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說,他是早晨去牽牛的時候得到的通知,要他們都到公社開會,所以沒去下地。這回的批鬥會跟往常的不一樣,有外面來的人參加,這些人都帶著紅袖章。和夏孟清一起挨斗的有各大隊的"四類分子",還有幾個"破鞋"、小偷什麼的。那些人都乖乖的很順從,要他們跪著就跪著,要他們罵自己就罵自己。只有夏孟清最強硬,叫他下跪他不肯下跪,叫他認罪他不肯認罪。那些人就劈頭蓋臉的打他,硬按他跪下來,還有人把一宛箕牛糞倒在他身上。春生說:"你爹好強啊,我娘常說,強的人最吃虧。他要不那麼強就好了,也不會吃那麼大的虧……"夏敏忍不住哭起來,哭得很傷心。她弄不懂,父親這樣一個善良的、有知識的人,為什麼要受這麼大的苦、這麼大的屈辱。
春生見他哭得傷心,想安慰她,又不知說什麼好,不覺伸出手去,想替他擦眼淚,伸到一半又縮了回來。等她哭了一會兒,才說:"回去吧,天好涼哩……"夏敏擦著眼睛,點點頭。春生幫她拿著洗衣盆,兩人默默地走回去。走上山坡,快到家了,春生把盆子交給她,先走了。她知道春生是怕被人看見說閒話。春生是定了親的人,雖然和她從小在一起玩,現在都是大男大女了,兩人黑夜裡在一起,若被人看見,說也說不清楚。
夏敏回到屋裡,也不點燈,摸黑洗了洗,就躺下睡了。她不知道父親睡著沒有,細心聽聽,父親的鼻息好像很勻,就放心些了,心中暗暗祈願,但願今天的事永遠過去了。
她的祈願似乎真靈驗了,以後的一段日子果真平平安安的過去,再沒有發生那樣的事情。她和父親每天照常出工,村裡人也好像忘記了那回事,對她父女倆一如往昔,並沒有一點歧視。春生爹說:「人嘛,再怎麼樣也就是種地。犯了法的人到勞改農場不也是種地嗎!人家已經在種地了,還要咋樣?……」春生娘和別的鄰居也照常隔三岔五的把自家的蘿蔔醃菜送點過來。
有兩次隊裡派人到鎮上賣紅薯,夏孟清主動要求去。從隊裡到鎮上來回要走四五十里路,還要挑重擔。雖然他是被監督勞動的人,但是因為身體不是那麼強壯,隊裡往常也不大派他去。這兩次既是他自己要去,就讓他去了。
天氣越來越冷,轉眼到了年底。快過年了,雖說上面提倡過「革命化」的春節,老百姓多少還是要做點準備,家家戶戶都要釀點米酒、打點糍粑,還要請人寫春聯。周圍的幾戶人家都是請夏孟清寫。他的毛筆字寫得並不算好,但是比村裡別的人要強得多,所以他從不推辭,而且也想借此還一點人情。
這天上午,天下大雪,都不出工,夏孟清家裡給人寫春聯。春生和幾個鄰居在一旁看,夏敏幫父親抻紙磨墨。這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因為她看到了父親的價值。他寫了一副「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正要寫另一副,門砰的被人踢開了,一群人挾著風雪衝進來。
一屋子的人都驚愕地抬頭看。是民兵連長帶著幾個民兵,還有兩個警察。民兵連長指指夏孟清,為首的一個胖警察厲聲吼道:「夏孟清!你被逮捕了!」民兵衝上來,扭住夏孟清手臂。夏孟清掙扎著,大聲說:「你們為什麼抓我?我犯了什麼罪?」胖警察說:「你犯了什麼罪,你自己還不明白?你搞反革命翻案!你攻擊文化大革命!」夏孟清知道是自己到鎮上去發的那兩封信惹來了災禍,反而冷靜了,說:「我不過是反映了自己的情況,講講自己的觀點,這也有罪嗎?……」胖警察說:「你別跟我說,你到該說的地方去說。」另一個警察拿出手銬,銬住夏孟清的手腕。夏敏早已嚇呆了,這時看見他們拽著父親往外拖,哇地哭出聲來,發瘋似地撲過去,抱住父親。民兵連長過來拉她怎麼也拉不開。
胖警察大概覺得已經抓到了人,完成了任務,不必再繃著臉作嚴厲狀,臉色緩和了許多,對夏敏說:「姑娘,快去幫你爹收拾一點東西吧。」夏敏這才放開了父親,嗚嗚哭著,到裡屋去把父親的衣物翻揀出來,裝進一隻舊旅行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