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灰燼 漂亮朋友
    滬妮去了解放碑一家大型商場做總台小姐,一個憑容貌和耐心贏得的職業。這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工資不高,但足以維持生計。

    但她的工作是倒班制,她還有時間是空閒的,可以用這些時間來寫作,寫作是激流中的一根稻草,滬妮想要憑借這根稻草逆流而上,擺脫掉隨波逐流的無聲無息的可怕命運。這是她能夠住在這個地方,能夠站在總台裡機械微笑的精神支柱。

    滬妮正處在幻想的年齡,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一個漂亮聰明的女子,是不甘心沉澱在這個喧囂世界的低層的。世界以它自己的形式存在,街頭、角落到處充斥著金融、娛樂、廣告、行為藝術,報紙頭條爆滿的是吸毒、搶劫、強奸、世界金融風暴。這些都不關滬妮的事,滬妮只希望自己不要在這個浩瀚的世界裡沉淪,發出一點聲響吧。

    站在商場底樓大廳裡的鮮花簇擁的前台裡,滬妮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真誠的笑容。她不明白哪一種笑容是部門經理所要求的真誠的笑容,臉上能夠有笑容已經很不錯了。

    和滬妮一起當班的是一個有著驚人美麗的高挑的重慶女孩小言,在解放碑不難見到這樣美麗的女子,細膩的水分充足的皮膚,顧盼生輝的大眼睛,圓潤的嘴唇,精制小巧的挺拔鼻梁,近乎完美的標准瓜子臉。重慶是個盛產美女的地方。

    小言和滬妮一樣穿了合身的蘭灰色套裙,裡面是潔白的襯衣。長發也是那樣挽成了一個結束在腦後,也是那樣干淨利落的樣子。

    她們上班是不能坐的,幾個小時,就一直站在那裡,面帶微笑。

    因為是晚上了,客人已經慢慢地少了起來。沒有客人上來咨詢的時候,小言會保持了微笑和滬妮說話,這是她上班唯一的消遣和樂趣。她說話帶了重慶人的特點,每一句話裡,都帶了粗口:“X媽耶,老子腳桿都站軟了!”滬妮聽了她的話,都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小言也不用她回答,自顧自地說:“下了班蹦的去,去不?很多人的,很好玩。”

    滬妮搖了搖頭,說:“不想去。我又不認識你那些朋友。”

    小言笑起來,說:“你個傻兒,下了班就回去,在屋裡頭孵雞娃兒啊!今天不認識,明天就認識了嘛!”

    滬妮知道她的粗口是習慣性的,也不計較,笑一笑了事。

    有人朝這邊走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臉上都掛上了很克制的職業化的笑容。

    一個媽媽帶了一個女孩,拿了買的東西來包裝。小言把東西接過來,三下五除二,一個精美的禮品就包好了。看著遠去的兩母女,小言說:“下個你包!你會包了吧?”

    滬妮說:“也許吧。”

    小言偷笑了一下,說:“你看那兩個X傻兒,是在拍電影嗎,還是啷個裡喲!龜兒兩個有毛病!”

    滬妮也看到兩個中學生模樣的人,在商場的角落裡擁抱接吻。滬妮還是那樣笑著,覺得在這裡上班的這幾天已經把這一輩子的笑都笑完了。

    “你信不信他們不是因為情不自禁,就是想在這裡刺激一下,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長大了。”小言嘴角冷笑著不屑地說。

    “你怎麼知道?”

    “哈!”小言笑起來,得意地說:“我像他們那樣的年齡,也是這樣的。”

    又人上來問老人的用品在哪一樓。小言收起她大大咧咧的笑容,禮貌地用略帶一點重慶味的普通話告訴她:“在五樓嬰兒用品的旁邊。”看著客人走遠了,小言就說:“你啊,叫你記的東西都記得了吧?”

    滬妮說:“差不多吧。”

    滬妮和小言站在燈火通明的街上的時候,已經十點半過了。小言依舊有那個高大帥氣的小伙子來接她,小言跳上男孩單車的後座位,摟著男孩的腰,單車搖搖晃晃的,慢慢消失在有些霧氣蒙蒙的燈火輝煌的街道上。遠遠地,像極了懷舊老電影的畫面,看得滬妮有些辛酸。

    滬妮慢慢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那裡離這裡已經很近,走個十幾分鍾就可以到了。

    滬妮走得很慢,她不想回到那間潮濕的密不透風的,悶熱還散發著霉氣味的“家”。每天下班前,是她最愉快的時間。下班以後,她都要不得不面對許多的問題,比如她一直不適應的“家”。

    拐進小巷,所有的繁華都被拋在了身後,這裡仿佛與這個城市無關,這裡是破落的,比這個城市落後了許多年的角落。很髒的狹窄的小路,兩邊歪斜的歷史很悠久的老屋,穿著大褲頭光著膀子的男人和穿著皺皺的綿綢睡衣的女人,還有顫巍的老人,都喜歡搖了蒲扇坐在屋外的躺椅裡乘涼,也有的圍在一張油漆已經脫落的小桌子上打麻將或打紙牌。如果時間還早的話,你還會看到還有的把飯桌也搬到了屋外,上面放了幾碟菜,沒有看相,但絕對有誘人食欲的香味。要不是一盆浮了厚厚一層紅色辣椒油的,裡面煮了多種葷菜和素菜的小火鍋,一家人就圍了桌子,汗流浹背地吃得很是香甜。樹陰下幾個拉了二胡唱川戲的老頭意猶未盡,還在那裡一板一眼,拿腔捏調搖頭晃腦地唱著。

    滬妮推開了陳舊的紅木門,二樓的夫妻兩正吵得歡,女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還有撕打的聲音。

    關上紅門,房東老兩口都探了一張焦慮的臉出來,看看滬妮,再看看樓上吵鬧的房們。那扇門沒有關,所有的聲音都向外擠壓著,女人歇斯底裡地叫著:“老子不活了!老子死給你個龜兒!”然後是用勁的聲音,重重跌倒的聲音,還有東西滾落的聲音,然後男人罵著:“你個龜兒傻婆娘!老子給你兩個說不清楚!傻X1”然後男人出來了,光著膀子,手裡拿了一件衣服。女人披頭散發地攆了出來,一張胖臉哭成了一個大番茄,她沒有抓住男人,只好沖男人的背影尖叫著:“你龜兒有本事一輩子都不要回來!死到外頭算了!”

    老兩口想攔住怒氣沖天的兒子,但那男人帶了很大的一股慣性,拉他不住,老漢只有對他的背影威嚴地叫著:“六娃子!你給老子回來!”做兒子的頭也不回地走了。滬妮把自己為了躲避走路張牙舞爪的男人,而緊貼在牆上的身體放松下來,對著臉上帶著一些尷尬的老兩口笑笑,就上樓去了。

    隔壁間那個堅硬的女子豁然地打開門,她凌亂地披散著頭發,頭發枯黃,還有很多開叉了。她穿著皺皺的寬大綿綢睡裙,顯得身體更加地瘦小。她的眼睛小而聚光,還帶一點神經質的挑釁。這雙眼睛冷冷地瞟了滬妮一眼,然後快速地收回。她手裡斷著盆子,裡面裝了毛巾肥皂之類的東西,劈劈啪啪地跑下了樓,很好精力的樣子。

    滬妮進了屋,一股熱浪撲來。這間屋的溫度應該比外面高出兩度。滬妮坐在床沿上,慢慢地讓自己放松下來。那個隔壁還在哭泣的女人突然地發出了一聲很響的聲音,然後重重地摔門聲,劈劈啪啪下樓的聲音。兩個老人焦慮的聲音:“麗娟!你去那裡!……你回去!”聲音裡,帶著用力拉扯的跡象。失控的女人尖叫著:“……放開!他狗X的不要這個家了,老子也不要了!”粗大的女人占了上風,她跑出了家門。樓裡,又恢復了暫時的平靜。

    房間裡熱得厲害,熱空氣逼得人無處可逃,汗水濕漉漉地粘在身上,空氣裡又多了一股汗的味道。如果可以,滬妮寧願一天二十四小時的上班。走到小小的窗戶前面,趴在桌上,那裡似乎有那麼一點風。從窗戶看出去,對面也是一棟這樣的小樓,樓頂上種滿了葡萄、絲瓜還有番茄,凌亂而富饒。上面還有竹竿搭成的晾衣架,上面掛著夏天的衣服,男人的大褲頭,汗衫,女人的褲頭,奶罩和大大的睡裙。

    滬妮掏出一只煙來,點燃,慢慢地吸著。不知是誰家的電視裡放著咿咿呀呀的川劇的聲音,讓滬妮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在現代的大都市,還是年代陳舊的什麼地方。

    像每一個呆在房裡的時間一樣,很認真地對待著面前的一堆稿紙。煙蒂堆了一些,手裡的筆也不停地寫著。其實寫的東西沒有多少是有價值的,或許一個晚上,都寫不出一句精彩的句子。但還是不停地寫,生怕一停,就在世界無聲無息的最低層沉澱得更深了,怕以後再也沒有力量把自己拉出來了。

    隔壁女子劈劈啪啪跑上樓的聲音沉靜很久以後,滬妮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拿了一個盆一個桶,拿了毛巾肥皂和換洗衣服出門。那個堅硬的女子還沒有進屋,在走廊上拿了長長的竹竿挑了衣服向很高的繩子上掛著。地上又是一灘水了。

    聽見響動女子又把她冰冷的目光投了過來,只一瞬間,就收了回去。

    滬妮下樓,走進廚房,在走進沖涼房。裡面一股熱氣和香皂的味道。

    把衣服脫下來,先把衣服洗了。如果洗完澡再洗衣服,就會又洗出一身的汗。洗干淨的衣服放進盆裡,放在高處,然後開始洗澡。重慶的夏天如果沒有空調的話,那洗澡應該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清涼干淨的水,把累積了一天的汗,全部都沖洗掉了,至少在洗完澡以後的幾分鍾時間裡,人是很清爽的。

    身上的水還沒有擦干,汗又冒了出來,就由它去了。

    滬妮站在堅硬女子剛才站的那個地方,用同一個竹竿借著走廊上的燈光晾衣服,這裡是見不到陽光的,她的衣服上都有了一股發霉的味道。

    紅門響了,一個穿戴很整齊的男子快步地上樓,臉上帶著被酒精灼燒起來的潮紅。他看到滬妮,眼睛亮了亮,學著電視裡的鏡頭很瀟灑地“嗨!”了一聲。現在許多人都會有這樣“向世界接軌”的動作,但這樣的動作放在這個不管怎樣穿戴整齊,但渾身上下都還透著土氣的人身上,不免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滬妮看了他一眼,拿起自己的空盆,面無表情地回了自己的屋。她不討厭這個人的土氣,但她討厭這個人的虛浮和“白癡”,她不屑於和他說一個字。

    男子已經在滬妮面前有過一次碰壁,如果今天沒有乘了酒勁,他也不敢再招惹滬妮。這樣的碰壁,難免讓人尷尬,還好,他又乘了酒勁,做了一個很洋派的動作,攤了手,聳聳肩,不以為意地笑笑,輕快地跑上樓去。

    滬妮把籐椅搬到床邊,把小風扇放在上面,把風開到最大檔,然後躺在床上。什麼也不讓自己去想。風帶著熱烘烘的溫度,但多少比沒有的好,誰家的電視裡還在咿咿呀呀地放著川劇,滬妮聽著這個聲音,漸漸地變得遙遠,慢慢地睡著了。

    和小言關系密切幾乎是必然的,因為小言需要一個沒有人打擾的地方。

    在更衣室裡,小言脫下工作服,露出嫩黃的胸衣和底褲,很完美的身體,全身上下沒有一點瑕疵。滬妮面對著牆壁,在旁人面前換衣服,她做不到像小言那樣的自在。但是她感覺到了探詢的目光,在後面,很細心地分析著自己的身體。穿上牛仔褲和T恤,因為天熱,頭發就還那樣盤著,只把那朵黑色的稠花摘了下來。轉身看見小言穿著一條剛到腿跟的熱褲,一

    件黑色的吊帶衫上面墜著一些銀色的亮點,長發已經披了下來,厚厚的,被染成了紅棕色。熱的不適對小言來說,遠沒有美麗來得有說服力。

    第一次小言提議到滬妮的出租屋去玩兒,滬妮覺得有些唐突。從來沒有人去過她自己的私人空間。但小言的快樂和熱情幾乎讓人不能拒絕。然後滬妮還是申明了自己那裡“不好玩”。事實也是這樣,滬妮自己都不喜歡呆在那裡,什麼都沒有,有什麼好玩的。小言不介意,喜滋滋地牽著小剛的手在後面跟著,紅棕色的長發很有節奏地在腦後擺動著。

    在那個散發著霉味的房間裡,小風扇懶懶地吹著熱風,板凳上擺著小剛買了一些零食,三個人並排坐在床上,鞋都蹬在了地上,三雙光腳丫子就在床沿晃動,很無聊的樣子。氣氛有些尷尬。滬妮覺得自己要盡一點地主之儀,但是卻總是找不到很好的話題,不時地,氣氛都很冷淡。

    但是很快滬妮就發現了尷尬的只是她一個人,他們兩個是不需要什麼話題的,甚至不需要第三個人的存在。滬妮突然明白了小言為什麼要在大熱的天,跑到這間悶熱的出租屋裡來的原因了。

    “我去買點西瓜,你們先坐一會兒。”滬妮站了起來。

    “你想吃西瓜嗎?”小言把偎在小剛懷裡的腦袋抬起來問,一臉不知情的樣子,其實她的眼睛已經開始迷朦了。她的樣子讓滬妮不好意思看她,似乎看了她,就是窺探到了她的秘密一樣。

    “是,你們先坐一會兒。”滬妮起來,余光看見小剛的手在小言的腰間游移,很進入狀態的速度。滬妮拉上門,向樓下走去,聽見小言放肆的尖笑聲。

    沒有目的地走在熱浪翻滾的街頭,街道兩旁做生意的小販用力地搖晃著手裡的撲扇。

    在刨冰攤前面坐下來,要了一碗刨冰,慢慢地吃,驚心地涼。磨蹭著吃完刨冰,時間應該還太早,繼續向前走。在書攤前停下來,翻看著一些過期的雜志,一些經過了別人手的舊雜志,很便宜,但卻不想擁有它,因為它以前的主人來歷不明,沒准是個肝炎患者也未可知。放棄了那一堆的舊雜志,進去一家音響店,就是這一次,滬妮喜歡上了王菲的歌,或許,該給自己買一個隨身聽,聽聽這些靈動的聲音。

    在街角拐彎的地方,滬妮買了一個大大的西瓜,很重,得雙手抱著。抱了這個西瓜,慢慢地往回走,想著小言他們兩個在床上溫熱地糾纏,在那個悶熱潮濕的房間。

    走在樓梯上,故意地把腳步放得重重的,木樓板發出虛張聲勢的悶響。

    門開著,小言是個聰明的女子。

    “哇!這麼大的西瓜!”小言歡笑著迎上來,表情有些誇張,眼睛裡還有星星點點的東西在閃爍。

    小剛興奮地接了西瓜,張羅著用一把小刀把西瓜開了。三個人抱了西瓜啃,汁水流了一手一臉。小言把手上戴著的一個裝飾戒指摘了下來,怕把它弄髒了,以前沒有見她戴過的,大概是剛才小剛送她的。戒指上鑲嵌著一朵紅色金屬的玫瑰花,應該不值錢,但戀愛中的人不在乎。小言又看了小剛,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滬妮把眼睛錯開,狠狠地把自己手裡的西瓜咬了一個大缺。

    天天有夢,精力很旺盛的樣子,夢見陌生的街道,一輛輛的中巴車從身邊經過,每一輛經過,滬妮都追趕著,很惶恐地追趕,生怕坐不上,但事實上就是坐不上。街道是昏暗的,空無一人,只有滬妮在惶恐地追趕那些狂奔的中巴車……

    先前的那部中篇被雜志社退了回來,放在桌上,沒有一點價值,沒有一絲生機。第一次拿到稿費時的躊躇滿志現在沒有了,只有惶恐不安地擔心自己的出路。出路。不能一輩子庸

    庸碌碌地生活在最低層,太可怕了。

    因為害怕,所以把所有的空余時間都用來寫作。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拿著筆,一只手夾著一只劣質香煙,煙灰缸裡永遠是堆積如小山的煙頭。不管寫不寫得出來,都茫然地寫著,只要在寫,就是有希望的。

    實在寫不出來的時候,就給自己的作品取名字,一個非常吸引人的名字,一個讓人看一眼就想要閱讀下去的名字。

    但每每吸引滬妮的,是不知道什麼地方飄來的電視裡的川劇唱腔,咿咿呀呀,要斷不斷的,激發著人蓬勃的睡意。

    在小言帶了小剛來的時間,房間就不屬於滬妮了。滬妮就有些遺憾地放下自己手裡的筆,擦掉臉上和手上的墨汁,去外面溜達。然後回去再用濕毛巾把竹席仔細地擦拭幾遍。但躺在床上時,還是會想起小言他們兩個在床上糾纏的情景。

    小言開始給滬妮介紹男朋友,小剛的同學,一個高大但說不上英俊的男孩。坐在酒吧裡局促大男孩的對面,滬妮心靜如水。

    “為什麼不行嘛?”洗手間裡,小言很懊惱滬妮的拒絕。

    “……”滬妮想著可以成立的原因,想了很久,突然醒悟地說:“為什麼行呢?我又不喜歡他!”

    “那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嘛!”

    “那我為什麼要喜歡他嘛!”

    “……你龜兒個傻兒!”

    “你龜兒才是個傻兒!”滬妮用普通話重復著小言的粗口,這句話就變得不倫不類起來,小言瞪圓的眼睛瞇了起來,笑彎了腰,滬妮也笑起來。

    洗手間的門不斷地開著,不停的有漂亮得滴水的嬌小女子進來,嘟著鮮艷的嘴唇,撲扇著眼影下面冰冷游移的眼睛,焦躁地拍打關閉的小格門。從小格門裡出來的女子,就對了污穢的鏡子,對著鏡子裡喜歡的自己不自覺地做出一些“酷酷”的媚態來,然後仰著漂亮的小腦袋再次投身到震耳欲聾的大廳,加入到鬼魅一樣搖晃的人群中去,釋放自己過剩的精力和情感。

    小言對和滬妮的談話已經感到了乏味,拉了滬妮的手離開氣味欠佳的洗手間。

    舞池裡,從小言和小剛的舞姿中似乎看得出他們在意淫,扭動的小言千嬌百媚,身體像一條性感地蛇一樣誘惑著年輕的小剛。如果自己也有她一樣的家,一樣健全的父母,那,自己也可以像她一樣,在一個安定的環境下,輕松地享受生活的快樂。滬妮這樣認為。

    但不久,滬妮就發現,小言的環境也並不是“安定”的,至少不是十分的安定。

    小言沒命地往臉上塗抹著各種東西,蜜粉,睫毛膏,眼影,腮紅,口紅,原本就驚艷的臉更加地不能逼視。她穿了一件很大的白色T恤,下身空空的,就穿了個褲頭。頭發用一個夾子隨意地夾在頭頂,有許多縷發絲垂下來,讓她的臉透了許多的嫵媚。

    小言坐在她的梳妝台前,一個半舊的桌子,上面擺了一個缺了一個角的大鏡子,鏡子的缺口被充分利用,掛了一個綠色的,咧了嘴笑的布偶小青蛙。屁股下面依然是一張半舊的凳

    子。陽光透過還算大的窗戶射進來,坐在床邊的滬妮就看到了小言逆光下精致的側影。

    小言的房間也是很簡陋的,一張舊的單人床,一個舊的衣櫃,一個簡易梳妝台,然後堆了半間房子的雜物。床上擺著的很大的棕色布狗熊和鏡子上吊著的小青蛙,還有梳妝台上的各色化妝品,給簡陋的小屋增加了些許女孩的芬芳。

    外間不斷地傳來麻將的聲音,還有女人們不斷的“碰!”“自摸!”這樣的聲音。那是小言的媽媽約了幾個和她一樣下崗的女人在打麻將。那些聲音裡還混雜了很大的電視的聲音,小言的奶奶在看電視,她的耳朵不好,把電視的聲音調得老大。小言的爸爸也下崗了,但不在家,到公園外面的棋攤上下棋去了。

    滬妮看著小言,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口煙圈,說:“其實你不化妝挺好看的。”

    小言頭也沒回地半瞇著一只眼,認真地給自己已經很長的睫毛上睫毛膏,一邊上一邊很小心地,盡量讓自己臉上肌肉不要動地說:“你懂什麼!……長這麼大了,……你化過妝沒啊!”放下手裡的家伙,小言把身子湊近鏡子,仔細地左右檢查一遍,然後回頭中氣很足地對滬妮說:“化妝是一種態度,是一種狀態,不純粹是為了好看,你知道吧。”

    滬妮笑笑,不置可否。

    小言瞥到滬妮手裡的煙,就從煙盒裡抽了一出來,點燃,把煙淺淺地夾在手指間上,淺淺地吸一口煙,慢慢地瞇了眼睛吐出繚繞的煙霧,一副很有風景的樣子。然後她說:“吸煙也是一種態度,不是為了想吸。你就是這樣,吸那麼多煙,一點都不注意吸煙的樣子,白吸了那麼多煙,白讓尼古丁殺死你那麼多的細胞。”說完小言又很有風景地吸了一口,然後穿著她的白色大T恤在房間裡晃動著。

    滬妮看過窗戶,看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風景很乏味,一堵長了青苔的青磚牆壁,看得到一扇窗戶,窗戶半掩著,掛了一條蘭色的男式短褲。挨近窗戶的地方有黃桷樹的綠色枝椏探過來。然後,就是霧蒙蒙的天空。

    小言住的地方也是城市裡敗舊的角落,不同的是,這裡是她的家,她一出生就住在這裡。小言是幸運的,在滬妮眼裡。她有父母,還有一個奶奶,他們一家四口,應該是美滿幸福的,她想不出來小言有什麼不愉快的原因,事實上小言也是很愉快的一個人。

    小言拿了一條包不住屁股的熱褲,和一件紅色的吊帶T恤,往自己身上比劃著,然後把它們穿在了身上。

    “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這個鬼地方的。”小言邊穿衣服邊說。

    “嫁給小剛?”

    小言扯褲子的手停了下來,她看著前面一塊浸著水漬的發黃的牆壁。很快地,她恢復了自己的動作。站起來,把褲子穿好,在鏡子前晃動著,審視自己。然後坐下問滬妮:“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是應該嫁給有錢人才甘心。”

    滬妮愣了愣,錢對她來說是個絕對很重要的東西。但還沒有重要到要犧牲自己的感情,她不想這樣說。自從離開秋平,小言是她唯一接觸的一個朋友,朋友之間,應該有共同的東西。於是她不置可否的笑笑。

    小言帶點沉思地說:“媽的,現在有錢人那麼多,別人怎麼過的,你看我們又怎麼過的,一個月辛辛苦苦地,就那麼一點工資,別人買一套衣服的錢都要我們掙好幾個月。”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說:“我們穿的衣服別人怕是擦桌子都嫌面料不好吧。”

    滬妮把雙手撐在床上問:“那你和小剛怎麼辦?”

    小言點燃一只煙,吸得不是那麼有風景了,她有點傷感地說:“我要是嫁給他,以後會比現在還更窮。每一個子兒都要計算著花,要養家了!X媽耶,老子才不干呢!”小言把煙叼在嘴裡,沒有了一點風景,手不停地給自己戴著耳環,她的左邊耳朵上密密麻麻地有八個孔。

    滬妮笑著說:“那小剛怕是要去跳長江啦!”

    小言不置可否地笑笑,說:“有本事,拿一百萬來娶我,我要求也不高。女人嫁人那,就是第二次投胎,第一次……”小言四處看了看自己的房間,苦笑一下說:“第一次不好,你沒辦法了,但是你還有的機會,X媽曳,要是再嫁一個窮老公,那一輩子就真他媽完了。”然後搖著頭一副很害怕的樣子說:“要我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我的嗎呀!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小言把她新擁有的手機拿起來看看,她在等人。滬妮站了起來,說:“我先走了,不當你電燈泡。”

    小言拉了滬妮的胳膊:“等等嘛,呆會兒讓他用車送你回去,懶得在外面擠公共汽車。”

    滬妮笑著問:“小剛的自行車?”其實重慶人幾乎是不騎自行車的,這裡的地勢騎自行車會比較的辛苦,最主要的是這裡的居民區一般都有許多的坡坡坎坎,人馱著自行車的時間到不一定會少。

    小言不置可否地笑笑,帶一點神秘的表情說:“你呆會就知道了。”

    滬妮預感到了什麼。

    外面傳來男孩很有禮貌的拘謹問候:“阿姨!奶奶!”

    女人的聲音有重慶人特有的爽快:“小剛啊,小言在屋裡。”然後嗓門突然地大起來:“小言!小言!小剛來了!”

    小言坐在那裡,有一點屏住呼吸的樣子,滬妮被她影響了,也不敢說話,只是看了小言。她明白小言等的人不是他。

    小言站起來,走到門口說:“小剛,你回去吧,我和滬妮約了去逛街。”

    小剛走過來,眼睛裡多了許多的陰攉,這個聰明的男孩已經感到了嚴重的危機。他的眼睛裡有絕望的懇求:“我媽做好飯了,讓我過來叫你,叫滬妮一塊兒去嘛。”他把頭探過來,對滬妮討好地笑著說:“滬妮!一塊過去!”

    滬妮笑著搖搖頭說:“我不去了,你們去吧!”然後就起身要走。

    小言拉了滬妮的胳膊,說:“我們逛街去,我也不過去。”樓下傳來汽車喇叭聲,小言的眼睛躲閃了一下,說:“小剛,你回去吧,我不會去的。”

    小剛站著,一副倔強而且受傷的樣子。

    小言扔在床上的手機清脆地響起來,小言眼睛心虛地躲避了一下小剛的注視,說:“你走吧,我要出去了。”然後她走過去接了來電:“你等一下,我馬上下來。”

    然後她拉了滬妮,從呆立的小剛身邊經過,沒有看他一眼。走過外面那間屋,滬妮很快地說:“奶奶!阿姨!我們走了!”小言的媽媽抬頭熱情地說:“走了,下次再來玩,啊!”她看到了小言的褲子,臉色變了,罵起來:“小言,個死女娃子,你看你龜兒穿得象個啥子哦!快點給老子換了!”小言的奶奶坐在她的床上看電視,一看見她們出來就顫巍巍地起來,咧了沒有牙的嘴,笑著顫巍巍地含混不清地說:“下次來耍,哈!小言,你早點回來,哈!莫又到深更半夜的……”小言的媽媽還在罵著:“你個龜兒是不是不聽話!喊你把褲子換了!別個穿的內褲都比你那條褲子大!小言!個死女娃子!”

    小言拉了滬妮一陣跑,把所有的聲音都拋在了身後。

    樓下不大的地方很勉強地停了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一個穿著休閒裝的,有些發胖的男人靠在車上,微笑地迎接小言的到來。滬妮腦袋有些發懵,這個男人不配小言,他大概有三十歲了,個頭不高,身體開始發福,他的眼睛裡沒有小剛那樣的清澈靈動,有的是被欲望污染了的渾濁著遲鈍。他很有風度地拉開車門,小言上車之前仰頭看了一下,她的陽台上,站著小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滬妮順著小言的目光看過去,她想起了秋平,在那個冬天的山頂……

    小言決定辭職了。

    下了班,換她們班的是另外兩個漂亮女孩,她們將從現在干到晚上九點半。

    換了衣服坐在商場裡的快餐廳裡,這是她們最後一次在一起應付工作,以後,她們將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小言終於像埋在沙子裡的珍珠一樣,浮出了海面。

    滬妮要了一個魚香茄子飯,小言要了一個麻辣雞丁飯。飯很快地上來了,兩個人吃著,沒有一句話。

    許久,滬妮問:“你真的甘心?”

    小言點點頭,眼睛裡沒有一點陰攉,明亮而興奮:“滬妮!我就要成有錢人了!”然後低頭大口地吃著東西。

    “小剛呢?他還找你嗎?”

    小言點點頭,眼裡依舊地明亮和興奮:“滬妮,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種感覺,如果你就要有錢了,很多錢!有漂亮的車,還有房,你會覺得很多東西都不重要了,一點都不重要!它一點也吸引不了我了!……至少可以說,它的吸引力比起‘錢’來,簡直是差遠了!”說完小言用腳跺著地板快樂地笑著:“我太高興了!我簡直不敢相信!”然後她安靜下來,把頭探過來神秘地問滬妮:“你知道他是怎樣向我求婚的?”

    滬妮嘴裡嚼著軟軟的茄子,茫然地搖頭。

    小言在她的新包裡翻起來,這個包就在她們商場買的,一千多的。小言從包裡掏出一串鑰匙,晃蕩著鑰匙沖滬妮笑著:“他給了我兩把鑰匙,一把是南方花園裡一套房子的鑰匙,都裝修好了的,一把是一輛桑塔那的鑰匙,然後他給了我房產證,上面是我的名字和我的身份證號碼。”小言皺了鼻子陶醉地笑起來,裡面不無幸福:“我當時就答應了!”然後她稍稍嚴肅了一點說:“滬妮,當一個男人給你這麼多的時候,你不得不相信他的誠意,他對我是有誠意的。”

    滬妮點點頭,如果哪個男人給她這麼多東西,滬妮覺得自己也會感動的,給予是容易的,但給予這麼多,除非是有非常的誠意,而且還要非常的實力。但她還是忍不住說:“那小剛可慘了。”

    小言臉上露出了惡作劇的笑容,說:“你要是覺得他那麼好,把他介紹給你,怎麼樣?”

    滬妮做了一個誇張的噴飯的動作,說:“當我撿垃圾的?”說了她就後悔了,她覺得這樣說對小剛不公平,那個干淨的,透著薄荷味和陽光氣息的帥男孩。其實,他就是沒有錢而已,這是他唯一的錯,對小言來說,也是不可原諒的錯。滬妮低了頭吃飯,不再說話。

    “吃完飯帶你去看房怎麼樣?”小言的興致依舊地很高。

    “好啊!”滬妮也不想回到那間蒸籠一樣悶熱的房間裡。

    兩個人來到街頭,一股熱浪撲面而來,小言招了一輛出租車,兩個人鑽進去,小言叫著:“師傅!把空調開大點嘛!想熱死人嗎還是啷個的喲!”

    司機很好脾氣地把空調開到了大檔,很無可奈何的說:“妹兒吶,你都不曉得現在的活兒好難做,一天都拉不到好多錢,空調還那麼廢油。”

    小言把眼一瞥,說:“空話多!”

    司機就不說話了。

    小言繼續興致勃勃地對滬妮說:“我現在在駕校報了名了,明天就開始上課。”

    司機又說話了:“妹兒吶,千萬莫來開車,女娃子家,找點輕松的事做就算了,莫來開車,累得很,女娃子家,吃不消的。”

    滬妮和小言就笑了起來,小言笑著說:“我就要來開車,跟你搶飯吃,你要啷個曬!”

    司機搖了頭,嘟噥著,不再搭話。

    車在南方花園停了下來,小言拉著滬妮,興奮地向前走著。滬妮突然地感到有點酸澀,她還在像一個浮萍一樣地飄蕩著,不知道將來會怎樣,會住在什麼樣的地方,會去到哪裡,甚至,會有家嗎?

    上了樓,進到五樓的一套復式房子裡,一進去小言就把落地的櫃式空調打開了。以滬妮那樣淺陋的見識裡,她還沒有見過這麼豪華的家居裝修,滬妮覺得只能用豪華來形容,大理石的地板,誇張的很大的水晶吊燈,誇張的吊頂,當時很流行的噴塑彩點牆面,鑲嵌著藝術石的電視牆,牆壁上裝飾有鐵花,大幅的小言和那個男人的婚紗照,齊腰的木質牆裙……所有該裝飾的地方,都裝飾了,不該裝飾的地方,也裝飾了。滿屋子的裝飾材料和豪華家具鋪天蓋地地向人壓來,透著爆發戶的特有的氣質。

    保姆房,客房,小言拉著滬妮一一地看著。然後興奮地拉了滬妮的手,向樓上跑去:“你看看我的臥室,我好喜歡!”樓梯的扶手是花樣很復雜地鐵花,樓梯的起始處,誇張地做了羅馬柱。

    上樓是一間很大的娛樂室,裝修得像酒吧裡的吧台一樣的酒櫃,裡面琳琅滿目地裝滿了酒和飲料。大幅的落地窗前面是一個塔塔米,上面放著日式的沒有腿的椅子和矮桌子,桌子上是上好的紫沙壺茶具,和下面的客廳一樣,也放了一個大的櫃式空調。因為裝修得不是那麼復雜,順眼了許多。

    小言拉著滬妮,一間間地推開房門:“這是客房,這是嬰兒房,這是書房……這裡!你看!漂亮嗎?”小言探詢地盯著滬妮,眼裡依舊帶著興奮的光。

    滬妮看到了一間面積很大的房間,大幅的落地窗,很好的陽光照進來。房間裡鋪了粉紅的地毯,擺放著一套白色的,帶了金色扶手和花邊的臥室八件套,以後小言再也不用在那個已經缺了一角的鏡子前面扮靚了,她擁有了一張很貴的梳妝台,上面也不再是放著廉價的化妝品和香水,上面擺放的是CD、蘭寇、資生堂的化妝品和香奈爾的香水。

    白色的窗紗,粉紅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床罩,牆上掛滿了小言的巨幅照片。滬妮沒有擁有過任何一件象樣的家具,但這不說明她對家具沒有鑒賞力。在她的眼裡,好的家具是色澤溫潤,樣式大方、內斂的,帶著一些書香氣和文化氣的,而不是眼前的這樣浮華、單薄的漂亮東西。

    回頭看到小言殷切的興奮的目光,滬妮點點頭說:“挺好的!”有的時候,滬妮做不到直率。

    小言笑起來,跑進屋裡,把空調打開,撲在床上翻滾著:“有時候我都不相信,這套房子居然是我的了,真的不敢相信!”

    滬妮走進去,從窗戶看出去,一片綠化很好的草坪,裡面有石質的圓桌和凳子,只是因為天熱,裡面沒有一個人,旁邊有一個網球場,依舊因為天熱而空無一人。

    小言已經跳了起來,跑到滬妮身後,問:“怎麼樣?還漂亮吧!”

    滬妮點頭:“真漂亮!”

    小言拉了滬妮又去了外間,坐在落地窗前的塔塔米上,一刻不停的小言打開了她的環繞音響,然後又拉滬妮坐在了吧凳上。兩個人開了一瓶王朝干紅喝起來。

    看著朋友的新房,滬妮難免是有心酸的。她由衷地說:“小言,你的家真好。”所有的家對滬妮來說都是好的,不要說這樣大的這樣設備一應俱全的家,俗氣一點,虛浮一點,那些都不足以掩蓋這個家的舒適和溫暖。

    小言把臉湊過去,問:“要不要我幫你介紹一個張勇的朋友,也是鑽石王老五哦。”

    滬妮笑了,說:“我哪有你那樣好的運氣。”

    小言不以為然地說:“你不要不把這當回事,漂亮女孩,她的資本就在她年輕的那兩年,我們都是有這樣的能力脫貧的,你不要錯失了好的機會,過兩年人老了,想翻身就難了。”小言吸了一口煙,臉上帶了一點淒迷地說:“我可是受夠了窮日子的苦了,媽的,一家人都指望著我,當他們生的是一個銀行啊!……張勇還是我媽的一個朋友介紹的呢。”

    “你媽不知道你和小剛的事啊!”

    “怎麼會不知道!門對門的,怎麼不知道?還不是想靠女兒來翻身……”小言點燃一只煙,慢慢地吸著,眼睛看著遠方說:“我當初不答應,就是因為是家裡給安排的,我氣不過,後來想一想,算了,這也是個好機會,張勇畢竟還不算太老,太糟糕……再說,我也不想再受窮了。小剛再好,他也不能給我我想要的,他還是要讓我受窮,我受不了……”

    滬妮低了頭不說話,想起自己一天吃三個饅頭,兜裡總共幾毛錢的情景,半天,說:“也許吧”

    小言恢復了她的愉快和欣喜問:“怎樣?我幫你介紹一個?”

    滬妮淡淡地笑了一下說:“算了,我也許在重慶也呆不了多久。”

    “回上海?”

    滬妮搖搖頭:“不回上海,也沒想好去哪裡。”

    小言笑起來,說:“扮酷!”

    滬妮搖晃著手裡的高腳酒杯說:“其實幾個月前就想走的,沒想到一留就留了幾個月。”

    “你家裡是干什麼的?有沒有錢?”小言問。

    滬妮愣了愣,低頭喝了一口酒,說:“沒錢。”

    小言仰了身子說:“不會像我們家一樣,爸媽都下崗了吧。”

    滬妮又喝了一口酒,對小言的話不置可否。

    “那麼倒霉!”

    滬妮笑笑,很勉強的。

    小言好奇地問:“你以前在哪裡工作啊?來我們公司之前?”

    滬妮突然有了想要說實話的欲望,她說:“我在XX大學讀書。”

    小言不以為然地大笑起來:“那我還在清華大學讀書呢!靠!你以為你是誰啊!我不信你能把二十六個英語字母認全。”

    滬妮也笑起來,有些酸酸的。

    小言假裝認真地問:“那你怎麼來我們那裡做總台小姐啊?是不是要從基層作起啊?”小言說話的時候,眼睛裡有隱藏的笑意。

    滬妮就順勢半真半假地說:“我二年級還沒讀完就被開除了。”

    小言大笑起來,很刺激的樣子:“什麼原因?師生戀?”

    滬妮也笑著,說:“是啊!還懷了老師的小孩,結果去打胎的時候被學校知道了,就被開除了!”

    小言笑著,兩只手猛烈地拍打著桌面。滬妮也大笑著,揚著頭,直到笑出眼淚。

    小言好容易止住笑,喘了粗氣說:“我以前在學校讀研究生的時候,和我們學校那個老得沒牙了的老教授有了私情,生了個私生子,結果也被開除了!”

    兩人又爆發出一陣大笑,滬妮突然地走到塔塔米上,躺下來,面朝著裡面說:“我困了,睡一會兒。”

    小言來拉她,說:“你到臥室去睡啊!這裡睡哪裡舒服嘛!”

    滬妮一動不動。

    小言笑了笑說:“喝醉了,剛剛說胡話,現在要睡覺。”然後自己也倒在滬妮旁邊,呼呼地睡了。

    滬妮聽到後面沒有了動靜,伸手把自己腮邊的眼淚擦掉。

    吧台上的那瓶王朝干紅,就剩了一個底。

    酣睡被小言的電話驚醒,已經七點了。接了以後,小言就不放滬妮走了,要滬妮陪她吃晚飯,說張勇不回來吃飯,晚上有應酬。

    小言拉了滬妮去到樓下,打了電話訂餐,然後打開家庭影院,放了周星弛的逃學威龍。然後從冰箱裡拿了水果,兩個人又坐在那裡,大吃著冰涼的瓜果,從喉嚨裡發出傻傻的笑聲。

    飯菜很快地送了上來,很豐盛。一盤泡椒炒墨魚崽,一份酸菜魚,一份苦瓜燒肉,一份炒青菜,一份涼粉。滬妮看著送餐的小伙子一份一份地擺著,把桌子慢慢地占完了。她知道小言只是窮慣了,沒有什麼安全感,現在是能抓住的東西,就要緊緊地抓住。

    十點多,滬妮一定要回去了。小言還要挽留她,讓她今天不回去了,小言不喜歡孤單。滬妮堅持地要走。她不能讓自己對這樣舒適的環境習慣,習慣和依賴這樣的環境對她來說是殘酷的,因為她沒有。就像她不讓自己習慣吃零食一樣。

    坐在工交車上,街景模糊地向後退著。汽車慢慢地向前行駛,滬妮恍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要去哪裡,前面,會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也許,那裡有滬妮想要的東西。小言的結婚,刺激了滬妮要早點離開,她要尋找,屬於自己的城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來。重慶是不適合她的,這裡不是很發達,也沒有太多的機會,滬妮要向著更好的城市挺進,一個沒有牽絆的無產階級,最容易拋掉屬於自己的不多的東西,去爭取更好。

    第二天上班時,主管帶了一個依然是有著驚人美貌的女子過來,給滬妮和她互相介紹了一下。滬妮知道,她以後就和這個叫小芮的女孩一起搭班了。

    小芮有著和小言當初一樣的傲氣,她以前在另一家公司的總台做小姐,聽說這裡有人要走,沒等報上的招聘廣告出來就來面試了。

    第一天,滬妮特別的不適應,她已經習慣小言了。再有幾天,就是小言結婚的日子。

    滬妮程式化地應付著來往的人群,她想要離開了,本來這座城市就不是屬於她的。可是哪裡又屬於她呢。滬妮相信自己找得到,她今年才二十二歲,一個還可以有很多夢想的年齡。

    滬妮看到了小剛的身影,他明顯地憔悴和邋遢了,眼睛裡的光彩也黯淡下去。他向滬妮走來,問:“小言呢?”

    滬妮說:“辭職了。”

    小剛扭頭走了,原本挺拔的背馱了下去。

    滬妮微笑著向一個客人講體育用品在七樓,心裡想著,要辭職了。辭職後可以去深圳,也可以去海南,一九九二年,這兩個地方都是那樣的對年輕人充滿了誘惑。張勇也是前兩年去的海南,然後發跡,再回重慶開的公司。那樣的地方應該充滿了機會。而且,有椰風海浪,溫情的浪漫。

    滬妮蜷縮地坐在窗前的沙發上,兩手托著腮。她的頭發披著,有些凌亂,深黑的眼睛看著牆上的一幅柔光鏡下不辯真相的“藝術照。”然後腦袋裡誇張地想象著“海南”,海南的大海,藍得有些不真實的天空,高高的椰子樹……就像在吃一碗面之前,想象著它的味道是怎樣的美好,然後,才能有很好的食欲。

    更衣室的門開了,小言穿了一件鳳仙領高開叉的大紅旗袍出來。她低了頭在滬妮面前轉

    了幾個圈問:“怎樣?”

    滬妮直起身子,搖了頭感歎地說:“真漂亮!”

    小言得意地仰起頭,看著滬妮說:“你今天啷個搞起的喲,就沒有說那件不好看!我還沒發現你這麼虛偽的呢!”

    滬妮沒好氣地說:“那你問我!”

    小言就笑了過來討好地說:“問真的嘛,哪件更好看嘛。”

    滬妮就說:“立領的更好看,那件領高的那件。”

    “為什麼?”

    “那件離傳統的樣式遠一點,經過改良的,帶點現代味,有味道些嘛。”

    小言笑了捏一下滬妮的臉說:“那我就聽你的了。”

    小言笑了去更衣室換下衣服。付了錢,向另一個攤位執著地挺進。

    兩個女孩拎了一大堆的袋子回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滬妮依舊陪了小言回去,還有兩天,就是小言舉行婚禮的日子,小言已經暫時住到了“娘家”,等待新郎來迎娶。

    小言的屋裡已經裝了空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她的家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全部“現代化”了。嫁給張勇的是她,但她的家庭顯然得到了許多的照顧。小言全家人的表情裡,都露出女兒欲嫁的欣喜,更有嫁了個好女婿的欣慰。小言父母的口氣裡,都透著一些討好的味道,這些情緒都被小言理解成是因為她嫁了一個金龜婿,因而對自己的父母更多了一些鄙視和對抗。

    小言的電話多起來,不斷有同學和朋友打電話向她祝賀。滬妮發現她其實是有很多朋友的。

    也沒有什麼事了,滬妮起身回去,小言吊著滬妮的胳膊說:“你明天一定要早點過來啊!明天不許回去睡啊,你得在這裡陪我。”

    滬妮答應著,向屋外走去。

    外間同樣裝了空調,沒有人打麻將了,一個二十九寸的菲利浦純屏彩電代替了以前那個二十一寸的彩電。小言的爸爸媽媽都在為後天的嫁女做准備。奶奶也顫巍巍地在旁邊“督戰”。小言的爸爸在用重慶味的普通話像個小學生一樣的朗誦賀詞,小言的媽媽很認真地聽著,不時地記一下需要改進的地方,其實很多准備工作到今天已經結束了。

    滬妮不忍打攪,但還是說了:“奶奶,叔叔,阿姨,我先走了,你們忙!”

    一家人停止了活動:“滬妮走了啊,慢點走哈,明天早點來哈,這兩天辛苦你了哈……”

    坐在公車上,滬妮看著這個本與自己無關的城市,她在這裡生活了兩年,原以為,在這裡會有一個新的起點,會有機會浮出死寂的水面,到底,這裡沒有給她帶來什麼,也沒有一個新的起點。怎樣來的,再怎樣地走。無產階級,具有最徹底的革命性,滬妮深刻地理解了偉人曾經說過的這句話,現在的滬妮可以很輕松地放棄一切,因為她幾乎沒有一切,哪怕是放棄一個城市,選擇另外一個城市繼續生存。希望在新的城市裡。

    小言說得對,現在的中國在重新的劃分等級,階級劃分已經越來越明顯。即使沒有階級的劃分,也應該不會有人願意平庸地生活在死寂的水底,看著別人熱鬧地生活,滬妮明白了媽媽當初絕望的歇斯底裡,也明白了媽媽抱著怎樣無奈的心情讓自己在上海替她再活一遍。

    到底自己想要找的具體是什麼,滬妮其實並不明白,但逃離平庸,這一點是迫切的,也是堅決的,這是個有理由有資本幻想的年齡。

    看著窗外,未來是迷茫的,卻也是充滿希望的。

    爭取,是不容質疑的。雖然還不是很明確自己到底要爭取什麼。

    再進到那條小巷,已經十分熟悉親切的場景,熟悉的混雜的氣味,熟悉的人們依舊那樣地生活著,在外面躺椅上納涼的,打麻將的,吃飯的,樹陰下拉了二胡唱川劇的,滬妮突然地覺得有點鼻子發酸,在這裡的一切,已經習慣了。

    推開紅門,幾天沒有吵架的小兩口又在吵了,女人的聲音尖利嘶啞,在指責男人的不忠。

    滬妮上樓,把自己關在蒸籠一樣的屋裡,開始收拾她的行李。寫完了但還沒有投出去的中篇,被小心地放進了包的底部。行李依舊簡單,在床上的東西還沒有收拾以前,一個不大的包就可以把東西裝完。這就是不添置東西的好處,想走,很輕松的就走了,不需要處理瑣碎的東西。

    隔壁還在撕心裂肺地爭吵,伴著清脆的煽耳刮子的聲音,和撕打的聲音。滬妮點燃一只煙,坐在窗前的桌子上,對面的樓頂上番茄已經紅了,竹竿上依舊飄揚著女人的睡裙,短褲和胸罩,男人的大褲頭T恤,不知道誰家的電視裡,還在咿咿呀呀地播放著川劇,混在小兩口的吵鬧中,更加地遙遠了。

    今天是滬妮在這裡的最後一個夜晚,滬妮要記住這一切,裹在熟悉的空氣和混雜的聲音裡,滬妮的眼淚流了出來,落在胸口,發出清脆的響聲。

    突然地,想起了肖文,不能自己地想起。

    “滬妮!”滬妮分辨不出呼喚來自哪裡,但確實是真實存在的。滬妮在黑暗中四處張望,不見一個有發出聲音的生物存在。

    “滬妮!”

    “滬妮!”

    滬妮在睡夢中被軟綿綿地扯了回來,睜開惺忪的眼睛,四周是城市裡不能黑盡的黑夜,嘈雜的聲音已經寂靜了,電視裡川劇的唱腔異常地清晰且遙遠。

    “滬妮!”呼喚來自樓下,是小言的聲音。滬妮徹底地清醒過來,一骨碌起身,跳到窗前,掀開窗簾,看見樓下站著的小言,旁邊,是小剛。

    滬妮躋著拖鞋跑下去開門,樓板上發出很響的聲音。打開紅門,路燈下面,小言紅腫了一雙眼站在那裡,小剛也陰沉著臉。

    上了樓,滬妮就出來了,把兩個陰郁的家伙留在房間裡,自己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小巷裡。

    小巷裡有一些人因為貪圖外面的一絲涼風,就在屋外的躺椅上睡覺,深夜的小巷,一樣地不覺得冷清。

    在大大的黃桷樹下面坐下,應付著不時偷襲的蚊子,想著小言和小剛在竹席上溫熱地糾纏,這對青梅竹馬的情人,這對脆弱的抵不住一點沖擊的情人,這對欲罷不能的情人,這對年輕的不知道珍惜的情人。

    小言待嫁的夜晚,家裡來了許多的人,都是小言的朋友,年輕的女孩們,個個都有著重慶女子的細嫩膩滑的肌膚,生動傳神的五官,嬌媚的神情和爽朗的性格。小小的房間頓時擁擠不堪,根本包不住這樣熱火朝天的架勢。

    滬妮覺得自己或許不來的比較好,在這樣的人群裡,她不知道怎樣融入。她從來沒有試過和這麼多的人相處。但她還是決定留下,為了小言這個除了秋平以外,滬妮唯一的朋友。

    在沸騰的人群外,滬妮沉默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地和這些女孩一起放肆地笑鬧。

    小言的頭是在夜裡就要梳好的,她這一個夜晚,都不能睡覺。小言的父母像兩個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動著,忙上忙下。小言的外奶奶則在梳妝的小言旁邊,顫抖了沒有牙的嘴,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很古老的,女人的話題。

    女孩們盡興地說笑,滿嘴的粗口。

    滬妮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點燃一只煙,看著滿屋快樂的女子。她知道她們是能夠快樂的,在自己的城市裡,有自己的親人,自己的朋友,這樣的人怎麼能不快樂。小言還端坐在梳妝台前,做頭的師傅還在精益求精地擺弄著小言已經花枝招展的頭。

    滬妮真希望自己就是她們中平庸的一員,不用再去尋找,尋找屬於自己的城市,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後天,滬妮就會離開這裡,離開這個讓她付出許多的城市,這裡不屬於她。她還得去尋找,直到找到為止。到底尋找什麼,這也是個模糊的答案。

    凌晨時分,女孩們都在小言的床上東倒西歪地睡了,沒有占了床的,就在地上的竹席上躺下,一樣地酣然大睡。

    小言的新娘裝也化好了。小言回頭問還坐在一旁的滬妮問:“怎樣?”

    小言的頭發被挽了起來,似不經意地垂了一些發絲在臉龐,一身素白的拖地婚紗,雖然在場合上有些不倫不類,但這些年中國就是這樣流行的,婚紗不是穿去教堂的,是穿去酒店直接宴請賓客的。沒有一個人會為此感到驚訝,因為現在中國的婚禮大都是這樣的。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在婚禮這個問題上茫然到沒有了自己的傳統,因而婚禮就變得有些不倫不類了。新娘穿著潔白的婚紗穿梭在大魚大肉,酒水橫濺的酒席間。婚禮,就剩了一頓吃。滬妮不自覺地想象著自己的婚禮,要有潔白的婚紗,因為婚紗實在是漂亮,但一定得去教堂,在上帝面前莊嚴的宣誓,無論疾病、健康、貧窮,都要與對方結為夫妻,彼此忠誠。婚禮,本該就是莊嚴神聖的。

    在精心地修飾下,小言的美是不敢直視的。

    滬妮笑了一下,說:“驚世駭俗!”

    小言笑起來,回頭左右照著鏡子:“真的?”

    滬妮肯定地點點頭。

    小言把椅子往滬妮旁邊靠了靠低聲地說:“你說今天小剛會來嗎?”

    滬妮問:“你在想他?”

    小言的目光黯淡下來,說:“他有錢該有多好,我眼都不眨一下,就嫁給他了。”小言揉捏著身上的婚紗,沉思地說:“他要我等他一年,他說如果這一年他有錢了,他就回來娶我,如果沒有,他就再也不會勉強我。”

    滬妮問:“放走他,你真的不後悔?”

    小言笑了一下,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像是在說服自己樣地說:“窮日子太可怕了,我不想再過窮日子,再也不想過了。激情有什麼用,能當飯吃嗎,能代替好的生活嗎?”

    小言突然地笑了說:“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說真的!”

    滬妮說:“我明天就要走了。”

    “不走嘛,到那裡不是嫁人,在這裡也可以找個有錢人嫁掉的嘛,像你這樣條件的人,不嫁有錢人就可惜了,白長了這樣的漂亮!”

    滬妮點燃一只煙,沒有給小言,小言為了讓臉色好一點,今天不吸煙。滬妮看著彌漫的煙霧,悠悠地說:“我要換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在這裡我已經沒有什麼激情了,換個地方,新鮮一點。”

    “還是決定去海南?”

    “是啊。”滬妮慢慢地吐著煙霧,想著有關海南的各種傳說,就是那些傳說,讓她對海南充滿了向往。

    小言沉默了一下,突然問:“你真的是大學生嗎?被學校開除了的?”

    滬妮笑笑:“我希望不是,這樣想起來還不是那麼不平衡。”

    小言的眼睛裡突然地就多了一些艷羨的目光,對混完高中的小言來說,“大學生”這三個字裡面包含了太多讓人羨慕的內容。

    “怎樣?現在你家裡人是皆大歡喜吧。”滬妮有意要避開話題。

    “別提了!”小言擺弄著手裡的玫瑰花瓣,有些悵茫地說:“還好我吃得定張勇哦,誰家是這樣的,嫁女兒就像賣人一樣,想想,真不敢相信我是他們親生的!有這樣的父母嗎!”

    小言的情緒激動起來,抓扯著玫瑰花瓣說:“如果換一個人,我都不知道臉往哪裡擱的好,媽的!就是是張勇,我都覺得太沒有面子了,你看看,家裡都添了這麼多東西了,還不夠,居然主動地開口問張勇要商品房,說是女兒交代出去了,也要享享清福了。就算我多半是奔了張勇的錢去的,可連我都沒有那個臉那樣張口去要什麼東西……還沒有嫁過去呢,臉就已經全部給丟光了……要是是小剛,恐怕我都不好意思跟他結這個婚了!”

    “我怎麼就有這樣的父母呢!”小言看著窗外深藍的天空,悠悠地說。

    對於兒女和父母之間的糾葛,滬妮是永遠不明白的,當然也沒有體會過,但那種感覺一定也是溫暖的,滬妮想。

    天漸漸地亮了,迎親的人來了。女孩們興奮起來,堵住門索要紅包。面對忘我的狂喜和熱鬧,滬妮有點不知所措,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參加婚禮,前幾天她是那樣地期待婚禮的到來。

    小言有點像個羞澀的新娘一樣端坐在床頭,滬妮沒法加入到轟鬧的人群裡,就陪小言在床邊坐了。

    迎娶者在被一番刁難以後,終於把新娘接走了。

    小言的婚禮極盡奢華。十五輛拉了花條的黑色奔馳車,在一九九二年的重慶街頭行駛,讓沿街的人無不駐足觀看。小言坐的那輛奔馳,在車頭上放了兩個小型的新郎新娘的玩偶,排在車隊的第一輛。滬妮和幾個女孩坐在另一輛車上。女孩們按捺了興奮看著車外觀望的人們,有個女孩艷羨地說:“能像小言這樣地嫁一次,也就真他媽沒有白活一回了。”

    車隊行駛得很緩慢,還繞了很大的一個圈子,不長的一段距離,用了一個小時才到。到酒店以後,稍事准備,小言就穿著那身潔白的婚紗,和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張勇站在酒店的大堂外面像迎賓一樣地迎接客人,臉上帶著很有分寸地微笑。他們的身後,是一個用紅紙寫的牌匾,上面寫著他們兩的名字,和他們今天的婚事。

    客人陸續地來著,小言戴著潔白手套的手已經握過了上百只手,臉上的笑容也在開始僵硬。終於到了婚禮開始的時間。

    大廳裡賓客滿座,熱鬧非凡。台上早已給裝飾得繽紛喜慶,婚禮將像節目一樣地在上面表演給大家看。

    滬妮坐在親友團的席位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的一切。她被氣氛感染著,心情激動。婚禮進行曲奏響了,新郎先站在了台子的中央,他的旁邊是個穿了亮閃閃的衣服的男人,是個夜總會的主持人,據說是重慶夜總會這個行業的金牌主持人。本來是想要請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來做司儀的,但那個時候電視節目主持人還不懂搞笑,所以放棄。

    小言被她的爸爸挽了胳膊帶到台子上,很緩慢的腳步。小言爸今天也穿了一身西裝,很名貴的品牌,穿在他身上,也就像在夜市上淘來的幾十塊一身的貨色。小言笑著,由衷地,向一樣由衷地笑得臉都笑爛了的張勇慢慢地走去。小言爸也笑著,由衷地,笑得極其燦爛,眼睛裡有星光點點,從今以後,這個女兒就嫁出去了。小言爸把女兒的手放在張勇的手裡,小言的奶奶笑著,開始抹眼淚,小言媽明媚的眼睛裡也星光湧動。

    以後的節目就開始有些無趣了,事實上大概只有滬妮覺得無趣,別人都在笑著,很開心的樣子。那個穿了今光閃閃衣服的主持人開始了他的“搞笑”。他讓滬妮和張勇吃吊著的一顆糖,讓張勇在觀眾席上煽動了手臂,像個蝴蝶一樣的朝小言“飛去”。他讓張勇和小言表演豬八戒背媳婦,滬妮看著小言潔白的婚紗,和她驚艷的臉龐,感到有些悲傷。婚禮不應該是這樣的。

    到了雙方父母發言的時間,張勇爸木鈉地站在話筒前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小言爸的發言又把婚禮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他自己寫的賀詞幾乎可以叫作打油詩,他一本正經地用了重慶味很濃的普通話來朗讀,台下的人笑著,前仰後合,幾個女孩甚至很響地拍了桌子笑。主持人終於宣布張勇和夏小言正式結為夫妻。

    小言換了一身衣服,紅色的吊帶晚禮服。如果時間允許的話,她今天計劃是要換五身衣服。小言挽了張勇一桌一桌的敬酒,手裡端了一個小小的酒杯,在嘴邊碰一碰,就算是個心意了。碰到愛鬧的客人,就非得把一杯全給喝掉。滬妮看了看這個龐大的場面,應該有好幾十桌吧,她都為小言感到辛苦。

    桌面上開始狼籍起來,客人們的臉也帶了油光地紅起來,酒宴開始散場,客人陸續地離去。留下的都是新郎新娘的好朋友,他們准備在四樓的卡拉OK去唱歌,或打牌,等到晚上,好給新郎新娘鬧洞房。喝多了的新郎新娘開了一間房,睡覺去了。

    滬妮向小言的父母和奶奶道別,然後離開。

    不想晚上去鬧洞房了,不知道怎樣加入的好,小言的朋友很多,而且,都很陌生。

    匆忙地搭上公共汽車,匆忙地走過那條小巷,匆忙地收拾好東西,有一班七點到廣東的火車。

    把媽媽的照片用塑料紙包好,放在貼身的口袋裡,一並放入口袋裡的,還有從銀行裡取出來的一千塊錢。

    滬妮拿上自己全部的東西,走到門口,停住回頭觀望,她應該要記住這裡,她要記住這裡。滬妮轉身,鎖好門。

    隔壁堅硬的女子穿了一件皺皺的綿綢睡衣出來,堅硬地看了滬妮一眼,然後很響地下樓。她沒有鎖門,應該是去這條小巷盡頭的公用廁所。

    滬妮走到樓下,房東太太看見滬妮就笑了說:“妹兒現在就走了?”

    滬妮把鑰匙遞給她,說:“是啊,您要不要上去看看?”

    房東太太一臉堆笑地說:“沒得啥子好看的,沒得啥子好看的,你走就是了。”

    廚房裡飄出一陣陣的香味,是房東兒子的老婆在為晚上的面攤做准備。胖胖的女人端了一盆漂了油花的水,向外面搖要謊晃地走來,滬妮趕緊側著身子給她讓了一條道。女人走到門口,把手中的盆往外一倒,一盆污水就倒在了地上。

    “張家屋頭的堂客,你啷個又把髒水倒到外頭來了哦!啷個沒得耳性得哦!說過你好多次了哦?就是不聽!你那個水好髒哦!污染環境嘛!”戴了紅袖箍的老太婆在外面叫起來。

    “哎呀劉婆婆!天氣這麼熱,我灑點水降一下溫,好心好意的,還用的是自家屋裡頭的水呢!”胖女人說著就回了廚房,她正在忙。

    劉婆婆不依不饒地跨進了屋,滬妮走出去,把吵鬧聲拋在了身後。

    老屋邊的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修剪頭發,花白的頭發散了一地,老頭低了頭,半瞇著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一聲驚呼把他從睡夢中驚醒:“李老頭兒!等會兒吃了飯要和你再來一盤,啷個說都要贏你一盤!”

    老頭想抬起頭來,卻被剃頭師傅按了頭,修剪脖子根的頭發,他只好低著頭斜了眼很牛氣地說:“張老頭兒!讓你一個炮,一個馬,你也贏不了我!”

    站在一旁的一個剃著光頭的老頭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呸!我讓你一個馬一個炮還差不多!”

    滬妮繼續向前走著,樹陰下還沒有唱川劇的老頭,現在時間還早。屋外依舊有人躺在躺椅上乘涼,肚皮上放著的收音機裡咿咿呀呀地放著川劇。兩個不大的孩子追逐著跑過滬妮的身邊。滬妮把背上的包聳了聳,包裡因為有一些書所以很沉。

    走出小巷,來到繁華熱鬧的大街。滬妮把包放了下來,駐足等待,腳邊的行李是一個鋪蓋卷和一個不太大的帆布包。

    幾分鍾過去,一輛中芭車在滬妮的面前停住,一個女人扯了沙啞的喉嚨吼著:“妹兒納,火車站走不走?”

    滬妮彎身拿上行李,跳上了中巴車。

    還沒坐穩,中巴車就迫不及待地開足了馬力向前奔去,滬妮一個踉蹌,賣票的胖女人一把抓住滬妮的胳膊,說:“妹兒坐穩!”

    滬妮坐下來,來不及把自己的汗擦一下,先把錢掏給了那個在自己旁邊等待著的女人。

    中巴車浮躁地在這個炎熱下午的街頭行駛著,滬妮低了頭,昏昏欲睡,汗水濕漉漉地粘在她身上,一個夏天,都是這樣地粘著,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閉上眼睛,昨夜幾乎一夜未眠,但卻是怎樣也睡不著的。趕火車,怎樣把自己安頓在另一個城市,未來有太多的為可知的因素,讓滬妮不安。滬妮甚至有些猶豫,也許像小言說的那樣,在這裡找一個不錯的人嫁了,就不用再出去飄蕩。但是有太多的理由足以讓滬妮放棄這樣的念頭,預想裡有太多精彩的東西還沒有體驗。而且,向來滬妮最大的敵人就是自卑。

    火車站,和炎熱的天氣一樣的熱鬧。滬妮混在凌亂嘈雜的人群中,匆匆地向排了長隊的車門走去。

    上車,尋找自己的座位,把東西放好。一切安頓下來,汗水如注。滬妮把水和食物放在桌子上,再拿了兩本書下來,漫長的旅途,沒有東西來消磨時間是不行的。

    滬妮終於把自己放在了座位上,還好座位是靠窗的,一坐下來,滬妮才想到了傷感。滬妮認真地不能阻擋地傷感起來,還有太多的忐忑不安。第一次一個人坐上從上海到重慶的火車時,滬妮多少是帶了對未來的塌實憧憬的,她有一紙大學錄取通知書讓她對未來有足夠的信心,至少她的安身之處她是不用擔心的了。而現在,未來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滬妮突然地感到害怕。但她卻不能不硬了頭皮繼續她的旅程。因為不管在哪裡停留,都是需要勇氣的,一個沒有家的人,在哪裡都是一樣的感覺,一種沒有根的感覺。

    熱。滿車廂無邊無際的熱還有悶,車廂裡所有的窗戶都大開著,頭都吹暈了,還依舊地熱。滬妮的口很渴,她忍耐著不去喝水,洗手間外面的隊伍太長,而且,車上沒有水,能夠不去那個地方就不去的好。有嬰兒劇烈地哭起來,年輕的母親抱著他來回地在車廂裡搖晃著,哄著他希望快點止住令人更加心煩氣燥的哭泣。

    天漸漸地黑了,滬妮旁邊的一對年輕男女互相支撐著對方的頭睡著了,嘴張得大大的,不時發出輕微的鼾聲。他們大概也是出去找工做的,滬妮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是兩個人,他們不孤獨,也有人來分擔彼此的勇氣。

    滬妮對面的一家三口農民模樣的人也開始在尋找好的睡覺的方式。男人鑽進了座位的下面,把身體很舒展地放平了,很快地響起了呼嚕。女人坐在座位的最外面,六、七歲的小男孩在座位上把身子躺平了,把頭枕在媽媽的腿上,睡著了,嘴角開始流出黏液。女人也歪了腦袋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

    滬妮趴在窗台上,看著漆黑的車外的世界,陌生的原野不斷地閃過,火車車身發出有節奏的轟隆聲。在這樣陌生的景致和持續不變的聲音裡,滬妮突然地覺得累了,她真希望火車就這樣一直的開下去,那麼她就永遠不會去面對即將面臨的一切。

    在火車的顛簸中,滬妮昏昏地睡去,再昏昏地醒來,窗外依舊地黑暗,然後再昏昏地睡去,反復許多遍以後,天蒙蒙地亮起來。

    旅途還很漫長,趴在窗邊,看著外面的景色,非常地珍惜著車上的安閒和淡定。下車以後的所有情形,就都是未可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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