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已經過去。杜-洛瓦同瑪德萊娜的夫妻關係終於已在最近正式了結。後者的姓如今仍隨前夫,她因而還是叫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瓦爾特一家定於七月十五日前往特魯維爾度假,他們決定在動身之前先邀請一兩位朋友,去鄉下玩上一天。
日子定在星期四。到了這一天,早上九點,大家便乘坐一輛有六個座位的大型長途馬車出發了。馬車由四匹馬拉著,是向驛站租來的。
他們將去聖熱爾曼的「亨利四世餐館」吃午飯。在這一行人中,杜-洛瓦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一員。他曾希望不要邀請德-卡佐勒侯爵同往,因為侯爵那副面孔時時出現在他面前,他實在受不了。然而到最後一刻,大家決定還是把德-拉圖爾—
伊夫林伯爵也帶上。決定是在出發的前一天通知他的。
馬車迅速駛過香榭麗捨大街,然後從布洛涅林苑穿了過去。
明朗的夏日,天青氣爽,又不太熱。蔚藍的天空是那樣明淨,簡直可以看到翱翔的燕子身後留下的一道道弧線。
三位女士坐在車廂的裡側:兩個女孩一邊一個,她們的母親坐在中間。三位男士背朝車頭,坐在車廂的外側:兩位客人一邊一個,中間坐的是瓦爾特。
馬車駛過塞納河後,便沿著瓦萊裡恩山腳前行,不久到達布吉瓦爾,然後仍沿著這條河一直走到佩克。
德-拉圖爾—伊夫林伯爵年齡稍大。一臉長長的絡腮鬍子是那樣輕柔,微風吹來,輕輕飄拂。杜-洛瓦見了,心中不禁大為感慨:「他這滿臉的鬍子經風這樣一吹,真是好看極了。」伯爵此時正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羅莎,他們已在一個月前正式訂婚。
杜-洛瓦面色蒼白,不時目不轉睛地看著面色也很蒼白的蘇珊。他們都心有靈犀,兩人的目光一旦相遇,便好像在那裡喁喁私語,互相傾訴衷腸,但很快也就慌忙躲開了。瓦爾特夫人神色安然,一副心恬意適的樣子。
午飯吃了很長時間,現在該回巴黎了。動身之前,杜-洛瓦提議在門外的平台上略走一走。
大家先領略了一下四周的景色,然後沿著胸牆一字兒排開,無不陶醉在眼前一望無際的莽莽原野中。連綿不絕的山崗下,塞納河像一條臥於綠茵場上的巨蟒,逶迤流向麥松—拉菲特。右側山頂上,有較小管道伸向四方的馬爾裡渡槽,像一條其大無比的尺蠖僵臥在那裡,在天邊留下了巨大身影。山下的馬爾裡城則消失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樹叢中。
四周原野遼闊,大小村落星羅棋布。韋濟內的幾口水塘宛如幾塊明鏡散佈於稀疏的樹林中。左側天際,高高聳立的薩特魯維爾鐘樓顯得分外奪目。
看到這裡,瓦爾特不由地感歎道:「這美麗的景致真是天下少有,連瑞士恐怕也難以找到。」
接著,大家慢慢地在平台上走了走,盡情領略這如畫的景色。
杜-洛瓦和蘇珊走在後邊。同眾人拉開一段距離後,杜-洛瓦壓低嗓音向蘇珊說道:
「蘇珊,我愛你。為了你,我現在已是神魂顛倒。」
「我也一樣,漂亮朋友,」蘇珊說。
「要是我不能把你娶過來,」杜-洛瓦又說,「我想我會離開巴黎,離開這個國家的。」
「你為何不同我爸爸去說,他或許會同意的。」
杜-洛瓦作了個不耐煩的動作:
「我已經對你說過不下十次了,這完全是徒勞。你父親不僅會將我趕出報館,而且會從此不許我進你家大門一步。這樣一來,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因此,我若按常規去向你父親說出我的想法,等待我們的肯定是這種結局。他們已將你許給德-卡佐勒侯爵,就差你點頭同意。他們在等待著這一天。」
「那該怎麼辦呢?」蘇珊問。
杜-洛瓦從側面瞟了她一眼,有點吞吞吐吐:
「你是愛我愛得了不得,什麼事也敢去做嗎?」
「當然,」蘇珊不假思索地說。
「不管它看來是多麼地荒唐?」
「是的。」
「不管它看來是多麼地違背人之常情?」
「是的。」
「這麼說,你也敢同你父母對著幹?」
「是的。」
「真的嗎?」
「當然。」
「那好,現在唯一的辦法是,由你來採取行動,而不是我。他們對你一向非常嬌慣,什麼都依著你。因此,你若有什麼非同尋常之舉,他們是不會奇怪的。聽著,今晚回去後,你先去你母親房內,對她說你要嫁給我。她一定會感到意外而大為光火……」
「哪裡,她會同意的,」蘇珊打斷了他。
「不,」杜-洛瓦接著說道,「你對她並不瞭解。她的反應一定比你父親還要激烈,肯定是堅決反對。你可要頂住,決不讓步。你就說,除了我,你誰也不嫁。這一點,你能做到嗎?」
「能做到。」
「從你母親房內出來,你再去找你父親,鄭重其事而又非常堅決地把同樣的話對他複述一遍。」
「好的,然後呢?」
「然後就事關重大了。親愛的蘇珊,要是你確實決心已定,非我不嫁……我打算……帶你私奔!」
「私奔?」蘇珊高興得差點拍起手來,「啊,這該多有意思!
什麼時候私奔呢?」
轉眼之間,她在書上讀到過的許多古往今來富於詩意的誘人冒險故事,如夜間出走、乘車遠逃和投宿野店,紛紛湧現於她的腦際。這迷人的夢境,如今就要成為現實了。她因而又急切地問道:「我們哪天走呢?」
「就在……今天晚上,」杜-洛瓦低聲答道。
「咱們去哪兒?」蘇珊激動得一陣戰慄。
「這我馬上還不能講。你現在要做的是,對自己的行動好好考慮一下。你應當知道,一旦走出家門,你就只能嫁給我了。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別的辦法。而且這對你來說……是相當危險的。」
「我決心已定……」蘇珊說,「你就說吧,我去哪兒同你會面?」
「你能一個人從家裡出來嗎?」
「能。有扇小門,我知道怎樣開。」
「那好。午夜時分,待守門人睡下後,你悄悄走出來,到協和廣場來找我。我乘坐的馬車就停在緊對著海軍部的廣場上。」
「好,我一定來。」
「真的?」
「當然是真的。」
杜-洛瓦拿起蘇珊的手,緊緊地握著:
「啊!我是多麼地愛你!你真好,也真勇敢,這麼說,你是不想嫁給德-卡佐勒先生了?」
「是的。」
「你父親聽你說出這個意思時,他是否氣得不得了?」
「我想是的,他說要把我送到修道院辦的寄宿學校裡去。」
「你看,這種事情來不得一點心軟。」
「我不會心軟的。」
蘇珊兩眼看著遠處遼闊的天際,心裡卻被私奔的念頭完全佔據。她將同他一起……走到比這天際更遠的地方……她竟也會私奔!……心裡為此而感到無比的榮耀。至於這樣做會對她的名聲造成怎樣可怕的後果,她是不管的,甚至完全懵然無知。
瓦爾特夫人這時轉過身來,向她喊道:
「到這兒來,小蘇珊,你在同漂亮朋友說些什麼?」
他們倆於是趕上了眾人,大家在談論著不久將要去的海濱浴場。
為了不走同一條路,一行人踏上了經沙圖返回巴黎的歸程。
途中,杜-洛瓦始終一言未發。他想,要是蘇珊確能拿出一點勇氣的話,他是定會成功的。三個月來,為了引誘她,征服她,他一直柔情蜜蜜,對她使出了渾身解數,終於使她愛上了他,而這正是他這位情場得意的老手所擅長的。
他首先讓她拒絕了德-卡佐勒先生的求婚,現在又讓她答應和他私奔,因為這是他所能求助的唯一辦法。
他知道,瓦爾特夫人是決不會同意將女兒嫁給他的。她還在愛著他,而且會永遠如此,其一片真情,簡直難以理論。為遏制她的感情,他對她始終若即若離。他感到,她雖然正為自己的滿腔激情無以滿足而深深苦惱著,但她決不會就此罷休,更不會讓他娶她的女兒蘇珊。
可是他一旦將蘇珊從家裡弄出來而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就可同她父親平起平坐,進行談判了。
心裡想著這些,他對別人此時同他說的話語,自然也就未能聽進多少,因此只是哼哼而已。車到巴黎,他才從這沉沉思緒中擺脫出來。
蘇珊也陷入了沉思。耳邊時時迴盪的馬鈴聲,使她覺得彷彿走在一條漫無盡頭的大路上。大地灑滿銀白的月光,路旁是黑——的叢林和不時出現的鄉村客店。馬伕們每次更換馬匹都是那樣匆忙,因為不言而喻,後面必定有人緊緊地追了過來。
馬車馳進府邸大院後,主人要杜-洛瓦吃了飯再走,他謝絕了。
回到住所後,他隨便吃了點東西,把身份證找了出來,好像要出遠門似的。接著,他整理了一下同各個方面的往來書信,把一些與己不利的信付之一炬,其他的信則藏了起來。將這一切都辦妥後,他坐下來給朋友寫了幾封信。
這當兒,他不時地往牆上的掛鐘瞟上一眼,心下想道:「那邊一定鬧得不可開交了。」想到這裡,他又有點不安起來,不知道自己的苦心孤詣最後會不會以失敗而告終。可是一轉念,他又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天無絕人之路,即使失敗,他杜-洛瓦總會有辦法對付的。不過話雖如此,今晚這場冒險實在非同尋常。
十一點左右,他出了家門,在馬路上溜躂了一會兒,便叫了輛出租馬車,到了協和廣場,在距海軍部門外拱廊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每隔一會兒,他便劃根火柴看看表。時間已臨近午夜,他越來越坐立不安,不時將頭伸向車窗外張望。
遠處一座大鐘敲了十二下,接著是近處的一座隆隆作響。不想此鐘的鐘聲剛落,又有兩座同時響了起來。最後則是很遠很遠的一座又響了一陣。現在,鐘聲已全部停息,杜-洛瓦不由地心想:「完了,她沒有來,也不會來了。」
他決心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明。決不可在這時候匆匆離去。
不久,耳際傳來鍾打十二點一刻的聲響,接著是十二點半和十二點三刻。到一點鐘時,各處的大鐘又像剛才報告午夜已到時那樣,相繼敲了一下。此時此刻,杜-洛瓦對蘇珊的到來是不抱任何希望了,雖然他仍坐在那裡,絞盡腦汁猜想她可能會遇到的情況。不想就在這時,車門邊突然伸進一個女人的腦袋,向裡邊問道:「是你嗎,漂亮朋友?」
杜-洛瓦猛的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蘇珊,是你?」
「對,是我。」
他擰了半天,才將門把擰開,說道:「啊!……你來了……
你來了……快上來。」
蘇珊跳上車,一下撲在他的懷內。他隨即向車伕喊了一聲,車子也就啟動了。
蘇珊仍在喘息,沒有言語。
「來,把經過情況給我講講,」杜-洛瓦說。
「啊!可怕極了,特別是在我媽那裡,」蘇珊氣弱聲嘶。
「是嗎?你媽怎麼啦?她說了些什麼?快告訴我。」杜-洛瓦慌亂不已,週身顫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進她的房內,把準備好的那番話對她講了講。她立刻臉色煞白,向我嚷道:『不行,絕對不行!』我哭了起來,氣憤得很,說我非嫁你不可。我看她那樣子,馬上就會動手打我,簡直像瘋了一樣。她說明天就將我送進寄宿學校,那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從未見過。這時候,爸爸來了,聽她說了許多顛三倒四的話,爸爸倒沒有像她那樣發火,不過他說,你同我家是不相宜的。
「見他們如此反對,我也發起火來,叫的比他們還響。爸爸於是叫我出去,樣子凶極了,同他的身份毫不相稱。既然如此,我也就決心跟你遠走高飛,所以我就來了。我們現在去哪兒?」
杜-洛瓦一直溫柔地摟著蘇珊的身腰,對她的話一字也沒漏過,心房怦怦直跳。他不覺對這兩人恨得咬牙切齒。不過他們的女兒此刻已在他手中,他們就等著瞧吧。他因而答道:「現已太晚,火車是趕不上了。我們就坐這輛車,到塞夫勒去暫且過一夜,明天去拉羅捨—吉昂。那是一個美麗的村子,位於芒特和博尼埃之間的塞納河畔。」
「可是我沒帶衣物,身邊一無所有,」蘇珊說。
「這有什麼?到了那邊總有辦法的。」杜-洛瓦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馬車在街上走著。杜-洛瓦拿起蘇珊的一隻手,恭恭敬敬地在上面輕輕親了一下。他對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還不太習慣,因此一時不知應同她說些什麼。不想這時,他發現她哭了,立時慌了手腳:
「你怎麼啦,我親愛的?」
蘇珊已哭得淚人一般:「我可憐的媽媽要是發現我已離家出走,她這時候是不可能睡安穩覺的。」
瓦爾特夫人此時確實沒有睡。
蘇珊走出她的房間後,房內便只剩下她和她丈夫了。
只見她帶著萬分的沮喪,瘋也似地向丈夫問道:
「天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問題明擺著,」瓦爾特狂怒道,「蘇珊被這精於心計的傢伙迷住了心竅。她拒絕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搗的鬼。他自然是看上了她非同一般的嫁資。」
接著,他憤怒地在房內走來走去,又說道:
「你也是,老招他來,不斷地恭維他,奉承他,把他寵得簡直不成樣子。一天到晚,左一個漂亮朋友,右一個漂亮朋友。現在好了,遭到這樣的報應。」
「你說是我……我招他來的?」瓦爾特夫人面如死灰,囁嚅著說。
「是的,就是你!」瓦爾特衝著她吼道,「你、蘇珊、馬萊爾的妻子及其他幾個人,都被他迷得像是著了魔。只要有兩天沒見他來,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她挺直身子,神態莊重地說道:
「不許你這樣同我說話。我可不像你,不是在店舖裡長大的。」
瓦爾特一驚,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忿忿地罵了聲「他媽的」,便開了門走了出去,同時將門砰的一聲帶上。
丈夫走後,瓦爾特夫人下意識地走到鏡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因為眼前這一切實在太可怕,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蘇珊愛上了漂亮朋友,而漂亮朋友竟也願意娶她!不,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弄錯了。他長得那樣帥,女兒一時迷上他,想得到一位這樣的丈夫,是很自然的。這不過是一時的衝動。問題是他,他總不致於會同她串通起來吧?瓦爾特夫人想來想去,越想越糊塗,如同一個人遇到巨大不幸時所常有的。不,蘇珊的一時頭腦發熱,漂亮朋友不可能知道。
就這樣,她一會兒覺得杜-洛瓦可能為人奸詐,什麼都做得出來,一會兒又覺得他可能並不知情。翻來覆去,想了很久。要是這件事是他的主謀,他這個人也就太鮮廉寡恥了。結果會如何呢?就她所看到的來說,這將會造成多大的危險,帶來多少難以想像的痛苦。
要是他什麼也不知道,事情倒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們夫婦倆帶著蘇珊去外面呆上半年,一切也就會過去的。可是這樣一來,她以後還能再見到他嗎?因為迄今為止,她還在愛著他。這愛情的箭矢已深深地扎進她的心坎裡,要想把它拔掉,是不可能了。
沒有他,她一天也活不了,還不如死了乾淨。
她思前想後,不禁憂慮重重,沒了主意。同時頭也開始疼起來,腦海中思緒如麻,昏昏沉沉,使她感到非常難受。她越想越急躁,越想越為自己弄不清事情的原委而惱火。她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一點已過,心下不由地想道:「我不能一個人在這兒苦思冥想,否則會發瘋的。還是去叫醒蘇珊,問問她,把事情弄清楚。」
為了不弄出聲響,她光著腳,手上拿著蠟燭,到了女兒房間門口,輕輕打開門,走了進去。床上被褥紋絲未動,她起初有點摸不著頭腦,以為女兒還在同她父親理論。但一轉念,覺得情況不對,於是慌忙向丈夫的房間跑去。等她一股勁衝到那裡時,她已經是面色蒼白,氣喘吁吁了。丈夫已經躺下,但還在看書。
見她這副模樣,他不由地一驚:
「怎麼回事兒?你這是怎麼啦?」
她囁嚅著說:
「看到蘇珊沒有?」
「我?沒有呀,發生什麼事了?」
「她已經……走了,我沒在她的房內……找到她。」
瓦爾特一下跳下床,穿上拖鞋,連睡褲也沒來得及穿,只披了件睡衣,便向女兒的房間奔了過去。
他向房內掃了一眼,一切不言自明:蘇珊已離家出走。
他將手上的燈隨手放在地上,頹喪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他妻子此時已趕了上來,問道:
「怎麼樣?」
他已無力回答,連火也懶得發了,只是歎了一聲:
「完了,蘇珊已在他手裡,我們完了。」
妻子未明白他的意思:
「怎麼,完了?」
「唉!自然完了。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將蘇珊嫁給他。」
妻子歇斯底里發出一聲吼叫:
「嫁給他?沒門兒。你難道瘋了?」
「你嚷也沒用,」瓦爾特淒然地答道,「蘇珊既已被他拐走,名聲已受到玷污。如果將她嫁給他,也還是個萬全之計。只要好好解決,這件醜事也就不會張揚出去。」
妻子暴跳如雷,一個勁地喊道:
「不行,絕對不行!他這是癡心妄想。我決不同意!」
「可是蘇珊已在他手中,」瓦爾特頹喪地說,「這一手,他做得很漂亮。我們一天不讓步,他就一天不會放蘇珊回來。因此要想不把事情鬧大,必須馬上作出讓步。」
妻子有口難言,痛不欲生,只是不停地說道:
「不!不行!我決不同意!」
「事情已沒有商量的餘地,只能這樣,」瓦爾特有點不耐煩了。「啊,這個惡棍,他狠狠地把我們捉弄了一番……不過話說回來,此人到底非同一般。我們這樣的家庭,要找個出身高貴的人並不難,難的是找個精明強幹而有出息的人。他可是前程遠大,用不了多久,就會當上議員和部長的。」
「不……你聽到沒有……我決不同意把蘇珊嫁給他!」妻子仍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住嘴……」瓦爾特不禁心頭火起,並作為一個注重實際的人而開始替漂亮朋友說話了。「再說一遍,我們現在只能如此……也必須如此。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清?也許我們將來不會為將女兒嫁給他而感到後悔。他這樣的人將來究竟會怎樣,誰也拿不準。你也看到了,他只寫了三篇文章,就把拉羅捨—馬蒂厄這個蠢貨從部長座位上拉了下來。事情做得乾淨利落,一點不失體面,這對他這個做丈夫的來說,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對於他,我們還是應當往前看。不管怎樣,我們現在的情況是,木已成舟,無法改變了。」
她真想撲在地上打滾,一邊大喊大叫,一邊揪自己的頭髮,狠狠地發洩一通。因此口中仍在吼叫:
「不要把蘇珊給他……我……不……同……意!」
瓦爾特站起身,提起放在地上的燈,說道:
「唉!同其他娘兒們一樣,你的腦筋也死得很。你們這些人不管遇到什麼事,總愛感情用事,不知道按情況的需要而有所退讓……真是愚蠢得很。我可是對你說了,蘇珊必須嫁給他……我們只能這樣。」
他趿著拖鞋走出了房間。穿著睡衣的身影活像一個滑稽可笑的幽靈,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宅大院中慢慢地走過那寬闊的走廊,悄然無聲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他妻子仍茫然地站在那裡,心中經受著難以言狀的煎熬。再說,她還是沒有弄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不能總這樣僵立在這裡等待天明。她感到自己非常想逃離這裡,非常想邁開大步往前飛奔,去尋求他人的幫助。此時此刻,她實在太需要他人來搭救一把。
她想了想,自己可向誰求助,什麼人能來拉她一把,但未想出。神甫!對,神甫!身邊此時若有一位神甫,她定會撲到他的腳下,向他傾訴一切,把自己的過失和苦惱向他和盤托出。神甫聽了後,定會明白為何不能將蘇珊嫁給那喪盡天良的傢伙,並設法加以阻止。
因此她必須馬上找個神甫。可是深更半夜上哪兒去找?然而她又不能就這樣呆著。
不想她的眼前隨即出現了一個幻影:基督正神色安詳地立在水面上。這影像是如此清晰,同她在畫上見到的一模一樣。他好像在喊她,對她說:「來,跪到我的腳下來。我會給你以安慰,並告訴你該怎樣做。」
她於是拿起蠟燭,走出房間,往樓下的花房走去。《基督凌波圖》已改放在花房盡頭的一間門上鑲著玻璃的小屋裡,以免花房內的潮氣把畫弄壞。
這間小屋因而也就像是一座小教堂立在那裡,門外樹影婆娑,到處長著奇花異草。
瓦爾特夫人進入花房後心頭不禁一怔,因為以前每次來這裡,舉目所見處處光亮耀眼,而今天這裡卻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空氣中瀰漫著枝葉繁茂的熱帶植物發出的濃郁氣息。由於通向花園的各扇大門早已關上,這積存於玻璃拱頂下的花草氣息因而變得相當悶濁。不過,它雖使人感到呼吸困難,頭暈目眩,彷彿處於一種死氣沉沉的沉悶狀態中,但也在人的肌膚上激起一種蕩人心魄的快感,令人心嚮往之。
可憐的瓦爾特夫人在黑暗裡踽踽獨行,心中不禁十分惶恐,因為藉著手中搖曳不定的燭光,那些來自南國的樹木看去是那樣奇特,有的酷似面目猙獰的魔鬼,有的卻像是一個個人站在那裡。
這時,她驀地看到畫上的基督,於是打開小屋的門,走進去跪了下來。
她立刻便狂熱地禱告起來,口中喃喃自語,說著美好的祝福話語,一片癡心而又帶著分外的絕望,祈求基督的保佑。這之後,隨著她激動的心緒逐漸平息下來,她舉目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駭異。因為在她腳下那昏暗的燭光照耀下,基督的相貌同漂亮朋友竟是如此相像,她現在所看到的簡直不是這位神明,而是她的情夫。這眼神,這寬寬的前額,這冷漠而又傲慢的面部表情,分明都是她的情夫喬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一個勁地禱告著,但「喬治」兩字卻在不知不覺中湧到了嘴邊。她忽然想起,此時此刻杜-洛瓦也許已佔有她女兒。他們現在一定呆在某個地方的一間房間裡。他和蘇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禱告著,但心裡卻想的是他們……想的是她女兒和她的情夫!他們正單獨呆在一間房間裡……而現在已是深夜。她看到了他們,而且非常清楚,他們就呆在她面前這放油畫的地方。他們相視而笑,互相擁抱。房內很暗,床幔露出一條縫隙。她站起身向他們走去,想揪住女兒的頭髮,把她從杜-洛瓦的懷內拖出來。她要掐住她的喉嚨,把她活活掐死。她恨死了她女兒,因為她竟然同這個人睡在一起。她已經碰到了她……不想她的手所接觸到的,卻是那幅油畫,卻是基督的腳。
她大叫一聲,仰面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蠟燭隨即被碰翻,很快熄滅了。
後來怎樣呢?她久久地沉陷於夢幻中,夢見許多古怪而又可怕的事情。眼前總浮現著緊緊摟在一起的喬治和蘇珊,站在一旁的耶穌基督,在為他們的可惡愛情祝福。
她隱約感到自己並不是躺在房間裡。她想站起身,離開這地方,但週身麻木,手腳癱軟,怎麼也動不了,只有頭腦還較為清醒,但也充斥著許多荒誕離奇、虛無縹緲的可怕夢幻。來自南國的植物,因形狀古怪,香味濃郁而常會使人昏昏欲睡,做出這種顛三倒四,甚至危及生命的惡夢來。
天亮後,人們在《基督凌波圖》前發現她時,她已是人事不知,氣息奄奄了。她的身體狀況是那樣糟,誰都擔心她是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復了知覺,且一醒過來便嗚咽不止。
關於蘇珊的失蹤,對僕人說的是,已臨時決定將她送到一所寄宿學校去了。這期間,瓦爾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長信。他立刻作了回復,同意將女兒嫁給他。
杜-洛瓦這封長信是在他離開巴黎時投入郵筒的,因為他在動身前的頭天晚上就寫好了。這封信言辭殷殷,說他早就對姑娘產生愛慕之心了,不過他們之間並未山盟海誓,私訂終身。只是在她主動跑來對他說,定要與他終身相伴時,他才覺得有必要將她留下來,甚至藏起來,直到她父母給予正式答覆。雖然他覺得,他們的結合主要取決於姑娘本人的意願,但父母的同意卻可使之具有合法性。
他要瓦爾特先生把信寄到郵局,他的一位朋友會設法轉寄給他。
現在,他終於如願得償,因此將蘇珊帶回巴黎,送到了她父母身邊。他自己則打算過一段時候再露面。
他們倆在塞納河邊的一個名叫拉羅捨—吉昂的地方呆了六天。
蘇珊從未像這次外出玩得那樣痛快,完全是一副無憂無慮牧羊女的樣子。由於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說成是自己的妹妹,兩人的相處因而親密無間,無拘無束,很有一點純潔初戀的味道。因為杜-洛瓦覺得,自己對她還是以不操之過急為好。他們到達那裡的第二天,蘇珊便買了些內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邊釣起魚來,頭上戴著頂大草帽,草帽上插著幾朵野花。她覺得這地方真是美極了,且有一座年代久遠的鐘樓和一座古堡,古堡內陳列著精緻的壁毯。
杜-洛瓦穿著一件在當地一家商店買的短上裝,不時帶著蘇珊在河邊漫步,或在水上泛舟。他們情愛甚篤,時時相擁,激動得渾身發顫。在她,完全是一副天真爛漫的心態,而他卻有點難以自持了。不過他終究不是那種一時衝動,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當他對蘇珊說:「你父親已同意把你嫁給我,我們明天就回巴黎」,蘇珊竟有點戀戀不捨:「這樣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有意思!」——
YOUTH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