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敏又長大一些了,就幫父親幹活,拾柴、燒飯、洗衣,給屋子旁邊一小塊自留地裡種的蔬菜澆水、潑糞。從十三歲起,她開始跟父親下地幹活,也能掙半個人的工分。
村裡人待她父女倆都很好,並不把夏孟清當作異類看,年紀大些的人還說他是落難才子,可惜了一肚子學問。和她家住在一個山坳裡的有五戶人家,住得最近人家姓姚,夫妻兩人,兩男一女三個娃子。大男娃叫春生,比夏敏大兩歲,兩人從小就在一起玩。稍長大些,能幹活了,春生就常幫她家幹些活。到山腳下挑水是又累又險的活,春生總是先把她家的水缸灌滿,再挑自家的。春生爹媽也常送些酸菜、醃蘿蔔過來,過年過節還送過雞蛋和臘肉。春生只讀過幾年書,識的字還沒有她多,她就把父親教她的再教給春生。農村的娃子很小就定親,春生的爹媽也結他定下了一門親事,女方家住在三十多里外的一個村子裡,未婚妻名叫菊花。每逢端午、中秋、春節,春生就要提一籃子禮物送到女家去。但是他從來沒有跟夏敏說起過他的未婚妻,她也從來沒有問過他,怕他難為情。
如果後來不發生什麼事情,夏敏和父親大概就會一直在小山村過下去,日子雖然艱親,卻也平安。至於將來怎麼樣,她年紀還小,想不到那麼遠。
但是終於發生了事情。
一天早晨,夏敏和父親扛著鋤頭正要出工,大隊民兵隊長帶著兩個民兵,肩上背著槍,迎面走來,叫父親跟他們走。父親對她說:「沒事的,你自己去上工吧。」就跟他們走了。她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裡忐忑不安。到了地裡,干了好一會兒活,她發現春生還沒有來。春生本來說要去牽牛來耕地的。還有一些人也沒來,只有她和幾個老人、婦女在幹活。她越發不安,問那幾個老人和婦女,春生他們到哪裡去了,他們支支吾吾地也說不清楚。
傍晚收了工,別人回家了,她站在通向公社的山路旁等著。太陽漸漸沉下山頭,收斂起最後一束光芒,她看見陸陸續續有人從山路那連走過來。他們走過她身旁,都低著頭,腳步匆匆。沒有看見父親,也沒有看見春生。天快黑盡了,才看見遠處有兩個挨在一起的人影,慢慢走過來。她趕緊跑過去。正是父親和春生。父親靠在春生身上,春生攙扶著他,走得很慢。她大聲叫道:「爸爸!你怎麼啦?」春生說:「你扶著你爹,我先走了。」說完快步走了。
她扶著父親,又問:「爸爸,你到底怎麼啦?」夏孟清目光呆滯,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自言自語地說:「我沒有罪!我沒有罪!……」夏敏把父親攙回家,點起燈,看見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眼角也腫了,身上還有一股臭味。她心裡一驚,卻不敢再問什麼,到水缸裡舀了一盆水,燒熱了端進來,給他洗臉、洗腳,又幫他把外衣脫了。外衣髒稀稀、臭烘烘的,不知道沾著什麼東西。夏孟清微閉著眼,緊蹙著眉頭,像木偶似地呆坐著,等她收拾完了,才睜開眼睛,說:「夏敏,你要相信爸爸,爸爸沒有罪。爸爸唯一的罪就是害了你和你媽媽,讓你跟著我吃苦,將來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夏敏心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說「爸爸,我不怪你的,你別多想了,快睡吧……」夏孟清躺下去睡了。夏敏吹來了燈,到外面去洗衣服。洗衣服是捨不得用水缸裡的水的,她端著盆子到山腳下的小溪邊去洗。天上有一彎上弦月,溪水幽幽的泛著鱗光。她把衣服浸在水裡搓洗,心裡想,過去也有過幾次,大人或者公社派人來把父親叫去「訓話」,但那都是例行公事,派來的人也沒有背槍,父親更沒有被人打成這樣。這次是怎麼回事呢?她隱約聽說,現在到處都在鬧「革命」,是不是和這「革命」有關係呢?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衣服洗好了,正要站起來,聽見背後有人輕聲叫:「夏敏!」她一嚇,回頭看時,卻是春生。春生說,剛才到她家去,只看見她父親躺在床上,沒看見她,就猜想她是到這兒來洗衣服了。
夏敏說:「春生,謝謝你把我爸爸扶回來。」春生說:「這、這有啥呢……他心裡其實有點不安。他看見夏孟清在公社召開的批鬥會上被打傷了,幾乎走不動路,當時並沒敢去扶他,只是遠遠地跟在後面。直到開會的人都散盡了,路上再也看不見一個人影,才敢過去扶他,一邊走,一邊悄悄地前後張望,怕被人看見。好在這兒人煙稀少,又是黃昏時分,山路上沒有一個人走過。
夏敏說:「春生,你告訴我,我爸爸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