可以安慰的就是抱怨。唉,叢林!——該死的叢林!我多麼希望能逃離這裡。」那天天氣非常暖和,下午,來了一位朋友令我大吃一驚。她是位老小姐,和一位從彼得伯勒來的克勞先生一起步行來拜訪我們。那是一位年輕快活的農夫,穿著馬褲和高統靴,剛從祖國來到這個國家,也想當然地以為自己會喜歡生活在叢林裡。

    他個子矮小,是一個性情溫和的活潑小男孩,有一張地地道道的盎格魯一撒克遜人的臉——臉色紅潤,顴骨高聳,厚嘴唇,翹鼻子,像大多數小個子男人一樣,講話滔滔不絕,只為自己打算。他屬於中等農民階層,不管是外表還是舉止,都很粗魯。我剛為客人們準備好茶點,穆迪和馬爾科姆就從地裡回來了。馬爾科姆一點兒也不掩飾自己,他本身就很坦率,坦率得近乎失禮。我看到他嘲弄地打量著穿戴整潔漂亮的小克勞,不動聲色好奇地把他從頭打量到腳。鄰居曾送給我一些楓糖蜜,克勞先生害怕濃濃的糖漿會濺到他的褐色短外套上,就展開一條大手絹攤在膝蓋上,又在下巴下塞了一條。我忍不住快要笑出聲來,但還是盡量地忍住了——如果這小東西安安分分地坐著,我就能強壓下想笑的慾望,可是我每跟他說一句話,他都條件反射似的跳起來向我鞠躬,嘴裡還往往塞得滿滿的,不聽話的糖漿就沿著他的腮幫子往下滴。

    馬爾科姆正對著我和毫不知情的鄰居坐著。他看到我正費勁地努力保持嚴肅,就決定要讓我笑出聲來。他偷偷走到我的椅子後面,在我耳邊嚴肅得像一個法官似的說:「穆迪太太,一定是這東西饞得吉姆-克勞坐不住。」

    這句話逗得我趕緊從桌邊跑開了。穆迪對我的失禮大為吃驚,而馬爾科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後,又說了一番話令事情更糟:「不知穆迪太太到底怎麼了,今天下午她情緒異常激動。」

    土豆種下之後,種草莓、嫩豌豆、小土豆的時候又到了,馬爾科姆仍是我家的常住戶。他越來越懶,還加了不少故作姿態,令穆迪也對他非常反感,溫和地暗示他該挪挪地方了。可是我們的客人充耳不聞。出於他自己清楚的原因,或許是他就喜歡跟人對著幹,反正他看樣子要頑固地留在我們家。

    為了開一塊秋季休閒地,穆迪忙著清除灌木叢。馬爾科姆大部分時間都呆在菜園子裡,或者在房子周圍閒逛。我準備了鰻魚餡餅做晚餐,如果做得好的話,這決不會是一道令人難以下嚥的菜。馬爾科姆親手洗了一些嫩豌豆,還有那個季節我們挖出的第一批嫩土豆,他孩子般高興地盼著這頓盛宴。晚餐終於擺到了桌子上。蔬菜非常可口,餡餅看著也很好吃。

    穆迪就像平常一樣大度地讓馬爾科姆,而後者則把一大部分豌豆和土豆都撥到了自己的盤子裡。可是,真怪!我們的紳士開始對餡餅做出非常厭惡的表情。

    「真該死!」他叫道,深惡痛絕地將盤子推到一邊,「這鰻魚吃起來好像是在油裡燉過似的,穆迪,你該教教你老婆做個好廚子。」

    穆迪熱血上湧,我看到他眼裡燃燒著憤怒之火。

    「如果你不喜歡為你準備的食物,先生,你盡可以離開飯桌,離開我的家,如果你願意,我再也無法忍受你對穆迪太太的無禮,真是不知好歹。」

    馬爾科姆邁著大步離開了惹他生氣的人們,我想這下子我們肯定擺脫了他。儘管我們說他的話毫不過分,我還是對他感到抱歉。穆迪一邊吃著飯,一邊悄悄地說:「我想他不忍心忘掉這些美味的豌豆和土豆的。」

    接著他又到林子裡幹活去了,我洗完碟子,開始攪制黃油,因為我需要些黃油做茶點。

    大約四點左右,馬爾科姆進來了。「穆迪太太,」他的聲音比平常愉快了些,「老闆在哪兒?」

    「在林子裡砍灌木,」我非常擔心他們會打架。

    「馬爾科姆先生,我想你不打算和他再吵上一架吧?」

    「你不覺得失去午餐對我的懲罰已經夠重了嗎?」他咧嘴笑著說,然後扛起鋤頭,吹著口哨走了。

    我傻乎乎地擔心了好一陣兒,最後還是抱著小孩,拖著鄧巴跑到林子裡去,穆迪就在那兒幹活。

    剛開始我只看到了我的丈夫,很快聽到不遠處斧子的聲音,循聲而去,只見馬爾科姆正在拚命地幹活。穆迪微笑著,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這傢伙怎麼能忍受我對他說的話呢?他之所以投降,不是因為生活所迫就是由於人格的卑劣。我不知道是該可憐他還是瞧不起他。」

    「忍一忍吧,我最親愛的,就這一次。他並不快樂,或許還非常痛苦。」

    馬爾科姆孤零零地站在一邊,不時地向我們瞥一眼。最後還是小鄧巴向他跑去,伸出胳膊要他親他。這個怪人一把將他攬到懷裡,愛撫地輕拍著他。或許是對孩子的愛減輕了他的憂鬱心情,或許他真的對我們懷有深厚的感情,而他的怪脾氣卻不允許讓它表現出來。不管怎麼樣,他又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和我們一起喝茶。可以說,他又得到了長期住下去的許可。

    我們不論是明說還是暗示都無法實現的結果,幾天後被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的一句話而引出來了,他要凱蒂親他一下,然後他就會給她一些樹林裡摘的覆盆子。

    「我不想要,走開。我不喜歡你,你這個矮胖子!」

    他的怒火上湧,一把將孩子推開,發誓說他要馬上離開這幢房子,還說她自己肯定想不出說那樣的話,肯定是我們教的。他這樣說實在冤枉了我們,但他確信他沒搞錯。他走的時候,穆迪在後邊叫他:「馬爾科姆,明天我要派個人到彼得伯勒去,順便叫他捎去你的箱子。」他太生氣了,甚至都沒扭頭和我們說再見。然而這還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他。

    兩個月之後,一天我們正在一位鄰居家喝茶,他住在我們下頭一英里開外的小湖邊。是誰走進來了,那不是馬爾科姆嗎?他非常熱情地和我們打招呼,我們起身離開時,他也隨著站起來和我們一道回家。「小矮胖子真的不回他的老地方嗎?」和男人打交道,我實在無知得像個娃娃。人性中有多種奇怪的性格,比一個動物園裡能包容得都多。馬爾科姆是人性古怪系列中最古怪的一個。

    那晚他又睡到了起居室窗戶下他的舊床上,以後的三個月他極其勤快地緊跟著我們。

    他好像變得溫和了,或許是我們已習慣了他的古怪性情,讓他隨心所欲。當然他自己確實表現得好多了。

    他既不再斥責孩子,也不調戲女傭,也不再和我們吵架。他那愛罵人的壞習慣也大有收斂,談到他自己以及他將來的前途時充滿了希望和自尊。他的父親曾答應再送他一筆錢,他打算用這筆錢買下穆迪這塊神職人員保留地,然後他們可以合作齊墾這兩塊地。我們高興地接受了這項提議。因為我們沒有其他辦法還清債務,無法從現在的困境中脫身出來,所以我們把這個小矮胖男人看成了我們的恩人。

    就這樣一直到了聖誕前夕。那天,我們的客人提議步行到彼得伯勒去為孩子們買葡萄乾做聖誕節的布丁。

    「明天我們會很高興的,」他說,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起吃許多次聖誕晚餐,一直做好朋友。」

    他吃完早飯就動身了,說晚上就回來。可是夜晚來臨了,聖誕節也過去了,幾個月,幾年也過去了,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這個小矮胖男人。

    那天他和一位陌生人從彼得伯勒坐著馬車走了,唇來再也沒有在加拿大那個地區出現過。後來我們得知他去了得克薩斯,人們猜想他在聖-安東尼奧被殺害了,但這僅僅是猜測。不管他是死是活,我相信:我們再也不會見到諸如此類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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