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幾周之後,吳成叫劉國璋頂替李一中當初二一班的班主任,說是便於讓李一中騰出手來全力抓教務。學校的班主任一直不愁沒人當,因為有二十塊班主任津貼。事實上,讓李一中讓出班主任,李一中不大情願。他想既拿教導主任津貼又拿班主任津貼。但吳成叫他讓,他沒有辦法。何況現在工資都開不出,津貼更是寫在水瓢上的,他也就懶得爭了。
劉國璋本來沒有情緒當什麼班主任。但考慮到既是學校安排,還是服從的好。
再說,閒著也是無聊,當著也許還會發生點新鮮事,就應承了下來。
劉國璋早就發現這個學校的學生衛生習慣不好,證據之一就是廁所裡很少見到紙,多是些篾塊。所以上任伊始,他覺得當務之急就是帶領本班,革除此種陋習。
班主任守則上說過,做學生的工作,要從細枝末節上做起。因為這樣容易做出成效,從而也比較容易樹立威信。這個班主任不當則罷,當了,就要當好。
班會上,劉國璋別的先不說,只含蓄地宣傳用紙擦屁股的好處,同時列舉用篾塊刮屁股的壞處。中心意思是要學生們移風易俗,愛惜身體,講究衛生。學生們聽了,個個臉紅,女生中有人低頭嗤嗤直笑。下來之後,都懷疑他有神經病。男生們還就這個題目彼此開了不少惡俗的玩笑,劉國璋一概裝沒聽見。他想,他們是說歸說,做歸做的,未必文明還戰勝不了陋習?大約是急於見到成效,他又暗自吩咐兩個男女幹部分別監督,看學生們是否接受了他的教育,是否能夠形成風氣。
第二天,男幹部果然興沖沖來向劉國璋匯報:「今天我親眼看到謝貴和金建國用紙揩屁股了!還有盧德明,好像也是用紙揩的,我沒大看清楚。」後來吞吞吐吐說他自己也是用的紙,說時臉上極是得意。劉國璋聽了很高興,立即表揚了男幹部,叫他繼續監督。
女幹部卻沒來向劉國璋匯報。劉國璋想,大約是不好意思,畢竟初二的女孩子了,這種事情是不好向男老師啟齒的。就托王超群去問。王超群疑惑地看了看他,又想了想,答應去問。問了回來,告訴劉國璋說:「她說了,她才不去看別人怎麼揩屁股哩!」然後王超群忍不住表示非常奇怪,她對劉國璋說:「你什麼事情不好抓,偏偏抓這件事?」
無奈,劉國璋只好先抓男生。負責監督的那個男幹部開始興致還高,每天很忠實地隨班上的男生進出廁所好幾次,並將所得情況陸續向劉國璋作匯報。說今天×××和×××開始用紙了,×××,×××,還有×××仍然用的篾塊。但漸漸就有些懈怠,說他一天老鑽廁所,臭且不說,還引起了同學們的懷疑,已經有人在嘲笑他了,說他是特務,是條吃屎狗兒。再說,據他觀察,堅持用紙揩屁股的再也不見增長了,也就是那麼幾個人了,而他們能用紙揩屁股是因為他們家裡有公家的紙。
像他自己,只能撕作業本,已經撕了好幾頁了,再撕任課老師要批評不說,家長也要罵了。「所以,」——他很坦白地說,「我今天就是用的篾塊,我的篾塊是削得很好的。」從荷包裡摸出一小把篾塊來給劉國璋看,劉國璋看了,果然削得細緻,手摸上去感覺很光滑,一點毛刺都沒有。明顯地是專門製作的。將篾塊還給學生,問道:「你們都是用的這種篾塊嗎?」學生回答說:「才不是的!有的同學懶,隨便劃幾塊竹就用。弄出血來的都有。」一邊將篾塊收下放好,又自豪地補充道:「我們全家都是用的這種篾塊。」說完,那學生就把頭低了下去,一邊用腳尖在地上劃拉。
劉國璋無言,然而終是不解。就又問道:「你們的廢紙呢?比如草稿,寫完不用的作業本一類的?」學生回答:「我們在桌子上做草稿。作業本複習要用。複習完了要翻過來寫,翻過來寫了還要練大字,練了大字紙就壞了。」又說:「其實篾塊也很好用,也刮得乾淨的,只要會刮。」劉國璋歎一口氣,不再說什麼,打算將自己的廢紙送一些給那學生。翻撿起來,驚慌地發現屋裡幾乎沒有廢紙!沒用的稿箋紙倒是有兩本,那是要留著寫信的,萬萬不可浪費。恍然記起報到之後學校根本就沒有發過什麼筆墨紙張給他,他解溲用的是什麼,也搞不大清楚的。反正他記得自己肯定沒有買過衛生紙。
劉國璋在班上移風易俗的舉措就這樣不了了之。事情傳到同事耳裡,自然成了大家的笑柄。說他們師範大學的高材生,就是這個樣子的,做的都是出人意外的妙事,使的都是讓人笑掉大牙的絕招。吳成讓他當班主任,真是將用良材,要不了多久,他就會給學校帶出一個妙不可言的班來的。
吳成聽說這事,只評論了三個字:「神經病!」
劉國璋細想此事,也自覺晦氣。真的,像王超群所說的那樣,他什麼事不好抓,偏偏要抓這件事呢?大約不是當班主任的材料吧。要辭了它,吳成卻不同意,說正因為他不會當班主任,才要他去鍛煉的。不當,就一輩子當不來。而不會當班主任是不符合一個老師的起碼要求的。又指導了一通如何當的方法,十分自得地說他當過多年班主任,經驗還是有一些的。他著重強調要結合本地本校實際當班主任:「就像毛主席那樣,把馬克思主義理論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但劉國璋覺得他的那些經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比如他說:「你選班幹部,要選村長社長的娃兒。這些娃兒當幹部,學生肯服。學校也能得些好處。」「關鍵是管著班上不要出事。一出事,所有的工作都白做了,又影響學校聲譽。」
但事已至此,劉國璋也只得收起自己的種種奇思異想,一邊觀察別人怎麼當的班主任。觀察倒是觀察了,卻沒有什麼心得。皮毛學起來,又吃力又無味,總是同大家合不起拍——結果仍然是眾人議論最多的班主任。沒有辦法,也不過將就當著罷了。幸好學生覺得他還有趣,一邊心裡看他不起(他們認為最了得的老師是數學老師,他一個「豆芽課」老師,還神侉侉的),一邊又肯和他親近。這使他得到了不少安慰。
免不了有家長趁了趕場,到學校來給他送一點禮,送的是些土產菜蔬。送了禮,家長就說:「劉老師麻煩你,我那娃兒你給我押緊些,你是體育老師,他不聽話,你給我捶!」劉國璋趕緊聲明,他本來不是教體育的(他也不說他是教歷史的,他只含糊地冒說他也很懂數學),體力有限,怕是捶不動。再說,打學生也違犯規矩。
家長直率地說:「沒得啥子,沒得啥子!我就是看你沒得好多氣力,才叫你捶的。
你反正是捶不壞那娃兒的,正好嚇一嚇他!」
有時家訪,家長強留他吃飯,一家人鬧鬧嚷嚷,死勁拉,熱烈得像是打架。這是最讓劉國璋感動的時刻。往往也能吃得比較滿意,桌上擺的至少比「教工之家」
的要好看一些。但又一邊吃一邊心裡慚愧:自己堂堂人民教師,倒像一個打秋風的了!家長也許倒沒什麼,坐在旁邊的學生會怎麼想呢?他那「幼小的心靈」,會不會因此而受到不良影響呢?
次數多了,也就坦然。每每端坐上席,吃得嘴巴亂響。一邊吃一邊東拉西扯地擺龍門陣,無非吹些過去的舊聞,時下的新事,有時興頭起來,不免講到城市的風光,大學的綵頭,更是引人動容,莫不心馳神往。評價起他來,都覺得畢竟是老師,真是有學問得很。
不過,最讓他高興的是,他自喂的雞不知不覺長大了,已經開始生蛋。那天,一隻雞剛從雞籠裡鑽出來,就紅著臉,誇張地引吭高歌,喜悅之情一望而知。正好郭玉蘭路過,告訴他雞一定是生蛋了,他還不相信。一摸,果然摸出一個帶血的蛋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的欣喜,與那雞竟沒有什麼兩樣:他高舉雞蛋,發宣言似地大叫兩聲:「我的雞生蛋了!我的雞生蛋了!」
是的,他的雞生蛋了,這可以說是他到學校以來最重要的事件。他第一次有了成就感和歡樂感。這是他親手喂大的雞啊!幾隻拳頭大的小雞,每天不過吃些糠皮碎米石子,沒過多久,就從屁股裡下出蛋來了,多麼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