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地的光陰在我們的苦悶中一天一天地,一月一月地,一年一年地,毫不停留地過去,我們隨身所帶來到上海的銀錢,也就隨之如流水也似地消逝。我們開始變賣我們的珠寶,鑽石戒指,貴重的衣飾……但是我們的來源是有限的,而我們的用途卻沒有止境。天哪!我們簡直變成為什麼都沒有的無產階級了!……房東呈著冷酷的面孔逼著我們要房錢,飯館的老闆毫不容情地要斷絕我們的伙食……至此我才感覺得貧窮的痛苦,才明白金錢的魔力是這般地利害。我們想告饒,我們想討情,但是天哪,誰個能給我們以稍微的溫存呢?一切一切,一切都如冰鐵一般的冷酷……
白根老坐在家裡,他的兩眼已睡得失了光芒了。他的頭髮蓬鬆著,許多天都不修面。他所能做得到的,只是無力的歎息,只是無力的對於波爾雪委克的詛咒,後來他連詛咒不也不詛咒了。我看著這樣下去老不是事,想尋一條出路,但我是一個女人家,又有什麼能力呢?他是一個男子,而他已經是這樣了……怎麼辦呢?天哪!我們就這樣待死嗎?
「白根!」有一次我生著氣對他說道:「你為什麼老是在家裡坐著不動呢?難道說我們就這樣餓死不成?房東已經下驅逐令了……我們總是要想一想辦法才行罷……」
「你要我怎麼樣辦呢?你看我能夠做什麼事情?我什麼都不會……打仗我是會的,但是這又用不著……」
我聽了他的這些可憐的話,不禁又是氣他,又是可憐他。當年他是那樣地傲慢,英俊,是那樣地風采奕奕,而現在卻變成這樣的可憐蟲了。
有一天我在黃浦灘公園中認識了一個俄國女人,她約莫有三十歲的樣子,看來也是從前的貴族。在談話中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丈夫原充當過舊俄羅斯軍隊中的軍官,後來在田尼庚將軍麾下服務,等於田尼庚將軍失敗了,他們經過君士坦丁堡跑到上海來……現在他們在上海已經住了一年多了。
「你們現在怎麼樣生活呢?你們很有錢罷?」我有點難為情地問她這末兩句。她聽了我的話,溜我一眼,將臉一紅,很羞赧地說道:
「不挨餓已經算是上帝的恩惠了,哪裡還有錢呢?」
「他現在幹什麼呢?在什麼機關內服務嗎?」
她搖一搖頭,她的臉更加泛紅了。過了半晌,她輕輕地歎著說道:
「事到如今,只要能混得一碗飯吃,什麼事都可以做。他現在替一個有錢的中國人保鏢……」
「怎嗎?」我不待她說完,就很驚奇地問她道,「保鏢?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不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嗎?在此地,在上海,有許多中國的有錢人,他們怕強盜搶他們,或者怕被人家綁了票,因此雇了一些保鏢的人,來保護他們的身體。可是他們又不信任自己的同國人,因為他們是可以與強盜通氣的呵,所以花錢雇我們的俄羅斯人做他們的保鏢,他們以為比較靠得住些。」
「工錢很多嗎?」我又問。
「還可以。七八十塊洋錢一月。」
忽然我的腦筋中飛來了一種思想:這倒也是一條出路。為什麼白根不去試試呢?七八十塊洋錢一月,這數目雖然不大,但是馬馬虎虎地也可以維持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了。於是我帶著幾分的希望,很小心地問她道:
「請問這種差事很多嗎?」
「我不知道,」她搖一搖頭說道,「這要問我的丈夫洛白珂,他大約是知道的。」
於是我也不怕難為情了,就將我們的狀況詳細地告知了她,請她看同國人的面上,托她的丈夫代為白根尋找這種同一的差事。她也就慨然允諾,並問明了我的地址,過幾天來給我們回信。這時正是六月的一天的傍晚,公園中的遊人非常眾多,在他們的面孔上,都充滿著閒散的,安逸的神情。雖然署氣在包圍著大地,然而江邊的傍晚的微風,卻給了人們以涼爽的刺激,使人感覺得心曠神怡。尤其是那些如蝴蝶也似的中國的女人們,在她們的面孔上,尋不出一點憂悶的痕跡,我覺得她們都是沉醉在幸福的海裡了。我看著她們的容光,不禁愴懷自己的身世:四五年以前我也何嘗不是如她們那般地幸福,那般地不知憂患為何事!我也何嘗不是如她們那般地艷麗而自得!但是現在……現在我所有的,只是目前的苦痛,以及甜蜜的舊夢而已。
可是這一天晚上,我卻從公園中帶回來了幾分的希望。我希望那位俄國夫人能夠給我們以良好的消息,白根終於能得到為中國人保鏢的差事……我回到家時,很匆促地就這把這種希望報告於白根知道了。但是白根將眉峰一皺,無力地說道:
「麗莎,親愛的!你須知道我是一個團長呵……我是一個俄羅斯的貴族……怎麼好能為中國人保鏢呢?這是絕對不能夠的,我的地位要緊……」
我不禁將全身涼了半截。同時我的憤火燃燒起來了。我完全改變了我的過去的溫和的態度,把一切憐憫白根的心情都失掉了。我發著怒,斷續地說道:
「哼!現在還說什麼貴族的地位……什麼團長……事到如今,請你將就一些兒罷!你能夠挨餓,如豬一般地在屋中睡著不動……我卻不能夠啊!我還能夠,我不能夠再忍受下去了,你曉得嗎?」
他睜著兩隻失了光芒的,灰色的眼睛望著我,表現著充分的求饒的神情。若在往日,我一定又要懊悔我自己的行動,但是今天我卻忘卻我對於他的憐憫了。
「你說,你到底打算怎樣呢?」我又繼續發著怒道,「當年我不願意離開俄羅斯,你偏偏要逼我跑到上海來,跑到上海來活受罪……像這樣地生活著,不如痛痛快快地被波爾雪委克提去殺了還好些呵!現在既然困難到了這種地步,你是一個男子漢,應該想一想法子,不料老是如豬一般睡在屋中不動……人家向你提了一個門徑,而你,而你說什麼地位,說什麼不能夠失去團長的面子……唉,你說,你說,你到底怎麼樣打算呢?」
鼻子一酸,不禁放聲痛哭起來了。我越想越懊惱,我越惱越哭得悲哀……這是我幾年來第一次的痛哭。這眼見著使得白根著了慌了。他走上前來將我抱著,發出很顫動的,求饒的哭音,向我說道:
「麗莎,親愛的!別要這樣罷!你不說,我已經心很痛了,現在你這樣子……唉!我的麗莎呵!請你聽我的話罷,你要我怎樣,我就怎樣……不過我請求你,千萬別要提起過去的事情,因為這太使我難過,你曉得嗎?」
女子的心到底是軟弱的……我對他生了很大的氣,然而他向我略施以溫柔的撫慰,略說幾句可憐的話,我的憤火便即時被壓抑住了。他是我的丈夫呵,我曾熱烈地愛過他……現在我雖然失卻了那般的愛的熱度,但是我不應當太過於使他苦惱呵。他是一個很不幸福的人,我覺得他比我還不幸福些。我終於把淚水抹去,又和他溫存起來了。
我靜等著洛白珂夫人來向我報告消息……
第二天晚上洛白珂夫人來了。她一進我們的房門,我便知道事情有點不妙,因為我在她面孔上已經看出消息是不會良好的了。她的兩眉蹙著,兩眼射著失望的光芒,很不愉快地開始向我們說道:
「……對不住,我的丈夫不能將你們的事情辦妥,因為……因為保鏢的差事有限,而我們同國的人,想謀這種差事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無論你到什麼地方去,我的丈夫說,都會碰到我們的同國人,鬼知道他們有多少!例如,不久以前,有一個有錢的中國人招考俄國人保鏢,只限定兩個人;喂,你們知道有多少俄國人去報名嗎?一百三十六個!一百三十六個!你們看,這是不是可怕的現象!……」
她停住不說了。我聽了她的話,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好。我的上帝呵,這是怎麼一回事!這是怎麼一回事!
半晌她又繼續說道:
「我聽了我的丈夫的話,不禁感覺得我們這些俄僑的命運之可怕!這樣下去倒怎麼得了呢?……我勸你們能夠回到俄羅斯去,還是回到俄羅斯去,那裡雖然不好,然而究竟是自己的祖國……我們應當向彼爾雪委克讓步……」「唉!我何嘗不想呢?」我歎了一口氣說道,「我悔恨我離開了俄羅斯的土地……就是在俄羅斯為波爾雪委克當女僕,也比在這上海過著這種流落的生活好些。但是現在我們回不去了……我們連回到俄羅斯的路費都沒有。眼見得我們的命運是如此的。」
白根在旁插著說道:
「麗莎,算了罷,別要再說起俄羅斯的事情!你說為波爾雪委克當女僕?你瘋了嗎?我……我們寧可在上海餓死,但是向波爾雪委克屈服是不可以的!我們不再需要什麼祖國和什麼俄羅斯了。那裡生活著我們的死敵……」
白根的話未說完,米海諾夫伯爵夫人進來了。她呈現著很高興的神情,未待坐下,已先向我高聲說道:
「麗莎,我報告你一個好的消息,今天我遇著了一個俄國音樂師,他說,中國人很喜歡看俄羅斯女人的跳舞,尤其愛看裸體的跳舞,新近在各遊戲場內都設了俄羅斯女人跳舞的一場……薪資很大呢,麗莎,你曉得嗎?他說,他可以為我介紹,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已經決定了。怎麼辦呢?我已經什麼都吃光了,我不能就這樣餓死呵。我已經決定了……麗莎,你的意見怎樣呢?」
我只顧聽伯爵夫人說話,忘記了將洛白珂夫人介紹與她認識。洛白珂夫人不待我張口,已經先說道:
「我知道這種事情……不過那是一種什麼跳舞呵!裸體的,幾乎連一絲都不掛……我的上帝!那是怎樣的羞辱!」
伯爵夫人斜睨了她一眼,表示很氣憤她。我這時不知說什麼話為好,所以老是沉默著。伯爵夫人過了半晌向我說道:
「有很多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專會在旁邊說風涼話,可是我們不能顧及到這些了。而且跳舞又有什麼要緊呢?這也是一種藝術呵。這比坐在家裡守著身子,守著神聖的身子,然而有餓死的危險,總好較好些,你說可不是嗎?」
洛白珂夫人見著伯爵夫人不快的神情,便告辭走了。我送她出了門。回轉房內時,伯爵夫人很氣憤地問我:
「這是哪家的太太?我當年也會擺架子,也會說一些尊貴的話呵!……她等著罷,時候到了,她也就自然而然地不會說這些好聽的話了。」
白根低著頭,一聲也不響。我沒有回答伯爵夫人的話。停一會兒,她又追問我道:
「麗莎,你到底怎樣打算呢?你不願意去跳舞嗎?」
我低下頭來,深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時白根低著頭,依舊一聲也不響。我想徵求他的意見,他願不願意我去執行那種所謂「裸體的藝術跳舞」。……但是我想,他始終沒有表示反對伯爵夫人的話,這是證明他已經與伯爵夫人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