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中旬的一個中午,他們圍著餐桌聚在一起,吃最後一道點心,那是嬤嬤用玉米粉和干越桔加高粱飴糖調製成的。
戶外已經有了涼意,一年中最初的涼意,這時波克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後,喜滋地搓著兩隻手問道:「是不是到了宰豬的時候了,思嘉小姐?"「你可以準備吃那些下水了,不是嗎?"思嘉咧嘴一笑說。
「好吧,我自己也可以吃新鮮豬肉,只要這種天氣再持續幾天,我們就——」這時媚蘭插嘴說,湯匙還放在嘴邊。
「你聽,有人來了!親愛的!」
「有人在喊呢,"波克心神不安地說。
深秋爽朗的微風傳來了清晰的馬蹄聲,它像一顆受驚的心在怦怦急跳似的,同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尖叫:「思嘉!思嘉!"全桌的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接著才把椅子往後挪動,一起站起來。儘管一時都嚇得沒敢說話,但畢竟聽出了那是薩莉-方丹的聲音。一個小時前她因到瓊斯博羅去路過塔拉,還在這裡停下來閒聊了一會呢。如今大家爭著奔向前門,擠在那裡觀看,只見她騎著一匹汗水淋漓的馬在車道上飛馳而來,她的頭髮披散在腦後,帽子也吊在帽帶上迎風飄動。她沒有勒馬,但一路跑來時向他們揮著手臂,指著後面她來的那個方向。
「北方佬來了!我看見他們了!沿著這條大路來了!那些北方佬——"她拚命把韁繩一收,將馬嘴勒轉過來,馬差一點蹦上台階。隨即馬來了個急轉彎,騰躍了三次就跨到側面的草地,然後她像在狩獵場上似的策馬越過了那道四英尺高的籬笆。接著,他們聽見得得的馬蹄聲穿過後院,走上住宅區棚屋當中的小道,便知道薩莉正橫過田野回來莫薩去了。
他們一時像麻木似了的,呆呆的地站在那裡,隨後蘇倫和卡琳彼此緊緊抓住手哭開了。小韋德站著一動不動,渾身哆嗦,不敢哭出聲來。自從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以來,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如今終於發生了。北方佬就要來把他捉去呢。
「北方佬?"傑拉爾德困惑不解地說。"可是北方佬已經到過這裡呢。"「我的天!"思嘉叫了一聲,朝媚蘭驚慌的眼睛看了看。這時她突然腦子裡一閃,記起在亞特蘭大最後一個晚上的恐怖情景,沿途所見鄉下那些被燒的住宅和所有關於姦淫虐殺的故事。她又看見那個北方佬大兵手裡拿著愛倫的針線盒站在過廳裡。她想:「我要死了。我就要死在這裡了。我原先還以為一切都熬過去了呢。我要死,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這時她的眼光落到那匹已套上鞍轡拴在那裡的馬上,它正等著馱波克到塔爾頓村去辦一件事。這是她的馬,她唯一的馬啊!北方佬會把它搶走,把那頭母牛和牛犢也搶走。還有母豬和一窩豬崽——啊,辛辛苦苦花了多少工夫才把這頭母豬和一窩活潑的豬仔抓回來啊!他們還會把方丹家給她的那隻大公雞,那些正在孵蛋的母雞,以及那些鴨子都搶走的。
還有放在食品櫃裡的蘋果和山芋,還有麵粉、大米和干豆,還有北方佬大兵錢夾裡的那些錢呢。他們會把一切都搶走,讓這些人挨餓!
「他們休想得逞!"她大喊一聲,旁邊的人都吃驚地回過頭來,擔心這消息把她氣炸了。"他們休想得到這些東西!我決不挨餓!"「怎麼了!思嘉?怎麼了?「「那騎馬!那頭母牛!那些豬!他們休想得到!"她急忙向躲在門道裡的四個黑人走去,他們的黑臉早已嚇得發灰了。
「到沼澤地去,"她火急火燎地命令他。
「哪個沼澤地?」
「你們這些笨蛋!河邊沼澤地嘛,把豬趕到沼澤地去。大家都去。快!波克,你和百里茜鑽到屋基底下把豬趕出來。蘇倫和卡琳去拿籃子裝吃的東西,只要你們提得動就盡量多裝一些,帶到林子裡去。嬤嬤,你把銀餐具還是放到井裡。還有波克!波克,你聽著,別站在那裡發呆了!你帶著爸走。別問我往哪兒!哪兒都行!爸,爸爸真好。你跟波克走吧。"她雖然忙得要發瘋了,可仍然想到傑拉爾德看見那些藍衣兵時,他那彷徨莫定的心態會經受不祝她站在那裡搓著兩隻手尋思,這時小韋德驚恐的抽泣聲使她更加心亂如麻,不知所措了。
「讓我幹什麼呢,思嘉?"媚蘭的聲音在周圍那些啜氣啼哭和奔忙的腳步聲中顯得格外冷靜。儘管她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但就是那種平靜的聲調已足以使思嘉冷靜一些,覺得大家都在等待她發號施令呢。
「那頭母牛和牛犢子,"她趕緊說。"在原來的牧場裡。騎馬去把它們趕到沼澤地裡去,並且——"沒等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媚蘭就擺脫韋德的手下了台階,提著寬闊的裙裾向那匹馬跑去了。思嘉匆匆一眼瞧見媚蘭那兩條瘦腿和平揚的裙裾和內褲,隨即發現她已經跨上馬鞍,兩隻腳垂掛在離馬鐙很高的地方擺盪著。她迅速拉緊韁繩,用腳後跟在馬肋上蹬了幾下,那騎馬正準備一躍而出,可這時她忽然把馬勒住,臉上露出非常驚慌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驚叫道,"啊,我的孩子!北方佬會把他殺了的!快把他給我呀!"她一手抓住鞍頭,準備跳下馬來,可這時思嘉厲聲喝住她。
「你走吧!你走吧!去趕那頭母牛吧!我會照料孩子的!
走吧,我叫你走!你以為我會讓他們把艾希禮的孩子抓走嗎?
你走吧!」
媚蘭絕望地回顧著,同時用腳後跟狠狠蹬著馬的兩肋,於是四隻馬蹄踢濺著碎石,沖牧場一溜煙奔去了。
思嘉暗想:「我從沒想到會看見媚蘭-漢密爾頓叉開兩腿騎上馬呢!"然後她走進屋裡。韋德緊跟在後面,一面哭泣,一面伸手去拉她飄蕩的裙子。她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階,看見蘇倫和卡琳兩人胳臂上挎著橡樹皮編的籃子向食品櫃走去,波克則有點粗手笨腳地抓住傑拉爾德的臂膀,拖著他往後面走廊上跑。傑拉爾德一路喃喃地抱怨著,像個孩子似的總想掙脫他的手跑開。
她在後院裡聽到嬤嬤的尖叫聲:「喂,百里茜!你鑽到屋底下去,給俺把那些豬崽轟出來!你明明知道俺太胖了,鑽不進那個格子門。迪爾茜,你來給我把這小壞蛋——"「把豬養在房子底下,我想這可是個好主意,沒人能偷它們,"思嘉心裡想,一面回自己房裡去。」啊,我何不在沼澤地給它們蓋個圈呢?"她拉開衣櫃頂上的抽屜,在衣服裡搜索了一會,找著了那個北方佬的錢包。她急忙從針線籃裡取出藏在那裡的鑽石戒指和耳墜,隨即塞進錢包裡。可是把錢包藏到哪裡好呢?床墊裡面?煙囪頂上?扔到井裡?或者揣在自己懷裡?不,決不能放在這個地方!錢包鼓鼓囊囊的,會從臉衣底下鼓起一大塊,要是北方佬看出來了,準會撕開她的衣服來搜呀!
「他們要是那樣,我就寧願死掉!"她憤怒地想。
樓下一片混亂。到處是奔忙的腳步聲和哭泣聲,思嘉即使暴躁極了,也還是希望媚蘭能在身邊,因為媚蘭的聲音那麼鎮靜,而且在她擊斃北方佬那天顯得那麼勇敢。媚蘭一人能頂上三個人。媚蘭—-媚蘭剛才說什麼來著?啊,是的,那嬰兒!
思嘉一把抓起錢包,跑過穿堂,向小博睡覺的房間奔去。
她把他從矮矮的搖床裡抱起來,這時他醒了,正一面揮舞著小拳頭一面迷迷糊糊地流涎水。
如今她聽見蘇倫在喊叫:「來呀,卡琳!來呀!我們裝夠了。啊,妹妹,快!「後院裡是一片尖叫聲和憤怒的抱怨聲。
思嘉跑到窗口,看見嬤嬤蹣跚著急匆匆地走過棉花地,兩個臂彎底下各夾著一隻小豬在拚命掙扎。她後面是波克,他也夾著兩隻小豬,同時推著傑拉爾德在一路奔跑。傑拉爾德踉踉蹌蹌地跨過一條條垅溝,手裡急匆匆地揮舞著枴杖。
思嘉倚在窗欞上喚道:「把母豬帶走!迪爾茜,叫百里茜把它轟出來。你們可以趕著它從地裡過嘛!"迪爾茜抬起頭來,她那青銅色的臉上顯得很為難了。她圍裙裡兜裡一堆銀餐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豬咬了百里茜,俺把它關在房子下面了。"「那也好,"思嘉心裡想。她連忙跑回房裡,趕緊把她從北方佬身上搜出來藏在房裡的金鐲子、別針、小相框和杯子一一取出來。可是藏到哪裡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著小博,一手抱著那只錢包和這些小玩意兒,她決定先把嬰兒放在床上。
嬰兒一離開她的臂彎就哇地哭了,這時她忽然想出來一個好主意來。要是將東西藏在嬰兒尿布裡,那不是最好的辦法嗎?她連忙把他翻了個身,拉其他的衣裳,把錢包塞進他後腰上的尿布底下。嬰兒經這麼一擺弄,放聲大哭起來,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兩條亂踢的腿包好,繫緊。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現在可以到沼澤地去了。"她一隻胳臂緊緊摟著哭叫的嬰兒,另一隻手抱著那些珠寶,迅速跑到樓下穿堂裡。可是她突然停下來,嚇得兩腿發軟。這屋裡多麼寂靜啊!靜得多麼可怕!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難道誰也沒等她一會兒?她並沒有意思叫他們全都先走,把她單獨留在這裡。這年月一個孤單的女人是什麼都可能碰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看見她那被遺忘的孩子蹲在欄杆旁邊,兩隻受驚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說話,可是喉嚨顫抖著說不出聲。
「站起來,韋德-漢普頓,"她立即命令說。"媽現在不能抱,你起來自己走。「他向她走過來,像只嚇壞了的小動物,然後緊緊抓住寬大的裙裾,把臉埋在裡面。她能感覺到他的兩隻小手在裙褶裡摸索她的腿。她開始下樓,但因韋德在後面拉著,每走一步都妨礙她,這時她厲聲喊道:「放開我,韋德,把手鬆開,自己走!「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緊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樓梯腳下,似乎樓下的一切都迎著她跑上來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愛的傢俱似乎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湧上她的喉嚨,但她極力抑制祝辦事房的門敞開著,那裡是愛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她還能看上一眼那只舊寫字檯的一角呢。那是飯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但食品還在盤子裡。地板上鋪著愛倫親手織染的舊地毯。羅畢拉德祖母的肖像掛在牆上,胸脯半袒著,頭髮堆得高高的,兩個鼻孔旁邊的紋路很深,使她臉上永遠浮出一絲高傲的冷笑。這裡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記憶的一部分,都與她身上那些扎根最深的東西緊緊地連在一起,而此刻它們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思嘉-奧哈拉!「「北方佬會把它們通通燒掉——通通燒掉啊!"現在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家了,今後除了從樹林蔭蔽下或沼澤地裡看看那包圍在煙霧中的高高煙囪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頂外,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我離不開你啊,"思嘉心裡念叨著,一面害怕得牙齒直打戰。"我離不開你。爸也不願意離開你。他告訴過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他燒死在裡面。那麼,就讓他們把我燒死在裡面吧。因為我也離不開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了。"下了這樣的決心,她的驚慌情緒反而減弱了些,現在只覺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懼都凝結了似的。這時他聽見從林蔭路上傳來雜沓的馬蹄聲,韁轡和馬嚼子的丁當聲,鏗鏗鏘鏘的軍刀磕碰聲;接著是一聲粗嘎的口令:「下馬!"她立即俯身囑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氣雖然急迫但卻溫柔得出奇。
「放開我,韋德,小寶貝!你趕快跑下樓,穿過後院,到沼澤地去。嬤嬤和媚蘭姑姑都在那裡。親愛的,趕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聽出她的聲調變了,這時思嘉一見他那眼神就嚇壞了,他活像一隻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禱。"千萬別讓他犯驚風症呀!
千萬——千萬不要在北方佬跟前這樣。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們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緊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說:「要像個大孩子了,韋德。他們只是一小伙該死的北方佬嘛!"於是,她下了樓梯,迎著他們走去。
謝爾曼的部隊從亞特蘭大穿過佐治亞中部向海濱挺進。
他們背後是濃煙滾滾的亞特蘭大廢墟,這個城市他們撤離時就一把火燒了。他們前面則是三百英里的領土,那裡除了少數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組成的鄉團之外是毫無抵禦能力的。
這裡是廣袤的沃野,上面散佈著許多農場,農場裡住著女人和孩子,年邁的老頭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寬的地帶擄掠燒殺,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毀於烈火,成百上千個家庭遭到蹂躪。但是,對於看著那些藍衣兵湧入前廳的思嘉來說,這不是一場全縣性的災難,而純粹是她個人的事,是針對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動。
她站在樓梯腳下,手裡抱著嬰兒;韋德緊緊靠在她身邊,把頭藏在她的裙褶裡,因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裡四處亂竄,從她身邊粗魯地擁擠著跑上樓,有的將傢俱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墊,從裡面搜尋貴重的東西。
他們在樓上把床墊和羽絨褥子撕開,開得整個穿堂裡羽絨紛飛,輕輕飄落到思嘉頭上。眼看著他們連拿搶,糟蹋破壞,她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裡,滿腔怒火不由得把剩餘的一點點恐懼也壓下去了。
指揮這一切的那個中士是個羅圈腿,頭髮灰白,嘴裡含著一大塊煙草。他頭一個走到思嘉跟前,隨隨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並且直截了當地說:「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吧,太太。"她忘記了那兩件本來想藏起來的小首飾,這時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羅畢拉德祖母發出一聲動人的冷笑,索性把它們扔在地上,接著便懷著幾乎是欣賞的心情看著他急忙撿起來的那副貪婪相。
「還要麻煩你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
思嘉把嬰兒更緊地夾在腋窩下,讓他臉朝她掙扎著啼哭起來。同時把那對石榴石耳墜子——傑拉爾德送給愛倫的結婚禮物——摘下來。接著又捋下查爾斯作為訂婚紀念給她的那只藍寶石戒指。
「就交給我吧,別扔在地上,"那個中士向她伸出兩手。
「那些狗雜種已經撈得夠多的了。你還有什麼?"他那雙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地打量著。
頃刻間思嘉幾乎暈過去了,她已經感覺到那兩隻粗魯的手伸進她懷裡,在摸索懷裡的帶子。
「全都在這裡了。我想,照你們的規矩還得把衣服脫下來吧?"「唔,我相信你的話,」那中士好心地說,然後啐口唾沫走開了。思嘉把嬰兒抱好,設法讓他安靜下來,並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錢包的地方。謝天謝地,媚蘭竟有一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有一塊尿布!
她聽見樓上到處是笨重的皮靴聲,那些傢俱被拖過來拖過去,像抗議似的吱嘎亂叫。瓷器和鏡子嘩嘩啦啦被打碎了,中間還夾雜著下流的咒罵,因為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了。院子裡也傳來高聲喊叫:「砍了它的頭!別讓它跑了!"同時聽見母雞絕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鴨叫聲和鵝叫聲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聲槍響,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這時一陣劇痛震撼著思嘉全身,因為她知道母豬被打死了。她丟下母豬不管,該死的百里茜,自顧自跑啦!但願那些小豬平安無事!但願家裡人都安全到達沼澤地!可是你沒法知道呀。
她靜靜地站在穿堂裡,眼看著周圍的大兵在喊叫咒罵,亂成一團。韋德還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覺到他緊挨著她時身子在索索發抖,可是她自己也沒法給他壯膽。她鼓不起勇氣來對北方佬說話,無論是祈求、抗議或者表示憤怒。她唯一要感謝上帝的是她兩條腿還有力量支撐著她,她的頭頸還能把腦袋高高地托著。不過當一小隊滿臉鬍鬚的人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笨拙地走下樓來,她看見其中有查爾斯的那把軍刀時,便不禁大聲喊叫起來。
那把軍刀是韋德的,是他從祖父和父親一代代傳下來的,後來思嘉又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授予這生日禮物時還舉行了小小的儀式,當時媚蘭哭了,她感到又驕傲又傷心,並吻著小韋德說他長大後一定要像父親和祖父那樣做個勇敢的軍人。小韋德也頗覺自豪,時常爬到桌上去看掛在牆上的這個紀念物,用小手輕輕撫摩它。思嘉對於她自己的東西給仇人和陌生人搶走還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貴紀念物就不行了。現在小韋德聽見她喊叫,便從她的裙裾裡探出頭來窺視,並鼓起勇氣邊哭泣邊說起話來。他伸出一隻手嚷道:」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隻手來,趕緊說。
「我不能,嘿?"那個拿軍刀的矮小騎兵厚顏無恥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這是墨西哥戰爭時期的軍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隊長,"她大聲喊著向那個中士求援,"請叫他還給我吧!"中士聽見有人叫他隊長,樂是升級了,便走上前來。
他說:「鮑勃,讓我瞧瞧這把刀。」
小個兒騎兵很不情願地把軍刀遞給他,說:「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手裡轉動了一下,又將刀柄舉起對著太陽光讀刀柄上刻的字:「'給威廉-漢密爾頓上校,紀念他的英勇戰功。參謀部敬贈。一八四七年於布埃納維斯塔。'"「呵,太太,我本人那時就在布埃納維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說。
「怎麼不是呢?我告訴你,那是一場激戰。我在這次戰爭中可從沒見過那樣激烈的戰鬥。那麼,這把軍刀是這個小娃娃的爺爺的了?"「是的。"「好,他可以留著,"中士說,他有了他包在手帕裡的那幾件珠寶首飾,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不過那刀柄是金的呀,"小個兒騎兵堅持不讓。
「我們把它留給她,好叫她記得我們,"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過軍刀,連"謝謝"也沒說一聲。她幹嗎因為退還了她自己的東西就要謝這些強盜呢?她緊緊地抱著軍刀,讓那小個兒騎兵繼續跟中士糾纏。
「我要留給這些該死的叛亂分子一點東西,老天爺作證,讓他們好記住我,」士兵最後大聲嚷著,因為中士生氣了,叫他滾蛋,也不許再頂嘴。他一路咒罵著向屋後走去,這時思嘉才鬆了口氣。他們誰也沒說要燒房子呢。他們沒有叫她離開,好讓他們放火。也許——也許——接著士兵們都從樓上和外面鬆鬆垮垮地回到穿堂裡。
「找到什麼沒有?"中士問。
「一頭豬,還有一些雞鴨。」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們看見的那個騎馬的野貓一定來報過信了,這就完了。"「保羅-裡維爾,怎麼樣?"「我看,這裡沒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點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們來了。咱們還是快走。"「你們挖掘過地下熏臘室沒有?他們一般把東西埋在那裡呢。"「沒有什麼熏臘室。」「黑人住的棚屋裡挖過了沒有?"「別的什麼也沒有。棚屋裡只有棉花,我們把它燒了。"思嘉一時間想起了在棉田里那些漫長的炎熱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兩肩磨得皮開肉綻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費了。
棉花全完了。
「你們家沒多少東西,說真的,太太,是不是?"「你們的部隊以前來過了,「思嘉冷冷地說。
「我們九月間來過這一帶,這是事實。"有個士兵說,一面在手裡轉動著一個什麼東西。"我忘記了。"思嘉看見他手裡拿的是愛倫的金頂針。這個閃閃發光的頂針她以前常常看見母親戴的。她睹物傷懷,想起母親纖細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頂針卻在這個陌生多繭的骯髒的手心裡,而且很快就會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個女人還會因為是掠奪來的物品而感到驕傲呢。
愛倫的頂針啊!
思嘉低下頭,免得讓敵人發現她在哭,這時淚水只能緩緩地往嬰兒頭上滴。她模糊地看見那些人朝門道走去,聽見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聲音在喊口令。他們動身走了,塔拉農場已經安全了,可是她仍在傷心地回憶愛倫,很難高興起來。
軍刀磕碰的聲音和馬蹄聲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兩腿發軟,儘管他們已沿著林蔭道漸漸走遠了,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掠奪品,衣服、毯子、雞鴨,還有那頭母豬。後來她聞到刺鼻的煙火味,才轉過身來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經過一陣緊張之後感到特別虛弱,幾乎挪不動身子了。從飯窗口望去,她看見濃煙還在緩緩地從黑人棚屋裡冒出來。棉花就在那裡被燒掉了。納稅的錢和維持他們一家度過這個嚴冬的衣食開支也化為烏有了。她沒有辦法,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以前見過棉花著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難撲滅的,不管你有多少人來救都無濟於事。謝天謝地,那棚屋區離正房還很遠,否則就糟了!謝天謝地,幸好今天沒有風,沒有把火星刮到農場屋頂上來!
她突然像根指針似的僵直地轉身,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從穿堂、過道一直向廚房望過去,廚房裡也在冒煙啊!
她把嬰兒隨手放在穿堂和廚房之間一個什麼地方,隨即又甩開韋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牆壁上。她衝進煙霧瀰漫的廚房,可立即退了回來,連聲咳嗽著,嗆得眼淚直流。接著,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衝了進去。
廚房裡黑乎乎的,儘管有個小窗口透進亮光,但煙霧太濃,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火焰的絲絲聲和辟啪聲。她一隻手遮著眼睛窺視了一下,只見地板上到處有細長的火苗在向牆壁撲去。原來有人把爐子裡燒著的木柴丟在地板上,乾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著火並到處燃燒起來了。
她衝出廚房向飯廳裡跑去,把那裡的一塊破地毯抓起來,弄得兩把椅子嘩啦啦翻倒在地上。
「我決不可能把它撲滅——決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幫忙就好了!塔拉農場完了——完了!啊,上帝!這就是那個小壞蛋干的,他說過他要留給我一點什麼,讓我好記住他呢!啊,我還不如讓他把軍刀拿走算了!"在穿堂過道裡,她從小韋德身邊經過,這孩子現在抱著那把軍刀躺在牆角里。他閉著眼睛,臉色顯得疲憊鬆弛,但卻異常地平靜。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們把他嚇死了!"她心裡一陣劇痛,但仍然從他身邊跑開,趕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經常放在廚房門口的過道裡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後憋足力氣提著它衝進黑煙滾滾的廚房,隨手關上了門。似乎過了很久,她在那裡搖晃著,咳嗽著,用地毯抽打著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頭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開來。有兩次她的長裙著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氣滅了。她聞見自己頭髮上愈來愈濃的焦臭味,因為頭髮已完全鬆散了,披在肩上。火焰總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過道蔓延,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躍,她早已精疲力竭,渾身癱軟,感到完全絕望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一股氣流湧入,火焰躥得更高。接著砰的一聲門又關了,思嘉從煙霧中隱約看見媚蘭在用雙腳踐踏火苗,同時拿著一件又黑又重的東西用力扑打。她看見她跌跌撞撞,聽見她連聲咳嗽。偶爾還能看見她蒼白而堅毅的面孔和冒著濃煙瞇得細細的眼睛,看見她舉起地毯抽打時那瘦小的身軀一俯一仰地扭動。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們兩人並肩戰鬥,極力掙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見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漸縮短了。這時媚蘭突然向她回過頭來驚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從她肩後猛拍了一陣。思嘉在一團濃煙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舒服地枕著媚蘭的大腿,躺在屋後走廊上,午後的太陽在她頭上暖和地照著。她的兩隻手、臉孔和肩膀都嚴重燒傷了。黑人住宅區還在繼續冒煙,把那些棚屋籠罩在濃濃的黑霧裡,周圍瀰漫著棉花燃燒的焦臭味。思嘉看見廚房裡還有一縷縷黑煙冒出來,便瘋狂地掙扎著想爬起來。
但是媚蘭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靜的聲音安慰她:「火已經熄了,好好躺著,親愛的。"她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
這時她聽見媚蘭的嬰兒在旁邊發出的咯咯聲和韋德清晰打嗝的聲音。原來他沒有死啊,感謝上帝!她睜開眼睛,仰望著媚蘭的面孔,只見她的卷髮燒焦了,臉上被煙弄得又黑又髒,可是眼睛卻神采奕奕,而且還在微笑呢。
「你像個黑人了,"思嘉低聲說,一面把頭懶懶地鑽進柔軟的枕頭裡。
「你像個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員呢,"媚蘭針鋒相對地說。
「你幹嗎那樣拍打我呀?」
「親愛的,因為你背上著火了。可我沒有想到你會暈過去,儘管天知道你今天實在累得夠嗆了……我一把那牲口趕到沼澤地安置好,就立即回來。想到你和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裡,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們傷害了你沒有?」「那倒沒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說,一面哼哼著想坐起來。枕著媚蘭的大腿雖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過他們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搶走了。我們家的一切都丟光了——唔,什麼好事讓你這麼高興?"「我們彼此沒有丟掉嘛,我們的孩子都安然無恙嘛,而且還有房子住,"媚蘭用輕快的口氣說,」要知道,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裡藏的什麼呀?"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個錢包來,她一時茫然地注視著,彷彿從來沒見過似的,接著便哈哈大笑,笑得那麼輕鬆,那麼暢快,一點也沒有失常的感覺。
「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呀!"她大聲喊道,一面緊緊摟住思嘉的脖子,連連地吻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氣的妹妹啊!"思嘉任憑她摟著,因為她實在太疲倦,掙扎不動了;因為媚蘭的誇獎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為剛才在煙霧瀰漫的廚房裡,她對這位小姑子產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種更親密的感情。
「我要為她這樣說,"她有些不情願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會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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