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馬上要下種,憑指標供應的化肥沒有貨。有後門的人能買到議價化肥,可那價格卻不是這裡的莊稼人能夠承受得了的。承受不了也得承受,咬咬牙,再賣掉存下來准備在五荒六月裡接口的糧食,節氣不等人,眼看春完夏來,地不能撂荒啊!
這時候,莊子裡傳來一股風:千戶營的人埋死人時,從莫吉溝裡挖出了兩個大口紅泥陶罐,叫一個從西寧到千戶營收購古董的人看見後,摔下三百塊票子拿走了。臨走時留下話,過幾天他還要來,這種東西有多少他要多少!
消息傳出,千戶營、巴罕莊、麻尼大莊的人們如一窩風卷進了莫吉溝。
維黨把這個消息告訴紀國保,紀國保馬上想起來了,那個地方是有那種紅泥陶罐。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大躍進”的時候,他們曾到莫吉溝裡開過荒。他再也清楚不過地記得,當時在一個地方挖出了不少死人骨頭,而且每個骷髏頭的兩旁,都一邊一個地放著兩個紅泥陶罐,有的紅泥罐上還有像用毛筆畫上去的黑花紋。沒有人敢動這些和死人骨頭在一起的東西,只要一出現,他們就一頓鐵掀撅頭把那紅泥陶罐連同骷髏頭砸成粉碎。
“人們沒球事干胡偏的吧?買醋調飯哩,買油點燈哩,誰瘋了,花錢買那種東西干啥哩?那種死人堆裡的東西,不要說用手拿,看一眼也讓人做瞎睡夢。”紀國保不相信。
“滿莊子的人都去了,莫吉溝裡像在趕廟會,聽說昨天千戶營和巴罕兩個莊子的人還為爭地盤打起來了呢。”維黨說。
“那你們兩個也去看看,要是真有收那種東西的人,你們也試著挖挖,挖兩個賣了,倒比搞副業的強。怪球子的,這世道越變越叫人揣摸不透,活人發開死人財了。沒球事干了,人們要那個晦氣啦啦的破泥罐子干啥!”
弟兄兩個這就扛了鐵掀撅頭也匆匆地朝莫吉溝趕去。
然而已經遲了,滿溝的人把所有的地方全占了,並劃出了各自的界線,不要說挖,你就是站在旁邊看看,人家也要急眼。
今日的莫吉溝就像馬上要開始一場戰爭,人們在各自劃定的勢力范圍裡緊張地揮動鐵掀板攝像在挖躲藏自己的戰壕。掘出的棺板、屍骨滿地皆是——這裡本來就是埋死人的地方,一旦挖開那一層長著青草的土層,你就會看見在不同的時代裡不同的民族用不同的方式掩埋的他們的先祖或同伴的屍骨。時間過去了多少年後的今天,這些屍骨又叫他們的子孫們掘了出來,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平時那些一說死人就渾身發麻的人們如今也不知道害怕了,只是一門心思地想找見那能拿來換錢的陶罐趕緊換點錢買化肥。
真有人又挖出紅泥陶罐來了,維黨維民跑過去看,挖出罐的人小心地擦去陶罐上的泥土,紅泥陶罐便顯得格外的鮮亮,上面有黑色的花紋,像波浪,又像癲蛤蟆的腿,還有像是某種符號……
也真有個身著皮夾克的高鼻梁中年人走了過來,他拿過陶罐看看,說:“一百塊吧?”
挖出陶罐的人說:“不是二百塊嗎?”
高鼻梁笑笑,“要是出來的多,五十塊我們也不要了。”
挖出陶罐的人說:“一百就一百,給錢!”
高鼻梁便從身上掏出一張一百元的大票塞到了挖出陶罐的人手裡。那人拿過票子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情不自禁的樣子,突然,他把票子往兜裡一塞,又甩開鐵掀沒命地挖了起來。
維黨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等他們的交易完成之後,他和維民就跟在收陶罐的人後面,高鼻梁發現後面有人跟,警惕地轉過身問:“你們兩個干啥?”
“看熱鬧。”維黨笑笑說。
“嘿,你們兩個倒輕松,人家們為發大財快打破頭了,你們還有時間看熱鬧?”
“我們來晚了,沒占上地盤。”
“哦,那沒辦法。這種事是先下手為強。”他朝維黨笑笑,走了,維黨站在原地,看他朝前走去。
他們兩個正要轉身走,那人又轉過身,朝他們走來,並用手示意他們不要走。維黨不知這個人要干啥,便停住了,等他過來。
“你是哪個莊子的?”走近他們時,高鼻梁問。
“麻尼大莊的,阿麼了?”
高鼻梁看了看維黨,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氣說:“給你們個發財的機會,你們干不干?”
“當然干。”維黨說。
“實話嗎?”
“實話。”
“那你們過來。”
維黨和維民跟著高鼻梁走到大路邊上一輛汽車旁邊,高鼻梁小心地將那陶罐放進一個紙箱子裡,用亂紙墊實了,放進汽車裡,轉身對他兩個說:“上車。”
“上哪兒去?”
“到你們家。”
“到我們家干啥?”
“讓你發財。”
維民問哥哥:“上不上?”
維黨用牙咬住嘴皮想了想,說:“上!”
高鼻梁笑笑,“像個要掙錢的主兒。”
於是,他們三人上了汽車,由高鼻梁開了,不到半個小時,便來到了他們的家。汽車開到家門口,他們下了車,高鼻梁叫他們兩個一人抬了一個紙箱子,他自己也抬了一個同樣的紙箱子,進了家門。
紀國保一個人在家用一片破羊皮補一個爛背斗,看見他們進來,又領來個滿臉絡腮胡的陌生人,也不好問究竟,便將客人讓進了房裡。
坐到炕上,紀國保見客人不斷地用舌舔干裂的嘴唇,便叫維民快去燒茶,“你先甭往鍋裡倒水,把鍋燒紅,涼冷了再燒開水。”他又叮囑。
“為啥?”維民不解。
“這個,你不知這個阿爸是小教(伊斯蘭)嗎?我們的鍋不干淨。”
“知道了。”
“哈哈哈哈,好,好,是個交朋友的人家。我一看見你的兩個兒子就看出來了,你們是讓人放心交往的人。不過,你看錯了,我不是回民,你們要喝就燒,用不著把鍋燒紅。”高鼻梁笑著說。
“這……”紀國保為自己的判斷失誤感到不好意思了,“還沒請教客人的尊姓大名呢?”紀國保有點尷尬地笑笑。
“我姓王,叫王海民。西寧下南關人。”
“我們小姓紀。”
“紀家大哥,到你們家裡來,我有這麼個事情哩,莫吉溝裡人們在挖紅泥罐兒,我到這裡就是收這個東西的。”
“你們要死人坑裡的東西干啥?”
“你們不知道,如今的人喜歡這種東西,我們收上了再賣給要這種東西的人,從中賺幾塊錢花。”
“要這些東西的人錢多得沒地方放了?”他不解地問。
“這就叫‘你愛的我不愛,狗娃子愛的是稀屎胎’,陽世大了,要啥的人都有,老哥你說哩?”
“我就想不通,死人坑裡挖出的東西有啥好?又不是金子銀子。這不是花了大錢買晦氣嗎!”
“管他呢,只要有人要,我們就賺他的錢,賺了錢你們買化肥種莊稼,我們買米糧養家小,就這麼回子事,你說對不對老哥哥?”
“對對對。就這個話。把他家的,一九五八年我帶了一幫子青年到莫吉溝裡開生荒,把那陶罐兒挖出了多少?當時大概沒有像如今這樣有錢的主兒,沒聽說有人要買。”
“五八年你們就挖出來過?”王海民吃驚地問。
“挖出來的多了去了。”
“東西呢?”
“誰還拿那個東西?不知道哪朝哪代那裡埋過人,每個死人頭的兩邊裡都有紅泥陶罐兒,有的還有好幾個呢,時間長了都酥了,鐵掀一拍就碎。”
“天哪!”王海民哆嗦了一下,“上面不知道?”
“那時候我們給上面匯報的是每天開了多少生荒,誰沒事干匯報挖出了死人的事?私下裡也說過,沒有哪個領導說那種東西能賣錢。”
“那老哥哥你說那個地方你們當年開荒沒開到的地方還多不多?”
“不多了不多了,我們那時候把那個溝差不多翻了一遍,不過,後來有的地方挖得不深,底下可能還是有。那時候是完任務,鐵掀到了就算是把荒開了,往那上面把種子一撒,就不去管,秋後裡往上報產量,說那生荒地裡打了十五萬斤糧食,個人騙了個人的話不說,還說是放衛星呢。”
“哈哈哈哈……”他們都笑了起來。
笑完了,紀國保問王海民:“王哥,你到我們家裡來——”
“是這樣,我收了些貨,把錢用光了,這身上還剩了兩千元,我還得回西寧去拿點錢。這裡有這個貨的消息已經傳出去了,這兩天肯定還會來收這個貨的人,我又騰不出身來。我想把這兩千元錢放在你這裡,你叫你的兩個兒子替我去收,他兩個多少錢收的我不管,到時候我從你們的手裡一個二百元要。也就是說,你們拿上這二千元錢,給我十個罐就成。如果你們有錢收,收多少,我要多少,也是這個價碼。”
“那我們不敢,要是我們收了,你不要了呢?不把我們坑了?”
“我要是不要了,我來拿我出錢收的貨的時候,你們就把我的汽車扣下!咋個樣?”
“你說的是實話?”維黨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老天爺,看你這個姑舅說的,我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能拿上我自己的錢騙你們玩?”他說著,從懷裡拿出一沓錢來,塞到維黨手裡,“數數。”
維黨數了兩遍,確實是二千元。
這王海民起身說:“我這就走了,你們兩個拿上點饃饃也走,我把你們送到莫吉溝,你們收陶罐,我回西寧,最多三天時間,我就來拿貨。可有一樣,你們收的貨品相一定要好。”
“啥叫品相?”維黨問。
“就是沒有爛的,花樣多的。”
“我知道了。”
“那就快走啊!”
紀國保說:“那你們兩個就去吧,給人家操上點心,揀好的收,城裡人賺點錢也沒容易著。”
維黨揣好王海民給他的兩千元錢,和維民跟了王海民出大門,坐上車返回了莫吉溝。
三天後,維黨惦記著王海民要來,就叫維民蹲在莫吉溝繼續收,他回家裡看來了。果然,這維黨剛進家門,王海民的汽車就到了。他一下車,就打聽貨收上了沒。維黨把他領到驢圈裡,吊在驢圈半牆的一塊板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放了十五個紅泥陶罐。
高鼻梁王海民叫維黨小心地把陶罐兒搬出驢圈外,一一察看過了,滿臉喜色地拍著維黨的肩膀,說:“我一看見你,就知道你是個能干的小伙子,看樣子,我的眼力是不錯的。”說著,他從懷裡拿出一千元錢,塞到維黨的手裡,“這是多出的五個罐的錢,你先收好。我再給你一萬元,你繼續給我收。今天又上來了幾個收這貨的人,這樣,你原來的價碼是再收不到了。你看行情,只要人家抬價收,你就抬價收,反正這個行情我了解,到時候,你每收一個,我就多給你一百元,品相差一點的也要。記著,最好你搭一頂帳篷就去住在莫吉溝,把凡是能到手的,價格再高也不要放手,全收回來,有個買主在西寧等我,我這就拿了貨走。”
紀國保要王海民進家坐坐再走,他說,買賣逼的人左轉哩,沒時間,有時間了我們消停再喧。他叫維黨從他的汽車上拿下一堆紙箱子來,仔細地把十五個陶罐包好塞進紙箱子,又用麥草把紙箱子填實了,用繩子一個一個地捆好,放進汽車裡,開了車就一溜煙出了巷道口不見了。
送走王海民,維黨跑進院子就地打了兩個蹦兒。這才叫發財由不得財神爺!不到三天的時間,他和維民憑著他們的三寸不爛之舌,用平均一個不到七十元的價格收了十五個陶罐,才用去王海民放下的錢的一半,還有一千塊錢放在兜裡沒動呢,這一下王海民又給了他一千塊,也就是說,這三天時間,他弟兄兩個沒出多少力,就白賺了兩千塊錢!而他去年開著拖拉機凍死人命,累死累活苦了一年,也才掙了這麼點錢。
“怪球子的,把個從死人坑裡挖出來的紅泥罐,哪有街上賣的兩塊錢一個的沙罐好?又不能用,二百塊一個,把錢不當錢了。就是家裡有印錢的機器,也不能這麼使喚錢哪……”紀國保還沒想通。他腦子一轉又說:“錢來得也太容易了些,這裡頭不會有啥麻達吧?”
“有啥麻達?這錢又不是我們搶來的。”維黨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紀國保停了停說,“算了,你喝上些,給維民拿上些吃喝了趕緊去,把人家的那一萬先放在家裡,就拿那兩千先去收,旋收旋來拿錢,拿的錢多了,出事情哩。”
“喲,我聽著這兩天你們家裡人來人去的,熱鬧得很呀!”隨著話音,菊花領著維軍進來了,“大哥,維軍奶奶病了,我從鄉衛生所邀了個先生看,先生說是肝上的毛病,用藏茵陳滾了水喝最好,可鄉上衛生所沒有藏茵陳,不知道你們家裡有沒有。”她這樣說著,掃了一眼維黨。
“維黨哥哥,我的手槍壞了,姆媽說,就你會修,你給我修修吧?”維軍跑過來,把他的小手槍塞到維黨手中。
“藏茵陳我們家沒有,才讓拉毛老爹家大概有哩,要是他們家也沒有,這個莊子裡就沒存這味藥的人家了。”
“阿大,才讓拉毛阿爺手裡的東西,一般人要不出來,要不你去一趟?”維黨說。
“哎呀,維黨哥哥,你快看看呀!”軍軍急了。
“好好,我看看,啥壞了。”維黨蹲在地上說。
“扳機壞了。”軍軍說。
“哦,”維黨看看扳機,“你知道扳機壞了,為啥不自己修?”
“哎呀,你咋這麼笨呀你,我要是會把我塞進扳機裡面的棍棍取出來,還找你干啥嘛!”
“哈哈哈哈,這個尕娃,越來越調皮了,你要你哥哥給你修手槍,你不巴結著點人家,咋還那麼橫,啊?”蹲在地上抽煙的紀國保站起身來,“哪,我去看看?拉毛老爹家要是有藏茵陳,我要上兩根給送過去。”
“軍軍奶奶昨晚上做了個夢,說是夢見一群雞追著叨維黨,他奶奶說怕有啥事兒,要我給維黨說。”
“有雞追,大概是財,我要發財。”維黨找了一根鐵絲,從軍軍的手槍裡捅出他塞進去的棍兒。
“你也要小心,如今的人裡頭干啥的沒有?”菊花說。
維黨看看父親出門遠去的背影,朝菊花笑笑,“你放心,這一回呀,拖拉機的貸款就還清了。”
“我是說萬一我們把人看錯了……”
“我倒是怕把這掙錢的機會錯過了。”
軍軍急了,“你們兩個老說話老說話,快點修槍呀!”
三十二
這兩天,人們從莫吉溝挖出的東西裡除了有陶線砣(紡輪),骨針,燒焦的鹿干角等東西外,還挖出了兩樣怪東西,一樣是用陶土捏制燒成的男人們的那個胯下之物,前端有小孔,形如尿道口,兩個睪丸粘接在根部,核心部分堅挺地朝天翹著,猛看去,特像孩子們用紅膠泥捏出來的高射炮;另一樣猛看去,是個大肚子陶瓶,細一看,原是一個大肚子女人,兩個大奶渾圓飽滿,小肚子底下那東西呈立體狀,賊像翻開的湟魚嘴,越看越想讓人笑。
果然如王海民所說,莫吉溝裡又出現了三個收陶罐的人。他們為搶購陶罐,競相抬價,一個陶罐的價碼已經抬到了三百塊。而那兩樣東西被這三個人中的一個人發現後每件要出三百二十元收購,維黨本能地覺得那是個比其它東西更值錢的,就一下子出了三百五十元從東西持有者手裡搶了過來。
那個先出了價的不干了,要和維黨打架,但一聽維黨說話是純純的當地人,才沒敢強。他私下裡來和維黨商量,每件願出兩千元過手,把個維黨說動了心。正要答應,又一想,人家王海民沒虧了他,留下錢讓他干賺,他要是把這好東西讓給別人的話,就對不起人家了。既然是好貨,他給王海民說明情況,王海明是不會虧待他的。他這樣一想,就斷然拒絕了那幾個販子的糾纏,把東西帶回家,塞進南牆根的草堆裡,沒好意思讓他阿大看。
終於,挖陶罐挖紅了眼的人們為爭地盤又打起來了。
先是千戶營的一個小伙動手打了麻尼大莊的成娃,說成娃從底下把洞掏到千戶營的那個小伙子占的地盤這面,挖掉了本屬於他的一個陶罐。兩個人從坑裡打到地上,又擰在一起從地上滾到坑裡。
千戶營的人圍上來要幫他們的人打成娃,結果麻尼大莊的人也圍上去幫成娃,一時間,鐵掀扳撅滿頭掄,喊聲叫聲和金屬的撞擊聲混在一起,把平日裡寂靜的莫吉溝變成了塵土飛揚的古戰場。
結果,千戶營的沒打過麻尼大莊的,對方的兩個小伙受了傷,鼻子口裡的血抹得滿臉滿身都是。一個小伙子手背上的一塊皮被撕裂了,像娃娃的嘴一樣張著,給人一種極難受的感覺。
千戶營的人吃了虧,哪裡肯罷休,揚言要放炸藥炸死麻尼大莊的人。眼看著事情越鬧越大,雙方村子裡的干部出面了,經過協商調停,判麻尼大莊獻出兩只陶罐,用做對方傷員的醫藥費,此事才算了結。
麻尼大莊的老人們高興了,你看你看,這社火一耍,老天也高興了,就把錢往人的大門上送!死人的東西也值開錢了!
地種下去了,化肥也有錢買了,農藥也有錢買了,有的人家還從城裡人手中處理來了黑白電視機。
最走運的是狗得娃,他挖的地方陶罐兒最多,他也不給旁人,全賣給維黨,本莊子裡的人,加上他們家困難,維黨不好出低價,就給他最好的價錢。結果,狗得娃用這些錢從一家人手中買來了一台半舊的手扶拖拉機。
高興得紀國柱給婆娘說:“多虧我們挨了火神爺的罰,要不呀,哪來這財命?”
一個月過去了。這一個月裡,維黨收下了大量的陶罐,他不但用完了王海民留下來的一萬塊錢,還把他頭一次賺的兩千元和去年跑拖拉機賺來的兩千元全搭了進去。他們家的驢圈裡堆滿了陶罐。
維黨一家等著王海民開了車來拉。他們算好了帳,這些陶罐一出手,他們最少能賺兩萬塊!
兩萬塊呀!!
這是他們爺兒仨做夢也沒想到的。
時來了,運來了,財神爺背著財來了!
維黨想用這錢還貸款、蓋房子;紀國保想乘機給維黨把媳婦娶了,而維民則想再買一台彩色電視機……爺兒仨各自做著各自的美夢,一天好幾回有事沒事地往驢圈裡跑。
可他們等來等去,就是等不來高鼻梁王海民。一家人開始焦急了,這時候,軍軍的奶奶拄著拐杖來了,進門見了維黨就說:“維黨哇,我昨晚上做了個夢,夢見你叫一大堆蛇纏上了,軍軍媽媽和你兄弟用棒子打也打不開,我急了,就喊用刀砍,用刀砍,軍軍媽媽就用菜刀砍,越砍蛇越多越砍蛇越多……我想著這兩天你出門小心點,出個啥事兒了不好……”
菊花婆婆正說她的夢,突然間,莊子裡出現了一種極難聽的聲音,大家跑出去一看,一輛公安專用的警車響著警笛,風馳電掣端端地朝他們家開了來。警車的後面還跟著一輛北京吉普車。
紀國保心想不好,可還沒想出這不好的道理來,警車已經停在了他家的門口。先從車裡跳下來兩個武裝到牙齒的民警,緊接著下來的是王海民。他們幾乎認不出他來了。
眼前的王海民已不是那天他們頭一次見面時的那個錢大氣粗的王海民,大光頭,絡腮胡子也不見了,臉色慘白,兩個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窩裡,整個人看上去突然瘦了兩圈。一副明晃晃的手銬銬在他的手腕兒上,他躬著腰站在地上時,讓紀國保想到了一只被獵人逮住後扒掉了皮子的野狐。
從吉普車的另一頭裡下來的,卻是兩個滿頭銀發的老人一都戴著深度近視眼鏡。
“就這個家?”一個矮胖的公安人員問王海民。
王海民滿臉慚愧地看看維黨,又趕緊把眼光移開去,朝公安人員點了點頭。
“誰是紀維黨?”那個矮胖的公安人員轉過身問。
“我。”維黨說。
“先銬起來。”矮胖的公安干警朝兩個武裝到牙齒的民警擺了一下頭。
沒等維黨明白是咋回事,手銬已鎖住了他的雙腕,冰涼的感覺立即像電流傳到他的心底,繼而傳遍了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
“干什麼干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銬我的兒子?”紀國保急忙跑上前問。
“你當老子的是裝糊塗還是真不知道?他和文物販子裡勾外聯,非法收購倒賣國家一級文物。”
“啊?”紀國保這就腦子裡轟地一響,傻在一旁了。
“你收購的文物在什麼地方?”胖公安問。
“啥,啥文,武?”
“陶罐!”
“在驢圈裡。”維黨答。
“驢圈在什麼地方?”
“在家裡。”
“領我們去!”
“好。”
“張教授,李教授,你們請。”胖公安非常恭敬地說,然後回過頭去對其他民警說:“不要讓閒雜人進院。”
維黨把胖公安和那兩個教授領進家,領進了驢圈。
一大堆陶罐呈現在兩個教授面前。
“天哪,天哪!”李教授想拿一個看看,又怕燙似的將手縮了回來。他像是從人販子手中找回了丟失已久的寶貝兒子的母親,從兜裡取出手絹開始擦眼淚。
民警們在兩個教授的指揮下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陶罐從驢圈裡搬了出來,擺在北房台基上,一個一個地往上貼專用的標簽,標簽上編了號和出土地點、時間。
“‘莫吉’,這是土谷渾語,意思是‘神聖的地方’。”李教授對給他當下手的年輕的民警說。
“就這些嗎?”胖公安在審問紀維黨。
“不是。”維黨答。
“還有藏起來的?”
“嗯。”
“在什麼地方?”
“南牆根裡,草堆底下。”
胖公安命令民警:“你們去挖。”
那兩個見不得人的東西被公安人員從草底下翻了出來。
張教授捧起那個大肚子陶瓶,拿出門外,欣賞了半天,“稀世珍寶,遠古人類對母親的崇拜和歌頌,一部凝固的母系社會史……造孽啊,這是國家一級文物,咋會落到這班人手裡?”
李教授看見了那個男人胯下的像大炮似的東西,他激動地把那陶制的陽物捧在手裡,聲音有些顫抖地喊:“老張,你看這是什麼?”
張教授用那高度近視的眼睛研究了半天,“是陶祖!也就是說,這個時期,強大的母系社會裡已經出現了對男性生殖的崇拜。”
“說明當時的人們已經認識到了男性在人類繁衍中的重要地位,母系社會的統治地位開始動搖……”
聽著兩位教授的談話,維黨像在聽一部大書。
他們在上學的時候能把《毛主席語錄》和“老三篇”倒背如流,卻沒學過歷史,他們的歷史教科書被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
胖公安看見了那兩個怪物後,使了很大的勁才忍住了笑。他也是頭一次看見這樣的東西,頭一次聽見教授們發這樣的宏論。虧得是在這裡看見,要是他在別的場合看見這兩個怪東西,他一定會當成流氓們用的淫具,命人砸個稀巴爛。
“有沒有再藏起來的?”胖公安復又嚴肅起來。
“再沒有了。”
“那為啥要把這兩件藏到另外的地方?”
“那兩件……不好看,……拿不到人前。”
“你說啥?這個不好看?告訴你,這是罕見的一級文物!你看,這比例,這造型,它所隱含的超量信息……”張教授急了,“這簡直是,哪有這樣評價這舉世罕見的文物的……”
胖公安把張教授勸到了一邊又轉過身說:“你聽見張教授的話了沒,這些文物都是國家一級保護文物,你們要是敢再藏一件不說,讓我們搜出來,叫你小子蹲一輩子監獄!”
“全在這裡,我們也不知道這是國家保護的文物,老百姓挖出來賣,王海民叫我幫他收一些,他給我錢,我就收了。”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不信你問王海民。一個月前他從我這裡拿走了十五個,這是我後來收的,等了他一個月,他也沒來拿……”維黨說著,不習慣地動動被銬起來的手。
蹲在一邊的王海民用他那已變得沙啞的聲音說:“他們說的是實話。”
胖公安喝道:“閉上你的嘴!我問你了嗎?”
王海民立即把頭塞到了褲襠。
彩陶被精心裝進專用的箱子裡,小心地抬上了車。
胖公安對一直像個被人打傻的公雞一樣蹲在院坑裡的紀國保說:“你幫他把他的鋪蓋放到車上去。”
“你們,要把我的兒子帶走?”
“廢話!快一點。”
“可我的兒子他……”
“他的問題我們會搞清楚的,你放心,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可也決不放過一個壞人!”
“維民,把你哥的鋪蓋卷好送到車上去。”紀國保有氣無力地說。
維民把他哥的鋪蓋卷了出來,胖公安看了看,說,“沒有皮大衣嗎?再給他拿一件皮大衣,他去的地方不是招待所。”
維黨走到警車前,在他要上車時候,覺得小肚子漲漲的,就對押解他的人說:“我想解手。”
民警用眼睛征求胖公安的意見。
“讓他解嘛。”胖公安說。
民警打開了手銬,“就在那個牆根裡尿。”
維黨走到民警指定的牆根裡解開褲帶站了大半天,一點尿也沒尿出來。他只好勒了褲帶,走到民警前,伸出了雙手。
“卡嚓!卡嚓!”銬子又咬住了他的手。
“你別亂動,這是馬牙銬,越動越緊。上車。”民警說。
警車開動,當警笛又響起來的時候,維黨從警車裡看見軍軍跟在車後面又哭又喊,站立在牆根裡的奶奶像一個面袋子一樣倒了下去。
他使勁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地把頭扭向了一邊。
他想起了奶奶夢見的那一群追著叨他的雞和那些纏在他身上的蛇。他打了個寒顫,立即覺得身上冷得發慌。
警車響著刺耳的警笛向村外駛去,留下一路的塵土,如一條黃龍在路上翻騰了一陣後,不見了。
三十三
一個月後,維黨從拘留所裡出來了。是張軍接出來的。他。對維黨說,你老爹在外面等著呢。
在拘留所裡,他反復交代了他收陶罐的經過,收到陶罐的數目,另外幾個收陶罐的人的特征等。公安部門搜捕這些案犯時,他被命令出面幫助確認。胖公安說,算你小子命大,陷得不深又有立功的表現,要是你卷得再深一步,就得有要把牢底坐穿的思想准備。
審查結束,所有的陶罐沒收為國有,罰款二千元,通知紀國保,交款放人。紀國保跑到鄉信用社好話說盡,貸款二千元,在限期內交到了公安局。
走出拘留所,維黨看見站在門外的不但有他的阿大,還有菊花。
維黨並不知道,為了他,菊花去找了馬縣長,馬縣長給公安局打電話過問過他的案子。
馬縣長打電話給法院,不光是為紀維黨。法院准備查清案子後再到參與陶罐挖掘的各村裡查清哪些人參與了這次行動,然後沒收其非法所得,再施罰款。
馬縣長和法院院長商量,這起案子的主要案犯是王海民等文物販子,老百姓並非故意所為,再說了,農民們已經把錢用來買了生產資料,再去沒收,也沒錢,只能給農民的思想上帶來混亂,經濟上造成負擔。馬縣長說,是不是從正面宣傳一下,給群眾好好講講法律知識,文物知識,更能起到教育他們的作用?
法院經研究同意了馬縣長的意見。
看見維黨從拘留所裡走出來,菊花的眼裡滿是淚花兒。紀國保上去拍了一下維黨的肩膀,什麼話也沒說。
張軍打開他開來的北京吉普車門,讓紀國保坐在前排,叫維黨和菊花坐進後排。車開動後,又扔給了維黨一張報紙。維黨接過報紙,兩行醒目的標題映入他的眼簾:
湟水谷地發生一起嚴重盜墓事件
莫吉溝原始墓葬群遺址慘遭破壞
特大文物走私犯王海民日前在廣州落網。公安部門繳獲了一批屬國家
一級文物的彩陶,並沒收了他倒賣彩陶的非法所得十六萬元。公安部門和
文物部門相配合,在短短幾天的時問內查清,這批彩陶出土於湟水谷地的
莫吉溝原始墓葬群遺址。
近一個時期,在文物走私販的煽動下,該地區千戶營、麻尼、巴罕三
個村及從其它地方趕來的千余名農民麇集莫吉溝,瘋狂地掘毀了新石器時
代的氏族墓葬上千座,盜走毀壞隨葬彩陶二千余件,使這一遺址遭到了毀
滅性的破壞。
短時間內,大量的彩陶通過走私便流入了香港、紐約等地,當地華僑
痛心地說:“走私活動使中國失去了它的文化遺產的重要一部分”。
據悉,該墓葬群早在一九五八年就發現了,當時的開荒者就毀壞了大
量陶罐及其它珍貴的出土文物,而干部群眾無一人向有關部門報告過此事。
考古學家及文物保護專家們聯名上書有關部門,強烈要求嚴厲打擊文物走
私的犯罪活動,嚴懲文物走私犯,並向群眾進行文物保護教育,確保國寶
不再流失和毀壞。
此案正在進一步審理中。
“誰知道挖死人坑裡的東西要犯法的?我當了幾十年的干部也沒聽人說過。五八年毀掉了多少?也沒人管。這一次可好,事情也出了,上頭也來人了,還來了那麼多的人,把那些爛陶罐的碎片也撿走了。還從百姓手裡收那些沒人要的線陀、燒焦的鹿干角、婆娘們撿了去縫麻袋的骨針、像斧子的石頭片。”紀國保說。
“他們說,那一個陶罐就值好幾萬。早知道,你拿兩個藏到我家就好了。”張軍說。
“那連你也得進去。”維黨說,“唉,這一下,把年時(去年)掙下的兩千元填進去了不算,又欠了兩千。”他歎了口氣。
“就算是折財免災吧,人出來了就好。”紀國保說。
“那個王海民怕是要吃槍子兒了。他的心也太黑了些,才賣掉了幾個,就賺了十六萬,要是把你給他收的那些全倒出去,那還不成百萬富翁了。”張軍說。
“我最氣的是我們莊子裡的那些人,你收了他們的多少陶罐,人人家家用賣陶罐換來的錢買了高價化肥,有的人家還買了牛、驢。狗得娃還從一個人的手裡買了一輛半新的手扶拖拉機。”菊花說。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還得感謝你呢。”張軍打斷了菊花的話。
“感謝?屁!等著去吧!你被抓走了,他們誰來看過你?還到處說,公安局要槍斃你……”菊花說。
“人到這個份兒上了,也免不了有人往裂口裡打楔子,瘸腿上使絆子。只要人出來了就對了,”紀國保歎口氣,“有一件事,本來想給你說,又怕你受不了。”
維黨問:“拘留所都蹲過了,我還有啥受不了的事,你就說吧。”
他老子說:“存姐子家把我們的定婚禮退回來了。我估摸著不是存姐子的意思,是她阿大的主意,他們想是你這一次出不來了。”
維黨“哦”了一聲。
菊花說:“我早知道那一家人不地道。”
“這也沒有啥,訪親的嘛,一家門閉,百家門開。天不殺無路之人,陽世上總有想給你當媳婦的姑娘哩。”紀國保說。
維黨說:“我這一次算是脫了褲子推大磨,做了個轉圈兒丟人的事。”
菊花說:“我們也不是故意的。”她悄悄地捏住了他的手。
一股熱流湧入維黨體內。一個月來,菊花幾乎幾天就來一趟拘留所,給他送吃的,送換洗的衣服,每次來了,都淚汪汪地說,地種上了,水澆過了,維民也上學去了……你奶奶為你的平安天天在菩薩面前磕頭上香,軍軍哭著要來看你,我沒領,我不能把孩子領到這個地方來……
……
“這一次你栽得太狠了,你要是背著鋪蓋自己走回去,你再也甭想在你們的那個村子裡抬起頭來。我開車送你回去,村裡人就不敢說啥,他們還會以為你成了個啥人物呢。”
“你這個鬼頭!”維黨罵。
“你別表揚我,這主意是菊花出的,她到我家給你做飯,說了好幾回。”
維黨看看菊花。菊花用手指掐住他的手腕咬了牙暗中使勁,他知道菊花這是在傾吐她的滿腔怨氣,就閱了眼不動,任她將全身的力氣使完。
菊花不掐了,她又輕輕地揉她掐過的地方。
維黨反過手捏緊了菊花那因過度勞動而變得粗糙的手。
“我們再打聽一家。”紀國保沒頭沒腦地說。
“打聽啥?”維黨問。
“媳婦。有個臭豬頭,就有個囊鼻子佛爺,我就不信你還說不下個媳婦。”
三個人全笑了起來。
車突然顛了一下,把菊花顛到了維黨的懷裡,兩個人的臉碰在了一起。菊花的臉立即紅到了脖子根。
“對不起對不起,”張軍說,“我沒見前面有坑。”
車到村頭時,菊花要張軍把車停一下。
張軍停了車問:“你要干啥?”
菊花從車上下來,“你們先走,我到我們家的地裡看看就來。”
“這兩天的地裡有啥看頭?”紀國保覺得奇怪。
菊花笑笑,就朝前走了。她不想給他們說她坐在車上和維黨一起進村,人們看見了要嚼舌根。
“大伯,你也和維黨換個位置,叫維黨坐到前面來。”張軍說。
“這是干啥?”維黨說。
“叫你換,你就換,你不知道嗎?在中國,有身份的人都坐助手位。”
“你小子反了,想當年你老子抗美援朝回來,也沒你這麼神氣,自個兒背了背包進的莊子,要不是看著你小子能老實交代,立功贖罪,再加上人家馬縣長保你,有你小子坐小車進莊子的日子?”
“馬縣長?是他保我出來的?”
“那可不。”
“他,他咋知道我的事了?”
“屁大的個縣城出了這麼大的事,當縣長的能不知道?再說,菊花還去找過馬縣長。”紀國保說著下了車,和兒子換了座位。
“維黨和那些流氓們不一樣,他是被壞人利用,不知者,不為罪嘛!”張軍一轟油門,掛好檔,松開離合器,小車便進了麻尼大莊。
“把腰挺直點,車窗玻璃放下來,笑著朝人們打招呼。”張軍一邊摁汽車喇叭,一邊對維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