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從亞特蘭大回到塔拉已兩個星期,腳上的血泡已開始化膿,腳腫得沒法穿鞋,只能踮著腳跟蹣跚地行走。她瞧著腳尖上的痛處,一種絕望之情便在她心頭湧起。沒法找到醫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創傷那樣潰爛起來,就得等死了?儘管現在生活這樣艱難,可她還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誰來照管塔拉農場呀?
她剛回到家時,曾經希望傑拉爾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會主持家政,可是兩周以來這個希望逐漸幻滅了。現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樂意與否,這個農場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這雙毫無經驗的手去安排呢。因為傑拉爾德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夢中人似的,那麼毫不關心塔拉,那麼溫厚隨和。每當她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總是這樣回答:「你認為最好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女兒。"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說,"孩子,跟你媽商量呀。"他再也不會有什麼兩樣了,這個事實現在思嘉已經心安理得地承認,那就是說傑拉爾德將永遠等待愛倫,永遠注意傾聽有沒有她的動靜。他是在某個邊境地區,那兒時間靜止不動,而愛倫始終在隔壁房間裡等著他。他的生存的主發條已經在愛倫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魯莽和無窮的活力。愛倫是傑拉爾德-奧哈拉平生演出過的那場鬧劇的觀眾,現在台前的帷幕永遠降落了,腳燈熄了,觀眾也突然消失,而這個嚇呆了的老演員還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著別人給他提詞呢。
那天早晨屋子裡很安靜,因為除了思嘉、韋德和三個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澤地裡找母豬去了。就連傑拉爾德也來了點勁兒,一手扶著波克的肩膀,一手拿著繩子,在翻過的田地裡艱難地向那裡走去。蘇倫和卡琳哭了一陣睡著了,她們每天至少要來這麼兩次,因為一想起母親便感到悲傷,覺得自己孤苦無依,眼淚使簌簌地從深陷的兩腮上往下流。媚蘭那天頭一次支撐著上身靠在枕頭上,蓋著一條補過的床單夾在兩個嬰兒中間,一隻臂彎裡偎著一個淺黃色毛茸茸的頭,另一隻同樣溫柔地摟著一個黑色卷髮的小腦袋,那是迪爾茜的孩子。韋德坐在床腳邊,在聽一個童話故事。
對思嘉來說,塔拉的寂靜是難以忍受的,因為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從亞特蘭大回來那天一路經過的那些寂寞荒涼的地帶。母牛和小牛犢已很久沒出聲了。她臥室的窗外也沒有鳥雀啁啾,連那個在木蘭樹瑟瑟不停的樹葉中繁衍了好幾代的模仿鳥家族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過一把矯椅放在敞開的窗口一眺望著屋前的車道、大路那邊的草地和碧綠而空曠的牧常她把裙子擦過膝蓋,將下巴擱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尋思。她身邊地板上放著一桶井水,她不時把起泡的腳伸進水裡,一面皺著眉頭忍受那刺痛的感覺。
她心裡煩躁起來,下巴鑽進了臂彎裡。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氣的時候,這隻腳尖卻潰爛起來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豬的。為了把小豬一隻隻捉回來,他們已經花了一星期,現在又過了兩星期,可母豬還沒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們一起在沼澤地裡,她就會拿起繩索,高高捲起褲腳,很快把母豬套祝可是把母豬抓到以後——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麼樣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窩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後呢?生活還得過下去,食慾也不會減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連從鄰園子裡找來的那些蔬菜也所餘無幾了。他們必須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糝和大米,還有——啊,還有許許多多東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種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這些東西從哪兒來,她又怎麼買得起呢?
她已經偷偷看過傑拉爾德的口袋和錢櫃,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聯盟政府的債券和三千元聯盟的鈔票了。這大約夠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吧,她帶諷刺意味地想,因為現在聯盟的妻子已經一文不值啦。不過,即使她有錢,也能買到食物,她又怎麼把它拉回塔拉來呢?上帝為什麼讓那匹老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來的那個可憐的畜生還在,那也會使他們的生活大為改觀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慣於在大路對面牧場上尥蹶子的騾子,那些漂亮的用來駕車的高頭大馬,她自己那匹小騾馬,姑娘們的馬駒子,以及傑拉爾德的到處風馳雷動般飛奔的大公馬——啊,哪怕是倔強的騾子,只要它們還有一起留下來,該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緊——一旦她的腳好起來,她就要步行到瓊斯博羅去一趟。那將是她有生以來最遠的一次步行,不過她願意走著去。即使北方佬把那個城市完全燒燬了,她也一定要在那裡找到一個能教她怎樣弄到食物的人。這時韋德那張痛苦的小臉浮現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著他不愛吃山芋;他要一隻雞腿,一點米飯和肉湯呢。
前院裡燦爛的陽光彷彿忽然被雲翳遮住,樹影也模糊起來,思嘉眼裡已經淚汪汪的了。她緊緊抱著頭,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如今哭也沒有用。只有你身邊有個疼愛你的人,哭才有點意思。於是她伏在那裡使勁抿著眼皮不讓淚水掉下來,但這時忽然聽見得得的馬蹄聲,不免暗暗驚訝。不過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在過去兩星期裡,無論黑夜白天,就像覺得聽見了母親衣裙的悉卒聲那樣,她不時覺得聽見了什麼聲響,這已經不足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這也是每逢這種時刻都有的,她隨即便斷然告誡自己:「別犯傻了。"但是馬蹄聲很自然地緩慢下來,漸漸變成從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響著。這是一騎馬——塔爾頓家或方丹家的!她連忙抬起頭來看看。原來是個北方佬騎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簾後面,同時急忙從簾子的褶縫中窺探那人,心情十分緊張,呼吸急促,快要喘不過起來了。
他垂頭弓背坐在馬鞍上,是個強悍粗暴的傢伙,一臉蓬亂的黑鬍鬚披散在沒有鈕扣子的藍軍服上。他在陽光裡瞇著一雙小眼睛,從帽簷下冷冷地打量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把韁繩撂在拴馬樁上。這時思嘉突然痛苦地緩過氣來,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個北方佬,腰上挎著長筒手槍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單獨跟三個病人和幾個孩子在家裡呢!
他懶洋洋地從人行道上走來,一隻手放在手槍套上,兩隻小眼睛左顧右盼。這時思嘉心中象萬花筒般閃映著一幅幅雜亂的圖景,主要是皮蒂姑媽悄悄說過的關於壞人襲擊孤單婦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嚨呀,把病危的女人燒死在屋裡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種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面,都因北方佬緣故而緊緊聯在一起了。
她的頭一個恐懼的想法是躲到壁櫥裡去,或者鑽到床底下,或者從後面飛跑下樓,一路驚叫著奔向沼澤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著她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階,偷偷地進了過廳,她才知道已經逃不出去了。她嚇得渾身發抖,無法動彈,只聽見他在樓下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步子愈來愈響,愈來愈膽大,因為他發現屋裡一個人也沒有。現在他進了飯廳,眼看馬上要從飯廳出來,到廚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廚房,便彷彿有把刀子扎進她的心窩,頓時怒火萬丈,把恐懼都驅散得無影無蹤了。廚房啊!廚房的爐火正燉著兩鍋吃的,一鍋是蘋果,另一鍋是千辛萬苦從「十二橡樹」和麥金托什村園子裡弄來的各種菜蔬的大雜燴,這些儘管不一定夠兩個人吃,可是要給九個挨餓的人當午餐呢。
思嘉忍著飢餓等待別的人回來,已經好幾個小時,現在想到這個北方佬會一口氣吃光,難怪她氣得全身哆嗦了。
讓這些傢伙通通見鬼去吧!他們像蚯蟲般洗劫了塔拉,讓它只好慢慢地餓死,可現在又回來偷這點剩餘的東西。思嘉肚子裡飢腸轆轆,心想:憑上帝作證,這個北方佬休想再偷東西了!
她輕輕脫掉腳上的破鞋,光著腳匆匆向衣櫃走去,連腳尖上的腫痛也不覺得了。她悄悄地拉開最上面的那個抽屜,抓起那把她從亞特蘭大帶來的笨重手槍,這是查爾斯生前佩帶但從沒使用過的武器。她把手伸進那個掛在牆上軍刀下面的皮盒子裡摸了一會,拿出一粒火帽子彈來。她竭力鎮靜著把子彈裝進槍膛裡。接著,她躡手躡腳跑進樓上過廳,跑下樓梯,一手扶著欄杆定了定神,另一隻手抓住手槍緊緊貼在大腿後面的裙褶裡。
「誰在那裡?"一個帶鼻音的聲音喊道。這時她在樓梯當中站住,血脈在耳朵裡轟轟地跳,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那聲音在接著喊叫。
那個人站在飯廳裡面的門口,緊張地弓著身子,一手瞄著手槍,另一隻手拿著那個木針線盒,裡面裝滿了金頂針、金柄剪刀和金鑲小鑽石之類的東西。思嘉覺得兩條腿連膝蓋都冷了,可是怒火燒得她滿臉通紅。他手裡拿的是母親的針線盒呀!她真想大聲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這髒——"可是嚷不出聲來。她只能從樓梯欄杆上俯身凝視著他,望著他臉上那粗暴的緊張神色漸漸轉變為半輕蔑半討好的笑容。
「那麼這家裡有人了,"他說,把手槍塞回到皮套裡,一面走進飯廳,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們?就你一個人嗎。"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槍從欄杆上伸出去,瞄準他那滿是鬍鬚的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摸槍柄,這邊槍機已經扳動了。手槍的後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時砰地一聲槍響沖耳而來,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隨即那個北方佬撲通一聲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飯廳門裡,把傢俱都震動了。針線盒也從他手裡摔出來,盒裡的東西撒滿一地。思嘉幾乎下意識地跑到樓下,站在他旁邊,俯身看著他那張鬍鬚蓬蓬的臉,只見鼻子的地方有個血糊糊的小洞,兩隻瞪著的眼睛被火藥燒焦了。這時兩股鮮血還在發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來自他的臉上,另一股出自腦後,思嘉瞧著瞧著,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無疑問,她殺了一個人!
硝煙裊裊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她站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彷彿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的聲音和氣味,如她心臟擂鼓般的怦怦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裡一隻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強了。
她殺死了一個人。她,本來連打獵時都不愛靠近被追殺的動物,是一個連牲畜被宰殺時的哀號或羅網中野兔的尖叫聲不忍聽的姑娘。她意識遲鈍地思索著。殺人了!我沒有犯謀殺罪。啊,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她向地板上針線盒旁邊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來,心中湧起了一種冷靜而殘忍的喜悅。她簡直想用腳跟往他鼻子上那個張開的傷口踩幾下,並從她赤腳上沾染了鮮血那種暖乎乎的感覺中汲取難得的樂趣。她總算替塔拉農場——也替愛倫打出了復仇的一擊了。
樓上穿堂裡傳來急促踉蹌的腳步聲,接著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更加快了,但顯然是虛弱而艱難的。中間還夾雜著金屬的丁當聲。這時思嘉恢復了時間和現實的概念,她抬頭一看,看見媚蘭在樓梯頂上,身上只穿了件當睡衣的破襯衫,一隻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爾斯的那把軍刀而沉重地耷拉著。媚蘭把樓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藍軍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他旁邊那只針線盒,手裡握著長筒手槍,臉色灰白、光腳站在那裡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著思嘉,那張通常是溫柔的臉上閃爍著嚴峻而驕傲、讚許和喜悅的微笑,這和思嘉胸中那團火熱的混亂情緒正相匹配。
「怎麼——怎麼——她也像我一樣啊!她瞭解我這時的心情呢!"思嘉在長長的一段沉默中這樣想著,"她也會幹出同樣的事啊!"她渾身激動地仰望著那個脆弱的搖搖欲倒的姑娘,那個讓思嘉從沒好感,只有厭惡和輕蔑的姑娘。現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對艾希禮妻子的憎恨,心中湧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種從來不曾被什麼瑣屑情感觸發過的洞察力看見了,在媚蘭那輕柔的聲音和鴿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著一把銳利的無堅不入的鋼刃,同時感到媚蘭寧靜的血液中也同樣蘊藏著勇敢的旗幟和號角!
「思嘉!思嘉!"蘇倫和卡琳怯弱的尖叫聲從關著的房間裡傳出來,同時韋德在哭喊著"姑姑,姑姑!"媚蘭連忙用一個手指抿著嘴,一面把軍刀放在樓梯頂上,艱難地橫過樓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門推開。
「別害怕,姑娘們!"聽聲音她似乎興致很好。"你們大姐想把查爾斯的那支手槍擦擦,結果槍走火了,差點把她嚇死了!"……"好了,韋德-漢普頓,媽媽不過把你爸的手槍打了一響嘛!她也會讓你打的,等你長大些。」「多冷靜的一個撒謊家!"思嘉不由得欽佩地想。"我可不會這麼快就編出來埃可是,他們總會知道我幹了些什麼。幹嗎要說謊呢?"她又低頭看看那具屍體,不過因為怒火和驚駭都已經消失,現在只有滿懷厭惡的感覺,同時兩個膝蓋也因此戰慄起來了。這時媚蘭又掙扎著來到樓梯頂上,扶著欄杆,緊緊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樓來。
「回床上躺著去,傻瓜,你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蘭嚷著,可媚蘭還是艱難地走到了樓下穿堂裡。
「思嘉,"她小聲說,"我們得把他從這裡弄出去埋起來才行。他可能不是單獨一個人,要是旁的人發現他在這裡——"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穩了身子。
「他一定是單獨一人,"思嘉說。"我在樓上窗口沒看見有別人。他一定是個逃兵。」「即使他是單獨一人,也不能讓人知道。那些黑人會議論的,然後他們就會來抓你的。思嘉,我們一定得趕在那些去沼澤的人回來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蘭的極力主張和熱情催促下開始心動了,她苦苦思索起來。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園葡萄架底下的一個角落裡,那裡土很鬆,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麼把他弄去呢?」「我們倆每人抓住一隻腳,把他拖去,"媚蘭果斷地說。
思嘉雖然不怎麼贊成,可她對媚蘭卻越發敬佩了。
「我一個人來拖吧。你連隻貓也推不動呢。"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回床上躺著去,你這會害了自己的。別妄想給我幫忙了,否則我要親自把你背回樓上去。"媚蘭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理解的微笑。"你真可愛,思嘉。"她說著便在思嘉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當思嘉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她又繼續說:「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來擦地——擦這些髒東西,趁那幾個人還沒回來,不過思嘉——」「嗯?」「你說我們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嗎?他可能有些吃的東西呢。」「我看可以,"思嘉說,深恨自己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來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聲說,一面掏出一個用破布捲好的鼓鼓囊囊的錢包來。"媚蘭——媚蘭,我想這裡面全是錢呢!"媚蘭默不作聲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著牆壁一動不動。
「你看,"她顫抖著說,"我覺得有點發軟了。"思嘉把那塊破布撕掉,兩手哆嗦著打開皮夾子。
「你瞧,媚蘭——你瞧呀!」
媚蘭看了目的地,覺得眼睛發脹。那是一大堆亂成一團的鈔票,聯盟的和聯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間夾著三枚閃閃發光的金幣,一枚十美元和兩枚五美元的。
「暫時別去數了,"媚蘭看見思嘉動手數那些鈔票,便這樣說。"我們沒時間——」「難道你不明白,媚蘭,這些錢就意味著我們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親愛的,我明白,不過現在沒有時間。我就去拿那個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思嘉很不願意放下錢包。一幅燦爛的遠景就在她眼前擺著——現金,北方佬的馬,食物!上帝畢竟不虧待我們,儘管他採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總算在救助我們了。她坐在那裡凝望著錢包笑個不停,結果媚蘭只得索性把錢包從她手裡奪了過來。
「快!」
褲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截蠟燭、一把小折刀、一小塊板煙和一團繩錢。媚蘭從背包裡取出一包咖啡,她貪饞地聞了聞,彷彿是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接著取出一袋硬餅乾,一張嵌在鑲珍珠的金框裡的小女孩相片,看到這相片時她的臉色變了。還有一枚石榴別針、兩隻很粗的帶細鏈條的金鐲子、一隻金頂針,一隻小銀杯、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刀、一隻鑽石戒指和一副吊著鑽石的耳環,這鑽石連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顆超過了一克拉。
「一個賊!"媚蘭小聲說,不由得從那屍體旁後退了兩步。
「思嘉,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偷來的!」
「當然嘍,"思嘉說。"他到這裡來也是想偷我們的東西呢。」「幸虧你把他打死了,"媚蘭溫柔的眼睛嚴峻起來,"現在趕快,親愛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彎下身子,抓住那具屍體腳上的靴子,使勁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麼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實在太小了。也許她根本拖不動他?於是她轉過身去,面對著屍體,兩隻手各抓起一隻靴子夾在兩腋下,拚命往前拖。那屍體果然移動了,但又突然停下來,原來在興奮時她把那只腫痛的腳全給忘了,如今卻一陣劇痛襲來,使她不得不改換姿勢,把重心放在腳後跟上,咬著牙一步步挪動。就這樣拖著,掙扎著,累得滿頭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裡,身後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跡。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過後院,我們就隱瞞不往了,"她氣喘吁吁地說。"媚蘭,把你的襯衣脫下來,我要把他的頭包上,堵住那個傷口。"媚蘭蒼白的臉陡地緋紅了。
「別傻了,我不會瞧你的,"思嘉說。"我要是穿了襯裙或內褲,也會脫下來的。媚蘭背靠牆壁蹲下,將那件破舊的亞麻布襯衣從身上脫下來,悄悄扔給思嘉,然後雙臂交抱著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謝上帝,好在我還沒羞怯到這個地步,"思嘉心想,同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了媚蘭那十分尷尬的模樣。於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張血污的臉包起來。
歪歪倒倒掙扎了好一陣,她才把具屍體從穿堂拖到了後面走廊上,然後停下來,用手背擦掉額上的汗珠,回頭看看媚蘭,只見她靠牆根坐在那裡,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裸露的乳房。媚蘭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這裡就惱火了,正是因為這種過分拘謹的作風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因為畢竟——畢竟,媚蘭在分娩後不久就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並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著支持她來了。這裡表現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並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裡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的那樣。這種捉摸不著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只不過勉強表示讚賞罷了。
「回床上躺著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讓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擦洗這些髒東西吧。」「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面皺著眉頭看看那攤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裡,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別處跑來的。"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一面摀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台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鬥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歷。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裡。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籐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後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復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他們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穴裡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幹不出這種事來呢。年紀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丁丁噹噹的耳附子,看起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嚇成什麼樣子埃"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我想我回來以後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幹不出來的。"以後,凡是遇到什麼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裡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幹得了。"她並非有意識地這樣想,而是一種隱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確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那是她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的菜地裡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裡發生的事了。自從她回家以後,她心裡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裡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別的人家都給燒光了?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裡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瞭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麼壞,瞭解了總比整天納悶要好一些。於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裡。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復了,可現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了。她一隻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鐙裡,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經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裡,似乎還跟過去一樣。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裡出來叫嚷著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裡感到又溫暖又喜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後,思嘉便覺得周圍有點冷淡了。原來北方佬並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裡離大路比較遠。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只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干家務的女僕,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莊子裡已沒有男人,只有薩莉的小男孩喬,可他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呢。這所大房子裡只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他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思嘉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於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內心的不安吧。這位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精神和經驗上有一種共同之處把她們聯繫在一起了。她們三個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裡都忍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隱隱流露出來。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中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後少奶奶也當了寡婦。至於另兩個小伙子,亞歷克斯和托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弗吉尼亞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著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儘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蚤一樣,"老太太說著,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裡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裡亞特蘭大的什麼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我們什麼也不瞭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子,"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我們這裡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除了聽說謝爾曼終於佔領了城市,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唔,他到底佔著了。那他現在怎麼樣?仗打到了哪裡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瞭解什麼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這裡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瓊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一點消息,否則什麼也不知道。據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只能自己去判斷了。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子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啊,我多麼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脫不了身。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不過的確,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裡呢。」「可不是?那是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裡來,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別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接著,那天夜裡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什麼呀?」「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這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說,她將下巴頦兒擱在枴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子。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上很遠的田里,這能派什麼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著說了一遍,然後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什麼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彷彿老太太要她幹什麼壞事。"像個干田間活的?像斯萊特裡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子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候徹底破產了,我就甘願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幹活,也干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看親子我還真得做呀。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面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啦。」「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裡說這種話,彷彿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麼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裡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薩莉開始這樣說。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妻子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瑟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麼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嘛,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他們怎麼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子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瑟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弗吉尼亞軍隊裡!凱瑟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房子寧願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後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面,沒有自尊心,只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麼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幾個字,甚至只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聲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這次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閘門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面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裡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婦女中還很少有人像愛倫那樣受到她的讚賞呢。老太太特別鍾愛愛倫。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爭結束後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子燒掉,理由是蘇倫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麼這兩個女孩子現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倫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愛聽這種話,別說了!如果那樣,還要鄰居幹什麼?」「你真是太好了,我怎麼能——不過我得走了。家裡的人會為我著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來。
「你們倆留在這裡,"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面推著思嘉到後面走廊去。"我要跟這孩子說句悄悄話。思嘉,扶我下台階去。"少奶奶和薩莉跟思嘉說了聲再見,並答應很快就去看她。
她們十分詫異,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說些什麼。這一點,除非她自己透露,她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年老的太太們總是這樣古怪,少奶奶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都回頭干自己的縫紉活去了。
思嘉一隻手抓著韁轡站在那裡,心中納悶不知老太太要說佬。
「現在,"老太太盯著思嘉的臉孔嚴肅地說,"你還隱瞞著什麼呢?塔拉到底怎麼樣了?」思嘉抬頭注視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淚把真相說出來了。因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誰都不敢哭的。
「母親死了,"思嘉低沉地說。
這時那只握著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緊,使她覺得痛了,同時老太太那又黃又皺的眼皮在迅速眨動著。
「是北方佬殺了她?」
「她是得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別去想這些了,"老太太嚴厲的口吻說,思嘉見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麼你爸呢?」「爸已經——爸已經不正常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那震動——他顯得很奇怪——他不怎麼——」「不要說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明了,思嘉頓感輕鬆,如釋重負。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說,"他心理失常了。他顯得暈暈乎乎,似乎連母親去世也不記得了。唔,老太太,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裡耐心等待著母親,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母親已經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時側耳傾聽有沒有母親的動靜時,常常會突然跳起來,笨拙地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他才拖著兩條腿走回家來,淚流滿面地反反覆覆說:'凱蒂-思嘉,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親死了,'彷彿我才頭一次又聽到這個消息。
其實我早就聽厭了,都忍不住要驚叫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她,便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她正在棚屋區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這時他焦躁起來,因為她是經常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的。於是,你就很難讓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還在家呢!爸就像個孩子。啊,我想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需要請個大夫瞧瞧。她產了那個嬰兒之後一直沒有恢復過來,本來應當——」「媚蘭——嬰兒?她跟你們在一起?」「是的。」「媚蘭跟你們在一起幹什麼?她幹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在梅肯?儘管她是查爾斯的妹妹。我從不認為你會怎麼喜歡她,小姐,那麼,跟我談談這件事吧。」「老太太。說起來話長,你不要回到屋裡去,好坐下來細談?」「我能站嘛,"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面講你這段故事,他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為自己感到遺憾。好,我們就談吧。"思嘉從圍城和媚蘭的懷孕開始講起,最初還有點支支吾吾,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睛不放鬆的注視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出口了。所有情節都記起來了,如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熱天,恐懼時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人死馬,飢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燒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只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經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意識到什麼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老太太說話。接下來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以致她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這絕望的處境。
最後老太太才開了口,那聲調是溫和的,比思嘉聽過她對任何人說的都溫和得多。
「對於女人來說,孩子,要對付一個比可能遇到的還要壞的處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為她一旦對付了最壞的處境,以後就什麼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麼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剛才的說的——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碰上了克裡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後——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法逃到灌木林裡躲起來,躺在那裡看見我們的房子被放火焚燒,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和姐妹的頭皮。可我只能躺著,祈禱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來。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面,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殺害了。接著又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鷹頭斧子砍她的腦蓋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可不躺在那裡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它在大約三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間穿過沼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裡之後,他們還以為我發瘋了呢。……我就是在那裡碰見方丹大夫的。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什麼事或什麼人也沒有怕過,因為我已經見識過可能碰到的最壞情況了。而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大量的幸福,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是有點不怎麼正常的……思嘉,你還是應當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珍愛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彷彿默默地站在那裡回顧半個世紀思嘉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瞭解她,也許還會給她指出某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她卻一味談起你還沒有出生時的往事來了。這種事情誰會感興趣呢?思嘉真後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全部告訴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們他們會惦記你了,"她突然這樣說。"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趕著車子來……也不要以為你自己能放下擔子。我很清楚,因為你就是放不下嘛。"那年深秋季節一直持續到11月,而溫暖天氣對於在塔拉的人來說是很舒適的。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他們現在有了一騎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們早餐時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蘋果干,甚至有一次過節還吃了烤雞呢。那頭老母豬也終於抓到了,現在和它的那窩小豬被關在屋基底下的豬圈裡,正高興地嘟囔呢。有時豬大聲尖叫,鬧得屋裡的人沒法說話,不過這聲音聽起來也是滿愉快的。這意味著冷天和宰豬季節一到,白人就有新鮮豬肉,黑人也有豬下水好吃了,同時還意味著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訪方丹家以後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還有鄰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們的舊居都安然無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實階段所經受的損失和孤獨感驅散了。方丹和塔爾頓兩家的農場都不在軍隊必經的地區,他們又很慷慨,把家裡僅有的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她。按照這個縣的傳統習慣,鄰居們應當彼此幫助,因此他們不要思嘉一分錢,說她自己也會那樣做的,還說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後,再償還也可以。
思嘉現在有食物養家了,而且還有一騎馬,還有從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錢和珠寶。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發波克到南邊去買,那是很冒險的事,因為無論北方佬還是聯盟軍隊都可能把馬擄去。不過,她至少已有錢買衣服,有馬和車子可以外出了。也許波克去辦這件事不一定會被抓吧。總之,最苦的時期已經熬過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來,就感謝上帝給了她一個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陽,因為每一個好天氣都可以推遲那必然到來的寒冷季節,那時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進原先奴隸們住的棚屋,那是農場剩下的唯一貯藏處。田里的棉花實際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計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滿了。
儘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評過。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讓她這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農場的女主人,親自下大田去勞動,這畢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樣,不就把她擺在跟蓬頭散髮的斯萊特裡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嗎?她的打算是讓黑人干田間活,她和幾位正在恢復健康的姑娘干家務,但這裡碰到了一種等級制情緒的反抗,這情緒比她自己的還要強呢。波克、嬤嬤和百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幹活,便大聲嚷嚷起來。他們反覆強調自己是干家務的黑人,不是干田間活的。特別是嬤嬤,她激憤地宣稱她連院子裡的活也從沒幹過。她出生在羅畢拉德家族的大宅裡,而不是在奴隸的棚屋裡;她是在老夫人臥裡長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腳邊的一張褥墊上。唯有迪爾茜什麼也不說,並且瞪著眼睛狠狠盯住百里茜,叫這個小傢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們的抗議,把他們通通趕到棉田里去。不過嬤嬤和波克動作那麼慢,又不停地唉聲歎氣,結果思嘉只得叫嬤嬤回到廚房做飯,叫波克到林子裡捉野兔和負鼠,到河邊釣魚。看來摘棉花有點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獵和釣魚就不同了。
接著,思嘉將兩個妹妹和媚蘭也安排到田里幹活,可效果同樣不好。媚蘭把棉花摘得又快又乾淨,很樂意在大太陽下幹了一個小時,可隨即不聲不響地暈倒了,於是只得臥床休息一周。蘇倫悶悶不樂,熱淚盈眶,也假裝暈倒在田里,但思嘉往她臉上澆了一葫蘆涼水後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惡貓似的啐起唾沫來。最後她乾脆拒絕不去了。
「你不能強迫我。我就不願意跟黑人一樣在田里幹活嘛!
要是我們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麼辦呢?要是——要是讓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親知道——」「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親,蘇倫-奧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聲喝道。"母親幹起活來比這裡的哪個黑人都辛苦,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千金小姐?」「她沒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強迫我去幹。我要到爸那裡去告你,他不會讓我幹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們這些事打擾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氣,又怕父親傷心,真是狼狽透了。
「我來幫你做吧,姐姐,"卡琳溫順地插嘴說。"她還沒有完全好,也不該出門曬太陽呢。我會把蘇倫和我自己的活都幹完的。"思嘉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小乖乖,"但她瞧著這位小妹妹又發起愁來。卡琳一直很嬌嫩,以前像果園裡春風吹開的花朵般白裡透紅,可現在紅暈已經消失,只不過那張沉思可愛的臉上還流露著花一般的品性。她自從在病中恢復知覺時發現母親去世以後,就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有點心神不定。她發現周圍的環境已完全改變,思嘉像個碎嘴嬤嬤似的,不停地勞動已成為新的生活規律了。像卡琳這樣天性嬌弱的人,是很難適應這些變化的。她簡直不理解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只像個夢遊人似的走來走去,做著分配給她做的事情。她看來很脆弱,實際上也是這樣,但她同時又隨和,聽話,樂於幫助別人。她要麼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麼就拿起念珠,嘴裡唸唸有詞地為她母親和布倫特-塔爾頓祈禱。
思嘉從沒想到卡琳會對布倫特的死這樣傷心不已。這樣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還是那個"小妹妹",還那麼幼小,不可能有一樁真正嚴肅的戀愛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陽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來,兩隻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個能把蘇倫的精力和體力跟卡琳的溫柔品性結合起來的妹妹埃因為卡琳摘得又賣力又認真,可是勞動一個小時之後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蘇倫)實際上身體還沒有全好,還不宜做這種活兒,結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現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勞動的只有迪爾茜和百里茜母女倆了。百里茜懶懶散散、時緊時慢地摘著,不斷地抱怨腳痛背痛,還說肚子也有毛病,渾身都癱了,等等,直到她母親拿起棉花稈抽她,她才尖叫幾聲了事。這以後她可以稍稍好一點,同時故意離得遠遠的,叫她母親再也打不著她。
迪爾茜不知疲倦、默默無言地幹著,像一架機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覺得迪爾茜十分可貴,就好比是金子鑄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爾茜,等到將來又過好日子了,我決不忘記你這樣辛辛苦苦勞動。」她真誠地說。
這個青銅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樣,她受到誇獎時既不高興得咧嘴微笑,也不興奮得渾身哆嗦。她只把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轉向思嘉,並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太太。不過傑拉爾德先生和愛倫小姐都對俺很好。傑拉爾德先生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了過來,省得俺惦記她,這俺總不能忘記嘛。俺是個帶印第安血統的人,印第安人對那些待他們好的人是不會忘記的。俺就擔心俺的百里茜。她真沒用埃像她爸一樣,看樣子純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認真。"儘管思嘉請人幫著摘棉花碰到困難,儘管她自己勞動時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點點從田里搬進了棚屋,她的熱情也就越來越高了,棉花這東西總能給人一種可靠和穩定的感覺。塔拉農場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個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個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會從這些紅土壤的田地裡復興起來。
當然,她收穫的這點棉花不算多,可還是有些用處。這會換來一小筆聯盟政府的鈔票,因此可以幫助她把北方佬錢包中的那些聯邦貨幣和金幣留下來,等以後需要時再用。明年春天她要設法讓聯盟政府把他們徵用的大個子薩姆和其他干田間活的黑人放回來;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錢向鄰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將要播種啊,播種……想到這裡,她把累彎了的腰背挺得筆直,眺望著正在變為褐色的深秋原野,彷彿看見明年的莊稼已經茁壯地、碧綠地一畝接一畝綿延在那裡了。
明年春天啊!也許到明年春天戰爭已經結束,好日子又回來了。日子總會好過些。無論聯盟方面是勝是敗,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雙方軍隊不彼此襲擊,不管你怎樣都行。
戰爭一結束,就可以靠一個農場老老實實過日子。啊,只要戰爭結束就好了!那時人們就可以種莊稼,就會有相當的把握取得收穫了。
現在有希望了。戰爭總不會永遠打下去。思嘉有了一點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騎馬,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是的,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天涯在線書庫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