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一輯(2)
    就是我設計的那個嘛,老宋很有幾分得色,柏總是我朋友,人很不錯的,是A城娛樂業響噹噹的人物呢。

    可是,和我們說這個幹嘛?暮呈也一臉迷惘。

    當然是有事,你們倆六點鐘在校門口等我,我帶你們去見見柏總,老宋說完就打算走了

    ,轉身看了眼暮呈,又停住了腳步,嘿嘿了兩聲,把張耀明也叫上。

    到底什麼事?暮呈急忙問。

    給你們一個接觸社會的機會,老宋叮囑了一句,六點,校門口。

    那晚,她們在老宋的引薦下見到了錦都的老闆柏正南,柏正南的辦公室並沒有任何華麗成分,牆上空蕩蕩的,沙發也只有七成新,但柏正南坐在那裡,便有一種威懾力,他始終帶著一種得體的笑容,很注意傾聽別人說話,並不時微微點頭。老宋坐在他邊上的轉椅裡,指著他們三個逐一誇獎,暮呈好半天才聽明白,原來柏正南想要找一個迪廳的營銷人員,能改善迪廳目前入不敷出的困境,他不經意在電話裡和老宋提了提,老宋立刻帶來了三個人。

    柏正南接到老宋電話時笑著罵他,你這個人販子。

    蘭莊也有點坐立不安起來,因為她極不喜歡自己處於被選擇的境地,她向來都認為自己是最好的,哪怕有一絲被否定的機會,都讓她不適。

    張耀明只覺得滑稽,老師把學生介紹來夜總會上班,無論如何都不妥當,更何況,老宋態度還非常熱烈,如果被屈校長或凌主任知道了,老宋可有一頓好受了,在老宋的殷切眼神下,柏正南猶豫了半晌,眼神從他們三個人的臉上緩緩走了一遍,都留下吧。

    這句話,開始了他們的另一種生活,半個身子探出了象牙塔,成了A大無數不務正業學生中的一員。

    張耀明住在舊式公寓裡,二室一廳的房子,暮呈去了好多次之後,才徹底搞清楚那條複雜的路線,在很長一段日子裡,那段曲折的小徑成了幸福的象徵,歡天喜地投奔而去,遵囑帶上他心愛的啤酒,發現張耀明嗜酒,是戀愛一個月後,剛踏進房間,就被倒在地上的酒瓶絆了一下,定了定神,發現室內處處皆空瓶,空氣裡瀰漫著啤酒特有的微醺。

    暮呈推開窗,看著對面密密麻麻的窗口,覺得自己與張耀明的戀愛也沾上了俗世氣息,更為踏實可靠。替他整理房間時,發現了一本影集,上面有童年的張耀明,穿著小短褲,傻傻地笑,還有張耀明初中畢業時的合影,一臉的鬱鬱,站在後排中央。

    翻著影集,就像翻著張耀明過去的生活,一種親近的感覺撲面而來,最後,暮呈的眼神停留在張耀明與父母的合影上,應該是在某個酒席上,張耀明坐在他們中間,當時已經留了半短不長的頭髮,正伸著筷子夾菜,似乎很倉促地一抬頭。他母親臉上洋溢著笑意,依稀可見年輕時清麗的容顏,而他父親兩鬢微白,暮呈凝視著照片中那個清矍的男人,心中浮起了溫柔的感懷,張耀明是非常神似他父親的,連眼神都如出一轍。暮呈合上影集,坐在床邊,怔怔地想,自己是否能和張耀明長相廝守,彼此的生命交匯成集,在若干年後,也得以看他的蒼老與羸弱。

    張耀明住在主臥室,一應物品俱全,而另一間房住著梁木,梁木有台電腦,他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兼職,每天都早出晚歸,一回來,就睡得像具死屍。張耀明經常坐在梁木的電腦前,雙目炯炯地玩三國,暮呈不懂這種遊戲,曾兩次坐在張耀明的身邊,想要分享他的喜怒哀樂,可始終無法介入他的世界,他也不與她說話,眼睛與手指都投入了另一個界面,甚至懶得向她解釋,只等她自己覺得無趣,默默走開。她站在陽台上,擺弄著鬱鬱蔥蔥的盤景,心想,人總是有愛好的,應該尊重他的興趣。

    她從沒有想過自己可以不管不顧地坐在他腿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癡癡地向他撒嬌——不要玩了嘛,陪我啦。也沒有想過自己有勇氣啪地一聲拔掉電源,用命令的口吻說,你已經玩了大半天,不要玩物喪志。她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席慕蓉的一句詩,在你年輕時,愛上一個人,請你一定要溫柔地對他。

    溫柔,當女人對男人太好時,男人是誠惶誠恐的,惟恐收受太多,償還不清,惟恐女人的溫柔背後隱藏著一個古老的陰謀。且不說婚姻這種為時尚早的詞,單單承諾,已令男人心生恐懼,除非那男人視諾言如紙。

    張耀明在錦都做營銷,兼任美工,做美工對張耀明來說易如反掌,無非是在白紙上寫一些花俏的文字,宣告某日有何種精彩活動,而營銷比較麻煩,需要白天將贈券分發到城中某

    些公司,店家,以招攬客源,還需要晚上主持文藝節目,抽獎活動。

    張耀明對蘭莊和暮呈訴苦,看這世界多不公平,你們只需站在一個地方,我卻忙成一隻陀螺。

    蘭莊捂著嘴笑,能者多勞嘛。

    暮呈在吧檯做服務生,兼做收銀,她也不明白柏總為何如此信任她,才兩天,就把原先的收銀調去桑拿,直接讓她管理迪廳的賬目。她給張耀明倒了杯水,送票的事我幫你一起做。

    主持節目呢?見鬼,你們倆誰陪綁?

    暮呈拍了下蘭莊的手,有堂堂學生會文藝部長在,還怕沒人鎮場?

    蘭莊叼了支煙在嘴上,朝張耀明斜睨一眼,張耀明笑著幫她點上了,蘭莊吸了一口說,柏正南有福啊,請到我們這些生力軍。

    暮呈用筆敲了敲吧檯,拿到薪水,我們去哪兒吃頓好的?

    別先想著吃,明天我們要去看房,我可不想每天晚上都爬鐵門,表演那種高難度動作,蘭莊吐了個煙圈,煙圈虛弱地撞槳商ㄗ彎處的大圓柱上,碎了?/p>

    在任何一個城市,如果沒有足夠的錢,找房子都是讓人發瘋的事。蘭莊在房產中介所周旋了數日,終於看上了中街附近的一間閣樓,由於中介的安排並不周密,她見到了房東,並以此為挾,少付了五十塊中介費。接著,又和房東把三月一付商量成一月一付,也許做到這些並不難,但蘭莊提要求時那麼篤定從容,剛柔並濟,使聽者不覺受了她的指引。暮呈覺得,沒有事情會困擾蘭莊,她是適合於實際生活的。

    閣樓藏在小巷深處,連門牌號都沒有,很小的一間,擺了張床和桌子,就只夠兩個人勉強轉身,房租一百五,在她們可以承受的範圍內。蘭莊說,我們只是要一個睡覺的地方而已,這裡確實是最好的選擇,租金便宜,地點適合,就在學校和錦都的中間。

    暮呈抬頭看著屋頂的蜘蛛網,那麼,我們來整理這個家吧。

    暮呈始終不喜歡這間閣樓,一直不喜歡,覺得這裡是蘭莊的,而她,是一個客人,由於空間狹窄的關係,她無論站在哪兒,都覺得自己手長腳長,倒像是路障。和蘭莊擠在一起也常有小小的芥蒂,以前在寢室裡不覺得,但出來後,卻分明體會到蘭莊性格中獨斷專行的一面。蘭莊喜歡拿主意,一口氣將事情全部安排好,然後問一下暮呈的意見,只是形式。事實上,早就將她一併納入了自己的決定之中,但她們還是看似融洽地相處著,也許任何感情的維繫,說到底都是某一方的妥協,友情也是。

    錦都的工作很輕鬆,每晚七點上班,一般來說,十二點半就可以下班,有時客人未覺盡興,坐在那裡遲遲不肯走。DJ羅楓就一遍遍放肯尼金的《回家》,膽大的服務員換了便裝拎著包,冷冷地站在一邊等,倘若客人還不識趣,領班彭彭就走上去勸其退場,彭彭在錦都做了多年,應付客人的能力首屈一指,他通常不會直接讓客人離開,而是請他們移步去裡面的爵士吧。

    爵士吧是整個錦都消費最高的地方,也是惟一有小姐的地方,爵士吧的經理是小紅,頭髮短短,眉間有顆痣,眼睛細長。彭彭和胖李這些元老說,小紅是柏正南的情人,不然也不會霸著錦都最肥的一塊地方。

    小紅整天穿著很長很寬的風衣來來去去,鞋跟尖尖,打量蘭莊時用一種充滿敵意的眼神。蘭莊並不買她的賬,旁若無人地吞雲吐霧。蘭莊每天站在DJ台上打燈光,常有客人手搭在DJ台的鐵欄杆上,仰頭搭訕她,懇請她下班後賞光吃夜宵,有時蘭莊看某人順眼會應承下來,叫上張耀明和暮呈,一起去中街吃夜宵。

    他們經常去橋頭那家,老闆是個大部分時間表情嚴肅,小部分時間諂媚畢露的瘦高個中年人。他每次都會主動給蘭莊那桌打九折,蘭莊最喜歡點的菜的是炒龍蝦,炒螺絲,炒麵。

    蘭莊和暮呈去錦都打工後,程爾果真去了肯德基,她穿著紅色制服,站在前台,重複著相差無幾的台詞,先生,請問在這裡吃還是帶走,要不要再來點飲料,要不要試試我們新推出的漢堡,謝謝,一共XX元。

    有一次店裡搞活動,讓員工在門口和小朋友做遊戲,程爾負責教她們跳健康舞,正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時,台下有人朝她揮了揮手,她愣了愣,動作慢了一拍。張耀明摟著暮呈,微笑著凝視她,他們是金童玉女天仙配,她卻像一個傻瓜,穿了條惡俗的裙子,花枝招展地在一幫路人面前搔首弄姿。程爾從來沒有這樣厭惡過自己,她覺得自己手腳僵硬,動作也機械了起來,後面有同事提醒她,程爾,跳錯了。

    她腦子裡空蕩蕩,周圍也是空的,音樂不見了,觀眾不見了,面前只有張耀明和裘暮呈相依的甜蜜,後來,她趔趄了一下,清醒了一部分,手忙腳亂地跳下來,同事連忙換了別的音樂,她一口氣逃上二樓。

    在衛生間裡捧著冷水就往臉上扔,額前的頭髮濕了幾縷,貼在腦門上,她深吸一口氣,跑到窗邊,俯看樓下,人頭簇動,已經找不到張耀明和裘暮呈了。程爾保持這個姿勢加形宸種櫻淚水才姍姍來遲地往下掉。這個歌舞昇平一派繁華的城市,對於她忽來的悲傷,無動於衷?/p>

    黃昏時分,她捧著一大堆書去圖書館三樓作優等生,在黑壓壓一片埋頭苦讀的人頭中不期然看到了楚風。他坐在角落裡,面前攤著書,眼睛卻看著窗外,程爾走到他面前,輕輕叩了下桌子,坐了下來。

    楚風笑著問,幾時發薪水?

    程爾兩手托著下巴,沒啦,本姑娘不去了。

    沒毅力,鄙視你,楚風哼了一聲。

    管理員兩道目光直直地射過來,探起半個身子作躍躍欲試狀。楚風拿起書,脖子一歪,對程爾說,走,搞點腐敗去。

    程爾跟在後面嚷嚷,又妨礙我追求進步了。下樓時,楚風說,過兩天我們一起去錦都。

    錦都?晚上回不了學校的。

    少裝了,你世界盃時沒少飛簷走壁,打量誰不知道啊。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沒那激情了,程爾有氣無力地說。

    那我們可以去打保齡球,通宵營業,楚風嚴肅地說,好久沒讓你領教我的風采了。

    去死,程爾白了他一眼。

    到了蓮花座,楚風一口氣點了六個菜。程爾伸手掐他手臂,擺款啊,看我不打電話給阿姨。

    楚風歎口氣,程爾,你說我們怎麼不來電呢,要不然,真是一樁大快人心的好事。

    程爾撲哧一聲笑了,想起他們四個大人心急如焚的樣子就好笑,我媽說,要是擱以前就好了,直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處理起來乾淨利落。

    我想好了,要是得不到喜歡的人,就隨便和你綁在一塊吧,也算盡了孝道。

    程爾正要惱羞成怒,服務員端了盤紅燒鯉魚上來,程爾舉起筷子朝魚身用力一扎,嘴裡恨恨道,你也配,我他媽的幾時淪為你的候選了!

    你也可以把我列為候選嘛,楚風嬉皮笑臉地說,我們各自去尋找幸福,一旦碰壁,也好有個退路,省得便宜了外人。你想想,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知根知底,駕馭起來也輕車熟路嘛。

    程爾沉默了一會,盯著楚風的眼睛問,當真?

    楚風被她這種認真的態度懾了一下,夾了口菜,掩飾內心的慌亂,含糊地說,看你當不當真了。

    程爾放下筷子,正色說,楚風,實話告訴你,我非常厭惡你剛才的話,我是決不會將就自己的,這種攻守同盟,會讓我瞧不起你,請你徹底打消這個骯髒的念頭。

    楚風訕訕地笑,程爾,你還是傻傻的程爾,你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回頭的。

    一批判你,就轉移話題,程爾扁扁嘴。

    我是真的想不通,你難道要抱柱而死嗎,楚風給程爾倒了半杯啤酒,向她舉起杯子。

    程爾和他碰了碰杯,仰脖一飲而盡,那你呢?你還打算在杜蘭莊身上花多少時間?

    蘭莊太狡猾了,楚風懊惱地說,一棍子打死我算了,偏偏忽冷忽熱的。

    程爾白了他一眼,沒出息,鄙視你。

    一杯酒下肚,酒量平平的楚風就囉唆起來了,將情敵們逐一數落,幾乎貶得一文不值。程爾哭笑不得地附和,是是,鄭曉波一臉麻子,就像灑了芝麻的燒餅,是是,徐亮品位惡俗,穿的西裝件件不合身,還理個自認瀟灑的漢奸頭。可是,杜蘭莊為何沒有在芸芸眾生中發現這個完美無缺的你!

    楚風竟然沒有聽出程爾的諷刺,反覺得正是杜蘭莊不夠慧眼,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很有信心地握緊拳頭,終有一天,她會後悔的!

    那晚去錦都的一下子聚集了十來個人,張耀明在食堂給楚風贈券時,徐亮正好經過,也要了幾張去。楚風是個喜歡熱鬧的,索性拿了一疊贈券,沿著男生宿舍一路問,有沒有人晚上想去蹦迪?結果一搶而空。

    程爾把尤婉連哄帶騙地拉出來,到樓下一看,班上的男生倒出動了一半,一個個顯然經過精心修飾了,特別是楚風,穿得一身黑,還莫名其妙戴了副墨鏡。

    程爾撇嘴,切,佐羅啊。

    楚風不理她,自我感覺良好地指揮眾人,我們坐公交車去,大家都自備零錢。

    徐亮看了看他,結果,到了校門口,徐亮和文浩就攔了輛出租車先走了。楚風冷笑,不是我們班的倒也識趣。

    尤婉癡癡地看著車子絕塵而去,拉了拉程爾,那個就是給蘭莊送百合的徐亮?

    帥吧,比某些一身勁裝冒充黑幫老大的同志要酷多了,程爾故意刺激楚風。

    楚風瞪了她一眼,都說吃人的嘴短,這種美德怎麼在你身上找不到?

    說明糖衣炮彈對我沒有,程爾笑嘻嘻地說。

    到了錦都時,張耀明已經站在門口等了,眾人隨他進去,進門的台階都是鐵製的,踩上去會發出悶悶的迴響,牆上佈滿了光怪陸離的圖案,上面嵌滿了彩色小燈,直照得人兩眼暈眩。

    進了入口處,一切便豁然開朗了,高高的天花板,除了掛著的七彩轉燈,便是一片幽幽的灰,就像夜空般。由於還未正式開場,大屏幕正放著通片,迪廳的設計是一個兩邊對稱的結構,彎曲的迴廊看似複雜迷離,卻不過是從終點回到起點的圓,桌椅一律黑色,扶欄也是。DJ台設在正中央,領舞台則高高地搭在大屏幕的前方,吧檯在DJ台左側,他們進來時,就看到暮呈在吧檯那邊朝他們揮手,暮呈穿著錦都的制服,白襯衫,紅馬夾,一個黑色領結,頭髮很清爽地紮在腦後。

    蘭莊則穿得婀娜多姿,還化了濃麗的妝,蘭莊天生是適合這種聲色場合的,甚至讓人覺得錦都因她而艷光四射。徐亮和文浩已經坐在吧檯邊了,文浩正百無聊賴地看著四周,徐亮則和蘭莊一起擲骰子,在吧檯的紅色燈光下,蘭莊淺笑嫣然,勝券在握,徐亮自然不介意輸贏,滿懷溫柔地看著蘭莊。

    楚風一見他們猶如情人的狀況,就惡向膽邊生,跑過來拉蘭莊,蘭莊微笑著推開他,喝點什麼?

    楚風愣了愣,張耀明一早就囑咐他,錦都的東西昂貴,什麼都不要消費。可蘭莊問他,他只好硬著頭皮去看飲料單,暮呈看了他一眼,先別點,過會再說。

    徐亮彈了個響指,來個扎啤。楚風果然受激,惡狠狠地說,我也來一扎。

    蘭莊抿嘴笑,你們倆真有病啊,八十塊一扎,在蓮花座可以喝得死去活來了。她轉頭對彭彭說,都是我們同學,開玩笑的。

    彭彭笑著點點頭,俯在蘭莊耳邊說,他們看起來更想喝醋。

    迪廳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到了八點,兩邊放出白色濃煙,音樂也隨之轉換成激烈的節奏。楚風、程爾一幫人在舞池裡圍了個圈子,高明跳得最好,大家就把他推到圈子裡去跳,程爾不時發出尖叫聲,她一把抓住高明的手臂,教我教我。程爾跳得笨拙,幸好悟性高,很快就跳得煞有介事了。

    錦都的領舞小桃是一個西安女孩,不化妝時慘不忍睹,經過化妝品的調製,竟也化腐朽為神奇,特別是強烈的燈光一打,連徐亮都在台下猛吹口哨,小桃穿著銀灰色小肚兜,在領舞台上做著各種讓人想入非非的動作。

    暮呈拍了拍張耀明的手臂,不許看。張耀明笑著,如果看了,要怎麼罰我?

    罰你娶了小桃,暮呈收回手,捂著嘴笑。

    到時你別哭。說話間,小桃一個抬腿,如此媚惑,暮呈忽然感傷起來,她搖搖頭,想把莫名其妙的悲哀甩掉,內心裡那個聲音卻愈發清晰與強烈。如果有一天,張耀明娶了別人,如果有那麼一天,她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前所未有地不自信起來,周圍依然轟隆隆一片,他們這樣近,想要說話必須得大聲,很大的聲音,撕心裂肺地吼,她不想吼。

    他們有時候就這樣看著彼此,沒有什麼緣故的,別人覺得怪異,暮呈自己卻知道,她分明是知道的,愛到一定程度,彼此凝望,才能確定擁有,一直看下去,誰也不要走出對方的視線。

    再一次得到類似的幸福已經是多年以後了,多年以後,另外的人,對於愛過的人除了那些怨恨交加錯綜複雜,還有一份感激在內,就像下棋,雖然廝殺慘烈,兩敗俱傷,但因為棋逢對手,有交手機會,也是好的。我們是相愛的,這很重要。

    散場後已經十二點半了,暮呈做完當天的賬目,將報表和現金都敖收銀箱裡,然後上二樓把箱子放入保險櫃,鎖上大門,推了推,這才放心地下樓。一大幫人都在門口等她,似乎大家只是在等她,並沒有考慮接下來怎麼辦。眼看人都齊了,一個個傻傻地,等有人站出來振臂高呼。僵持了一會,徐亮皺著眉頭問,沒有計劃嗎?/p>

    楚風立刻接口說,當然有,我們可以去打保齡球。

    一陣噓聲,尤婉苦著臉說,我就看不出來推倒瓶子有何樂趣。

    瞧你說的蠢話,楚風正要宣傳保齡球文化,被張耀明打斷了,那麼,去我那吧,不過我和梁木一起住,不能太鬧。

    束手束腳就沒意思了,高明說,找個地方喝兩杯吧。

    這裡離火車站近,就去那兒的小館子,程爾用鏗鏘的語氣拍了板。

    暮呈喜歡車站,碼頭,機場,這種代表著聚散的場合,很極端的或喜或悲,她更喜歡陳淑樺唱過的一句歌詞,這次孤行沒人相送,看來只有揮揮衣袖。

    不喜歡別人送自己,不相干的人,必然要有一番累人的客套,而相關的,卻容易觸了心經,徒增感傷。既然要走,不如沉默中遠去,暮呈喜歡沉默,死寂死寂的,不作任何回應,這讓她有種悄然的滿足。

    午夜的火車站,被寂寞霧霧地裹住了,廣場上的植物沾滿了清新的露水,身份模糊不清的人們在走廊裡橫七豎八地睡著。幾乎所有的城市都這樣,對迷茫的異鄉人來說,火車站是最好的容身之處,看似危險,其實安全,至少隱隱存在著這樣一個安慰,自己並沒有流落街頭,只是在等待,等待命運的潮水將自己推往下一站。

    暮呈站在廣場上,張耀明握她的手,問她冷不冷。她笑,低低地說,你是我的春天呢。張耀明沒有聽清,待要再問,她已經笑著跑開了。

    後來,暮呈一直記得那個晚上,廣場上開著大朵大朵的白玉蘭,花香瀰漫,經久不息。

    他們在車站西面的一家小旅館,坐定了,老闆拿了份油膩膩的菜單過來,相互推了半天,最後高明和文浩一起點了八個菜。店內只有他們這一桌,很小的店堂,只他們這些人,已濟濟一堂。席間,他們一直在說小桃,直後悔剛才沒有叫她一起來。暮呈本想說小桃卸了妝很醜,可生怕自己太刻薄,所以動了動嘴唇,忍住了。

    蘭莊似乎懶得敷衍這些人,跑到店門口去打投幣電話,只見她將一把硬幣逐一塞入,低著頭說話,有時閉上眼睛,有時微笑,暮呈想不出來電話那端會是誰。

    程爾是調節氣氛的高手,有她在,是不會冷場的,她不停地搶白楚風,後者說不過她,就拚命灌她酒。那晚,程爾迷迷糊糊地有些醉了,張耀明坐在她旁邊,很自然地扶著她。一直到凌晨四點,實在不好意思再賴在飯館裡了,楚風嚷著要買單,徐亮猶豫了一下,便讓了他。

    他們從火車站的另一側步行回學校,樹影迷離,A城的小路亂如迷宮。暮呈覺得他們走錯了方向,但事實上,東方微微發白時,他們確實成功地接近了A大,甚至已經嗅著了A大門口的蛋餅香,油條香,麻團香,每個人臉上都有一宿未睡的痕跡。張耀明仍然扶著跌跌撞撞的程爾,在校門口,他將程爾輕輕推給暮呈,低聲說,讓她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程爾知道自己醒著。

    那個夏天,有一種外國啤酒在A城搶佔市場。它用高薪聘請了許多年輕美麗的女孩,讓她們穿著白色連衣裙,在A城各大娛樂場所推銷,薪水開得很高,比別的品牌多了一倍,不過它的代理商卻長得極土,胳膊裡夾著只黑色公文包,就像鄉鎮企業的廠長。

    紀初時一談起自己的老闆,就哈哈大笑,真的太土了,他去皇宮找我時,我都不好意思和他站在一起。別人家的主管,一個個西裝筆挺,我們主管卻像打雜的。

    紀初時的業績一向出色,老闆覺得錦都人氣不錯,就讓紀初時和錦都的小姐換一換,紀初時自然求之不得,早早地跑過去上班了。一看到張耀明,當胸就給他一拳,這下逃不了了吧。

    張耀明問她,殺到這裡來了?

    主管覺得錦都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所以把我這最能幹的調過來了,初時瞇著眼睛,你怎麼使錦都枯木逢春的?

    張耀明苦笑,客人是不少,但人均消費水平太低,所以營業額起色平平。

    初時白了他一眼,人家剛來,給點信心好不好。

    好,這裡有金山銀山,歡迎你過來挖,張耀明笑著。

    暮呈越來越覺得自己其實是不喜歡紀初時的,她個子嬌小,留著囂張的長髮,燙成大波浪,皮膚是天生的好,再怎麼折騰都是粉白色,一點也沒有黑眼圈的痕跡。

    初時是很媚人的,款款走到客人面前,眼波一轉,就把另外幾個促銷小姐比下去了。別的小姐看不慣她這種嗲嗲的樣子,跑到暮呈面前來說,媽的,不就是賣瓶酒嗎,怎麼搞得像賣色。有時候客人想要贈品,初時睜著雙無辜的眼睛說,我們這牌子一向沒有贈品,主管說,真正會喝酒的人是不在乎那些小便宜的,憑的降低身份。

    這句話把一干手裡捏著各種小玩意的促銷小姐氣得半死,初時也懶得理會那些環肥燕瘦,閒時就趴在吧檯上看暮呈忙忙碌碌。暮呈被她看毛了,問她有什麼事,她幽幽地說,張耀明喜歡你哪一點呢?

    幾乎就是挑釁了,暮呈默不作聲,在心裡冷冷地回了一句,全部。

    初時有一陣和蘭莊走得很近,因為有兩個金髮碧眼的老外,分別看上了她們倆,錦都打烊後,四人一起去湯姆斯酒吧繼續玩。蘭莊那陣子正好在學英語,就興致勃勃地去了。她很容易就看出初時和其中一個老外關係非同一般,明目張膽地坐在老外腿上,像一個美麗的玩偶。

    蘭莊後來退出了這個圈子,那個追她的老外問原因時,初時也過來幫腔。蘭莊看了一眼初時,尖銳地說,我不是那麼隨便的人。初時頓然臉色發青,其實,初時早就聲名狼藉了,連老宋都在好奇地打聽關於初時的傳聞,是真的麼?

    他們都說初時被包養了,形跡詭秘的,據說有人見過初時和那男人逛商場,可惜兩手空空,什麼也沒買。傳聞中,初時似乎被一個並不有錢的男人包養了。

    舌頭是很毒的,如果初時真傍了個款,倒不見得是醜聞,女人的身份是與她所選男人的身家成正比的。甚至,那男人幫她租的房子也極為廉價,舊舊的二室一廳,便搪塞了她。其間分明還有另一層惡毒的含義,初時既然和那麼不堪的男人在一起,自然是人盡可夫的了。

    張耀明從來不理會這些傳聞,也不許暮呈講,他淡淡地說,謠言止於智者。

    可聽起來像真的,暮呈說,無風不起浪。

    我就不明白你們這些人,盡琢磨別人的事,真無聊,張耀明板著臉。

    暮呈看了看他,你這麼激動作什麼。張耀明一臉的欲言又止,使暮呈對紀初時更厭了一分。

    秋天的時候,蘭莊忽然變得神龍不見首尾,一下班就人間蒸發,有時晚歸,有時不歸,暮呈獨自睡在灰暗的閣樓裡,微有怯意。燈開得亮亮的,卻也因此束縛了眼睛,長夜變得焦躁難耐,鐘錶細微的滴答聲也在一片寂寞裡越發的空洞乏味。

    蘭莊不說,暮呈亦不問,如果戀愛是甜蜜的,自然恨不得人人皆知,忙不迭要昭告天下。既然不說,必有忌諱,但蘭莊的眼睛,她的眼睛,那雙明眸,幸福關不住,潺潺流出來。

    她上課時,心不在焉,唇邊掛一縷莫測的笑意,眼望前方,卻沒有落處,似乎元神被掏空了,只留這個美麗的軀殼作擺設。她越來越熱衷於電話,買了磁卡在系門口的電話亭前,一站就是半小時,其間有人想打電話,她斜眼掃一下,指指西面,示意對方去那邊的電話亭,她的姿勢不容拒絕,異性不捨得拒絕,而同性在她的明艷下,先自氣餒了三分。

    她開始喜歡做八卦雜誌上有關愛情的測試題,拿著筆在上面勾勾畫畫,為最終結論歡喜或憂鬱。她開始相信星座屬相這種神神道道的東西,越來越患得患失,甚至開始覺得自己不夠漂亮,攬鏡自照,對左頰上那顆小痣耿耿於懷,咬牙切齒地說,一定要去激光掉!

    她不歸,有時僅僅是睡在敞篷汽車裡,坐位放下來,他替她蓋上衣服,自己靠在車門上抽煙。她醒來時,便看到滿天星光。她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她告訴他,愛情是非常困難的,她不容易愛別人,他是第一個,希望也是最後一個。

    她那麼癡地伏在他懷裡,情話如此動人,他卻知,年齡不可逾越,他正視這段距離,時刻提醒自己適度投入。

    他們有許多浪漫,在他這種年紀,已深知浪漫也要用錢砸。他連夜載她去江邊等日出,包下餐廳,耐心地聽她說話,她就像他的孩子,他帶她去珠寶店,隨她挑可意的首飾,她挑了一款意大利手鏈,繫在腕上晃出細微聲響。後來,他們擁抱,或共枕,這種叮叮噹噹一直如影隨行,就像他的寵物,喚了一聲,便歡天喜地撲來。

    她開始恃寵而驕,跑到爵士吧找他,那麼放肆地來挽他的手,當著眾人,他冷冷地打量她。小紅在一邊似笑非笑。

    她不服氣,挑釁地喚他的名字,正南。他臉色大變,站起身,走了。她坐下來,湊近小紅說,你也這樣叫他麼?

    小紅盯著她看了會,杜蘭莊,你很美麗,但不要高估自己。柏總什麼女人沒見過,你能吃住他?掂掂自己的份量。

    她沒料到小紅會把話挑得那麼明,有些應付不來,頓了頓才說,這是你的教訓?

    小紅瞇著眼睛笑,你栽一次,就會變聰明,等著吧。

    她開始鬧,他於是逃,也不來哄她,就任她上班時將燈光亂打一氣,甚至全場一片灰黑。羅帆見她一臉寒意,就讓她下去休息,她便趴在吧檯上叫酒喝,拍著吧檯對胖李喊,最貴的酒,記在柏正南賬上。

    暮呈終於明白電話那端是誰了,全錦都的人都知道了。她提著紅酒,衝到二樓,拍他辦公室的門,他不開,她便哭了起來,他到底於心不忍,開門把她拉進去,她坐在黑皮沙發上哭得像個孩子。

    鬧什麼,他遞給她面紙。

    鬧什麼呢,不知,她當真不知,或是知的,只是難以一一細陳給他聽。她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她有那麼多的惶恐,孤零零埋在心底,對著他,卻啞然。他居高臨下,看著她,他們有繾綣,有纏綿,但他的內心會不會對她敞開?

    她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忽然覺得他離她那麼遠,一如未曾接近,他還是當初那個聽老宋侃侃而談保持得體微笑的中年男人。如果不是那天下雨,傾城的雨,暮呈正好休息,張耀明則提前走了,她往日那幫裙下之臣一個也沒來。她站在錦都門口,猶豫著,是等雨停,還是衝回去,有輛車開過來,他打開車門,朝她善意微笑。

    雨下得真大,似乎被激怒了,那麼洶湧地拍打著地面,霧氣上升,瀰漫了車窗。他將車開得極慢,世界彷彿惟剩他和她,那段她走慣了的路,在那晚變得陌生,她置身於一個幻境,撫摸心口,竟跌跌撞撞起來。

    他將車停在巷口,轉頭問她要不要等雨停了再下車。她說好的,柏總。他笑起來,眼角有細長皺紋,她喜歡那些代表著滄桑世故成熟的標記。他問她喜歡誰的歌,她答,許美靜,王菲。他翻出CD盒,找了找,蔡琴的,好不好?

    蔡琴的聲音那麼空曠深遠,使這個狹窄的空間一下子佈滿曖昧,她正襟危坐,卻侷促不安。那夜,他沒有吻她,只是撫了一下她的頭髮,像長輩一樣溫和地說,很長了,留了多久?

    兩年,她老老實實地回答。

    他接著問她的功課,忙麼,應付得來麼?她一一作答,半點俏皮也沒有。

    他問,畢業後想做什麼?

    她略現窘態,還沒想過。

    真是無憂無慮,那麼,他頓了頓,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告訴我。

    就像是承諾,雖然他只是隨口一說。

    後來,她便經常坐他的車,有時他為了避人耳目,將車停得很遠,迫得她一路小跑,她半是歡喜半是屈辱,氣喘吁吁地上了車,迎來他的吻,他的吻是濕的,吮吸著她的舌,帶著一些掠奪的罪惡,侵略著,她卻是心甘情願地歸屬了他。她從小沒有父親,有時候情到深處,便呢喃地喚他爸爸,爸爸。他應了,可是人前只是一聲正南就令他拂袖而去。

    紀初時也看出了其中的玄機,悄悄地問彭彭,柏總和杜蘭莊關係不一般?

    彭彭笑著說,一個有錢,一個有貌,很配嘛。

    初時哼了一聲,這女人表面看著清高得很,裝。

    你也可以豎個貞潔牌坊,彭彭趁機在初時腰上擰了一把。

    初時哎呀一聲,拍了下彭彭的手。

    遠遠的,蘭莊對暮呈說,你看,那個女人又在賣騷了。

    暮呈看了一眼,她很久沒去上課了,張耀明說,江邁要讓她留級。

    本來就不是讀書的料,我就不信,她能畢得了業。對了,你家張耀明和她有什麼,蘭莊眨了下眼睛,有什麼苛且?

    亂嚼什麼,暮呈掠了蘭莊一眼,想挑撥我們關係啊?

    哪裡敢,知道你是鐵了心要做連理枝,比翼鳥,蘭莊笑著。

    連理枝,比翼鳥。那天,暮呈一直在紙上寫這六個字,還在邊上畫了兩棵樹,兩隻鳥,筆法幼稚,自己卻看得滿心歡喜,好似真的和張耀明修成正果,天荒地老了。

    沒課的時候,她經常過去幫張耀明收拾屋子,把啤酒瓶都拎出來,放到門口去。拿著拖把,像清潔女工一樣埋頭苦幹。梁木有時遇見她,便叫一聲嫂子,把她歡喜得心花怒放。關於見家長的事,張耀明也提過,他說畢業後各自穩定了,就將兩人的關係塵埃落定。

    畢業還有一年多而已,暮呈覺得這日子是有無限希望的,似乎前面的花團錦簇,在等著她。她只須守著此時,便是永恆了。

    給張耀明洗衣服時,她的手泡在肥皂水裡,撫摸著張耀明的襯衣長褲,覺得自己已是他的妻。他們始終沒有肌膚相親,好幾次,彼此都很動情,可張耀明突然推開她。經過短暫的沉默,他俯身過來,重新擁緊她,在她耳邊說,暮呈,你不知我有多麼珍惜你。

    暮呈蜷在張耀明身邊,不知如何是好,起先她是感激的,後來則慢慢有些惱了。張耀明分明是心生怯意,對未來沒有把握,亦怕自己因此纏上他。暮呈體會出這麼層意思,不禁有些悵然若失。

    寢室裡一直在探討性的問題,先是自己寢室裡談,後來別的寢室有人過來談,再後來程爾跑出去和別人談,一回來就儼然專家般,不過程爾只是紙上談兵,她說得面面俱到,卻一點沒有實戰經驗,演講中不時要帶上據說,可能,應該,這些飄忽不定的詞。

    隔壁寢室過來一個性愛專家,叫韓麗敏,她一副曾經滄海的樣子,跟她們談了些關於姿勢,時間,長度之類的問題,也在程爾的循循善誘下,大致地回顧了一下前幾任男友的表現。用的詞聽起來很火暴,暮呈躲在蚊帳裡,聽得一驚一乍,最後韓麗敏感慨地收了個尾,其實兩性問題很簡單,床下解決不了的,就扔到床上去。

    暮呈又是一陣心驚膽跳,那她和張耀明到底捂了多少問題呢,會不會不知不覺中某一天量變到質變,再也解決不了呢。韓麗敏走後,程爾又繼續在那裡大放闕詞,柏拉圖那套是行不通的,人是動物,凡動物都有慾望,要像大禹那樣,只能通,不能堵。

    蘭莊忍不住打趣她,那你打算怎麼通自己的慾望?程爾舉起左手,哈哈大笑起來,尤婉插嘴說,男人就是呀,哎呀,髒死了。

    程爾指指尤婉,你看看你,這麼多天的課又白上了,性本身不髒,髒的是陳腐觀念,性是一種健康積極的運動。暮呈還是沒有勇氣像程爾那樣光明正大地高談闊論,在她心目中,性依然是不可言說的幽秘。

    張耀明生日那天,他們還是邁出了那一步,以為很艱難很漫長,回來神來,卻已結束。凌晨二點,他又長了一歲,她溫柔而傷感地貼著他的身體,一時間失語。

    梁木竟然還沒有睡,似乎在玩電腦遊戲,鍵盤不斷地被敲打著,生活的一切並不曾更改,依然不動聲色地向前。他們之間也並不因此而更加地難分難捨,似乎只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地點,做了件水到渠成的事,如此而已。暮呈甚至想,張耀明今天喝得太多了,所以關於後果反而不加以考慮,他少了幾分清醒時的躊躇,並不見得真的對未來有何把握。是這樣吧,暮呈被這個念頭糾纏了很久,手放在胸口,真想叩響這裡,問問他,我們會在一起嗎,一直在一起嗎。即使要了一句他的應承又有何用,暮呈在夜色裡獨自悲哀,她已是他的人,他亦是吧,他們已經交換了身體,可為何還有那麼多的問題困擾了她,身體能代表什麼,慾望又能證明什麼。他們走完了戀愛應有的步驟,直至厭倦,還是像米蘭昆德拉所說,幸福就是滿足重複的願望。她越來越多愁善感?/p>

    杜蘭莊和紀初時在錦都大吵的那天,暮呈也在場,她去拉蘭莊,張耀明拉初時。蘭莊一向很注重形象,從來不說穢語,而初時百無禁忌,把一些市井俚語搬過來不算,還張口閉口就是操你媽。

    蘭莊氣得渾身發抖,伸手警告初時,你再罵一句試試!

    操你媽!初時挺起胸膛,毫不示弱。

    蘭莊隨手舉起一隻啤酒瓶朝她砸去,初時一閃,沒躲開,瓶子落在她身上,然後摔了個粉碎。初時氣急攻心,作勢要撲向蘭莊,張耀明死死抱住她的腰,冷靜點,冷靜點。

    冷靜個屁啊,那個賤貨砸我,操,姑奶奶我還沒受過這種欺負!

    蘭莊一聽初時罵她賤貨,氣得眼睛都紅了,她踢翻一隻高腳凳,大聲尖叫,你這個婊子!

    你才是婊子,你陪柏正南睡,打量誰不知道,操,爛貨!初時由於掙扎過猛,髮夾脫落,頭髮亂成一團。

    蘭莊嘴角抽搐了幾下,忽然安靜下來,她木木地坐下來,拿起吧檯上的打火機,打了幾下卻沒有點著,胖李急忙替她點上了煙,她吸了一口,淚水終於落下來。

    初時仍然在高聲大罵,並且花樣翻新,句句不重樣,張耀明見她實在鬧得太過分了,一狠勁,攥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出去。一時間,迪廳冷冷清清的,音樂早就停了,也沒有人去放。暮呈打了個手勢,示意羅帆去放點音樂,然後拉了拉蘭莊,輕聲說,不要放在心上,不理她就是。

    蘭莊恍恍惚惚地笑了,可是,是真的呢,我陪柏正南睡了。她臉上的笑容淒厲起來,我還拿了他的禮物。蘭莊抬起手腕,晃了晃那串手鏈。

    吵架的起因實在太平常了,初時忘了帶口紅,去問蘭莊借,蘭莊說沒帶,初時不信,逕自去翻她的包。蘭莊生氣了,一把奪過去,有也不借,不行嗎?

    初時惱羞成怒,立刻翻天覆地罵了起來。事後,張耀明對暮呈說,你們女人真是的,為了支口紅,能沸反盈天成這樣。

    搞清楚,是紀初時太野蠻,暮呈覺得張耀明把責任均攤了。

    借了不就完了。

    不喜歡一個人,幹嘛要借給她?

    初時很惹人討厭嗎?張耀明皺著眉頭。

    你自然不厭,暮呈淡淡地說。

    張耀明聽出了她話裡的酸意,笑了笑,去握她的手,他們的手握在一起,經常是這樣,覺得彼此有了某種聯繫,暮呈喜歡張耀明握她的手,熟稔的,自然的,帶著溫暖的愛。

    他們下班後還是經常去中街吃夜宵,室內悶熱,老闆就把桌椅都搬到馬路邊,電燈也牽到外面的樹上,總是有流浪歌手抱著吉他從街頭走到街尾,十塊錢點一首,他們身上都有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不羈,可惜,終究是落魄的。

    蘭莊說,我可不喜歡四海為家,我會一直留在A城,我想,我已習慣這裡。暮呈想了想,哪裡有愛,我就去哪裡,流浪也無所謂。

    如果哪裡都沒有愛了呢,杜蘭語氣有點悲涼。

    死了算了。

    真狹隘,你就不能大徹大悟,去山區當個老師什麼的。

    嗯,我真狹隘,罰我一杯吧,暮呈舉起酒杯,回頭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爭取做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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