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碰頭地點是上弗蘭肯的雷奧鎮。從這裡出發,我們偷偷地帶著四支走私雪茄徒步到阿什,然後又到了埃格。埃格這個大城市消費太高,我們不能在這裡逗留下來。我們穿過城市,又向幾公里外的蒂爾什尼茨挺進,經過艱苦的長途跋涉終於在傍晚到達了目的地。
我們每人要了杯啤酒,買了20克勞策的凝乳土豆,然後要了個房間,兩人50克勞策。在這裡,我們深感失望的是雪茄煙,還有那把派不上用場的鎖。我們只好把錢藏在一個爐子裡。啞巴魚想了一會兒,又把他的錢拿出來藏在他的床鋪下。他說,把兩筆錢放在同一個地方沒有好處,如果進來一個賊,那不就全丟了。要把錢分開,這樣,一旦進來一個壞小孩,也只能拿走一部分,另一部分還可以保住。
我欽佩他的這份機靈,躺到床上一會兒便睡著了。可很快被噪聲吵醒了,原來是啞巴魚。我問他什麼事,他告訴我,他剛才藉著火柴光在爐子後面看到有一塊磚頭。他把磚頭拿來包在一塊布裡,使它成了一件防衛武器。這樣,萬一有小偷進來便可用它來砸他。有了我這個知心朋友的這一措施,我感到安全多了,又放心地睡去了,直到我的朋友拽著我的雙臂極其憤怒地向我宣佈他的一大發現:
「聽著,我的錢丟了,我所有的錢,還有錢包!那件防衛武器一點兒用場也沒派上。一定有個流氓進來過了,把爐子裡的錢給拿走了。但為什麼他只拿我的錢,你的錢卻留在那裡,真是莫名其妙。我得趕緊下去,店主必須賠償給我!」
「等一下!你的錢放在爐子裡?」
「當然囉!」
「你不是又取出來藏到你床下了嗎?找找看!」
他翻了一下,就把錢找出來了,心情輕鬆地透了口氣。
「店主真幸運!否則我得逼他把店門關上了。你知道一份咖啡賣多少錢?」
「10個克勞策,不含麵包。」我說。
「那麼麵包呢?」
「10個克勞策,不含咖啡。」
「這樣吧,你要咖啡,我要麵包,然後分著吃,我們只需付20克勞策就夠了,省下來的錢吃中午飯。你同不同意?」
「好的。就是不那麼舒服,但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免得人家來挑我們的刺。」
「挑刺?你不會揀個好聽一點兒的詞來說有修養的有錢人?這些波西米亞人會把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看成是很高貴的,即使他們還不能完全理解。」
我們花20克勞策吃過早餐,看上去一副高貴的樣子,走了。我們今天的目的地是法爾克納。儘管我的朋友在路上把他的冰靴丟了,我們還是在傍晚時到達了目的地。冰靴是怎麼丟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我更是不得而知了。啞巴魚丟了這麼個寶貝東西,心情非常不好。為了安撫他,我也裝出一副好像這只冰靴我也挺珍貴的樣子。我們沮喪地回頭望望丟失冰靴的路途,但又馬上恢復了男人的理智,走向我們的下一個簡易的住處。
宿店的外觀看上去和我們錢袋的顏色一模一樣。
我們正要進去,裡面出來一位鄉警,看到我們往裡走感到很驚奇。他友好地向我們問好,說:
「你們是讀書人吧,我的先生們?」
我點點頭。啞巴魚則馬上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他的學生證遞到這位鄉警手裡。
「是的,我們是讀書人。請您相信吧!」
鄉警打開證件,看了看,怪怪地笑笑,還給了他:「如果您真是證件上的人,那您一定是化過裝了,可愛的年輕人!」
「我就是證件上的人!」我的好朋友以驕傲的口吻作出保證,「上面還有學校蓋的章呢。」
「章?我沒看見。」
啞巴魚自己看看證件,發現他手裡拿的是一份從卡爾大帝到弗朗茨二世的德國皇帝的紀年表。他找了很長時間還是找不到證件,終於洩了氣。
「這又是我妹妹的一個過錯,她沒把證件放進我的包,而是放了這張紀年表。這種蠢事只有那些女人或小孩才幹得出來,大男人是不會幹出這種事來的!」
「請您不要擔心!」鄉警安慰他說,「我沒有向您要證件,一看就知道您是讀書人。在特殊情況下若一定要證件時,只要您朋友有證件便可證明你們兩人。」
「你有證件嗎?」啞巴魚問我。
「有啊,我不依賴我的姐姐妹妹,不過她們倒是一直很細心的。我們中的一個也許可以住在這房子裡吧,尊敬的警官先生?」
他哼了一聲,說:「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們要住在這裡,因為這裡是一家手工業學徒的住宿處。你們難道不願意跟我到弗朗茨那裡去住?我正要到他那裡去,帶你們去吧。」
這個提議原是好意的,但啞巴魚卻產生了疑問:
「是不是他自己有家旅館?在他那裡會不會貴一些?」啞巴魚衝我說道。
警官聽了哈哈大笑。
「弗朗茨!貴?給還在讀書的先生?哈哈哈哈!那你們得認識認識他!他以前也是個讀書人,他學過做鞋,但接下來又放棄了這項事業,因為一位很富有的女人嫁給了他。他最最喜歡談論他的學習生涯,倘有讀書人到他那裡,那是再高興不過的事了。如果他喜歡你們,他就會不收錢,那簡直是他的一種享受。你們儘管去吧,這是一件好事。」
他走在前面,我們兩個跟在後面。途中,我的朋友不時地拉住我,擔心地問道:
「哎,那位很不錯的弗朗茨店主會喜歡我們嗎?」
「為什麼不喜歡我們?」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如果他特別喜歡我們,那我們有可能不用付什麼錢。如果他對我們期望很高,到後來又不喜歡我們,那我們兩人的財產一下子就全完蛋了。」
「這倒不必擔心,又不是我們要去的,而且我們又不是不付賬。不過我們小心一點兒就是了,不要消費太多。是有像鄉警所說的那種人,他們自認為自己很了不起,以為自己真有本事。在他們發表自己觀點時,不要去和他們較真,他們會因友誼而顯得十分大方。這個弗朗茨以前大概是一個英俊年輕的小伙子,正因為如此娶了一位富有的老婆。我們看著辦吧!」
「聽著,薩普,你說起話來怎麼滔滔不絕的!在我們的整個旅行中,你從沒有講過這麼多話。」
薩普!我突然意識到我保持緘默該多好!誰都知道,幾乎沒有一個讀書人是沒有綽號的。不久前我還感到很幸運,大家只是叫我平常的名字,但自從我寫了聖誕詩以來就全變樣了。大家要給我取一個詩人的名字,並且名字要有點滑稽的色彩,因而大家突發奇想,給我取了一個女詩人的名字,於是就叫我「薩普」。當我竭力拒絕接受這個名字時,同學們告訴我,沒有比這個更恰當的名字了。薩普是一位古代著名女詩人,因其詩的純淨和優美而受人讚譽。我還有什麼可反對的?我只能順從。
啞巴魚說我在我們的旅行中第一次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確實是有道理的。為了讓他在我們的徒步漫遊中保持一份好心境,我裝成一副和他一樣的模樣。他只是沒有注意到自己不具有一絲的觀察力。這位可愛的、總是一副嚴肅樣子的和勤奮的朋友有他自己的性格,這種性格很容易毀掉他的整個前途。他顯得很幼稚甚至很小孩氣,不敢做什麼事情,並且一切都盡可能地從反面去理解。他喜歡把最簡單的事情看得重要的不得了,特別是在我們的徒步旅行中,把一些沒什麼意義的東西或事件附上浪漫的色彩。因此他帶上了冰靴、安全鎖、凸鏡和其他的一些東西。
他還有一個特點是漫不經心。這種漫不經心在他這個年齡雖然可以贏得人家的歡心,但對他來說卻意味著以後是要闖禍的。我盡我的可能幫助他把注意力集中起來,但遺憾的是不見絲毫成效。相反,一提醒他的這種漫不經心,他就越是漫不經心。他會恐慌起來,越發拘謹,越發出現更大的差錯。於是我就不再想去改變他了,盡可能地掩飾他的那些滑稽相,和他單獨在一起時也裝出一副和他一樣單純幼稚的樣子。大概也正因為如此,他和我形影不離。我們兩個看上去像兩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他是,我得暗地裡照顧他,又要裝出一副完全按他意願做的樣子,盡量地不使他感到不舒服。他以為他自己完全可以獨立行動,其實是我在讓他不知不覺地按著我的主意行事。
有時候,他會覺得好像我是個決定者,他只是個被領導者。眼下,當我沒去關注他就說出了我對弗朗茨老闆的看法時,他就有這種感覺。我只得對我的高見進行補充:
「你知道嗎,啞巴魚。如果大家不是用姓而是用他的名甚至用呢稱稱呼他,那可以肯定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我對這個老闆的看法就是這樣,我們也應該把他作為這樣一個人來對待,同時要給他一個稍微好一點兒的印象。」
「怎麼好法?用拉丁語和他說話?」
「不,這樣做會使他感到生分的,因為他也許還不懂拉丁語呢。他應是一個充滿生活樂趣的人。那我們就得像大家所說的那樣興高采烈地出現在他面前,裝出一副好像我們是和他一樣的人,早就和他相識了。至於要給他的印象嘛……我想起那位『老頭』所說的話,就是我可以不費力氣地用詩韻說上幾小時。你也不笨,也經常用很舒服的雙行押韻詩和我作答。我們是不是用詩韻逗逗這位弗朗茨?」
「這個想法倒不錯,我盡我所能吧。但是,如果他不喜歡這樣呢?」
「那我們馬上停止,盡快地還原到正常的行為。好,走吧!我們好像已經到了目的地了。」
那位鄉警帶我們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了一家門前有幾級台階的旅店。這幢樓和它周圍的環境給人一種寬綽的印象。我們跨上台階,走進充滿牛糞味的過道。警官拉開門,向裡望了望,然後用歡快的聲音叫道:
「您好,弗朗茨!我又來了,還帶來了高貴的客人。」
「誰呀?」一個厚重的聲音問道。
「兩位從巴伐利亞或從不知是什麼地方來的讀書人,他們想在這裡找個溫暖的窩過夜。」
「讀書人?哈羅,進來吧!有這麼好的客人,我有的是窩,要多少有多少。哪裡舒服哪裡就是家!」
我們走進客廳。客廳很大,但很矮。左邊的黃油桶旁站著一位婦女,正在忙著用一塊紗布擠絞黃油脂乳,那是我最喜歡吃的。這位婦女就是老闆娘。門的右邊坐著幾個平常的男人,正在喝廉價的波西米亞鮮啤酒。門的對面是一張大圓桌,旁邊坐著品位高一些的客人們。其中的一位站起來,期待地看著我們,我馬上猜出他便是弗朗茨。他以前肯定是個漂亮的小伙子,現在還有一頭烏黑光亮的卷髮,大肚子上繫著一條白色圍裙,衣領裡藏著微微突起的喉節,發出善意而熱烈的笑聲。當他友好的目光一投到我們身上時,便從桌子後面伸出手,並迎過來向我們問候。
「是啊,行為舉止這麼溫文爾雅,真是讀書人呢。歡迎歡迎!和我們一起坐這張桌子吧,想吃點什麼?」
我一邊握著他的手,一邊用世界上最嚴肅的面部表情回答道:
「我請求不要如此客氣地招待……我只想告訴您我們的期待……我們和大家一樣,不是有吃點的胃口……而是有喝點的胃口!」
弗朗茨後退了兩步,睜大了眼睛,驚訝不已地問道:
「什……什麼?吃的和喝的……胃口?您是說不想吃而是想喝點什麼?好的!那麼我給你們來點什麼呢?」
「請從這隻大桶裡斟出可口的飲液,那是城裡和鄉下都飲慣了的脫脂乳液。我們既不喝啤酒也不喝葡萄酒……給我們斟兩杯牛乳可有?」
「飲液……乳液……酒……有?您聽聽,您說,您大概一定是詩人了,一位真正的修養極高的詩人吧?」
「我是一個詩人,但不是……隨便給人作詩……然而,為了我們善良的弗朗茨,怎能不作詩……因為他是一個聰明的人……很容易進入藝術之門……遞過裝滿牛乳的玻璃杯……為弗朗茨的健康乾上一杯。」
啞巴魚為了讓我高興也趕緊插進來:
「我今天也來個一醉方休……為了問候老闆和他的酒屋……我是為他而願醉倒……因此他必定還會給我斟滿!」
我們喝光了杯子裡的牛奶,把杯子還給了他。他認識了我們顯得特別高興,有點不知所措。突然,他把杯子扔在角落裡的長沙發上,拉著我們的手,讓我們坐到桌子邊上去。
「哈哈,拿脫脂乳來!拿葡萄酒來,葡萄酒!我們不只是有一個詩人,而是一下子有了兩個詩人!真是令人驚訝,令人高興!拿葡萄酒來,阿娜,拿酒來!我知道給這麼有智慧的先生該提供點什麼!你們坐下來,坐下來!」
我雖然坐下來,但還是拒絕道:
「不,不要拿葡萄酒來,現在只喝脫脂乳液,等把渴解了,再喝葡萄酒不遲。」
「如果別的什麼也不要的話,那就拿脫脂牛乳來吧。但是,你們以後要允許我把你們看成是我的特殊客人,錢當然不用你們付了。」
啞巴魚向我瞟了一眼,我只當做沒看見,於是他在我的腳上狠狠地踢了一下,這個信號當然更明白不過了。接下來的情景更是令人激動,那些坐在邊上的其他客人原先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現在才想起開口說話。隔壁一張桌子上的客人過來遞啤酒給我們喝,我們當然不要。所有的人都想和我們攀談,每個人都想讓我們聽他說話。對他們提出的問題,我們都用詩韻來回答,這給弗朗茨造成一種特別好的印象,直給他的夫人下指令:
「聽著,阿娜,這些高貴的客人,不要讓他們住普通客房,讓他們住在有酒櫥的好房間裡。我知道什麼叫教育。」
弗朗茨不時地夾雜幾句拉丁語,我聽了覺得十分有趣。但他只說拉丁語中的成語。我懷疑他一定是不知從哪個詞彙表中找出來自己加工一下,一有機會便冒出幾句來,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很懂拉丁語的人。他背熟了一些詞語但不理解是什麼意思,因此,難怪他在不很恰當的地方說出這些拉丁詞語。
接下來的活動都點綴著我們的詩韻和老闆的斷斷續續的拉丁語。他給在場的客人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我們不知道他上過什麼學校,接受過什麼教育,他不說這些,我們也不冒失地去問他。
有個小插曲我在這裡不能忘了。在路上,我的啞巴魚發現他的靴子跟部有枚釘子刺腳,於是便脫下靴子往裡塞了張折起來的紙。現在發現,這枚釘子不僅在紙上刺了個洞,而且還刺痛著他的腳。他請身邊的一位鞋匠來幫助解決這個使他疼痛的問題。鞋匠表示願意幫他磨鈍這枚搗蛋的釘尖。
他把靴子脫下來交給這位救苦救難的人,並把靴裡的紙取了出來。由於滲進雪水,紙已經成了破爛一團,看上去像是一張舊紙幣。我把它撿起來,發現上面寫著字,當然已經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麼,但那個還算清晰的學校圖章告訴我,我手裡拿的是一份重要的證件。我把它交給我的朋友,告訴他:
「這是你妹妹給你的榮譽搭救。我希望你回家後得向她道歉,就說你曾傻乎乎地懷疑過她。」
他打開紙團,搖搖頭,把爛紙交給身旁的鄉警,說:
「您看,我把我的證件保管得非常好,無論哪個頑皮鬼都甭想找到它。我請求您相信,您面對的真是在皇家學校接受教育的讀書人!」
當警官看到證件已經成了這個模樣,便退還給他,友好地說:
「喔,請您不要懷疑我看人的能力,第一眼看到你們時,我就知道我面對的是智商極高的人。」
「很好!」啞巴魚點點頭,「我們承認您的敏銳目光,並且會在合適的時候告訴別人,奧地利人可以為自己的警察而感到驕傲。」
他一邊把紙團裝進口袋裡,一邊像找到了靠山似的向他躬腰點頭,好像碰上了維也納法律部裡的一位最高長官似的。當我們每人喝了三杯脫脂牛乳後,又給我們送來了鮮啤酒,還送上雪茄煙給我們抽。那是只有老闆才有的奧地利上等雪茄,如果我沒弄錯的話,是維爾吉納斯牌的,人們有時用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毒麵條」來稱這種雪茄煙。啞巴魚點起雪茄,看到周圍的人都在微笑地注視著他,便做出一個高傲的動作,用傲慢的語調說道:
「我原本不想接近你們這片皇家國土,但有這種雪茄,那我們是很願意到你們這裡來的。這支雪茄,質量倒是不錯,但要我每天抽,就覺得太淡。我們那邊的吸煙人跟你們完全不一樣,我的先生們!」
遺憾的是,他抽起來一根接一根,拿著火柴在雪茄和油燈之間不停地來回走動。因為桌上放著一盞所謂的線油燈,由於一股硫磺味老是鑽進他的鼻子裡,他便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來撕成一條一條,用來從他附近冒著黑煙的油燈把火取過來點煙。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時還沒有煤氣燈或電燈。
儘管他斷斷續續地點煙,但當我剛抽完一支,他已經把第二支抽完了。於是他們又遞雪茄過來,我回絕說我們兩人不再吸了,啞巴魚卻用憤怒的聲調衝我喊道:
「不要插手干預我的事,薩普!像你這樣陰影似的跟著我,實在叫人受不了。我也是個用鋼鐵和石頭做的人,很想見識見識雪茄卷,讓它來迷糊我一下吧!」
「對,對,應該這樣。」弗朗茨支持道,「讀書人也應讓其他的東西來塗抹一下,對尼古丁和酒精要有抵抗力。再來一支吧!」
這位好朋友又要了一支,可是,他的煙還沒點著,點火紙的火就滅了。他臉上已經失去了紅暈,但我什麼也沒說,因為我不想讓他生氣。
後來,老闆娘端來了晚餐。那是一大盤美味的鱒魚和一大盤熏豬肉。看到大塊的豬肉,我饞得像波斯國王沙阿在倫敦那樣所有珍貴的口水都冒了出來,但我的朋友對這豐盛的晚餐態度顯得有點冷冰冰。當我的眼裡閃爍著快樂光芒時,他的眼睛卻顯出拒絕的神情。他的嘴角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就像一個還具有理性的叫化子沒想到要去拿一張100塔勒的票子似的。
因為吃這樣的鱒魚和豬肉不喝啤酒而是喝葡萄酒,所以我極力說服他們不要強迫我喝。啞巴魚連碰也不想碰,被大家問急了就說中午吃得太多了,因而現在還不餓。他用眼睛盯著我,叫我不要說話。我答應他不多嘴,可大家提醒他說我並不是一點兒胃口也沒有時,他卻出乎意外地答道:
「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當有人追求高尚的享受時,也有人會沉醉於世俗的東西,即使把他的靈魂與鱒魚和燻肉放在一起也會毫無懼色。其他的我不用多說了。你們知道,正像拉丁語所說的那樣,這樣的人就在我們的餐桌旁。」
「是的,是,」老闆回答道,能找到機會證明一下自己的知識感到非常高興,「如果您的朋友胃口大開,我當然非常非常的高興。」
喔,弗朗茨,喔,弗朗茨,你說了些什麼呀!我這樣想,可還是不停地吃著,因為我反正沉浸在物質享受中了,想把我拉回來已是不可能了。
晚飯還沒吃完,客廳裡就只剩下我們兩人了。過了一會兒,又進來了新的客人,他們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
一個年紀已經很大的老人帶著一個年輕的婦女,還抱著一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從他們的穿著來看他們很窮,連御寒的厚衣服都沒穿。這個躬著背的白髮老人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進門便找了個凳子坐下了。他閉上凹進去的雙眼,呼哧呼哧地在喘氣,好像快不行了似的。小男孩很親呢很懂事地將小手臂搭在他的肩上,用另一隻小手去撫摸他那瘦得嚇人的臉頰。那位婦女向大家打了個招呼,把手裡拿的布袋放在老人的身旁,然後抬起頭用請求的聲調問道:
「你們有沒有可以讓我們過夜的馬廄?」
「裝成叫化子的樣子,想來偷東西吧。」老闆娘輕聲地對老闆說。
老闆娘心情不好。老闆則不然,他根本沒有把這話聽進去,而是用同情的目光觀察了一下,說道:
「為什麼要睡馬廄而不睡在床上?」
「因為我們沒錢。」這位陌生女人深深地歎口氣回答道。
「那你們為什麼還到我們這裡來?這裡又不是給手工學徒和你們這樣的人住的免費旅店!」老闆娘趕緊插嘴說。
「我們是想找個免費旅店,可我們走不動了,我父親累得剛才都昏倒了。」
老闆娘還想說什麼,老闆制止了她,叫陌生人拿出身份證來。陌生婦女摸出小心翼翼裹在一塊手帕裡的身份證交給老闆。他看了看身份證,搖搖頭,又打量了一下她,然後用非常驚訝的聲調說道:
「你們走了那麼遠的路,在這種大雪天,冒著這種嚴寒!你們還要到美國去,就穿那麼點的衣裳,還身無分文!我看要麼是騙局,要麼你們神志不清!」
「沒有騙人,」她保證地說,「我們的身份證可以證明。」
「但要到美國,必須得有錢。誰也不能免費坐船啊!」
「我丈夫給我們寄來了船票。」
「您的丈夫?他在那邊嗎?」
「是的。他三年前就乘船到那邊去了,一直在那裡工作,終於給我們省下了三張船票錢。」
「只有船票?但到碼頭也還得要有錢呀!」
「這個錢我們原來是有的,因為我們把所有家當都變賣了。當然錢不多,因為買我們東西的人也和我們一樣窮。如果我父親不生病的話,到不來梅也許會夠,但他咳血厲害,等了兩個月我們才動身,所以把路費全花光了。」
「我的天哪,你們應該回家去!」
「回家?回去幹什麼,在那裡我們一無所有。以前在那裡我們過得並不好,現在船票也有了,還有,我丈夫在那裡等著我呢。」
「是的,你說得對!但是,這麼貧困,一點兒錢也沒有,還要冒著嚴寒討飯討到不來梅。我可不知道要走多長的路。你們知道怎麼走嗎?」
「我們會一路問過去的。」
「好吧。不過我看你們是走不動了,看那老人坐在凳子上都動彈不了了。」
「我們得歇歇腳,但願他還能堅持一兩天。我們在前面的格拉利茨有位親戚,是做樂器的,他會收留我們,等我父親身體好了再上路。」
「你們要到格拉利茨?這種大雪天,你們要爬那麼高的山?天哪,你們是瘋了!」
「也許他們沒有瘋。」老闆娘插嘴說,「看上去是怪可憐的,身份證或許也是對的。但他們是否真的到美國去或只是想遊蕩遊蕩,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這時,那位陌生婦女哭了。她從手帕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老闆,抽泣著說:
「我們不是流浪漢。您若不信,請打開信封看看,裡面是船票。」
「不,您拿好就是了,我不需要看。」弗朗茨拒絕道,婦人的眼淚觸動了他的心,「等著吧,看我們怎樣來招待你們!首先,你們肚子餓了。請坐到桌前來。」
陌生婦女向他投來深表謝意的目光,並坐到了桌前。老闆娘氣呼呼地從凳子上站起來,到廚房裡去了。當她離去時,弗朗茨用平靜的語調悄悄地對我們說:
「她現在心裡有氣,但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男人畢竟是男人。並且,連可憐鬼我都不會讓他們睡在馬廄裡的。」
我們兩人也很同情這三個人。我把一杯滿滿的葡萄酒遞過去給老人喝,啞巴魚也把那還未動過的一碟子魚肉給了小男孩。小男孩餓極了,狼吞虎嚥地吃著。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老闆娘還不出來,弗朗茨生氣了。他站起來走進廚房,裡面傳出不協調的低音「二重唱」。開始是由一個高音起頭,接著便出現柔和的低音,然後高音慢慢變至低音,女高音逐步減弱。最後我們聽到老闆娘從另一扇門出去了,說了聲再見。這時,弗朗茨滿臉笑容地出來了。
「她到鄰居家吵吵去了,」他向我們坦白道,「現在,我們可以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了。來來來!」
他拿起還剩有一大半鱒魚的盤遞給那三個人,又拿起還剩有一大半肉的盤子也遞給他們。他還拿起一滿瓶葡萄酒和桌上所有還剩下的東西都遞給他們,並坐到他們旁邊,衝著我們叫道:
「過來過來,我的讀書先生們!我們來和這幾個人聊聊美國吧。也許我們可以從中得知許多關於美國的新鮮事,因為這位婦女的丈夫寫過信了。」
「您要研究美國?」啞巴魚問道。
啞巴魚很喜歡大洋彼岸的那個國家,因為他也有一位親戚在那裡,最近,他的父母還收到了他的一封來信,是什麼親戚,我無法知道。他喜歡盡可能地隱瞞這層親戚關係,但又不時地提到三點讓人猜想:一、愛爾多拉多的名字;二、百萬富翁;三、單獨繼承遺產!他是否會詳細介紹,我得注意聽著。
弗朗茨正直地承認,他對愛格爾到卡爾斯巴特的地形比對美國的地理要熟悉得多。於是我的老朋友,弗朗茨的新朋友便開始喋喋不休地大談「高年級教科書」中有關美國的內容。他從剛才的三個謎點談起,弗朗茨聚精會神地聽著,三位陌生人卻不感興趣,因為他們沒有閒工夫關心那些乾巴巴的人口數字及湖河和城市的名字,他們得天天與飢餓作鬥爭。
很感人的是,那位陌生婦女是如此細心地照顧她的父親,小男孩也把盤中最好的東西拿給他吃。那位老人很虛弱,幾乎都支撐不住了。他喝了點葡萄酒,但吃得很少,看上去他很想睡一覺。我看著他的瘦臉,感到這好像是他的最後一覺了。
陌生婦女在吃東西前大聲地禱告,可以看出這是她出於習慣和信仰而這樣做的。吃完後,她又禱告了一次,然後請老闆帶她父親去睡覺。可是,老人搖搖頭,用疲憊和沙啞的聲音說:
「不,讓我坐在這裡吧,我的女兒!在每個溫暖的屋裡的聖誕樹亮起來時,我們跋涉在白雪和冰凍之中,我們得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不能與大家一起分享歡樂。我沒有給你們點蠟燭,也沒有禮物送給你們。你們在這神聖的日子裡不得不受凍挨餓。因為我不想讓我的眼淚使你們感到不高興,我只得讓它們往心裡流。但在這裡,我感到很舒服,我們在這裡受到了熱情的款待,這裡很溫暖,我們吃得也很飽。我們就在這裡慶祝聖誕吧。」
他的話不時地被沉悶的乾咳聲所打斷。現在,他說完話合起雙手,嘴唇嚅動地在輕聲禱告。陌生婦女也握起雙手,偷偷地哭起來。小男孩緊閉著嘴唇,看著我們,他想知道,如果他也憋不住抽泣起來,我們會是什麼反應。他是一個瘦弱的小傢伙。
我現在覺得,禱告的老人,已經不再是一個叫化子了。高聳摩天的山,那頂上一定蓋著白雪。當年齡的白雪覆蓋了頭頂時,那這個人一定已經離天不遠了。對天的接近當然會在每一個有感受的胸膛裡喚起敬仰。這位嚅動著嘴唇請求進入天國的老人,這位偷偷流淚的婦女和那個噙著眼淚不讓流下來的小男孩,他們在我眼裡已經不是叫化子了。我想起了聖經上的一句話:「有二人或三人以我的名義聚在一起時,我就在他們中間。」跟剛才的幼稚的快樂相比,現在的這種氣氛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多麼深刻!當貧困在外面的晚寒中漫步走過鋪滿白雪的道路時,我們卻在用讀書人的玩笑浪費時光。我感到羞恥。
老闆似乎也有我這樣的感覺。他清了清嗓子,好像要擺脫內心的狼狽,說:
「是的,你們在這裡過聖誕吧,我會準備的。我去把它搬進來。」
他往過道走去。我們聽到過道的那一邊有開門的聲音,才知道這扇門是通客廳的。他要把什麼弄進來?原來,他搬進來一棵掛著許多飾物的聖誕樹,上面的蠟燭還沒有點完。他把它放到桌子上,叫我們點上蠟燭,自己又出去了。小男孩跳起來,兩眼充滿著快樂,並請求同意他幫我們的忙。
弗朗茨從外面進來,拿了幾件他自己的和他夫人的衣物,還有一塊蛋糕和一根香腸,都放到聖誕樹下,又放了五個白花花的荷蘭盾,說:
「看,這些都是聖誕天使送給你們的。他看到了你們的眼淚,聽到了你們的禱告。你們要感謝他而不是我!」
現在的氣氛是多麼的高興呀!老人睜大眼睛,盡情地享受著聖誕樹上的燭光。陌生婦女的眼裡不再是痛苦的眼淚,而是噙著幸福的眼淚。小男孩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將抽泣隱藏在婦女的懷裡。我幫不了其他的忙,便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荷蘭盾,把它和老闆的五個荷蘭盾放在一起。啞巴魚看到這些,輕聲地對我說:
「是呀,你們可以給錢,你們!弗朗茨娶了個有錢的老婆,你呢,有五個塔勒,可我只有三個。我是最窮的了,沒辦法……我也可以做點什麼。聽著!」
他請求安靜,站到聖誕樹邊上,朗誦起來:
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
你們都將從中得益,
因為今天,你們的大救星
耶穌基督誕生了……
怎麼回事?我自己寫的詩自己都感到如此陌生,好像它不是我寫的,而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寫的。啞巴魚越念下去,我越感到陌生,越深深地撞擊著我的心靈。其他的人都懷著崇敬的心情靜靜地聽著。老人的目光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朗誦者。他的臉上有了喜色,透出一股少有的光。是燃著的聖誕樹上的蠟燭的反射?或是他心裡透出來的內心明朗的光?他把雙手攤在桌上,伸開五指,蜷縮的身體緩緩地向上伸了伸,原先無精打采的頭也慢慢地抬了起來,好像準備接受來自上帝的恩賜。啞巴魚剛朗誦完,他便慢慢地站進來,像蠟燭一樣筆直地站在桌旁,請求道:
「請把最後一節再朗誦一遍!請從神甫講話那裡開始再朗誦一遍!」
啞巴魚滿足了老人的願望,而我還是覺得他朗誦的是別人寫的詩:
神甫一邊祝福一邊把手
放到死者的頭上:
「祝福你,所有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還在信仰永恆愛的人!
祝福你,所有從心底裡
追求生命源泉和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仍將目光投向天國的人!
在你告別人世時,
仍在向上空尋找救星,
那他會把你帶向真實的天國,
帶入主的福光。
為什麼你現在能
與我們共享快樂,
因為今天,你的救星
耶穌基督生到世上!
這時老人又握起攤開的雙手,坐回到凳子上,閉起眼睛,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儘管是輕輕地,但我們還是聽到他一再地說:
「為什麼你現在能與我們共享快樂,因為今天,你的救星耶穌基督生到世上!我也享受著快樂……我!我一直在找他,今天他終於降臨了!我看見了他,我看見了他的星星。我看見了光,在伯利恆的田野上閃耀著。怎麼說,是怎麼說的?我是說,當罪人看見救星時他是怎麼說的?」
啞巴魚朗誦道:
主,讓你的侍從和平地
到你那裡去吧,
因為他的眼睛在此時此地
看到了你這顆救星!
「對,對,是這樣的。我看見了他。」老人接著說。他和剛才一樣,一直閉著眼,嘴唇蠕動著。但可以看得出來,現在不是在禱告,他似乎在搜索他聽到過的什麼詞,但一時又找不到。他問道:「在那首詩中,那個罪人在請求恕罪時是怎麼說的?」
啞巴魚想了想說道:
他握起雙手,
眼睛望著天國禱告說:
「父啊,恩賜一個幸福的結局吧,
讓我好安安靜靜地死去!
請看看你的孩子吧,
他正在追求你的光。
迷途的羔羊回來了,
但不要把他送往審判庭!
「請看看你的孩子吧,」老人重複道,「他正在追求你的光。迷途的羔羊回來了,但不要把他送往審判庭!不,不,不,不要送往審判庭!」他大聲地叫起來,把眼睛睜得大大的,用恐懼的目光向自己的周圍看來看去。然後又閉上眼睛,臉上微微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嘴裡輕輕地說著:「在你告別人世時,仍在向上空尋找救星,他會把你帶向真實的天國,帶入主的福光!真實的天國……福光……我累了。我要去睡覺……要睡覺!」
他垂下了頭,一會兒頭便向肩膀一側倒去。
「我的天哪,他死了!」老闆擔心地叫起來。
「不,他不會死的,」陌生女人安慰他說,「他只是走了很多很遠的路,累了。但他現在必須得去睡覺。請告訴我,我可以把他背到哪裡去睡覺?」
「背?您背他?」
「他自己走,我攙著他。」
「我來幫您忙。我們有個房間是三張床的。叫您兒子拿著燈!」
他們把老人扶起來,他醒了。在他們的攙扶下,他眼睛也沒睜開就邁著步子,朝門口走去。當只剩下我和啞巴魚後,啞巴魚說:
「這真是個意外的聖誕之夜,真意外,還令人激動,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聖誕夜。但是,薩普,你有沒有發現,這幾個窮人不像是普通的人。我不相信他們是工人出身。那位老人對你詩的思路跟得很快,並一下子就把一些詩節記下來了。我可以肯定,他以前一定是從事腦力而不是體力勞動的。你的看法呢?」
我感到很驚奇,平時粗心大意的朋友竟然還觀察到了這些。我同意他的看法。
「是的,我甚至猜想,這一家準是遭了難,我不知道這是應得的還是不應得的。那老人突然睜大眼睛恐懼地觀望四周,很蹊蹺。這種恐懼要麼是因為他自己犯的錯誤,要麼就是遭受到了別人的傷害。」
「這些人其實與我們沒有什麼關係。但我很想知道他們是什麼人,以前是幹什麼的。」
老闆來了,把所送的禮品拿上樓去。當他又回來坐在我們身邊時,說:
「這個晚上開頭是如此的快樂和高興,後來是如此的嚴肅和揪心。但對我們三人來說,今晚還沒有結束。我很高興有你們這樣的人來我這裡。我們再來一瓶葡萄酒,能熬多久就熬多久。反正明天我是不會放你們走的。」
「但您的夫人呢……」我問道。
「喔,她會有理智的。特別是碰到有教養的讀書人,因為我曾經也是讀書人。她很喜歡聽我吹讀書人的事,但她不喜歡要飯的和其他的無賴。我給人東西她就罵我。我是很喜歡給人東西的,因為我以前也一無所有,還中斷了正統的學業。」
「您的夫人從鄰居家回來時會到這裡來嗎?」
「不會。」
「那這棵樹能留在這裡嗎?她也許會知道我們在這裡幹了什麼。」
「我們先在這裡呆一會兒,等會兒我把它拿出去。」
「但是她明天也會看到的,因為蠟燭大部分都快著完了。」
「該死。是呀,這是個問題!」他驚叫起來,「這倒是會引發雷鳴電閃的,這也正是我想避開的。怎麼辦呢……有了,我有主意了。我重新給插上新蠟燭,點上一會兒等它們燃到一半時再把它們熄滅。她見了還以為是原來的。機靈一點兒,要機靈一點兒,我告訴你們,薩……薩夫……您叫什麼來著?這個名字我總是記不住。魚……薩……」
我告訴他,啞巴魚和薩普只是我們的綽號,並告訴他我們的真名。我的朋友還一本正經地要證明自己確實叫這個名字,他說:
「我可以向您明明白白地證明我就叫這個名字,這裡是我的證件。」
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掏身份證,沒有;他又把手摸進另一隻口袋,也沒有;又去掏所有的外衣口袋和褲袋,都沒有。身份證不見了。
「它到哪裡去了?」他問道,一下子慌了神,「這樣一張身份證不會無緣無故地就不見了。」
「是不是又是你的妹妹……」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她?」他沒有想到我是在逗他,「這次她真的沒有責任,因為我剛才還把它藏到靴子裡。天哪,是不是我又把它放進去了?太不小心了,從來沒有碰到過。鞋匠倒是把鞋釘去掉了!我想想看,在哪只鞋裡?你知道嗎,薩普?」
「我不知道。」我回答說。
「那我在兩隻靴子裡都找找看,總有一隻會有身份證的。」
他把靴子一隻一隻地脫下來,可是不見身份證。他又把襪子也脫下來,還是沒有身份證。這時如果有個好建議,那可真是值錢哪。我們又在先前吃飯的桌子底下找,我看到地上一截一截的點火紙,那是啞巴魚用來點雪茄煙的。我撿起一截,打開,正是……
「看,可愛的啞巴魚,在這裡!」
當他看到他剛才還在給警察看的身份證時,把臉拉得長長的。
「這裡還剩四分之一的校章!」他叫道,「這是我自己身份證上的章。是誰把它當點火紙用了?」
「你自己!」
「真的?但我覺得是你給我的點火紙!」
「我記不起來了。我又不是你妹妹,這一直是你的借口。」
「那看來是我自己了。真不可思議!這樣沒頭腦的事在我這一生中還從來沒有發生過!現在身份證沒了,如果哪個警察認為我有點像某個正在通緝的殺人強盜或在逃的銀行家,那我只得乖乖地進班房等我父親來救我了。」
「不用擔心!只要我在,我的身份證可以證明我們兩個人,因為我一是沒有妹妹來搗亂,二是靴子裡沒有冒出釘子來,三是不需要點火紙,再說,你一點兒也不像殺人強盜或銀行家。現在還不至於把你關起來。」
這些話很有說服力,他平靜了下來。
好心的弗朗茨又遞過來一根雪茄,我接住,並警告啞巴魚不要再抽了,因為剛才用身份證點著的煙煙勁還沒過。他蔑視地噘起嘴唇,不理我。他對老闆頗有好感,甚至答應復活節再來時帶些走私的雪茄煙來送給老闆。
「走私?那還不如抽這裡的雪茄呢。您懂這一行生意?」
「那又怎麼啦?」啞巴魚歪了歪腦袋回答道,好像他已經走私過好幾車雪茄煙似的,「我們這次來也不是沒帶。」
「真的?那您放哪裡啦?」
「就在愛格爾後面。我們走過許多山村後的第一個晚上。」
「放在誰那裡?」
「商業秘密!」
「多嗎?」
「我想很多吧!」
「您是怎樣弄過來的?」
「用最高明……最高明的……」
由於「走私販子」啞巴魚不知所措,說起話來便有點結結巴巴。我趕緊接著說:
「用最高明的皮革方式,和他以前所放身份證的地方有聯繫。」
「很多嗎?」
「四。」
「四千克還是四公擔?」
「我們不講千克也不講公擔,而是講質量。質量是不錯的,和匈牙利的零號麥粉差不多。如果下次復活節我們很幸運能過來的話,您會大開眼界的。其他的我就不多說了。」
我們的談話不能進行下去,因為我們被打斷了。陌生婦女帶著她的小孩進來了,說她父親睡著了,請求與我們一起在這溫暖的屋裡坐一會兒。我們當然很願意,弗朗茨還給她斟了一杯葡萄酒。為了讓這個小男孩高興,他決定現在開始重新裝飾聖誕樹。他拿來新蠟燭插在樹上並把它們點燃。陌生婦女坐下來,她的孩子很可愛地坐在她腿上,聖誕樹上的燭光映著他那有些憂鬱的小臉。
啞巴魚不勝酒力,話多了起來。他講述了他的整個生活,盡說些他認為是他所碰到的稀奇的事情。這些稀奇事大多是那些粗心大意的人所遭遇的種種艱難。特別是他的幾個姐妹在這些事情中所扮演的糟糕的角色。如果他的經歷真如他所說的那樣,他早就可以用他的智慧來阻止這些年輕姑娘的惡作劇對他的傷害了。當他講到我們之間的友誼時便顯出友好和大度,用啞謎一樣的話介紹我的優點。他說我是一個可與薩普比擬的詩人,剛才他所朗誦的聖誕詩就是我用自己的鋼筆寫成的。陌生婦女聽到這裡,問:
「是真的嗎?您是這首詩的作者?這麼年輕的小伙子?」
我說是的,臉上露出害羞的紅暈,算是應有的謙虛標誌吧,每個當代的德國詩人都會有這種謙虛。
「我是多麼高興呀!我就是因為這首詩才又下來的。這首詩給我和我的父親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是的,就好像它是特地為我們寫的。我很想擁有這首詩。請問,能否給我寫下來?」
最後的幾句話是對啞巴魚說的,他馬上站起來掏出筆記本。有一段時間,每個讀書人都把我的詩寫在筆記本裡帶在身邊,啞巴魚也不例外。我的朋友從本子裡撕下這首詩,用一個很漂亮的、年輕讀書人所特有的動作把它遞給這位婦女,臉上掛著微笑。
「我有兩份,一份在腦子裡,一份在紙上。您拿著紙上的吧,腦子裡的那份留給我,這樣我們兩人都有了。」
她毫不遲疑地接受了他的禮物。她接受禮物以及對我們兩人表示感謝的方式和方法再次證明了我們的看法,她以前一定過著很不錯的生活。只見啞巴魚向她暗示,他還可以在其他方面幫她的忙,並且是更大的忙。
當她一聲不響地用徵詢的目光盯著他看時,他點燃起一支雪茄,開始從哥倫比亞講到威斯波斯,從15世紀末講到19世紀下半葉,真是詳盡之極,就連美國在這段時間裡所發生的重大事件也一點兒不漏,並且說出了他在美國的親戚,使我又一次聽到三個謎:愛爾多拉多,百萬富翁和單獨繼承。他討好地要為她寫一封推薦信給這位親戚。
我驚奇得不得了,他從來沒有給我——他的知心朋友寫過這樣的推薦信,並且這種信他以前寫寫也是不妨事的,因為他早知道我心裡的目標是要當一個漫遊世界者,他也知道我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拿出這封信來的。然而現在,他竟給別人寫這封推薦信而不是給我。他真的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陌生婦女接受了他的建議,也許是為了不傷他的心。因為一封讀書人寫的推薦信沒有多大價值。他請老闆拿出紙和筆,告訴陌生婦女他很想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時我才知道她叫愛利莎-瓦格納。他寫的時候正好擋著不讓我看到他寫的字。就是說,一個陌生人都可以知道他那位可以留下遺產的親戚的地址,而我卻不知道。但我不計較這些,因為我要照顧他的性格。我乾脆轉過身,不去介入他的秘密,讓他有種安全感。當我還在與老闆聊天時,他已經把信寫完了,遞給婦女,說這封信會給她很大幫助的。
他剛把信遞過去,門開了,老闆娘回來了。可愛的弗朗茨吃了一驚。因為有我們在,他便鎮靜了下來,裝做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樣。我的朋友縮成一團,好像他負有責任似的。陌生女人膽怯地看著進來的老闆娘。弗朗茨點起一支雪茄煙,準備迎接戰鬥。
老闆娘慢慢地走過來,站在她丈夫面前。
「你在點什麼呀,弗朗茨?」她用一種特別友好的聲音問他。我不知道這聲音裡含有什麼意思。
「樹。」他也用同樣可愛的聲調回答道。
「為什麼?」
「因為是聖誕夜。」
「給誰過聖誕夜?」
「給我。」
「從什麼時候起?」
「剛才。」
「看看看,看看!還說剛才呢!蠟燭只點了四分之一。剛才它們已經剩下半支了,怎麼越點越長了呢?」
「可能因為品牌不一樣,這種品種會越點越長的。」
「有這麼好的品牌,我倒還沒見識過。我也想買點這種品牌的蠟燭。恐怕是你把那半支點光了,又換上了新的蠟燭,想不讓我知道吧。你想我不會回到這裡來的,是不是這樣的,弗朗茨?」
「是這樣的。」
「好,至少你還承認。你是給誰點的聖誕樹?」
「為我和這些讀書人先生。」
「就沒別人啦?」
「沒有。」
「好的。你不給我說實話。你盡可以給你和讀書人先生點蠟燭,盡可以喝葡萄酒和抽雪茄煙,但是……但是……」她把聲音提高了八度,把雙手叉在腰裡,「我問你,剛才給誰點的蠟燭,下面還放了香腸、蛋糕、衣服和錢,這個讀書人先生還朗誦了一首那麼漂亮的詩,我每個字都聽懂了。」
弗朗茨跳起來:
「你這個女人,你在偷聽?」
「是的,就在窗戶外,那裡有一個窟窿。」
「以後不允許你這樣做!」
「不允許?為什麼不讓我這樣做?這房子是我的,這個店是我的,就是這個窟窿也是我的。我什麼時候喜歡就什麼時候在窟窿裡張望。這座房子裡,你連個窟窿都沒有。你還拿我的錢我的衣物做人情,還想命令我?」
「聽著,不能當著讀書人的面污蔑我,否則我要叫你知道知道什麼叫閉嘴就是聰明!」
他很可能和她一樣,根本不理解這兩個拉丁詞語的意思,但要鎮住她的目的還是達到了。他想用拉丁語向她證明他在知識上超過她。她大約承認了這點,並給「閉嘴」附加上了強制的含義,她回答的是:
「那好吧!那你也閉嘴別說你的聰明了!我們明天早上再見!」
她轉身出去了。
「真要命!」他一邊發出一聲歎息一邊坐下了,「她偷聽了,她什麼都看見和聽見了。這個倒霉的窟窿!明天,我拿塊厚厚的板子把它封住。」
老闆娘只是把門帶了一把,她站在門外,把他的話全聽去了。她進來,走到他面前,把手親呢地搭在他的肩膀上,笑著說:
「弗朗茨,我知道一塊木板,它比任何其他的木板都要厚。這塊木板就在你頭上。你拿來釘住這個牆洞吧,那時,任何炮彈都穿不過這個洞了。難道丈夫還不瞭解他的太太!難道我是只吝嗇貓?你給人家錢的時候,我有沒有盯著你的手指?我們掙的錢是你的不也是我的嗎?但讓誰住在我這房子裡,我不能聽之任之。如果你要給人送聖誕禮物和我的衣物,就應該也讓我在場,並事先問一下。蛋糕是我做的,香腸也是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因為養的這頭豬老長不大,是我慢慢把它養大的。如果你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人家,至少得讓我知道。再也不允許背著我幹這種事了1不要只是給人,也要知道節省!過來,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老讀書人,你啊!我也想送給你一點兒東西,沒有肥香腸了。這裡,祝你晚安!」
她捧著他的頭,使勁地給了他一個吻,在他臉上留下了一個印記。
然後,她走出去,隨手真的把門關上了。弗朗茨微笑地望著她的背影,用袖子把臉上的印記擦掉,用拳頭在桌子上捶了一下。
「我不是經常說我的老婆是多麼聽話嗎?這是多純潔的老婆啊!在這遠遠近近一帶再也找不出這麼好的老婆。她叫我什麼來著?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老讀書人,你啊!是的,她很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丈夫。不是一個分不清什麼是書脊和背脊的人,而是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他還懂拉丁語。事情就是這樣。你們說呢,我的高貴的青年朋友們?」
我們兩人還沒一個回答時,瓦格納女士從凳子上站起來,用手撫摸著自己嚇呆了的臉,說:
「我也聽說了,您有一個很乖的老婆。使我感到遺憾的是,她差點兒因為我而把自己的形象毀了。假如我不是為我可憐的父親著想的話,我今晚就離開您的房子。但他今天必須得睡覺,否則他明天會倒在雪地裡凍死的。等他睡過了,我們就不再打擾你們了。請接受我的最真摯的謝意,祝你們一切都好,我的先生們!」
「您怎麼會這樣想呢?」弗朗茨想挽留她,「您不是聽到了嗎,如果你們留在我們這兒,我的太太不會反對的。她說的話聽起來不是有種自豪感嗎?」
瓦格納女士站起來,帶著孩子出去了。
「我很可憐她,」我回答說,「我想,假如我很富有的話,我很想幫她忙。明天早上我們起來時,她肯定已經帶著她的父親和孩子走了。」
「她不會的。她會睡足了,然後起來喝咖啡。那時,我們得看看這位老人能不能走。」弗朗茨說。
「您沒有聽到她說的意思是再見而不是晚安?」
「您別那麼當真。啞……啞巴魚!您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
我的朋友雙肘撐在桌上,用手捂著臉。聽到老闆的問話後,他放下手。我們看到他的臉蒼白,兩隻眼睛也迷迷茫茫的,下巴直往下墜。
「您……的太太!」他有氣無力地說,「她的責任!」
「什麼責任?」
「我……感到好像……要死了!」
「胡說!是雪茄煙在起作用。這種雪茄對你來說可能是太凶了。」
「不……不!我被您的太太……快嚇死了。」
「嚇死?到底為什麼?」
「她進來時像個潑婦!」
「什麼,潑婦?我太太不是沒婦。您喝杯酒吧,把它喝乾!這是最好的解法,如果雪茄魔鬼在胃裡咬。」
「不,沒有咬,而是在胃裡掀來翻去的,甚至要把胃翻過來。」
「您只管喝,會有幫助的。我知道。」
我不知道這個方法是不是真的有效,因為我對酒的瞭解就如愛斯基摩人對棗和香蕉的瞭解,知之甚少。但由於弗朗茨那麼肯定地在說服他,我也就支持這個建議。於是我的朋友把酒喝下去,然後像個暈船的人搖搖晃晃地走到沙發旁躺下。我請求老闆帶我們去睡覺。他卻笑笑說:
「我還不想去睡呢!我們再呆一會兒吧。我要充分利用這個機會,因為我不那麼相信你們還會到我這裡來。走私雪茄煙,那純粹是童話而已吧?」
「是的。您看不出來嗎,我們根本就不是走私犯。我們每人帶了兩根,藏在靴子裡,儘管我知道還可以多帶一點兒,但我不想由於享受而把啞巴魚帶壞了,成為一個有害於國家的人。」
這時,啞巴魚呼的一下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用沉悶的聲音衝著我喊道:
「我,對國家有害?是的,如果我一直像我現在這樣。很可怕吧,因為……因為……又要倒下了!」
他說著便真的倒下去了。弗朗茨很開心地笑著。我很為我的朋友擔心,再三請求這位不知疲倦的老闆讓我們去睡覺。他終於帶我們到房間去。我把啞巴魚從沙發上扶起來攙著他,可是他卻一個勁地掙扎,不讓我攙他。
「我不用人幫忙。只是因為雪茄煙大凶了,我感到天旋地轉的。啊呀,我還沒吃什麼東西呢。」
「我想,葡萄酒也有責任。」
「有可能!等會兒沒人了再說這些吧。來!」
他拉著我的手,搖來晃去地跨上樓梯。弗朗茨在前面給我們掌燈。我們的房間就在樓上。老闆把我們帶進房間後,說了聲晚安就走了。他把燈留在房間裡。
我們對房間進行了一番檢查。
「好房間!」是的,房間真的不錯。大家都知道,一個普通公民用這麼個名稱來命名一個房間是很不尋常的。這房間裡放著可能和不可能的、所謂「較好」的傢俱和祖輩留下來的好玩意兒。傢俱都連接在一起。當然酒吧櫃也是少不了的。這個房間平時很少讓人進來,也很少通風,它被供為家庭寶室,可能幾百年才會有一次讓受人尊敬的客人把它當臥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