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說過:夢只是一種道具。他說話的時候,喜歡把右邊的嘴角向下撇,形成幾道細細的紋路,因而整個臉龐變得生動起來。末了,他生怕我不明白又補充說:夢其實是現實和虛幻之間的媒介,也就是說,活著就是不停的做夢。
這是1998年年底的事,我們在那年過從甚密。他經常把自己做過的希奇古怪的夢講出來與我分享。我記得他從前的樣子,總是把稀疏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面容疲憊,一雙眼睛似乎從未真正張開過。他說一口非標准普通話,帶著濃重的豫東口音,比如他時常把一塊五說成一塊半。這讓他在朋友圈子裡吃不開。如果他不說普通話我們尚能接受,但我們受不了他怪裡怪氣的口音。特別是韓非,少不了挖苦他,韓非一向以挖苦別人著稱,他的尖刻與韓愈的口音一樣讓人受不了。
韓愈在說開場白前喜歡撓後腦勺,他的開場白與他的性格一致,簡單明了。他說:我昨天做了個夢。接著,韓非模仿他的豫東口音也說了一遍,引得我們轟然大笑。但韓愈顯然並不在乎,也許他在乎只是涵養要比我們這些人好得多。他等我們笑完了笑夠了繼續面不改色的往下說。
我先是夢見一間屋子,門口種著夾竹桃,枝頭開滿粉紅的花朵。門像是楠木打制而成漆黑厚重,門上有一對黃色的門環。當然夢裡應該是沒有顏色的,所以對顏色的妄想只是我的感覺罷了。我走過去輕叩門環良久卻無人應答。後來我發現門其實是開著的,我疑惑剛才出現了幻覺,門既然是開著的,就說明屋裡有人。我扯著嗓子喊了幾聲,聲音在空氣裡浮動著漾成一圈圈的波紋擴散開去。屋裡很安靜,對面是一張陳舊起毛的皮革沙發,上面擺了一只布娃娃。我猶豫著走過去拿起布娃娃,它竟然“哇”的一聲哭起來。我被嚇了一跳,可我又想這下好了,主人該出現了。
後來我徑直走進裡屋,這種感覺很奇妙,我並不是走著進去的而是飄進去的。屋內光線昏暗,適應了幾秒鍾才緩過勁。一張大床上兩個裸體人重疊在一起。長發是女短發是男,白色是女黑色是男,他們顯然在做某種運動。女的仰躺在床上,頭發傾斜成瀑布攤在枕頭上,我注意到她右邊乳房上有一顆西服紐扣大小的黑痣隨著運動的節奏晃動不息。此後她的面目已經模糊了,能夠回憶起來的僅僅是那顆難看的黑痣。不知為什麼,我覺得黑痣長在潔白的乳房上非常難看,甚至有一種淫褻邪惡的味道。那個男人跪在女人兩腿中間,不言而喻他們通過一種東西連接在一起,好象一棵古樹和纏繞其上的青籐。
說到這裡,韓愈略微做了停頓,把左手舉到眉毛上方,象是要撫摩自己稀疏的頭發又象在空氣中抓住某種看不見的物質。我猜測他只是在抑制激動的情緒。這時韓非插嘴說:韓愈,你是不是想女朋友了,怎麼淨做些無聊的春夢?韓愈瞥了他一眼沒搭腔,他把左手放回左腿上,繼續用沙啞的嗓音講述著。
那個男人皮膚象煤礦工人一樣黝黑,大腿上長滿粗硬的汗毛,和女人如銀子一般潔白的皮膚映襯構成一道難以言說圖畫。他們沒有發現我,也許我本來就是空氣一樣的存在卻看不見的物質。非常奇妙,即使現在想來也是清晰逼真的景象。他們都皺著眉頭,表情有點扭曲,似乎痛苦又象是享受。忽然,男人的加快了沖刺的頻率,女人張大嘴巴叫出聲來。他們象兩堆爛泥灘在一起,是的,象爛泥巴。我等了一會兒,男人從女人身上滾開。他轉過臉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驚呆了,那個男人的臉和我一模一樣。
他意味深長的盯著我,似乎想從我這裡獲得答案。我思考片刻說:“韓愈,你是不是有點神經衰弱?當然依照我的觀點看,夢裡的事是當不得真的。常人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未必正確。我想也許你和女朋友分開的時間太久了一點,找不到緩解情欲的出處,不過你可以分散一下精力,把情欲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面去。”。
他露出失望的表情,緩緩的搖頭說不是這樣的,你可能只說對了十分之一不到。
趁我們沒注意,韓非脫了鞋把腳翹在茶幾上,用挖苦的語氣說:韓愈,你本來就是個色情狂,現在又成了個妄想狂,簡直是無可救藥了。我給你個建議,晚上去京八路賣黃色影碟的地方買幾張毛片兒回家看看,順便打打手槍,包你馬上就好。說完,他得意的哈哈笑起來。
韓愈皺了皺鼻子避開韓非的話題說:韓非,你太沒公德了,腳丫這麼臭還好意思放到茶幾上。我也應和說:韓非,快把腳放回去,大冬天的不怕把蒼蠅招徠。
韓非看我們不樂意,只好把腳放進鞋子,然後用懶洋洋的腔調說:韓愈,我還有個招幫你,不過一會你得請我們吃涮羊肉。多久沒吃涮羊肉了,肚子裡的蛔蟲都叫喚了。
* * * * *
這年冬天好大雪。
天放晴後城市又重新露出骯髒的本質。一堆堆積雪被陽光融化成烏黑的雪水肆意流淌,我們在雪水中跳躍行走有如一只只臃腫的蛤蟆。即便小心,褲腳仍難免被髒水污染。韓非鼓著腮幫子罵著倒霉的天氣,我注意他穿了一條嶄新的暗赭色長褲,瘦肖的小臉凍得通紅。
“韓愈,今天有什麼夢好講?”韓非邊搓手在嘴邊哈氣邊問,他似乎把韓愈說夢當做每天的樂事,如若不拿來冷嘲熱諷必不甘心。
我說:“韓非,別無聊了,說點別的不好嗎?難得今天韓愈請客吃飯。”。
韓愈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我,慢條斯理的說:“剛才咱們經過煙草局門口,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不過不是夢,如果你想聽就先喝半杯酒。”。
沒等韓非回話,有個女服務員端來一盤豆腐不小心灑在韓非身上,他一下子蹦了起來,漲紅了臉惡狠狠的說:“沒長眼睛呀?怎麼搞的?”女服務員的臉一下變得通紅,她低聲下氣的說:“先生,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幫你洗洗吧。”。
“怎麼洗,你總不能讓我不穿褲子吃飯吧?把你們老板叫來!”
我覺得女服務員有點可憐,就說韓非算了,人家掙錢也不容易,況且她是不小心,等下叫她敬你杯酒你看怎麼樣?
韓愈也幫著打圓場,說韓非你這麼個大男人怎麼難為個小姑娘。
說著,他把自己面前的酒杯端起來遞給女服務員,示意她過去敬酒。
女服務員有點為難,她說我不會喝酒,大哥求求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吧。
可能韓非覺得挽回了一點面子,他揮揮手說算了,算我倒霉你出去忙吧。他低頭喝了會兒悶酒,好象忽然想起什麼說:“韓愈,你剛才說想起一件什麼事?”。
韓愈問:“什麼什麼事?哦,我想起來了。剛才經過煙草局門口時,我發現他們的大樓翻新了,外面的圍牆也扒掉重新壘了。我說的事就和煙草局有關,和我的記憶有關,但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有相同的記憶。”。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種牌子的香煙叫“清涼台”,我記得殼子是灰色的暗紋,上面的圖案是一個八角涼亭,也可能是四角的。我還記得那種煙沒有過濾嘴,抽起來不太沖,有股非常清涼的薄荷味。
這當兒,韓非又不和適意的唱著反凋:“不對,我抽過那種煙,殼子上的圖案你說的沒錯,但煙味很臭,象帝國炮的味道,抽完之後滿嘴臭氣得趕緊刷牙。”。
韓愈沒理他,淺淺的飲口酒自顧自說著:“我那時不會抽煙,但我很羨慕別的抽煙的孩子,我沒有他們的勇氣。在那會兒,一個男孩抽煙與否標志了他是不是已經成熟。一般來說,只有抽煙的孩子才敢交女朋友,才敢和別人打架。所以等我過了十八歲就迫不及待變成了一只老煙槍。在我們街坊,有一幫很野的孩子。他們經常曠課逃學,經常和別人打架,經常站在學校門口擋放學的女生和他們交朋友。我家管的嚴,我不敢跟他們一樣,但我心裡的羨慕是不用言表的。父母怕我學壞是絕對不讓我跟他們一起玩的,因此小時侯我非常孤獨。不過,我恰好認識其中的兩個孩子。這裡我不提他們的名字了,因為一個在前年嚴打判了無期,另一個早就死於非命。我姑且叫他們A和B。”。
那會兒剛實行“夏時制”,中午一般要午休,我也不例外。這天中午父母都上班去了我剛好睡過了點,等我醒過來才發現已經過了兩點半,我忐忑不安匆忙往學校趕,心裡一個勁後悔生怕老師訓我。經過煙草公司門前,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把腳支在馬路沿上,看見A在一堆冬青樹後面招手叫我過去。我納悶他叫我干嗎?雖然我們認識但他一向不搭理我們這些好學生的。帶著疑惑走過去,我才發現B也在。他們在煙草公司的圍牆下蹲著,背後有一個洞,恰好能爬過一個人。A說叫我幫忙望風,他們弄點東西出來,要是有人來了就唱歌當信號。我怕極了,之前我從沒做過冒險事。我相信在望風的時候臉一定是煞白煞白的。當然我也想到了拒絕,可不知道為什麼沒好意思說出口。就這樣,他們象兩只靈活的耗子悄悄從洞口爬進去,我則像傻子似的站在冬青樹前。期間,有幾個行人路過,我馬上唱起了歌。亂七八糟唱的什麼都有,只要能想到的統統唱了一便。我覺得時間過的可真慢,也許他們只進去了五分鍾,我卻象等待了半個世紀那麼漫長。後來他們爬出來了,還拖著一只大紙箱,不用說是滿滿一箱子煙。A和B把成條的香煙塞進書包,還在我的書包裡放了一條。我推辭說不要。A瞪著眼睛說:“怎麼?看不起我們呀。”我說不是,我其實不抽煙的。他笑了笑,拍著我的肩膀說,“學學不就會了,干得不賴,你走吧。”我揣著那條煙好象揣了一枚定時炸彈,在路上一直考慮怎麼把煙處理掉。我想扔了又擔心路人懷疑,我想到學校後扔進廁所或者交給老師就說路上揀的。不過這些想法都沒有附注行動。在班上我對老師撒謊說頭疼去醫院看病所以遲到,老師對好學生的信任放過了我。之後我熬過難受的兩個半小時直到放學。實際上回家的路上我還是有機會把香煙扔進垃圾箱的,可我並沒有這麼做,我在小賣部買了一盒火柴,又在公園的小樹林裡撕開煙盒,貪婪的抽完半盒香煙,就是這個叫“清涼台”的香煙。我把剩下的煙帶回家交給父親,我又一次撒謊說是在路上揀的。父親沒有深究而是思索片刻把煙放進了廚櫃。
“就這些?沒了嗎?”韓非有點好奇問道。
當然還沒結束。韓愈似笑非笑的說:第三天父親把我打了一頓,因為他當天抽了一支“清涼台”,他很不走運,一只煙卷裡不知誰放了鞭炮,他被炸傷了嘴。
* * * *
現在我可以肯定的說1999年是無聊的一年。我在這年准備把去年的生活重溫一便。但我不得不說,重溫往事是一件愚蠢而不可企及的事。
由於韓愈在年初的意外事故中變成了植物人,韓非則遠走他鄉杳無音訊,我只好獨自一人沉浸在無聊寂寞的時光中。除了上班,我把剩余的時間花費在釣魚打麻將和做白日夢上。我成了一名狂熱的業余釣魚選手,一個賭徒和一個標准的白日夢患者。
春節前夕,韓愈和我在一次酒宴後分手,他晃著腦袋,腳下象踩了棉花並且劃著圓圈踉踉蹌蹌消失在街角的路燈下面,我回頭看見他最後揮手的姿勢凝結成一種固體狀態。而現在他生不如死,在病床上逐漸干枯成朽木,靠流質和母親的眼淚滋養剩余的歲月。
在他剛剛躺在病床上時,我曾組織朋友們去看他,我們安慰他的母親,我們或許還開了玩笑,我覺得一切都那麼不真實。他安靜的躺著,柔軟稀疏的頭發和安詳的面容使我感覺這僅僅是一場惡作劇。我幻想他隨時會從床上跳起來,繼續用他嘶啞的嗓子講述那些希奇古怪的夢。我問醫生他什麼時候能醒過來。醫生搖著頭說不知道。“他腦部受了擊打震蕩,生命暫時沒有危險,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他會和你一樣活蹦亂跳。也許一輩子就這樣躺下去。”我問韓愈的母親到底怎麼回事。顯然,她並不清楚,顯然,她很堅強。她用平靜的語氣告訴我韓愈被發現時就已經昏迷了,“他的前額有一個疙瘩,好象是摔倒碰的。也可能是被別人打的,幸虧被熟人撞見送進了醫院。”有兩個警察把我們叫去問了話,他們並不把這件事看得多麼嚴重。他們隨便問了我們幾個問題就放我們回家結案。一切都是意外。這就是答案。
韓非在此後消失了。他父親告訴我他去南方一家雜志做編輯,我想這對他是一件好事,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他的不辭而別,哪怕叫別的朋友捎句話也是好的。
我開始沉入虛妄,白天與黑夜的界限並非密不可分。我仿佛追趕著一次次盛宴般把巨大的熱情投入到釣魚和打麻將上去。我買了本地最好的漁具,甚至拜了一位釣魚高手做老師。我和漁友們熱烈討論著漁具的好壞,場地的選擇以及哪家魚塘價錢更實惠。天氣不好時,我就和另一幫朋友鏖戰至深夜,賭注也從小變大。開始只是幾塊錢的小賭,後來加碼到了每次必有上千元輸贏。領導對我很不滿意,因為上班成了我休息的時間,我經常打著一個又一個飽滿的哈欠用惺忪的眼睛對著領導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接著,我淪為一個徹底的白日夢患者。有時候,我竟然發現自己為睡夢中的幻覺而沾沾自喜。
如果可能,我願意復述一個夢。在這裡,僅僅是為了無聊。
我只能說夢裡的一切似曾相識。上班之前我會步行經過郵局門口,兩個無證小販在兜售他們的偽劣商品,一個集郵愛好者在等待與之交換郵票的另一個愛好者,還有三個瘋子或傻子當街展示自己的生殖器,我記得其中一個在冬天會穿上自己制作的白色塑料袋外衣穿行過市。現在是夏天,天地是蒸籠,每走一步就感覺自己身上的毛孔在喘著粗氣,但我還要西裝革履受著洋罪。三個瘋子都脫的只剩下骯髒的內褲,其中一個褲衩上爛了無數小洞,他真涼快。另兩個身上長滿濃瘡,周身散發刺鼻惡臭。他們向我走來,圍成一個扇形包圍了我,也許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瘋子,也許他們覺得我是一個熟人。有個家伙沖我吐著舌頭,伸出烏黑的手臂想要擁抱我。不是厭惡就是惡心,我理所當然的想要避開他們。沒想到他們抓著我,兩個架著我的手臂,另一個開始脫我的衣服。他嘴裡嘟囔著念念有詞,“太熱了。”
掙扎是徒勞的,他們的力氣比我大得多,頃刻間就被脫的精光,暴露在陽光下,暴露在行人面前。我被拉上天橋,被迫展示自己的隱私。“我們都是光的。”我忽然發現身上也長滿密密麻麻的濃瘡,紅色的,有的地方裂開口,流著濃,散發惡臭。我羞愧的無地自容,馬上就會有同事看到我的丑態。我要找個洞把自己埋起來,或者從天橋上跳下去,那感覺一定很好。我掙扎呼救,我期望天橋下的人們趕來搭救我,他們中間有警察,有市容管理人員,有上班的職工,有待業青年,有居委會干部,有學生和賣菜的農民,可就是缺少站出來制止這場鬧劇的好心人。看啊,笑瞇瞇的臉龐,羞澀的臉龐,無動於衷的臉龐,充滿激動表情的臉龐,還有善良的充滿同情的臉龐。瘋子們覺得鬧夠了,他們放開我,退到一邊做他們的游戲去了。我覺得憤怒,我被憤怒沖昏了頭,我罵所有的人,罵他們是垃圾和大便,沖人們吐著吐沫。“你們不是稀罕嗎?那就看吧!”有個好心的小男孩把地上的衣服揀起來遞給我,我卻拒絕了他的好意,我把他推搡在地。小男孩哭了,他抹著眼淚不知道為什麼好心卻沒好報。這時候,人群憤怒了,他們被我無恥的行為激怒了,他們沖上來圍著我但還保持了距離,因為我身上的惡瘡使他們無法靠近。
夢到這裡就醒了,和通常一樣,夢是沒有結局的,我卻看見一個男人浮在夢裡逐漸消沉。
* * *
多年以前,韓愈夢見自己變成韓非跪在一個白衣長發女子面前,那個女子的背影婉順猶如一弘清泉。
而在另一個時間段裡,韓非步韓愈的後塵失落於一個個謎語般的夢境。
他流浪在一座南方小城裡。
這座濕熱沉悶的南方小城終年陷落在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吆喝聲中,韓愈就在這片濕熱和單調的吆喝聲裡復制著另一個人的生活片段。他的女人始終端坐在鏡子前梳理著瀑布般烏黑長發,碧綠的梳子穿過長發宛若水面上的浮萍。他們通過簡單的手勢和眼神交流彼此的內心需要,整個過程猶如從前的黑白默片。有時候,女人會起身沏一杯綠茶遞給韓非,然後坐在他身邊輕搖蒲扇。有時候,韓非睜開似睡非睡的眼睛從喉嚨裡發出短促的咳嗽,吐出一口粘痰,女人就附上來輕輕拍打他的脊背。
他夢起從前的早晨。
那年清晨,早起的人們看見一個剃著平頭的男人若有所思的穿過新安街,他的脊背挺的很直象一桿標槍,腦後有幾根刺目的白發。這個年輕男人習慣在街角的小攤上吃豆腐腦,吃完後總是忘記付錢,以至每次都要老板提醒。老板說:“韓愈,想什麼呢整天,頭發都想白了。”他說:“不好意思,我老是夢見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他說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老板善意的笑起來,“別瞎想了,以後多吃點我的豆腐腦,豆腐腦補腦子呢。”韓愈也笑起來,但他的笑容轉瞬即逝,他好象忽然想起什麼,說:“你忙,我還有事。”一桿標槍急匆匆向車站方向移動。
一個女人靠在電線桿上抹眼淚,韓愈好奇的看了一眼,女人的臉上滿是塵土和淚水的混合物,髒的象一只花臉貓。電線桿三米外有一個仿佛石頭般沉默的男人盯著女人。韓愈邊走邊回頭,他看見那個男人畏縮著接近女人,那個女人忽然爆發出雷鳴般的吼叫:“你滾蛋!你滾蛋!你滾蛋!你滾蛋!你滾蛋!你滾蛋!”韓愈覺得好笑,他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邊走邊笑。他想:要麼是我瘋了,要麼是他們瘋了,要麼是這個世界瘋了。真好笑。
他把女人的髒臉一直帶到了車站。公共汽車,明星廣告,專治陽痿早瀉,男人邊從公廁往外走邊提褲腰帶,“韓愈,來接人嗎?”
韓愈認為自己不認識那個男人,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回答說:是呀來接人。等男人走遠了,他才想起來自己憑什麼要搭理那個不認識的男人呢。
韓非夢見韓愈朝一輛汽車揮手,他有點激動的從車上接下一個女人。
女人一頭長發烏黑,面目模糊。韓愈從女人手裡接過提包,他們並肩走著,從親密的程度看好象一對另人羨慕的情侶。
韓非忽然發現自己長了一雙透視眼,竟能穿透女人的衣服直達肌膚,在靠近乳頭的地方,有一塊紐扣大小的黑痣隨著球狀乳房顫動。韓非迷糊了,莫非我認識這個女人嗎?
是做夢還是醒了?韓非一把拉過身邊的女人,蛇一樣靈活的手伸進衣服裡,握住了一只飽滿的球體,他的指頭摸到了由於受驚而突起的雞皮疙瘩,在乳頭附近有一塊傷疤。韓非問:“什麼時候做的手術?”女人白了他一眼,“不是告訴過你嗎?小時侯摔的。本來是個很小的疤瘌,長大後就變大了。”
“我怎麼覺得以前這個地方是顆黑痣呢?”
女人推開他的手,嗔怪的說:“怎麼淨瞎想?你的想象力還蠻豐富的。”
女人嗔怪的樣子有種媚態,韓愈的肚子下面升起熱流,他又把女人抱進懷裡。這次他學乖了,沒有再多嘴,而是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女人身體上的某個部位。他想:我莫非是瘋了嗎?
* *
我決定脫離這種生活,徹底擺脫白日夢的困饒。把漁具通通送人,告別麻將桌和親愛的麻將。我想做個清醒的人,我認為做清醒人必須徹底不做夢。
我買了一種黃色小藥丸,賣藥的小販告訴我,“吃了以後就什麼夢都不會做了。”真是一件好事。
在這以後,我央求鄰居給我介紹一個女朋友。但這次戀愛在三星期後流產。作為懲罰,我把自己關進屋子寫小說,這是另一種游戲。我誰也不見,即使美國總統來訪也不理他。小說的題目叫“夢是不是一種游戲”。整整兩個星期,我吃喝拉撒都在屋子裡,有人說把自己整成一個傻子才能成為小說家。有一次,我實在受不了屋裡的味道,只好打開窗戶,沒想到窗台上長滿了綠色的爬牆虎,我被嚇壞了,難道有人要暗算我?從小我就怕一切綠色的植物,我對綠色過敏。我趕忙關上窗戶,小說是寫不下去了,我惶惶不可終日。我要死了嗎?綠色植物的突然出現難道不是上天對我的暗示?
今年夏天,韓非的出現與消失一樣離奇,與他同行的還有一個女人——他的妻子?他告訴我結婚了,他把妻子叫來和我認識。女人有一張模糊的臉孔和一頭瀑布般傾瀉的長發。黑,漆黑,除了黑色沒有其他的東西,女人穿了黑衣黑裙,籠罩在死亡的黑色裡。
他告訴我要請朋友們吃飯,“一起敘敘舊,好久沒見了,怪想你們的,也就是吃個飯,沒別的意思。”他在電話裡這樣說道。可他越是說的輕描淡寫我越是害怕。我怕什麼呢?一定是那個所謂的妻子,我總覺得我們應該認識。
我記得韓愈從前有個女朋友,也留長發喜歡穿黑色外衣。韓愈呢?我有多久沒想起他了?自打把他從病床上移動到一小塊土地裡,我就沒再想起他。他還在沉睡,並且永遠不會醒了。
那天去了很多朋友。吃完飯大部分人都散了,韓愈要了根牙簽,一邊剃牙一邊閒扯。他問我韓愈是怎麼死的?我說是不小心摔著頭變成植物人,挺了不到一年。他歎了口氣,說真可惜,本來想著回來還能繼續擠兌他呢?這麼好的一個人,這麼年輕就走了。
“你記得韓愈以前講的那些夢嗎?”
我說全忘了,我已經不做夢了。
“哦,好事呀。我現在天天做夢,有時候做著就醒了,有時候醒了還做。更奇怪的是還把自己當成了韓愈。”
他瞇上眼睛,仿佛在想象,又仿佛在喃喃自語。
有一個夢是這樣的。我們剛喝完酒,我,你,韓愈還有其他幾個朋友。都有點高了,走路晃得不成樣子。我們三個同路,路上我一個勁擠兌韓愈,你也在旁邊幫腔,往常可不是這樣,你總要幫韓愈說話。可那天你竟然站在我一邊。後來走著走著,變成了你和韓愈的爭吵,他醉的不象話,說的更不象話。你們由相互嘲諷變成漫罵。你們就站在許昌路口的電線桿下吵架,我累了坐在馬路牙子上聽。他說急了打了你一拳,就象這樣打在你的下巴右邊,他的力氣很大,我也沒想到你被打翻了。等我站起來勸架時,你已經躺在地上了。我推著韓愈,讓他趕快走,他聽話的掉頭走開。忽然,你從地上爬起,手裡還握了一樣東西,我想攔阻你,可你太快了,你嘴裡喊著韓愈的名字,在他回頭的瞬間把磚頭砸在了他的額頭上。他好象楞了一下,捂著頭上流下的血硬聲聲倒在地上。你好象楞了一下,也就幾秒鍾,轉身跑得比兔子還快。
另一個夢是前面的繼續。韓愈站在我對面,我們分別站在馬路牙子兩邊,他好象是飄著的,看不見腿,不停的東張西望,似乎在等人。我在這邊叫他的名字,他仿佛耳朵聾了根本沒反應。我想走過去,但似乎被施了定身法。當然,也可能是他在喊我,而我根本聽不見。
我想了想說:“韓非,醒醒吧。韓愈已經死了。你不可能是他,他也不可能是你。如果再做這樣荒謬的夢,你會瘋掉的。你看我多好,已經不會做夢了,不是一樣活得好好的嗎?只有清醒的人才是正常人。”
韓非望著我,過了好一會才說:“我和你相反,我覺得,在這個瘋掉的世界,只有做夢的人才是最清醒的。”
*
那麼,我想終於可以完成這篇小說了。我把韓非的話修改了一下做結束語。
“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上,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是最清醒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