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厭倦 第一輯(1)
    暮呈在浦東機場等一架飛往C城的夜機。

    她已經不記得張耀明的臉了,坐在明亮的候機室裡,邊上都是陌生的臉。倦倦合上眼,回憶張耀明,心裡起了細密的皺意。

    讓我開始述說裘暮呈的故事。我充滿溫柔與傷感地看著這個名字,我愛這個女子,愛她

    的敏感,她的脆弱,她的憂傷與反復。

    我將自己想像成她,將她想像成自己,但我仍然清楚地知,她是她,我是我,盡管我多麼渴望將自己嫁接在她身上,她都只是活在我指尖的一縷魂。她既然來了,就不以我為生,她終將尋找自己的命運。

    C城,你有沒有去過C城,那個有著艷粉街的城市,略有些破敗,滿大街都是鮮麗的店鋪招牌。宋易州住處的方圓十裡,暮呈都踩了個遍,她得出的最後結論是,這裡盛產美容院,按摩院。

    店鋪的裝潢都俗不可耐,甚至還掛著紅色布匹,上面擁擠著寫滿了經營范圍,似乎急於將滿腹的熱情剖給人看,就是這些沒有格調的店鋪,充滿著人情,暮呈光顧的店家,無一例外地都叮囑她下次再來。

    會不會再有下次呢,暮呈恍恍惚惚地想。

    暮呈和蘭莊最後一次見面是在搖擺廊,蘭莊盤著長發,一襲綴著零星白珠的黑色絲裙。蘭莊一直是堅定的女子,眼神裡有清晰決斷,不像暮呈,依然困頓在渺茫的虛空裡。

    暮呈有一種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無謂,懶懶的,對於生活沒有太明顯的計較,顯然,是悲觀的。

    故事還是從1999年說起吧,那一年普天同慶,“澳門回歸”四個字頻頻出鏡,連一貫懶散的A大也張燈結彩,一派熱鬧景象。走在A大的林陰道上,兩邊的壁報上繪著繽紛圖案,外語系學生在樹與樹之間拉了條寬大的白布,邀請過往學生在上面簽名留念。白布上密密麻麻歪歪斜斜大大小小地爬滿了名字,蘭莊瞇著眼,凝視了一陣,回頭朝暮呈微笑,手搭在右下角,看,你家張耀明。

    暮呈順著她的手找過去,看到張耀明剛勁有力的字體,眼裡泛出溫柔來,接過外語系學生遞過來的簽字筆,在他邊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暮呈的字體比張耀明要小一倍,乖乖巧巧地附在一邊,像是沒有靈魂的。

    暮呈在戀一個人時,常常希望自己變成小人,能讓對方放在口袋裡,隨身帶了去。出於禮尚往來,暮呈也幫蘭莊找名字,迷迷惘惘搜過去,卻不得要領,楚風,鄭曉波,還是徐亮?

    暮呈思量著,蘭莊那邊卻已刷刷地,在正中央尋出一小塊地方,龍飛鳳舞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空白只有些許,蘭莊的字體又極舒展,富有侵略性地覆蓋了周圍所有的名字。蘭莊滿意地後退一步,驀然笑了,暮呈,我們都要好好地練自己的簽名,以後你是要出名的,少不得要給人簽名。唔,我是要簽單的。

    暮呈拉了她走,是,我們這就回去練上三天三夜,簽得滾瓜爛熟。蘭莊抬起另一只手看腕表,我不回去了,接見鄭曉波的時候到了。

    怎麼,芸芸眾生中終於擇定良人?

    尚早,只是給他一個表現機會。

    那鄭曉光豈不要跪謝隆恩?

    蘭莊伸手掐暮呈的胳膊,罵我呢。暮呈一縮手,哪裡,慈禧這個美稱也不是人人擔當得起的。

    說起來就惱,程爾那個賤人給我起這麼個綽號,嚇退了多少躍躍欲試的青年才俊,蘭莊自己先笑起來,對了,程爾和楚風多少有點不清不白吧。

    暮呈瞪了她一眼,就許你盤滿缽滿。

    我才不在乎,蘭莊笑道,我巴不得天下有情人都終成眷屬,所有的咖啡都找到伴侶。

    你膝下無臣,豈不寂寞?

    那時我一定有了新樂趣,要知道,一種樂趣重復得多了,便食之無味。

    會是怎樣的樂趣?

    我要開一家茶坊,在觀前街,二層的,到處都是明晃晃的落地玻璃,我坐在沿窗的位置,蘭莊突然停住了,暮呈忍不住問,然後?

    然後我會請你來喝茶,給你免單,在帳單上滿足自己的簽名欲。

    原來慈禧也就這麼點出息,暮呈撲哧一聲笑出來。

    慈禧吃多了也打飽嗝呢。

    比起蘭莊來,暮呈和程爾關系稍遠些。程爾很瘦,胸形也是小小的,不像蘭莊,乳房豐滿至微垂,尺碼一看就是重量級。程爾對於自己的單薄不以為忤,常常穿著無帶胸圍招搖過

    市,有一次走路時,胸圍滑脫,落至兩肋處,她伸進衣內,若無其事地掏出,塞進口袋,繼續談笑風生,倒是邊上的男生露出窘迫的神情。

    程爾的頭發很短,五官細致,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不像蘭莊,眼神裡寫滿了霧霧的嫵媚氣息。程爾的眼神清洌,純淨,她不懂得蠱惑人心,卻極容易地和男生打成一片。她是爽朗的,明快的,蘭莊說她具有親和力,任何人與她相處都不會覺得壓抑。

    暮呈對於程爾這種與生俱來的親和力不是不羨慕的,她一直知道自己容易與人疏離,對於戀愛更是沒有天份。

    在暮呈讀初二時,有件小事印象深刻,至今,那一灘血都鮮明地泛上記憶。春末初夏某個午後,女主角名字裡有個霞字,厚重的頭發扎在腦後,無聲地趴在桌上,老師叫她站起來回答問題,她始終像死了一般。老師終於生氣了,走到她桌前,是個年輕的男老師,眼睛裡晃過一絲異樣,猛然轉身,不置一詞,繼續上他的課。

    一句禁忌漫山遍野地悄然傳及全班,都是懵懂少年,對於不可言說的幽秘,有著天然的好奇隱約的期待,甚至夾雜著一絲略顯可恥的幸災樂禍——且看她將如何收場。整個下午,霞都保持著雕塑般的靜默,對於發生在自己身上突如其來的洶湧只剩下麻木的絕望。地上大灘的血,溫熱的,散發出叫人屈辱的腥味,而椅子上的血有些凝固了,流出若干驚艷軌跡,氣味極其明顯,任兩邊窗戶大開,午後的風仍然吹不散血的濃郁。這些尷尬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霞對於自己的困境無力擺脫,也盼不到有人施予援手?/p>

    暮呈已經不記得了,也許是她一放學便早早走了,所以對於霞是如何善後的一無所知。她是怎樣艱難挪動濕成一片的臀部,端水洗刷地上的血跡,然後怎樣一身狼狽地穿過大街小巷,在人們同情、惡意、嘲笑的目光裡度過那個畢生難忘的無助時光。

    之所以聯想起這個場景,因為暮呈覺得,如果是程爾處在如此水深火熱的環境裡,絕不會無所適從,也許她會在初露端倪時借一件外衣扎在腰間,舉手打斷老師的講話,尋一個充分的理由,脫離了生理的尷尬,她甚至可以直言相告,無論如何,程爾這個磊落的女子都會從容地處理,極瀟灑地釋放自己,消解了戾氣,反使旁人的奚落失去陣腳。

    在白雲山上,倚著欄桿,眺望整個廣州城。話語已然盡了,暮呈終知自己的千裡之行只為了一睹廢墟。她褪下指間那枚小小的戒指,遞給了張耀明,戒面是一朵白蓮,煞是別致。張耀明搖搖頭,不肯收下,隔了會,伸手幫她戴上了左手無名指。

    這個動作,兩年前他曾經做過,暮呈淚如泉湧。

    這枚戒指是他們的訂情信物,他們曾經以為能夠廝守終身。

    終身是什麼概念,從這一瞬直至咽氣都不改初衷麼,而所謂的愛情,可能只是一個時機問題,沒有太多的綺麗成份。

    她和張耀明的愛只延續了三年。她將自己關在蚊帳裡,戴著耳機,整夜整夜地聽電台節目,用俗世的喧囂驅逐內心的清冷。每至凌晨,都將波段調至某個位置去聽情感夜話,這個都市夜幕深籠,眾多不眠的靈魂浮出水面,在電話線那端淒楚地訴說自己的心結。從某個角度來說,狀況都是雷同的,即感情的付出與收獲不成比例,因而心念難平。

    暮呈頭發蓬亂,靜靜地聽著這些破碎聲音背後的掙扎。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夏日午夜,她與張耀明初初邂逅,他穿著黑色T恤,手插在褲袋裡,清清爽爽地微笑。

    她一早就想識得他,經常趴在寢室的陽台上,眺望對面美術系五樓那個與眾不同的身影。A大樓層的布置極不合理,美術系的男生只需站在窗邊,就能看見對面女生穿著睡衣跑來跑去的樣子。兩幢樓之間只相隔二三十米,視力略強點,甚至能將春色盡收眼底。

    當然,睡衣基本上是無所謂的,紀初時掠了下彎曲的長發,游泳課還不得露得更多。有一段時期,紀初時和張耀明走得極近,近得別人都產生了誤會。

    紀初時躺在暮呈的床上說,我和張耀明簡直玉潔冰清呢。暮呈看了她一眼,初時側了側身,肘撐於床,笑著說,張耀明是要立貞潔牌坊的。

    他一直沒有談戀愛嗎?

    他喜歡維納斯,能對著石膏像坐上三天三夜,初時笑道。

    暮呈之所以會和初時來往,或多或少和張耀明有關。有一次,寢室樓不知出了什麼問題,一樓到四樓全部停水,廁所裡的穢物重重堆積,發出把人逼瘋的惡臭。初時提著長裙跑到五樓上廁所,A大的廁所仍是那種橫向蹲式,中間用薄薄的灰牆隔開,一拉水箱上的尼龍繩,沖力極猛的水流就刷刷地掃過所有路徑。暮呈聽到前面有人說,麻煩拉一下水,聲音裡有種慵懶的暗啞,略帶些鼻音。

    暮呈抬手一拉,整個廁道一片潔淨,起身時,正迎上那女生充滿笑意的眼,她披著一頭好看的曲發,還記得我嗎?

    暮呈凝視片刻,你是宋老師班上的?

    是,我叫紀初時,她說,上素描課那會兒,老宋前後找了五個模特來,我們一致公認你最有韻味。

    暮呈走到水龍頭前,一邊洗手一邊說,我向老宋要一張作品留念,他到現在都沒給我。

    那有什麼難的,改天有空你來我們畫室,叫張耀明好好地給你重畫一張。

    張耀明?

    對,我們班的班草,最棒的歉觥?/p>

    他是長發,暮呈不知道自己是在發問,還是陳述,有些恍惚。

    初時已經換了一個話題,你叫什麼?

    裘暮呈。

    喜歡跳舞麼?

    什麼舞?

    隨便什麼舞,初時不知道從哪個口袋裡摸出根煙,點燃後,靠在水池邊抽了起來,有沒有去過錦都?

    什麼地方?

    那晚,許是寂寞了,二十歲的裘暮呈隨紀初時去市中心一個叫錦都的迪廳。是誰說,青春不浪費也要過去的。多年後,暮呈依然記得紀初時穿著灰色露臍裝,眼皮上灑滿了亮晶晶的粉末,在偌大的舞池裡,不斷與人打招呼,看上去嫻熟而舒展。

    而暮呈拘謹地站在眩目的燈光下,感到了格格不入。紀初時款擺如蛇,側過身和一個金發男子大跳貼身舞。

    暮呈遲疑了半響,在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裡不住往後退,回到坐位上,發現背部已大汗淋漓。錦都迪廳在錦都夜總會一樓,同在一樓的還有酒吧,茶坊,二樓則是桑拿房。錦都夜總會門前是一個小小的噴泉,二十四小時開著白色浪花。

    在九十年代初期,錦都夜總會一直是A城娛樂業中的龍頭,衣香鬢影,夜夜笙歌。吧台主管胖李經常用無限追憶的口吻對暮呈說,嘖,錦都剛開張時,這迪廳可是擠得人都站不住,想拿一張錦都的贈券,不知得托多少關系呢。整個錦都,不到東方發白是絕不會熄了門前的燈。有錢人或者趕時髦的,都往錦都跑,那時候單單迪廳的營業額每天就有五萬。

    真有五萬?暮呈將信將疑,現在可是一萬都沒有。

    此一時彼一時嘛,胖李說,不信你問彭彭,他也是錦都的元老,錦都最紅的時候他整晚都甭想坐下來。

    彭彭坐在吧台邊聳聳肩,他和胖李都已經二十六歲,青春就在錦都這個地方不知覺地淌走了。暮呈在錦都做了八個月,那是她生命中最花天酒地的一段時光,也是她和張耀明最甜蜜的日子。後來,他們慢慢遠了,她在此岸大聲地朝彼岸喊,但他的心盲了視聽,漠然地看她淚流滿面,臨了,堅定地,甚至帶些厭煩朝她揮手,從此陌路,到了強末的愛情,類似於一江春水向東流,它將只是向東,絕不會因為某人的淒楚,而發生任何的逆流,對於這樣已成定局的輸,除了接受,別無他途。

    老宋是頗為欣賞暮呈的,常打電話叫暮呈去江邁那裡喝酒。蘭莊一接老宋的電話,就取笑暮呈說,女郎,叫你陪酒呢。

    江邁和老宋都在美術系任教,兩人均畢業於南藝,不過老宋比江邁高了幾屆,他們倆說好聽點是惺惺相惜,往貶義裡說,就是臭味相投。老宋個子奇矮,偏偏喜歡騎摩托車,整天趴在那輛威風凜凜的豪爵上,好幾次,都有學生發出尖叫,那輛摩托車自己在動!

    老宋不以為忤,照樣開著他的龐然大物進進出出。說起老宋,倒是有些故事的,早在暮呈認識老宋前,就聽說老宋的妻子是他學生,一畢業就嫁給老宋,然後整天逼著老宋下海經

    商。那時老宋還是一個很樸實的同志,滿腦子都是崇高的藝術理想,對於錢這樣的阿堵物避之不及,但老宋到底拗不過新婚嬌妻,沒奈何,就開了間玻璃加工廠。

    老宋起先還有點偷偷摸摸敷衍了事,做了幾個月,竟狠狠賺了錢,看得見摸得著的真金白銀嚴重震撼了老宋純潔的心靈,他很快就在老婆大人的耳提面命下,一頭扎進俗世,加快了賺錢步伐,對系裡的事情也吊兒郎當了起來。

    老宋就是這樣發家致富的,也是這樣和學校裡的正人君子們結下了梁子。所有的老師都知道,老宋再不是過去那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宋德輝了,他搖身一變,成為名片上頗有財力的宋老板。

    雖然老宋逮著機會就要假惺惺撇清一番,我那小廠的法人代表是我老婆,其實沒我什麼事,那幾個錢也不歸我管。聽者看他的眼神,除了嫉恨交加,又多了一絲憤怒,私下裡冷笑連連,老宋也太可笑了,好像誰要向他借錢一樣,笑話,他老婆的不是他的,是誰的?

    老宋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老婆手裡的一枚棋,偶爾溜達幾步,最終還得為將帥服務。老宋有一些懼內,但他並不以此為恥,他和江邁喝酒時,酒過三巡,就會念叨起老婆的好。

    曼華當年頂住多少壓力,拼了命嫁給我,想當年,我有什麼好,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而已。她,就是她,慧眼識英雄,看出了我經商的天分,要不是她眼光獨到,我宋德輝到死也邁不出這麼重要的一步,簡而言之,籠而統之,曼華開發了我,開發了我啊。

    江邁給老宋倒滿酒,可不是,開發了你這塊處男地。

    一點也沒錯,老宋一把抓住江邁的手,沒和曼華前,我對女人陌生得很,你知道,我多老實,讀書那會兒畫人體,別人都哭著搶著要上,我是先打聽畫男畫女,畫女的,拔腿就跑,老宋大手一揮,用極剛烈的口吻說,我們老師差點沒給我綁上,哈哈。

    暮呈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她也曾見過於曼華,非常普通的一個女人,比老宋高出半個頭,體格也健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暮呈怎麼也想像不出,就是這樣一個粗線條的女人,會燕語鶯聲,用老宋的說法,就是她用相當蠱惑人心的眼神,活活勾引了正襟危坐的他,經常用一些拉衣服踩鞋子之類的小動作,傳遞內心的情愫,搞得老宋方寸大亂心神不定,最終降在她的手裡。

    老宋歎口氣說,緣分啊,要知道,那時我一心想憑自己手裡的畫筆闖出天下,兒女私情這種事,真的沒怎麼開竅,曼華的出現,對我來說,是燎原的星火,嗯,真是這樣,擋都擋不住。

    經常一起喝酒的還有江邁的妻子,外語系講師田嬰。暮呈覺得,田嬰正是她所欣賞的那類女人,渾身散發著一種不羈。田嬰長頭發,單眼皮,皮膚白皙,喝起酒來比老宋厲害多了。

    老宋眼神呆滯時,田嬰依然淺笑,像田嬰這樣談不上美麗卻極有魅力的女人來做老師,既浪費,又妥當。江邁在學生心目中,第一印象就是長得像王小波,五官不過是三分像,那種不修邊幅略顯邋遢的感覺倒像足了七分,江邁自己不以為然,整天穿著髒兮兮的T恤晃來晃去,腳上踩一雙永遠不變的帆布鞋。經常有人把他誤會成混進校園的民工,他也不惱,一雙懶洋洋的眼睛瞇成一線,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來。江邁的聲音極為沉悶,如果不注意傾聽,肯定會有所走樣,使人不禁對自己的聽力產生疑問。

    學生們對於田嬰嫁給江邁這樣的男人都覺得納悶,田嬰是那種可塑性極強的女人,如果她的伴侶是生活上一絲不苛的精英人士,她一定也可以出得廳堂,勝任他的妻。可田嬰跟了江邁,不知覺中被江邁引導出性格中懶散隨意的一面,連屈校長都在私下裡說,看看,看看,夫妻相,田老師現在都穿拖鞋上課了,唉,上次我經過她們班,她還坐在桌子上,翹著二郎腿,有點不像話啊。

    不過,屈校長也不敢對田嬰和江邁怎麼樣,當初他許諾要分配給他們的新房,至今為止還只是一個設想。江邁在路上遇上他,遞煙過去,閒閒問起那套早就該屬於他的房子。屈校長就大力地干咳,把幾個都講惡心了的單詞重復了若干遍,蘇福路,就在蘇福路,二室一廳嘛,快了快了。

    真快啊,一晃三年過去了,江邁笑著說。

    屈校長臉部肌肉抽搐了幾下,拍拍江邁的肩膀,小江,好好干,房子,會有的。說到最後一句時,語氣有一種悲涼的鏗鏘,連他自己都覺得,所謂房子,不過是一個子虛烏有卻殺傷力甚強的誘惑。當年憑此召來,如今再憑此挽留,但他對於江邁骨子裡的慵懶琢磨得極透,他暗暗地想,再沒有什麼領導能這樣縱容你們賢伉儷了吧,你們聚眾看球,打麻將,酗酒滋事,我都不追究,夠意思了吧。既來之,則安之,給我點時間,讓我想一想蘇福路的空中樓閣這一棘手問題。

    A大是一座很落魄的大學,縮在干將路一隅,新生報到時都會摸不著北,錄取通知單上的地址語焉不詳。楚風萬分感慨地對暮呈說,注冊那天,我從火車站打車,然後司機把我扔在市政府後門,我一走進去就震驚了,那麼大的停車場,各色轎車排成行,還有工人在修整草皮,我想這下爽了,撞進貴族學院了,正美呢,就有保安把我拎出去了。你說,暮呈,我們學校怎麼躲在市政府屁股後面,而且還不是正後門,得繞上幾個彎才找得到?

    暮呈也笑,這麼一塊巴掌大的地方,還被堵在居民區裡,樓層都是手拉手臉貼臉,就像生活在火柴盒裡,一拉,美術系,再一拉,外語系,三一拉,中文系,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真難為我們校長。

    楚風是中文系有名的花花公子,一向自命風流倜儻,不同於一般俗物,對於自己落入屈校長的魔爪,感到分外悲憤。他翻出當初A大的學校介紹,用力抖了幾下,看屈政君吹的大牛,什麼公寓式管理,哇靠,蝸居,什麼面山環水,我操,假山和臭水溝,什麼一級教授,都是一幫欺世盜名的烏合之眾,裘暮呈,我們可算是上了賊船啦。

    我無所謂,反正在哪兒都是混日子,暮呈伸了個懶腰。

    楚風環顧四周,看著來來往往的女生,自我安慰地說,其實,此地美女甚多,忍個四年,也不是太困難。

    那是,爛學校才出美女,要不紅顏美女多薄命,清華女生萬萬歲。

    老宋對於暮呈的賞識,始於校刊上的一篇文章,老宋掩卷三歎,拿給江邁看,筆力不凡,人才哪。江邁隨口說,有機會找出來喝酒嘛。

    隔了幾天,老宋真的拿著雜志去中文系找裘暮呈了,一見她,就上下打量,是個丫頭?暮呈正在吃話梅,酸得五官走形,齜牙咧嘴的,老師,不要搞性別岐視嘛,丫頭也是半邊天。

    會喝酒不?老宋問。

    這有什麼不會的,暮呈正要逞能,老宋一把拉過她往江邁家裡走。

    江邁和田嬰住在校園東面的一個幽靜角落,三間整齊的平房,倒也冬暖夏涼,周圍都是樹木籐蔓。

    屋前是葡萄架子,這也是江邁田嬰願意給屈校長時間的原因,他們對於這世外桃源般安靜的宅地頗為心儀。江邁閒時就約上一幫狐朋狗友,在葡萄架下喝酒聊天,談的是天文地理,吃的是江浙小菜,喝的是太湖干啤。江邁喝到興奮處,就紅光滿面地拍案而言,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當然,酒醒後,對於現實的不滿會重新浮現,房子,職稱,孩子,都不得落實。

    江邁覺得他的人生不能流暢到底,是有若干遺憾的,他和田嬰恩愛歸恩愛,吵架也在所難免。江邁顯得有點嘴笨,只能提出論點,卻不會滔滔不絕地從各個角度進行強有力的論證。他和田嬰在孩子的問題上總是不能吻合,一提孩子,田嬰就冷冷地看他一眼,沒有房子,給孩子什麼生長環境?

    一句話就堵死了江邁的嘴,他訥訥地頓了半晌,像屈校長那樣虛弱地說一句,房子,會有的。是,面包會有的,但房子比面包要困難得多,他們只能寄居在這三間平房裡,懷揣一個因為太久而漸漸失色的夢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房子成為江邁生活中一個可望不可即的瑰麗目標,在第一年的時候,他還叫老宋和他一起參謀,用什麼色調什麼材質,畫出了若干皆大歡喜的方案,連陽台這種細節都考慮周詳了,蘇福路的房子卻依然遙遙無期,仍只是停留在屈校長舌尖的一個薔薇泡沫。

    江邁有時候覺得,自己在這所名不見經傳的學院裡無所作為地荒廢著年華,有時又覺得自己魏晉風度,大隱隱於市,就像一柄不屑於出鞘的寶劍,他忽而高估自己,忽而卻輕視,情緒的起伏,使他的左手與右手陷入了長期的矛盾搏斗中,分不清自己是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的主動離場,還是面對俗世束手無策地被迫出世。他更懼怕旁人對他底細的探究,比如鄧均生。

    均生是美術系裡最年輕的老師,前年剛從四川美院油畫系畢業,均生一看就是學畫之人,穿著自成一家,面目俊秀,眼含憂郁,在畫室裡常常被那幫勇猛的女學生圍追堵截,甚至別的系的女生也會聞風而來,假裝是美術系的,裝模作樣地站在均生的畫架邊,看他細心描繪那些沉默的靜物,耐心講解陰影與高光。

    均生不記得任何學生的面容,他有一個美麗的女友,她太過美麗,使均生的眼睛裡再容不下別人。均生有很高的抱負,他深信自己在A大只是一個過客,深信自己將走得更遠,在均生的心目中,學畫的人只可能有兩種狀態,或者像他這樣對藝術有著純粹高尚的追求,始終不放棄;或者像老宋,一門心思將才華折換成現金。可是像江邁這種狀態就令人費解了,江邁的才氣不在老宋之下,假以時日,成功不是不可能的,但他一不為錢,二不搏名,將近三十歲的人,倒像是已過了半輩子,准備坐看雲起閒庭信步了。均生問江邁,做一個A大的老師,就是你所有的夢想嗎,沒有別的了嗎?

    江邁看了一眼均生,他不喜歡均生這種咄咄氣勢,況且交淺言深,鄧均生又有什麼資格來質問他的生活呢。

    隔了片刻,江邁淡淡一笑,均生,你再過幾年就會知道,人生有很多不得己。

    這句話多麼蒼白,連江邁自己都覺得乏味,幸好均生動了動嘴唇,沒有再說下去。他們繼續聊別的話題,已經聊得很遠了,江邁的魂卻仍然停留在剛才那句對白上。他不知自己走過的路,哪一步是錯的。

    當日,他來到A大,也是有很多人艷羨的,事實上,除了那套房子沒有兌現,他確實得到了想要的生活。他不需要案牘勞形,亦有田嬰相伴,生活給了他足夠的自由,得到的滿足大於悲哀,可面對均生的逼問,他卻覺得無窮無盡的傷感翻天覆地而來,似乎均生在將一個既成事實攤在他面前。江邁,你的人生無非就是這樣了。好似一曲笙歌唱完了高潮,接下去便是乏善可陳的,重復著同一個尾音,再也看不到新鮮的變數。

    江邁覺得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完全地動彈不得,是什麼使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散了架,只懂得守株待兔。江邁想到這裡,頭就劇烈地痛起來,模模糊糊聽到田嬰的聲音,江邁,你怎麼又醉成這樣。他失去了知覺,跌進夢鄉。

    暮呈和張耀明真正相識是在九八年夏天,熱戀時,暮呈經常開玩笑地雙手合十說,感謝法蘭西。張耀明從身後抱住她,裘裘,那個晚上,你穿著黑色長裙,頭發披在肩上。

    你和紀初時在一起,暮呈拿眼睛睨他,你們剛從蓮花座吃夜宵回來,嘴裡還有麻辣小龍蝦的味道。

    從此,你就愛上了麻辣小龍蝦,簡直欲罷不能,張耀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晚有很好的月光,她永遠不會忘記驚見張耀明的狂喜。他長身玉立,站在門口,穿著黑色T恤,似乎已佇立良久,只等她的發現。

    江邁那間小屋裡堆滿了雜物,空氣裡彌漫著啤酒和花生的味道,21寸的彩電擺在一張舊桌上,室內零亂地放著各種款式的椅子,有靠椅,方椅,以及形狀古怪的板凳。來此看球的學生都會自找安身處,秩序在個人自覺性下維持得很好,高個的自動坐到後面去,女生只有暮呈和程爾,她們托腮坐在前排,眼睛幾乎貼到屏幕上。

    程爾不停地和男生進行嘴仗,她的羅納爾多狀態低靡,令她熱淚盈眶,聲音幾乎帶著哭腔。江邁和田嬰坐在一張陳舊的雙人沙發上,田嬰看上去懶懶的,江邁則輪番批評著巴西隊和法國隊,頗有點指點江山的意味。

    暮呈很快就看出來了,江邁就一偽球迷,因為他那樣冷靜,語氣裡完全聽不出感情。暮呈自己也不是球迷,程爾才是。

    世界杯開賽在即,程爾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到處打聽哪個宿捨有電視,還企圖女扮男裝混進男生宿捨看球,後來聽說整個寢室樓都要斷電,才死了這條心。她又跑去附近各家小餐館,強烈要求他們營業至凌晨,這對於著眼於三餐的飯館基本是不現實的,然後她躍躍欲

    試想跑去學校外的酒吧看球,並現場勘察地形,精心設計了一條半夜返回寢室的路線。

    蘭莊問她,世界杯持續一個月,你每天都這麼干,保安都是吃素的?程爾哭著臉,不看球,勿寧死。

    這丫頭瘋了,蘭莊戳她額頭。在程爾打算錦衣夜行前一小時,江邁打電話找暮呈,問她要不要去看球,程爾立刻跳起來,一把搶過電話,對著話筒發出顫抖的尖叫,要的,要的!

    江邁家每天都聚集著十來個學生,程爾和另外三個男生是固定常客,別的都是流水的兵,隔三岔五露個臉,表示一下對世界杯的關心。真正為球癡狂的畢竟有限,有時候只是一種大環境的感染,暮呈前後也只去了六七次,大多數是程爾連哄帶騙地拉過去,她每次的說詞都不一樣,這場一定要看,兩個隊是冤家,場面一定火爆。這場一定要看,帥哥如雲啊,知道巴蒂嗎,知道博格坎普嗎,不知道?那你一定要看!生死大戰啊,太悲愴了,兩強血拼,貼身肉搏,這場一定要看!

    暮呈在程爾的指引下,或多或少看懂了一些路數,也會驚呼,也會激動,用多年後她在某份知名報紙上看到的一句話來說,就是總有一種力量使你淚流滿面。

    看球後最大的煩惱就是如何在凌晨潛回寢室,而不被保安或門衛逮個正著。十來個人必須分批回去,要求每個人都躡手躡腳,不成為害群之馬。好幾次保安沉重的大頭皮鞋在某個方向咚咚踏響,電筒的光芒直射而來,把人驚出一身冷汗,暮呈不得不承認,程爾是一個神經堅強的女孩,整整一個月,她都將身體扭成奇怪的形狀,鑽進女生寢室那道鐵門,然後爬上矮牆,沿著寢室樓兩側的鐵絲網往上爬,爬至四樓,一頭扎進樓層,跌跌撞撞逃上五樓。

    宿捨樓東面安裝了簡易的鐵制樓梯,以便女生去天台曬被

    ——為了這條通途不成為安全漏洞,於是在一至三樓扎了細密的鐵絲網,夜色在緊張的攀援中變得詭異而危險,所以暮呈輕易不肯隨同程爾為了九十分鍾比賽而冒險。

    那晚,程爾用一種很悲憤而痛心的語氣對暮呈說,你怎麼可以不去看決賽,決賽,既然看了揭幕戰,就要看決賽,所謂有始有終,決賽,你知道決賽是什麼嗎,就是意味著這一個月所有的搏殺終於到了高潮。

    當晚,小屋裡擠了二十幾個人,程爾眼明手快地搶到了兩個好位子,臉漲得通紅,因為興奮而坐立不安。

    比賽快要開始了,後面有人在喊,張耀明,暮呈疑心自己聽錯了,回過頭去,她回過頭去,萬簌俱寂,那夜,眾神緘默,只有她二十歲的臉龐泛起了絢爛。她永遠不會忘記,她看著他,他亦看著她,第一次四目相視。

    他的出現不由分說,卻正是時候,他使周圍的所有虛化模糊,使1998年那個晚上因此不朽。

    球賽結束了,齊達內以兩個頭球成為了英雄。他們激情未退,整夜不能睡,看東方微白,年輕的血液依然沸騰,一部分人爬回寢室,也有一部分人不知從哪搞來只足球,去操場上揮發體內過剩的熱情。程爾也混跡其中,時不時沖上去玩兩腳,一個叫文浩的男生看上了紀初時,纏著她要電話號碼。

    張耀明則和裘暮呈並肩坐在操場邊的台階上,中間只隔了十厘米,他們似乎已經認識了一輩子那麼久,似乎會永遠這樣坐下去,直至月色隱去,霞光映天。暮呈已經不記得當初說了些什麼,只記得站起來時,張耀明很自然地拖著她的手,一同站在朝霞初升涼風習習的清晨。

    後來一大群人去蓮花座吃早飯,紀初時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打量著張耀明和裘暮呈。暮呈故作不知地吃著皮蛋瘦肉粥,程爾眉飛色舞地向徐亮介紹無錫的小籠,好吃,絕對經典,皮薄,多汁,托在手中能夠隱約看到汁在裡面晃動的痕跡,有機會你一定要去嘗嘗。

    蓮花座的生煎饅頭也是精品,徐亮挾一個給程爾,又挾了一個給初時,日啖生煎三五只,不辭長做A大人。

    文浩笑著說,那你爭取留校嘛。

    得了,我只是順口虛偽一下,要真讓我做老師,肯定誤人子弟,徐亮笑著說,像我們系裡的劉建興,整個一不學無術,有次學生問他問題,他竟然借口上廁所,一去不回了,太他媽的搞笑了。

    文浩接口說,還是美術系的老師有意思,像宋德輝,我頂喜歡他,走來走去都系了只綠色腰包,鼓鼓的,聽說他很有錢啊。文浩望向張耀明,後者笑而不語。紀初時喝了口水說,老宋最近在新區又買了幢連體式別墅。

    有片刻的沉默,在所有身份中,學生的窮最為理直氣壯,因為他們有尚末可知的前途,就像一只還不曾打開的盒子,裡面究竟放著什麼,還有待歲月驗證,而人到中年,就有了基本輪廓的蓋棺定論,一個窮字,足以使人失去脊梁。

    學生時代的清貧,是有著傲骨的,因為擁有未來,所以對當前的困窘亦有不懼。

    以後便是焦頭爛額的考試,考完了最後一門,暮呈才在小賣部邂逅了多日不見的張耀明,他正在買煙,看到她,隨即笑了。暮呈接過老板手中的茶葉蛋,張耀明正好有零錢,便順手替她付了。

    幾時走?他問。

    明天,暮呈隔著塑料袋細心地剝著蛋殼。

    晚上六點,我在樓下的草坪等你。

    什麼事?暮呈低聲問。

    想約你看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張耀明柔聲說。

    校園裡走動的人比平時少了三分之一,下午四點,蘭莊和寢室裡另一個女孩尤婉結伴先走了,臨走時,蘭莊扔給暮呈一個蘋果,好好過暑假,記得打電話給我。

    因為六點的約會,暮呈坐在窗邊發了好一陣呆,梳什麼發型,穿什麼衣服,坐車去麼,會不會接吻,那要不要矜持一下,還是半推半就?

    六點差五分時,她穿上最漂亮的裙子下樓,剛走出樓梯口,就聽到草坪上有人在叫她,裘暮呈。

    暮呈眼睛一掃,看到了張耀明,程爾,文浩,還有徐亮,四個人正在打八十分,張耀明看到她,便站起身來。程爾身體後仰,笑嘻嘻地說,想偷看牌啊。

    暮呈走過去,先和旁人打了招呼,眼神才落到張耀明身上,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覺得自己傻傻站著。張耀明輕輕拉了拉她,讓她坐下,把牌交給她,你來。

    文浩在對面說,我們打六,草花王。暮呈平時也是八十分高手,可今天也許是張耀明在邊上的緣故,牌打得要麼保守要麼魯莽了,讓徐亮和程爾一路殺到十。暮呈訕訕地把牌遞還給張耀明,你打吧。其間手指相碰了一下,暮呈心一慌,越發地不敢看張耀明。

    徐亮瞧出了一絲端倪,向文浩眨了下眼睛,文浩會心笑了笑,張耀明一上手,很快就形勢一片大好,和文浩一路追到9。程爾一邊洗牌一邊說,張耀明,不用這麼拼吧。

    速戰速決,過會天再黑點就沒法打了,張耀明說。

    那接下來有何節目?徐亮問。

    張耀明轉頭看了看暮呈,出去走走。

    去哪?程爾興致勃勃地說,觀前夜市,或者南浩街,我想去吃羊肉串。

    觀前有家新羊肉串店,非常不錯,文浩說。

    我想去楓橋,張耀明說。

    好雅興,徐亮看看暮呈,裘暮呈也去楓橋?

    暮呈嗯了一聲,程爾把牌一扔,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草,那就不玩了,大家一起去楓橋,我正好想看看楓橋夜泊的古韻今風。

    他們一行五人,沿著方磚鋪成的路面往西步行,張耀明和暮呈並排走,向她解釋說,本來我在等你,可他們拿牌過來,說三缺一,我也不好拒絕。

    沒關系,暮呈說,人多熱鬧些。

    夜晚的A城幽靜如貞淑的少女,路上沒有汽車,只有踩自行車的路人偶爾經過。愛河橋一帶,路燈昏黃,岸邊的樹郁郁蔥蔥,茂盛得有些龐大,投下連綿不絕的陰影,寒山寺陷在一片寧靜的幽暗裡,隱隱現出簷壁的輪廓。所謂楓橋,平常至極,如若不是張繼的詩,它和世上成千上萬的橋並無一絲區別,凌架於水,天長地久地重復著一個渡的姿勢。

    徐亮他們在鐵嶺關的城牆那邊,夜風送來只言片語,卻聽不真切,迷惘地就像這世界某瞬間失了真。

    他與她的吻發生在楓橋,果然有很好的月光,照在夜的波光,河水輕拍,他們的吻流連於溫柔的肌膚,低回徘徊,似乎帶一點試探,卻分明——暮呈覺得,張耀明對於她有十足的把握,正因為這樣,才吻得不徐不急,有幾分俯視的意味。可又有什麼要緊,暮呈失了計量,歡天喜地,天簌在心中開了一遍又一遍。

    許是所有的戀愛都如此,許是戀愛中的女子都如此,一顆心是純的,不摻一分雜質,她不看未知的暗,不聽未解的狠,她不理,她只知,近了他,便是依歸。

    那個使她傾心相許的男子,坐在對面樓裡的畫室,穿著雪白的襯衫,長頭發,專心致志地對著瓶瓶罐罐用心臨摹,如此專心的凝視,仿佛面前的是他的愛人,他有一雙憂郁深邃的眼。午後二點,畫室空空,只有他半卷衣袖,揮灑自如,仿佛入了某種旁人不能及的境界,拒絕一切打擾。

    無數次她站在陽台上,凝望他。他自然是不知的,上半身如此挺拔,偶爾掠一掠額頭的垂發,她所知的只是一個名字,在這個名字上,她臆加了許多猜想,比如他的堅韌,他必是一個自信的人,他就是鄧均生第二,看起來漠然,但只是看起來,實質上,有一顆柔軟包容的心。

    她一直凝望,對於走近他不是不近情心怯的,但她知道,會有某個不可阻擋的契機使這凝望化成真實的相對。之前,她有惶恐,也有慌張,但真的吻過了,卻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憧憬,就像牆上的爬山虎,不期然地爬滿了整面牆,以一種盛大的姿勢宣揚了內心瘋長的渴望。

    回去時,程爾的鞋突然斷了,沒有預兆的,程爾對於一高一低的失衡狀態很惱怒,索性彎腰脫下了鞋,拿在手上,光腳走在灰蒙蒙的馬路上。文浩要將自己的涼鞋借給她,她卻擺擺手拒絕了,很大步地往前走,也不怕踩到穢物。程爾的小腿狀若蓮藕,玲瓏的,只穿三十五碼,看她活潑大膽地踩,踩過了此夜,踩過了今夏,她俏生生地站在前面,兩只手拎著鞋子輕晃,回頭喚眾人,快點,學校要關門了。

    已經大三了,功課愈發的閒,暮呈趴在床上看書,蘭莊拿著羊角梳,有一下沒一下地梳頭。

    尤婉打了個哈欠,一頭倒在床上,程爾趿著拖鞋,踱來踱去,聲音悶悶地說,眼看青春就在長吁短歎中悄悄溜走啦。

    暮呈懶懶地回了句,林語堂說,不是我們打發日子,而是日子打發我們。

    寢室,食堂,教室,三點一線,就算蒙上我的眼睛,這條路我都爛熟悉於心,蘭莊把梳子扔在桌上。

    找點事做做吧,程爾坐在蘭莊床上。

    比如,暮呈合上書,坐起書來。

    打工啊,程爾拍了拍桌子,一來可以解悶,二來可以賺零花錢嘛。

    那也得有合適的工作,我們又不可能朝九晚五,蘭莊說。

    去肯德基吧,程爾抬高了聲音。

    暮呈和蘭莊對視一眼,堅決而肯定地搖頭。

    程爾扁扁嘴,我覺得很不錯,每逢節日還有雙薪。

    沒過幾天,機會就自己找上門了,老宋在路上遇見暮呈和蘭莊,朝她們大力招手,老宋穿了件灰色西裝,幾乎蓋住了臀部,由於個子矮小,他不喜歡和別人靠得太近,暮呈和蘭莊很識趣地在一米外停住了。

    去過錦都沒?老宋劈頭蓋臉地問。

    錦都夜總會?蘭莊迷惑地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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