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睡夢中醒來,推開窗戶,明媚的陽光立即射到我的身上。我的表告訴我,我睡了三個半鐘頭。哈勒夫已經起床。我在樓下的牲口棚裡找到了他。他正全神貫注地梳洗他的黑馬,沒有注意到我已走近。但他看見我的時候,就問我:
「你也起床了?那裡面的人都在熟睡哩。不過,你精力這麼充沛,卻是好事,因為你有許多事情要操心。」
「真的?有什麼要操心的?」儘管知道他指的是怎麼回事,我還是打聽打聽。
「你要去藥鋪。」
「還有時間。」
「不,本尼西,做成子彈,可是要花時間的。」
「你怎麼知道?」
「我並沒有笨到連這點都想不到的程度,本尼西。」
「好吧,你可能是對的,至少我還要煮那些樹葉哩。可是,我不知道藥鋪在哪兒,何況城裡的人都還沒有出動哩。不可能有人給我指路。」
「你這樣的追捕高手還能找不到一個藥鋪?」
「我試試看。」
我打開大門,來到空曠的地方。我對自己說,藥鋪不會在某個胡同的拐角,而是在很容易找到的地方,可能在某個地方的中心,這種地方我是去過的。
我挨家挨戶地找,見前面有一處破舊不堪的地方,那應該是一座建築物。牆上只用兩顆大概早已鬆動的釘子掛著一塊長條形的牌子,幸好字跡還清楚可辨。
看得出字是白色的,牌子底色是綠的,字跡譯成德文是:「麥加朝覲者奧梅爾醫學博士和藥品銷售商店。」這個哈奇原來是位博士,這個博士頭銜如果不是真有其事,就是假冒的。
門上了鎖,但是我用力一推,就推開了。像我們家鄉的那種門鈴是找不到的。但是有兩個木蓋子掛在一根繩子的兩端,其高度正好是一個成人夠得著的高度。我猜測這是大門的門鈴,就抓住兩個蓋子碰撞。這樣一來就發出了聲音,這聲音正好把沉睡者叫醒。
由於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反應,我只好長時間撞鈴。我頭上的商店開門了,一扇扇地打開,因為門一開,那些板子就不配合了。然後就出現了下面的情景:一個和象牙一樣黃的禿頭,一個長滿橫向皺紋的額頭,兩隻暗淡無光的小眼睛,一個與我們鄉下的用土咖啡壺嘴一模一樣的鼻子,一張無唇的寬嘴,一個比鼻子還窄的彎曲下巴,那寬嘴終於張開了:
「誰?」
「病人。」我回答。
「啥病?」
「胃裂。」我開門見山地說。
「馬上,馬上!」博士先生大聲說,我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沒有見過這樣的病症。
他的頭急急忙忙縮了回去,我趁機往上面看了一眼,只見商店的一些東西朝我臉上打來。我很沉著,等到板子落地的時候,才往旁邊跳。
不到一分鐘,我聽到門背後一陣巨響,好像地震一樣。貓嚎狗叫,罈罈罐罐紛紛倒地,其中夾雜著一個無比美妙的女人尖叫聲,接著便躥出一條人影。可以肯定這就是醫生本人了。此人一躥到門口,門就向上升起。於是,這位博學的先生深深一鞠躬,邀請我向他走近。
我定睛望去,好一個身軀!我好像被帶進了家鄉的一塊蘿蔔地,這位藥店博士會把所有的金翅雀嚇得立即逃往非洲,並且決不想再回來。
在近處看得很清楚,他的臉比原始人的還原始,佈滿了深深淺淺的皺紋,連一丁點兒平整的地方都沒有。他的晨服是一種類似襯衣的東西,從肩膀一直拖到踝骨,但裸露的部分實際只被遮住一半,因為整個晨服基本上是由洞和長條縫組成的。他的一隻腳上拖著一隻紅皮拖鞋,另一隻腳上穿著一隻黑氈深統旅遊鞋。這種氈子也特別需要透氣,因為他的腳鴨子可以毫無阻擋地察看土耳其國的四面八方。他的禿頭上戴著一頂女式非斯帽。這身打扮,是過於匆忙的結果,他是想以此來拯救我那破裂的胃。
「長官,過來吧!」他說,「請步入你的渺小僕人的這所可憐的健康工廠吧。很高興,見到的恰恰是你這位允許我治療破裂胃的病人」
「怎麼?你認識我?」
「非常熟悉。你與我『家』的推心置腹的女友諾胡達和給我們送草藥的內芭卡在健康之泉旁邊談過話。她們談到過你。後來我在法庭上見過你。世界上充滿著對你的讚揚,我的心隨著對你的讚揚聲蕩漾。疾病把你領到我這兒來,我為你流下痛苦的眼淚。但是,我研製了兩千零一味藥,會把你從痛苦中解救出來的。還沒有一個病人從我這兒走後沒有得到幫助和拯救的。因此,你可以對我一百個放心。」
這話聽起來非常令人鼓舞。總的看來,奧梅爾似乎不僅研製出了這兩千零一味藥,而且把這些藥統統吞了下去,現在還受其影響。假如我真的生了病,我說不定會相信他!因此我說:
「對不起,聖明的太陽,我不麻煩你。我本人就是我們國家的主治醫生,對自己的身體有所瞭解。我的身體需要的藥物完全不同於這個地方人身體所用的藥物。我來,完全是為取一種我行醫所需要的藥。」
「哎,天哪,好可惜!」他驚呼起來。「我檢查了你的胃,測得很準。我有一種治胃病的藥膏。我要把它塗在你的頭巾包裹著的額頭上。你只要塗上這種膏,那個洞幾個鐘頭就會癒合。」
「你的藥膏說不定就是我的那種藥膏,因為我的藥膏療效也有這麼快。你可要相信我,這藥是我自己製作的。」
「你的毅力與我的一模一樣。進來吧,到神膏室去,我給你做次徹底的檢查,看你的心臟是怎麼回事。」
他打開旁門,讓我先進去。藥店的這位幸運的老闆一拐一瘸地跟在我後面。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產生一種奇特心情,人們一般用「害怕」這個字眼來表述。
我到了房間的中央,這個房間要是作鵝圈,要比作藥房適合些。地板就是親愛的母親地球,牆壁則是用木板做的,樹皮沒有剝掉。釘子上掛著一排排小麻布袋。天花板的正中,吊著一根繩子,繩子上拴著一個特大的灌腸注射器。有一塊木板上放著好多把式樣奇特的剪刀、老式拔火罐、理發用的洗臉盆和齒條,齒條上裝有寸把厚的鉗子。地板上放著各種各樣的餐具,有的完整,有的破碎。室內充滿著一種氣味,這種氣味簡直難以形容。
「瞧!」他說,「這就是我的病房。現在我可要問你,你是用什麼成分配製治胃病藥膏的?」
這位藥劑師向我逼近,極其緊張地看著我。他顯然是盼望我說出我的配方。
「你的麻袋裡有沒有薩達?」我問。
「薩達,有的。就是伊斯拉西,學名叫芙蓉。」
這位地地道道的博士和藥劑師想向我表明,他瞭解這種植物的拉丁文名稱。可這個名稱過時了。所以我回答說:
「真正的學名叫木蓮。」
奧梅爾博士把嘴張得很大,驚奇地看著我,並且問道:
「有兩種不同的學名?」
「可不,有一百多種哩。」
「安拉!我可是只知道這一種。你想要多少芙蓉,長官?」
「一大把」
「好!我給你一袋。長官,你還要什麼?」
地板上放著一張紙,看起來像是從街上撿的。他把紙撿起來,捲成一個筒,用舌頭舔紙邊,使之可以粘貼。然後,他用手抓了滿滿一把木蓮,遞給我。我是要把它作為外用藥,所以沒有對藥劑師的這種不拘小節的行為提出異議。
「你有鹼嗎?」
奧梅爾把嘴拉得很寬,表示一種發自內心的微笑,並且介紹說:
「你要的是哪種?」
「隨便。」
「長官,我聽說,你的家鄉在西方。我有那裡的非常好的鹼。你要多少都行。」
「你怎麼稱呼這種東西?」
「沙維蘇幽。」
「給我看看!」
正如我所料,他真的拿出來了小瓶給我看,上面寫著藥名。
「你是怎麼得到這種鹼的?」我向他打聽。
「我從一個到我這兒來過的代理商那兒買了好幾瓶。他叫什麼布拉格的,來自法國的首都。長官,你還想要什麼?」
「你有汞嗎?」
「有。我用它裝氣壓表和溫度計,我自己裝的。」
「怎麼?你自己幹?」
「是自己幹。你不相信我?」
「啊,非常願意相信!誰能研製出這麼多的藥品呢。你是全能的!」
「難道不是?是的。你是一個有理智的、素養高的人。我現在有存貨,是從薩洛尼基弄來的。你要多少水銀,長官?」
「半斤多一點。你有這麼多嗎?」
「比這多。」
「等以後用吧!我要看看,你是不是還有一種我要用的東西。」
「你說的是哪種?」
「灰鉛(註:鉍)。當然,這是一種稀有金屬。難道你有?」
「灰鉛我沒有。但我有灰錫。我用它製作一種漂亮的白色化妝品。」
「一樣。如果你有一克,就給我一克,再配兩克汞。」
藥劑師跪在地上,在舊容器中亂摸。
「你找什麼?」我問他。
「找個瓶子給你裝水銀。這裡有一個。」
他站起來,把瓶子遞給我。瓶子很大,足足可以裝下他的全部庫存汞,也許還可以多裝。我拿著瓶子對著光看了看,看見裡面有東西,便說:
「裡面還有一些清漆!」
「會有損害嗎?我拿水來把它洗掉!」
他馬上清洗瓶子,我沒有提出反對意見,讓他去做。一會兒他回來,由於幹活費力,他滿臉通紅。
「長官,」他抱怨說,「這個瓶子著了魔,清漆洗不掉。」
「這個我知道。清漆只能用松節油才能清除。清漆不吸水。」
「你應該早說!」
「不,那會冒犯你的。」
「怎麼能這麼說?」
「藥劑師是一定要知道這個道理的。即使沒有學過化學的人,也完全知道。假如我提醒你注意,那就很不禮貌,那樣聽起來好像是我把你看作並沒有研製出兩千零一味藥的人。」
「你是一個有禮貌的人。為此,你也該無償得到這點清漆。我給你罐水銀。我剛才把天平放到哪兒啦?啊,在院子裡,我昨天用它稱了兔子。我們今天就吃兔子吧。」
天啦!一個稱藥的天平居然可以稱屠宰的兔子。他把天平拿過來的時候,我看到,天平的稈是木製的,指針是一根金屬絲,往返與一個餐具叉的兩個叉尖之間。天平的盤是一個圓形的木碗加一個蓋。儘管如此,這個奇特的器具還是能湊合著保持平衡。
就是在這個天平上,稱出了我所需要的份量。我對奧梅爾博士先生的報價是滿意的。尤其是那些鉍,都是很好的稜形晶體。
我還買了一些鉛,就離開了這個奇特的「健康商店」,而且得到了藥劑師的最好祝願,祝我一路平安。
現在,我去找善良的內直卡。她已經醒來,很高興地接待我,給我看了薊王。這種東西只有在日光下才能看清楚。她要把她送給我,我沒有接受。當然,我對她的警告表示了謝意。當我說到她是我的救命恩人的時候,她表現出十分開心。這個好心的婦人獲得了我最深切的同情。昨天,我就想出了一個辦法,要使她將來過得輕鬆點。於是,我就把這個想法講給她聽。
我有一筆錢,是在馬納赫、巴魯德和典獄長那裡找到的。我本應把這筆錢交出去。但是交給誰呢?交給奧斯特羅姆察的清水衙門?呸!給上級機關?我個人不樂意這樣做,因為我沒有時間。派一個使者送去?這個人十有八九會把錢裝進自己的腰包。此外,被我們拿走錢的那三個人還在逃。把錢還給他們的想法是荒唐的。除了送給需要錢的窮人之外,我別無選擇。在這些人中,首先就是內芭卡。
我當然不能告訴她錢的來源,因為那樣也許會使她害怕。我也不會把所有的錢都給她,因為我可以肯定,還有相當多的人需要錢用。我知道,給這個婦人一定數量的錢,就足以保證她不會挨餓。當我在只有我們兩人的場合下把錢給她時,這個可憐的植物採集女人,高興得呆若木雞。她不敢相信,這麼一大筆錢居然會屬於她,因為這對她來說,意味一筆大財富。高興的眼淚從她的面頰上往下流,我只好制止她說出過分的感激之詞。
哈勒夫這時等我等得沉不住氣了,他站在客棧的大門口,老遠就叫我:
「終於,終於,本尼西!你回來了!我們這麼緊急,你卻這麼長時間外出不歸!那玩意兒怎麼樣了?」
「很好。老闆醒來了嗎?」
「大家都是活蹦亂跳的了。」
「那我就到灶台去。我要去煮,融化。」
「我要在場,你給我從頭到尾講解、好讓我能夠仿製。」
「不行,親愛的,絕對不能仿製,其中有些知識是你不具備的。即使有經驗的人也可能稍有不慎而出錯,導致他或者別人把命丟掉。因此,我決不說出所有四種成分,不透露這種混合物的組成。奧斯克會給我把那個造子彈的模具帶來,那裡面有現代槍膛的口徑。」
我們的準備工作只花了半個鐘頭。木蓮葉放在灶上煮,鹼液用一塊麻布過濾了一下。所有金屬做成八個球,放在鉛球中可以假亂真。這樣就一連澆鑄了好幾顆鉛彈,並用小刀輕輕地作了記號。然後,我帶著奧斯克的槍到了大樓後面,沒有讓任何人陪同。我把一顆水銀彈裝進槍膛,把槍口對準一塊木板,離木板僅半米遠時開了槍。這槍聲與一般的槍聲沒有什麼不同,但木板卻完整無損。地板上沒有留下子彈的絲毫痕跡。
這次試驗是必要的。現在我知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我不擔心有人洩密,因為只有哈勒夫、奧斯克和奧馬爾知道內情,這三個人的保密觀念是經過多次考驗的。
所有這一切都在恰如其份的時刻完成了。我回來的時候,正好檢察官帶著幾位法院官員來了。檢察官看見我,就走過來把我拉到一邊,問我:
「長官,你知道我的來意嗎?」
「你要向我報告打查巴西的現狀。」
「不是!我想問問你,你是否得到哈勒夫的允許,讓別人對著他的頭開槍。」
「你很關心這件事?」
「關心,因為這事神了。他是不是把他發誓的事忘了?」
「你去問他好啦。」
「我不想去問哈勒夫,因為他可能會對此產生反感。你知道他刀子的厲害!他使起鞭子來也是得心應手的!」
「對,他是一個身材矮小但很勇敢的漢子。」
「那你就告訴我,你問過他沒有?」
「問過,在我們睡覺之前就問過。」
「哈勒夫是怎麼回答的?」
「這麼說吧,他並沒有什麼不感興趣的意思。」
「太妙了!什麼時候可以開始試驗?」
「不要太性急嘛。我的保鏢脾氣古怪,而且我昨天並沒有把所有的情況都對他說清楚。我們大家,也就是說我的三個隨從和我,脾氣都一個樣,我們不需要害怕子彈。」
「怎麼?你也一樣?」
「正如我對你說的那樣。」
「如此說來,你也食言?」
「請不要問得太多!這樣的秘密別人當然是不願意透露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你們射擊嘍?」
「是這個意思,即使你們對你們自己的生命已經感到厭倦,也是這個意思。」
「怎麼這麼說呢?」檢察官吃了一驚,「我還沒有感到有什麼厭倦的地方。」
「那你可要注意,如果沒有得到許可,千萬別朝我們中間任何一個人開槍。」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長官?」
「如果我們允許這樣做,就可能不會發生危險。但是如果有人暗地裡偷襲,子彈就會往這個人身上回彈,其部位正好是他要打中我們身體上的那個部位。」
「你是說,如果我朝哈勒夫或你的頭開槍,子彈會飛回到我自己頭上。」
「絕對的。你想不想試一試?」
「不想,長官,謝謝!不過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們一定要這樣,而不是採取其他方式?」
「你敏捷的思維馬上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這是對付可能遇到的敵人。為了懲罰這樣的敵人,光讓他們的子彈不傷害我們是不夠的,還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是自古以來正義和公正復仇的規則。」
「理應如此,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如此說來,我是不願意當你的敵人的。你們什麼時候騎馬離開這兒?」
「我們一走,你們就高興了。」
「不是這個意思,我寧願你們一直留在這兒。你可是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呀。」
「不過是朝好的方向!」
「對,我們就因為這個感謝你呢,雖然大家寧願讓一切像安拉所安排的那樣保持不變。」
「難道安拉想讓穆巴拉克欺騙你們?難道安拉願意讓柯查巴西釋放你們的囚犯?」
「肯定不是這樣,長官。」
「柯查巴西現在怎麼樣?」
「他隱藏得很深。」檢察官保證說。
「但願你不會做任何有助於他逃脫公正懲罰的事情。」
「你可別把我看扁了!我是君主的一個忠實公僕,總是盡職盡責。因此,你現在也可以給我些任務,要我給哈勒夫捎句吉利的話。」
「那我就提醒他注意。」
「能不能允許我再帶幾個人來?」
「我不反對。」我回答。
「我很快就回來。我一定要告訴托馬,他很喜歡來看看。」
「這個托馬是什麼人?」
「他是受人之托,在奧斯特羅姆察和拉多維什之間當信使。」
「一個好人?」
「相當好。你昨天離開我的時候,他對你讚不絕口。我告訴他,哈勒夫吞食古蘭經文,因此槍彈不入。他也很想見識見識。我可以請他來嗎?」
「把他帶來!」
檢察官匆匆忙忙走了。
這些人很容易被一眼看透!我馬上就產生懷疑,這個好信使或許是受那兩個阿拉扎的委託,來監視我們並給他們通風報信的。我們很快就看出了檢察官活動的效果。來了許多人。我們到房間裡去了,沒有看見他們欽佩的目光。檢察官在那個房間裡找到了我們。他的陪同腿有些拐,他向我介紹說:
「長官,這就是信使托馬,我給你介紹過的托馬。」
我嚴厲地打量一下這個人,問他:
「這麼說,你是來往於這兒與拉多維什之間囉?」
「是的,長官。」他答道,「但我不是走路,而是騎馬。」
「下次是什麼時候?」
「後天。」
「不提早嗚?」
托馬說不提早。於是我說:「這對你來說,是非常好的。」
「為什麼?」
「因為這條路今天對你來說可能很危險——如果你想今天去,那我就要告誡你。」
「你不是自己要騎馬走這條路吧?」
到這個時候為止,托馬都是這樣直率、誠懇地看著我。聽到這個問題,他的眼睛變得像刀一樣銳利。
「當然。」我毫不在意地回答。
「什麼時候,長官?」
「正午。我們不喜歡夜間穿過不熟悉的森林,尤其是現在阿拉扎就在附近。你認識他們嗎?」
他用簡單的話語否認。
「要麼就是你聽說過他們?」我繼續追問。
「只聽說過一點點。檢察官對我談起過,說是他們曾想襲擊你們。」
「如果這兩兄弟識時務的話,他們就不要對我們下手,因為我不喜歡開玩笑。」
「對,我聽說過,長官。」托馬狡猾地微微一笑,「你和你的手下都是槍彈不入的。」
「哼,這還不是全部!」
「是的,子彈甚至會飛回來擊中開槍者。」
這時,他狡猾地眨了眨眼,似乎是說:「聽著,你不會比我強到那裡去;我們是不需要互相欺騙的。」他比檢察官聰明。估計檢察官也看見過這種微笑並且聽過他正面八經的解釋,因為他問他:
「你真的不相信。托馬?」
「嗯,如果長官親口說出,沒有不相信的道理!」
「我也這樣勸你。懷疑是一種侮辱。你始終是個彬彬有禮的人。」
「是的,安拉知道。因此我想像出,這位長官也是彬彬有禮的,會向我們證明他槍彈不入。」
哈勒夫觀察著他,也觀察著我。當我和別人談話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於觀察我的臉部表情,看出我對這個人的想法。反正他現在是在看著我,看出我對這位信使不會報之以友誼,因此,他的手扣著鞭子,並且說:
「托馬,你是想教導我們這位著名的長官懂禮貌嗎?如果你認為可以這麼做的話,那我就用這根鞭子在你的背上寫下全部禮節規範。我們是先知的信徒,國王的忠實臣民,絕不會對一個名為托馬的人的任何行為感到滿意。只有非信徒可以叫這個名字,而非信徒只有資格吃穆斯林西瓜中的皮。此外,我們還會向你們證明,我們對你們說的,沒有任何假話,我們將創造奇跡。這些奇跡將把你們的鳥嘴封住。我們是不是開始?」
「開始吧,哈勒夫,如果你覺得是時候的話。」
「我認為是時候了。讓我們到院子裡去!」
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院子裡已經擠滿了人。他們好奇地等待著奇跡的出現。檢察官早已把這件事情宣揚出去了。近處的人都睜大眼睛望著我們,遠處的人則伸長脖子看我們的每個動作。矮小的哈勒夫握著鞭子,左右開己開闢出一條自由通道,通往一個小工棚。
「本尼西,把子彈給我好嗎?」他輕聲問我。
「不。我要非常安全地行動,避免事故。我們首先拿出一顆真傢伙。你對這些人說!你比我更擅長講演。」
他感到受寵若驚。他的身軀高大起來了,用洪亮的聲音說:
「你們,來自奧斯特羅姆察的好漢們,現在不費任何力氣就會得到幸運,看到四個勇敢的男子漢,敵人的槍彈不能穿透他們的身體。睜開你們的眼睛,皺緊你們的眉頭,不要錯過這次奇跡。你們可以對你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孫子的孩子、子子孫孫講述這個故事,只要你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就一直講下去。請保持秩序,不要喧嘩,不要干擾。你們把你們最優秀的射手派來吧,帶著他的槍來吧。」
場上議論紛紛,聲音既不高也不低。大家在物色一個這樣的人。終於有一個人手裡拿著槍走出來了。
「你的槍裝上了子彈嗎?」我問他。
「裝上了。」他保證。
「你身上有好幾顆子彈嗎?」
「沒有,長官。」
「不要緊,我會把我的子彈給你。但是事先你要向我們顯示一下,證明你是個好射手。你看釘在工棚上的那塊新木板嗎?那裡有一個枝條。你打中它!」
這個人後退一步,端起槍就射擊。好幾個在場的人都走近去看了,離目標只差一拇指遠。
「非常成功,」我說,「再試一次!」
我給他一顆新鑄造的鉛彈,奧斯克遞給他火藥。第二槍更準,這次射手更認真了。我現在給他四顆我煉製的子彈,秘密地把一顆鉛彈拿在右手上,說:
「現在你試試,看你能不能打穿一個像你剛才打在木板上的那種洞。但是首先要給那些人看看子彈,讓他們相信子彈真正裝上了膛。」
這幾顆子彈從一個人手傳到另一個人的手,花費了一些時間,每個人都看到並且觸摸到了。他重新拿到子彈以後,就把它裝上了膛。
「走近!」我命令他,把他推向目標。「你現在可以射擊了。」
講這句話的時候,我站到了木板的旁邊。他把舉起的槍放了下來。
「長官,」他說,「我怎麼打得中木板呢?你擋了我的路!」
「這不礙事。」
「你的胸膛恰恰在目標前面。」
「你把它穿透!」
「天啦,長官,你就沒命了!」
「不會的。我要向你們表明,子彈打不著我。」
他把手放到額頭上,狼狽地撓著後腦勺。
「就這樣!」他說。「這事對我來說非常危險。」
「怎麼會呢?」
「子彈會被你彈回來,把我的胸膛打穿。」
「不要擔心!我用手把子彈接住,握緊。」
在場的人中響起一陣驚訝的喧鬧聲。
「是真的嗎,長官?我可是要養家餬口的呀。我要是死了,只有安拉能關心他們。」
「你不會死!我向你保證。」
「你這樣說,我就試試,長官。」
「放心射擊吧!」
我密切注視著信使托馬。他現在靠得很近,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我。射手現在離我十至十一步遠,把槍口對準了我。但是他又一次把槍放下說:
「我從來沒有把槍口對準過一個人。長官,如果我打中你,你不會抱怨我吧?」
「我決不會怪罪你,因為你打不著我。」
「萬一我把你打傷了?」
「那你也不要責備自己,因為是我對你下的命令。」
我舉起右手,讓鉛彈神不知鬼不覺地滾進袖口,然後把空手給大家看,說:
「我將用這隻手接住子彈。現在我數數。數到『三』的時候,你就可以開槍。」
我把手放下來,又讓鉛彈從衣袖裡滾回到空手上。沒有一隻眼睛不是對準我的。
「一,一,一!」
槍響了。我出手去接,我的手正對槍口,裝作要接射過來的子彈的樣子,然後用中指和拇指夾住子彈。
「你的子彈在這兒。你拿去吧,托馬!看看,它是不是從槍膛裡射出的那顆。」
這顆子彈當然跟那顆是非常相似的。信使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我,好像我是個幽靈似的。這對其他觀眾的影響更大。到最後一瞬間,大家還抱懷疑態度,現在想像中的奇跡終於發生了。這顆子彈一個傳給一個看。當射手重新拿到它時,我大聲說,使大家都能聽到:
「現在把它再裝進槍膛,再朝木板射擊。」
他照我的話開了槍。子彈把木板打出一個洞。
「你看,這個洞本來應該打在我的胸膛上,如果我擋不住槍彈的話。現在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對我三個同伴中的任何一個開槍。」
我在此之前沒有被擊中,而是接住了子彈,使得那些老實巴交的人極其震驚。儘管如此,第二槍仍然取得正常效果。人們湧過來看我的手,找不到適當的話語來表達他們的驚訝:在我的手上,看不出任何受傷的痕跡。
「安拉和他在一起!」我聽見一個人說。
「他是魔鬼的主子!」另一個人表示反對。
「魔鬼怎麼可能幫助他呢?他是吃了古蘭經的。不會的。安拉是偉大的!」
我讓哈勒夫、奧斯克和奧馬爾走到木板前面的時候,觀眾在交換看法,看法各不相同。我的三個同伴事先也許並沒有足夠的膽量。但是,他們看見我沒有受到子彈絲毫損傷後,都能毫無畏懼地讓別人對著自己開槍。只有接彈這一虛招他們不得不放棄,因為他們如果做這個動作,十有八九會失敗。這件事情我寧願讓自己做。因此,我走到他們旁邊,在射手扣扳機的時候,伸手往空中一抓,每次抓回一顆鉛彈,再拿去進行試驗,用它射穿木板。
當哈勒夫、奧斯克和奧馬爾一一證明他們槍彈不入的本領的時候,場上響起了難以言狀的暴風雨般的掌聲。人們像潮水一樣向我們湧來,摸摸我們,觀察我們,詢問我們。如果真要回答完他們的問題,肯定要花費好幾天的時間。為了躲開他們的追問,我們退到了我的房間裡。
我從那兒觀察托馬。我從他的激烈表情中覺察到,他放棄了原來的不信任,示意那些站在後面的人向前擁擠。我向哈勒夫招了招手,要他注意信使。
「不要讓他離開視線!他如果離開,就悄悄盯住,觀察他。」
「為什麼,本尼西?」
「我懷疑他受阿拉扎兄弟的委託,來偷看我們。」
「是啊!因此你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當時就猜測你是不信任他的。不過我想知道,他怎麼可以害我們呢?」
「這個信使會向那兩個阿拉扎報告我們中午從這兒動身的消息。」
「可托馬說過,他不騎馬。」
「他騙人。相信我好了!他如果現在回家去,那你就出城,躲在通往拉多維什的公路旁邊。他如果路過那裡,你就告訴我。」
「如果他不經過那兒?」
「那你大約過兩個鐘頭就回來。可以設想,他是不會騎馬去的。」
我現在打聽到附近有一家理髮店,便向那兒走去,想把頭髮和鬍子理一理。店主也看到了我們的奇跡。在東方,理髮店是人們所喜愛的消息總匯地。因此,我看到理髮店裡擠滿了人是不足為怪的。這些善良的人仔細注視我的每一個動作,在理髮師給我修剪時一直默不作聲。其中有個人本來坐在我後面,後來一個勁地往前面挪動,想撿些剃下的頭髮。理髮師憤怒的目光對他絲毫不起作用。最後,理髮師不輕不重地踢了他幾腳,並且大聲吼叫:
「你這個小偷!這兒掉下的一切東西,都是我的財產。不准偷我的東西!」
在返回的路上,我走進一家襪子店和一家眼鏡店。我買了一雙長統襪子。這雙襪子一直伸到我的大腿。眼鏡則是一副藍色的護鏡。在第三家商店,我買了一條頭巾,這種頭巾只有先知能戴。這樣,我所需要的東西都添置齊了。一個多鐘頭後,當我回到客棧的時候,哈勒夫也到了。
「本尼西,你是對的,」他報告說,「那個信使走了。」
「什麼時候?」
「在我回到家裡僅僅幾分鐘之後。」
「那就是說,他事先已經有所準備。」
「這是肯定的。因為要是在平時,他一定會給他的牲口配鞍。」
「他都有些什麼牲口?」
「托馬騎的是一頭騾子,帶著四頭駝驢,每頭驢都與前一頭的裝口袋的鞍子繫在一起,最前面的那頭則與騾子的鞍繫在一起。」
「那信使是不是騎得慢?」
「不慢。他好像是有急事。」
「托馬想盡快把他得到的消息送到那個人手裡。這樣的話,對我們是不會有害的。我現在繼續前進,你們中午離開奧斯特羅姆察。」
「仍然照你睡覺前對我說的那樣辦?」
「是的。」
「我是不是騎那匹烈馬?」
「是的,我騎你的馬,把它配上鞍,從這裡出去一直到城牆前面。不過,要帶上你的拖鞋。」
「為什麼,本尼西?」
「你要把這雙借給我,因為我把我的長拖鞋留給你了。」
「我是不是要把這雙脫下來?」
「不要,小不點。你穿我的鞋,可能連整個身體都會進去。現在,我把我要保存的東西,特別是那些武器,都交給你。然後,就分手。」
分手比我想像的要麻煩得多。店主伊巴雷克也想回去。他向我保證,一定服服帖帖地讓住在他家的那兩兄弟任意鞭策。我不相信這位勇敢的英雄會拿出這麼大的勇氣。
我好不容易才上了馬鞍。我沒有騎那匹牡馬,兩個店主覺得奇怪,但是沒有問我是什麼原因。
在城門前站著哈勒夫。他的旁邊站著內芭卡。
「長官,」她說,「我聽說,你要離開我們,我就趕來再次向你表示感謝,就在這兒,沒有人看見的地方。我將永遠感謝你,永遠不忘記你!」
我再次向他們告別,然後飛快地走了,因為我要是再看她那紅紅的眼睛,一定會感到痛苦。哈勒夫還跟了我一段路,直到陪我進入灌木林。我在那兒下馬,步行在灌木後面。小不點哈勒夫把瓶子拿來了,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塊特地準備的小布,將裡面的液體塗在我的頭上和鬍鬚上。
「本尼西,你為什麼用這種不潔淨的油膏搽你的頭?」他一邊幹活一邊問。
「你馬上就會看明白。」
「是不是要用這個辦法真的把你的頭髮變成另一個樣子?」
「我認為,你會感到吃驚的。」
「我等待著奇跡的出現。可是,你把這雙從未脫過的襪子從腰帶解下來,是不是要穿什麼衣服?」
「是的,我把你的拖鞋穿在上面。」
哈勒夫把我的頭塗上油膏以後,脫掉我的馬靴,我穿上他的襪子。拖鞋穿在我腳上小了一點,不過還湊合。哈勒夫看了看我的頭,驚奇地鼓起掌來,叫喊著:
「啊,安拉!多麼奇怪!你的頭髮整個地變成了淺金黃色!」
「真的?染髮液起作用了?」
「一部分」
「深色的地方再補補火。這兒有梳子,把液體分勻些。」
哈勒夫繼續著已經開始的工作。我掏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看見我的頭髮變成一片金黃色。我戴上非斯帽,哈勒夫給我圍上那條綠色的頭巾,頭巾的末尾披在右手上,吊著一縷縷的紗。
「本尼西,我犯了一個大罪,」他小聲地說,「只有先知的直系後代才有資格穿戴這樣高級的東西。你根本不是古蘭經的信徒,是信奉聖經的。當我不得不過『艾河橋』的時候,我是不是要對這次洗禮負責?」
「肯定的。」
「我懷疑。」
「不要擔心,親愛的哈勒夫!我樂意用良心來承擔這個罪責。」
「你代替我在地獄中下油鍋?」
「是的。」
「本尼西,這件事我可不能答應,因為我愛你。我寧願自己下油鍋,我相信我的忍受能力比你強。」
「你認為你的能耐比我大?」
「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我比你小得多。說不定我會找到一個地方,能夠藏在火焰之間的空子中或者火焰下面,不會覺得痛。」
這個幽默的人並不是真正有這樣的想法。我知道,從內心看,他早已成為基督徒了。為了完成我的轉變,我戴上了眼鏡,把披風纏在肩上,像個披著彩色毛毯的墨西哥人。
「好傢伙!」哈勒夫叫喊起來,「本尼西,你完全變樣了!我不知道,你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能不能認出你來。我只能從你的行為看出是你。」
「我的行為也是會變的,不過沒有必要。阿拉扎兄弟還沒有見過我,他們只是聽別人描述過我。因此,比較容易迷惑他們。」
「可是,那個信使認識你!」
「此人我可能見不到。」
「我看,他會在他們中間。」
「很難。他們想在此地與拉多維什之間伏擊我們。他把他的驢子捆綁起來,想把貨物運到拉多維什去。不難設想,他會在半路上把消息告訴那伙強盜,然後繼續趕路。」
「你是不是認為,你能單獨對付他們?」
「能。」
「他們是殺人不眨眼的。我還是陪同你好些。我是你的朋友和保鏢。」
「你現在必須給奧斯克和奧馬爾當保鏢。我把這兩個人托付給你了。」
這句話使他得到安慰,喚起了他的自覺性。因此,他很快地回答:
「你說得非常正確,本尼西。如果沒有我,沒有你的勇敢的哈勒夫在身邊,這兩兄弟會是什麼樣子?一無所有!此外,我還有烈馬,我把我的全部心血都給了它。它對我非常信任。」
「這種信任也使你覺得體面!你知道我們談了些什麼嗎?」
「無所不談。我的記憶力像獅子的大嘴,它的牙齒可以咬碎它所吞下的一切。」
「好吧,我們現在分手。安拉保佑你!別出錯!」
「本尼西,請不要用這種提醒來傷我的心。我是一個男子漢,一個英雄!我知道該怎麼做。」
他把容器扔進罐木林中,把我的長靴子甩到肩膀上,回城去了。我朝西北方向行進,去迎接一次危險的,也許是生死攸關的會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