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幾年以後「落日處」的狀況。我富於人性,富於這樣那樣的經驗。在我清醒的時刻,我就做筆記,打算以後一旦有機會來記錄我的經歷時派上用場我等待著喘口氣的時間。然後碰巧有一天,因為某種胡亂的疏忽,我受到訓斥,副總裁無意中甩出一句話來,令我耿耿於懷。他說,他想見到某個人來寫一本關於送信人的霍拉修·阿爾傑式的書,他暗示,也許我可以來做這件工作。我憤憤不平地想,他真是個傻瓜,同時又很高興,因為我暗中渴望要把想說的話痛痛快快寫出來。我暗想——你這可憐的傻瓜,你就等著吧!我頭腦裡一片混亂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我看見從我手上經過的大隊人馬,那些男女老少,看見他們哭泣,懇求,哀求,乞求,詛咒,啐人,罵娘,威脅。我看見他們留在公路上的足跡,看見躺著不動的貨運列車,看見衣衫襤褸的父母,空空的煤箱,污水橫溢的陰溝,滲著水珠的牆壁,以及在冰冷的水珠之間發瘋似地飛竄的蟑螂。我看見他們跌跌衝衝走路,就像縮成一團的侏儒,或者仰面倒地,癲癇大發作,嘴巴歪扭,唾沫飛濺,手舞足蹈。我看見牆壁倒塌,害蟲像長了翅膀的液體一般奔湧出來,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卻堅持他們鐵一般的邏輯,等待著這一陣風刮過去,等待著一切都被彌補好,等待著,心滿意足地、舒舒服服地等待著,嘴上叼著大雪茄,兩腿翹在桌子上,說事情暫時出了問題。我看見霍拉修·阿爾傑式的英雄,一個有病的美國人之夢,他越爬越高,先是送信人,然後是經紀人,然後是經理,然後是主任,然後是總管,然後是副總裁,然後是總裁,然後是托拉斯巨頭,然後是啤酒大王,然後是南北美洲的大亨,財神爺,神中之神,泥土中的泥土,天堂的虛妄,前前後後有著九萬七千位小數的零。你媽的,我對自己說,我要給你一幅十二個小人的圖畫,給你沒有小數、沒有任何進位數的零,給你十二條踩不死的蛀蟲,正在蛀空你這座腐朽大廈的基礎我會讓你看看,在世界末日後的第二天,當所有的臭氣都已清除掉的時候,霍拉修·阿爾傑是個什麼樣子。
他們從世界各地來到我這裡,得到救助。除原始人以外,幾乎沒有一個種族沒有代表加入我的勞動大軍陣營。除了阿依努人、毛利人、巴布亞人、維達人、拉普人、祖魯人、巴塔哥尼亞人、伊戈羅特人、霍屯督人、圖瓦萊格人,除了已絕種的塔斯馬尼亞人、格裡馬爾迪人、亞特蘭蒂斯人,我有天底下幾乎每一種人種的代表。有兄弟倆,現在還熱衷於太陽崇拜,還有兩個聶斯脫利派教徒,來自古老的亞述世界;有一對來自馬耳他的馬耳他孿生兄弟和一個糧尤卡坦的瑪雅人後代;有一些來自菲律賓的小黑兄弟和一些來自阿比西尼亞的埃塞俄比亞人;有來自阿根廷大草原的人,有從蒙大拿來的流浪牛仔;有希臘人、拉脫維亞人、波蘭人、克羅地亞人、斯洛文尼亞人、羅塞尼亞人、捷克人、西班牙人、威爾士人、芬蘭人、瑞典人、俄國人、丹麥人、墨西哥人、波多黎各人、古巴人、烏拉圭人、巴西人、澳大利亞人、波斯人、小日本人、中國人、爪哇人、埃及人、黃金海岸和象牙海岸的非洲人、印度人、亞美尼亞人、土耳其人、阿拉伯人、德國人、愛爾蘭人、英國人、加拿大人——以及大批意大利人和大批猶太人。我只有過一個我可以想得起來的法國人,他只堅持了大約三個小時。我有過一些美洲印第安人,主要是切羅基人,但是沒有過西藏人,沒有過愛斯基摩人;我見過我決然想像不出來的名字,我見過書寫有楔形文字,直至中國人那種老練而漂亮得出奇的書法。來向我求職的人中,有的曾經是埃及學學者、植物學家、外科醫生、金礦工人、東方語言教授、音樂家、工程師、內科醫生、天文學家、文化人類學家、化學家、數學家、市長、州長、監獄長、牛仔、伐木工人、水手、偷採牡蠣者、搬運工人、鉚工、牙科醫生、外科醫生、畫家、雕塑家、管子工、建築師、毒品販子、為人墮胎者、白奴、潛水員、煙囪修建工、農場主、服裝推銷員、捕獵手、燈塔管理員、拉皮條的、市參議員、上議員,總之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他們全都窮困潦倒,來乞求一份工作,掙些煙錢、車錢,爭取一個機會,萬能的基督呀,僅僅是一個機會!
我見識到並認識了一些聖徒,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聖徒的話;我見到並同放縱和不放縱的學者談過話;我聽那些腸子裡燃著神聖之火的人說過話,他們可以說服萬能的上帝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卻說服不了宇宙精靈電報公司的副總裁。我牢牢地釘在辦公桌旁,我也以閃電的速度周遊世界,我知道天下烏鴉一般黑——到處是飢餓、羞辱、無知、邪惡、貪婪、敲詐、詐騙、折磨、專制,人對人的不人道;枷鎖、挽具、籠頭、韁繩、鞭子、踢馬刺。感覺越敏銳,人就越倒霉。人們穿著那些討厭的廉價服裝,讓人看不起的、等而下之的服裝,走在紐約街頭,像海雀,像企鵝,像牛,像馴養的海豹,像有耐力的騾子,像大公驢,像蠢笨的大猩猩,像正在咬上懸空誘餌的馴順的瘋子,像跳華爾茲舞的耗子,像豚鼠,像松鼠,像兔子一般在街上閒逛,許多人都適合統治世界,適合寫世界上最偉大的書。當我想起我認識的一些波斯人、印度人、阿拉伯人,當我想起他們顯示的性格、他們的優雅、他們的溫存、他們的智慧、他們的神聖,我就要朝世界上的白人征服者啐唾沫:那些墮落的英國佬,體面的沾沾自喜的法國佬。地球是一種了不起的有感覺的存在,一個沏頭徹尾充滿著人的星球,一個支支吾吾、結結巴巴地自我表白的活的星球;這不是白種人的家,也不是黑種人、黃種人或已經絕種的青種人的家,而是人的家,所有人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都會有自己的機會,如果現在沒有,那麼一百萬年以後會有的。菲律賓的小黑弟兄們有朝一日會再次興盛.南北美洲被殺害的印第安人有朝一日也會活過來,在現在矗立著城市、噴著火焰、傳播著瘟疫的平原上馳騁。誰說了算?人!地球是人的,因為人就是地球,地球的火、水、空氣、礦產、物質、精神,是宇宙性的,是不滅的,也是一切行星的精神,其自身的改變正是通過人,通過無窮無盡的標記和象徵,通過無限的表現形式。等一下,你這堆宇宙電報屎巴巴,你這等著人來修理抽水馬桶的天堂精靈;等一下,你們這些骯髒的白人征服者,你們用魔爪、用工具、用武器、用病菌拈污了地球,一個人才說了算。正義必須行使到有感覺的最後一個細胞上——一定要行使!沒有人在僥倖做成任何事,尤其是北美宇宙屎巴巴。
當我休假的時間到來時——我已經三年沒有休假了,一直在渴望著使公司成功——我休了三周而不是兩周,我寫了關於十二個小人的書。我一口氣寫下去,每天寫五千字,七千字,有時候八千字。我認為,一個人要當一個作家,就必須每天至少寫五千字。我想,他必須同時說出一切——在一本書中——然後倒下。關於寫作我什麼也不懂。我被嚇得屎都憋回去了,但是我決心要把霍拉修·阿爾傑從北美意識中清除出去。我猜想這是任何人寫的書中最糟糕的一本。這是一個大卷本,從頭到尾都是缺陷。可是這是我的第一本書,我愛上了它。如果我像紀德那樣有錢,我會自費將它出版的。如果我有惠特曼的勇氣,我會挨家挨戶去兜售它。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說它可怕。我被力勸放棄寫作的念頭。我不得不像巴爾扎克那樣認識到,一個人必須先寫出幾卷書來,然後才簽他自己的名字。我不得不認識到,而且我不久也確實認識到,一個人必須放棄一切,除了寫作什麼也不幹,他必須寫呀,寫呀,即使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勸他不要寫,即使沒有人相信他,他也得寫。也許一個人寫作,恰恰因為沒有人相信;也許真正的秘密在於使人相信。人們說一本書不適當,有缺陷、惡劣、可怕,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我試圖在開頭做一個天才人物只會在結尾才做的事。我要在開頭說最後一句話。這是荒唐而可悲的。真是一敗塗地,但是卻使我堅強起來。我至少懂得了失敗是怎麼回事,懂得了試圖做大事情是怎麼回事。今天,當我想起我寫這本書時的環境,當我想起我設法賦予形式的大量素材,當我想起我當時希望包容的一切,我便鼓勵自己,給了自己一個雙A。我為這樣的事實感到驕傲:我失敗得夠慘的,但我一旦成功,我便會成為龐然大物。有時候,我翻閱我的筆記本,獨自看著那些我想寫的人的名字,我就暈頭轉向。每一個人都帶著一個他自己的世界來到我跟前;他來了就把這世界卸在我的定字台上,他期待我拾起這個世界,把它扛在自己肩上。我沒有時間來建造一個我自己的世界:我不得不像阿特拉斯(阿特拉斯:希臘神話中提坦巨人之一,後來石化、變成一座大山。在世界盡頭頂著天上的繁星。——譯者)那樣一動不動地定在那裡,腳踩在大象背上,而大象又踩在烏龜的背上。要打聽烏龜站在什麼上面,那就發瘋去吧。
我當時除了「事實」以外,什麼也不敢去想。要深入挖掘事實底下的東西,我就得成為一個藝術家,而一個人一夜之間是成不了藝術家的。首先你必須被壓倒,讓你的有衝突的觀點被消滅掉。為了作為一個個體而再生,你必須作為人類而被消滅。你必須炭化,礦物化,從自我的最起碼的一般特徵做起。你必須超越憐憫,為的是從你的存在的根本上來感覺。一個人不可能以「事實」來造就一個新天地。沒有「事實」——只有這個事實:人,世界上每個地方的每一個人,都在走向分類。有些人走了遠道,有些人走了捷徑。每個人都以他自己的方式設定他的命運,沒有誰能幫助他,只能表示出仁慈、慷慨、耐心。
在我的熱情中,有些現在已經清楚的事情,在當時我是無法解釋的。例如,我想起卡納漢,我要寫的十二個小人物之一。他是一個所謂模範送信人,他是一所名牌大學的畢業生,有著健全的理智和模範的性格。他一天工作十八至二十個小時,比任何一個送信人員掙得都多。他服務的顧客們寫信把他捧上了天;有人向他提供好的職位,他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謝絕了。他生活很節儉,把大部分工資都寄給他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妻子和孩子們。他有兩個毛勃—貪懷與一心發跡。他可以一年不喝酒,但只要他喝上一滴,那就完了。他兩次在華爾街發了財,然而,在他來我這兒找工作以前,最多不過在某個小鎮上當了個教堂司事。他幹這份差事被人解雇,就因為他突然喝起他的聖餐用葡萄酒,整夜敲鐘不止。他誠實,真摯,認真。我絕對相信他,而我對他的信任,是為他沒有一點瑕疵的工作檔案所證實了的。
然而,他卻冷酷地槍擊了妻兒,然後,槍擊了自己。幸好沒有一個人死去;他們都一起躺在醫院裡,而且都復了原。在他們把他轉送到監獄去以後,我去看他妻子,為的是請她來幫助他。
她斷然拒絕。她說他是世界上用兩條腿走路的最卑鄙、最殘酷的婊子養的——她要看著他被絞死。我懇求了她兩天,可她堅如磐石。我到監獄去,透過鐵絲網同他談話。我發現他已經討得監獄當局的喜歡,已被允許享受一些特權。他一點兒也沒有情緒低落。相反,他指望盡量利用他在監獄裡的時間來對推銷術進行「仔細研究」。他打算在釋放後成為美國的最佳推銷員。
我幾乎要說,他似乎很快活。他說不要為他擔憂,他會過得很好的。他說每個人都對他好極了,他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我有點兒茫然地離開了他。我來到附近的海灘上,決定去游個泳。我用新的眼光來看待一切。我幾乎忘記回家了,一心專注於關於這個傢伙的思考之中。誰能說他不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也許他離開監獄後會是一個地道的福音傳教土而不是一個推銷員。沒有人能預言他會做什麼。沒有人能幫助他,因為他正在以他自己隱蔽的方式設定自己的命運。
還有另一個傢伙,一個名叫古普塔爾的印度人。他不僅僅是一個為人規規矩矩的模範——他是一位聖徒。他十分愛好長笛,總是一個人在他那間可憐的小房間裡吹笛。有一天他被發現光著身子,脖子被切到了耳朵根,在床上,他的身邊放著他的長笛。在葬禮上,有十幾個婦女掉下了動情的眼淚,包括殺死他的那個看門人的老婆。我可以寫一本關於這小伙子的書,他是我遇到過的最好心、最聖潔的人,他從不得罪任何人,從不從任何人那裡拿任何東西,但是他犯了一個基本的錯誤,就是到美國來傳播和平與愛。
還有一個戴夫·奧林斯基,又一個忠誠而勤奮的送信人,他想到的只有工作。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他說得太多。當他來找我的時候,已經環繞地球好幾圈了,為了謀生,沒有他不幹的事情。他懂十二種語言,很為他的語言能力感到自豪。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他們的樂善好施和熱情卻成了他們的禍根。他要幫助每一個人,要告訴每一個人如何獲得成功。我們給他的工作他總嫌不夠——他是一個工作狂。也許,當我派他去紐約東區的營業所時,我應該警告他,他將要在一個棘手的地區工作,可是他假裝什麼都知道,並且堅持要在那個地區工作(由於他的語言能力),我就不好再說什麼了。我暗想——你很快就會受不了的。毫無疑問,他在那裡工作不久就遇到了麻煩。一個粗魯的猶太小伙子有一天從附近走進來,問他要一張空白表格。送信人戴夫當時坐在辦公桌後面。他不喜歡這小伙子要空白表格的方式,就告訴他應該禮貌些。為此他挨了一個大嘴巴。
他又嘮叨了幾句,接著就挨了重重的一下,打下的牙齒被他嚥下肚子裡,牙床骨被打斷了三處,但他仍然不知道閉上他的嘴。
這個該死的傻瓜,竟跑到警察分局去投訴。一星期以後,他正坐在一張長凳上打瞌睡,一幫無賴闖進來,把他打了個稀巴爛。
他的頭被打破,腦袋看上去就像一個煎蛋卷。不僅如此,他們還將保險櫃洗劫一空,把它來了個底朝天。戴夫死在送往醫院的半道上。他們在他襪子裡找到了他藏起來的五百美元……然後是克勞森和他的老婆萊娜。他申請工作時,他們是一起來的。
萊娜手上抱著一個小孩,他手上牽著兩個。是某個救濟機構讓他們來找我的。我讓他當了夜間送信人,這樣他便可以有固定的薪水。幾天後,我收到他的一封來信,這封信有點兒不對勁,他在信中請求我原諒他擅離職守,因為他要向他的假釋主管人作匯報。然後又來一封信說,他老婆拒絕同他睡覺,因為她不想再要孩子。他請我去看他們,設法說服她同他睡覺。我到他家去——意大利居民區中的一間地下室,看上去就像一個瘋人院。萊娜又懷孕了,大約已經七個月了,她快要發瘋了。她喜歡睡在屋頂上,因為地下室裡太熱,也因為她不願意讓他再碰她。我說現在碰不碰也無所謂了,她只是看著我,咧開嘴笑。克勞森參加過戰爭,也許毒氣把他搞得有點兒精神失常——不管怎麼說,他嘴上正吐著白沫。他說,如果她不離那屋頂遠遠的,他就打碎她的腦袋。他暗示,她睡在那裡是為了同住在頂樓的送煤工調情。聽到這話,萊娜又一次不快地咧開蜻蛙般的嘴笑了笑。克勞森發火了,飛起一腳,踢在她屁股上。她怒沖沖地跑出去,把小傢伙們也帶上了。他讓她永遠別回來,然後他打開抽屜,操起一把柯爾特手槍。他說,他留著這把槍以防萬一。
他還給我看幾把刀子和一根他自己做的鉛頭棍棒,然後他哭了起來。他說他老婆把他當傻瓜。他說他為她幹活感到噁心,因為她同附近的每個人睡覺,那些小孩都不是他的,因為他想要小孩也要不了。第二天,萊娜出去買東西,他把小孩們領到屋頂上,用那根他給我看過的棍棒,把他們的腦漿都打了出來。然後他頭朝下從屋頂跳下來。萊娜回來,看到了發生的一切,當時就瘋了。他們不得不讓她穿上拘束衣,叫來了救護車……還有討厭鬼舒爾迪希,他因為一項他從未犯過的罪而在監獄裡蹲了二十年。他差點兒被打死,所以才認了罪;然後便是單獨監禁,飢餓,拷打,性反常,毒品。當他們最終釋放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類了。有一天夜裡他給我描述了他在監獄裡的最後三十天,描述了那種釋放前的痛苦等待。我對這樣的事聞所未聞;我認為人類不可能經得住這樣的痛苦而活下來。他雖然取得了自由,但卻被一種恐懼糾纏著,害怕他會不得不去犯罪,又被送回到監獄。他抱怨他被跟蹤、盯梢,一再地跟蹤。
他說「他們」正在誘惑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情。「他們」是一些探子,盯他的梢,被人收買來把他送回監獄去。夜裡趁他睡著的時候,他們在他耳朵邊輕輕低語。他無力反抗他們,因為他們先已對他施了催眠術。有時候,他們把毒品放在他的枕頭底下,還同時放上一把左輪手槍或刀子。他們想讓他殺死某個無辜的人,然後他們就可以有確鑿的證據來起訴他。他變得越來越糟糕。有一天夜裡,他口袋裡裝著一大把電報,四處奔走了幾個小時之後,來到一個警察跟前,請求把他關起來。他記不清自己的姓名、地址,也記不起他在為哪一家營業所工作。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反反覆覆說——「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他們又一次拷問他。突然他蹦起來,像瘋子一般喊叫——「我坦白……我坦白。」——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一樁又一樁罪行。他連續講了三小時。突然,在令人痛苦的交代中,他一下子停住,迅速地環顧一下四周,就像一個人突然醒過來一樣,然後,用只有瘋子才能有的兇猛勁頭,一下子竄到房間另一頭,將自己的腦袋撞在石牆上……我簡要地、倉促地敘述這些事情,因為它們從我腦海裡閃過;我的記憶中充滿著成千上萬個這樣的細節,有無數張臉,無數個姿勢,無數個故多,無數次坦白交代,都交錯疊合在一起,就像某個不是用石頭而是用人的肉體建起的印度寺廟,它的驚人外觀在旋轉著。這是一座夢中的巨大建築,完全是由現實建造的,然而又不是現實本身,而只是人類之謎被包容其中的一種容器。我的思緒又轉到了診所,我無知而又好心地把一些年輕的人送到那裡去接受治療。我想不起用任何富有靈感的形象來比喻這個地方的氣氛,只能用希洛尼姆斯·博斯的一幅油畫來說明。畫中描繪的魔術師,像牙醫抽神經那樣,在醫治著神經錯亂。我們的開業醫生所有的那些騙人玩藝兒都在那位溫和的性虐待狂身上神化了。他依據法律上的充分有效性和法律的默許管理著這家診所。
他很像卡裡加利,只是他沒有那頂圓錐形帽子。他自以為懂得腺的神秘調節機制,自以為擁有中世紀君主般的權力,卻忘記了他加於別人的痛苦。除了他的醫療知識外,他簡直是一無所知。他著手於人體的工作,就像一個管子工著手於地下排水管的工作一般。除了他拋入人體內的毒藥外,他往往訴諸於他的拳腳。一切都取決於「反應」。如果病人木呆呆的,他就衝他大喊大叫,扇他的臉,掐他的胳膊,將他銬起來,踢他。如果相反,病人精力太旺盛,他還是用同樣的方法,只是變得加倍狂熱。他的病人有什麼感覺,對他無關緊要;他成功地獲得的任何反應,都只是調節內分泌腺作用的法則的表現或例證。他的治療目的是使病人適應社會,但是無論他工作有多快,無論他是否成功,社會卻正在造就著越來越多不適應環境的人。其中有些人十分不適應,以至於當他使勁打他們嘴巴,以便獲得大家都知道的反應時,他們作出的反應是來個海底撈月或朝下三路飛去一腳。的確,他的大多數病人誠如他所描述的,是早期罪犯。整個大陸崩塌了——現在仍在崩塌。不僅腺需要調節,而且滾珠軸承、盔甲、骨骼結構、大腦、小腦、尾骨、喉、胰、肝、大腸、小腸、心臟、腎、睪丸、子宮、輸卵管,所有該死的部件都需要調節。整個國家無法無天,暴力、炸彈,惡魔。它瀰漫在空中,氣候中,一望無垠的風景中,橫臥著的石林中,侵蝕著岩石峽谷的氾濫河水中,十分遙遠的距離中,非常乾旱的荒漠中,過於茂盛的莊稼中,碩大的水果中,唐吉訶德式氣質的混合物中,亂七八糟的迷信、宗派、信仰中,法律、語言的對立中,氣質、原則、需求、規格的矛盾中。這個大陸充滿著被掩埋的暴力,大洪水以前的怪獸屍骸,絕種的人種,被裹在厄運中的神秘。氣氛有時候十分緊張,以致於靈魂出竅,像瘋了一樣。有如雨水一般,一切都傾盆而至——要不就根本不來。
整個大陸是一座巨大的火山,火山口暫時被活動畫景所掩蓋,這活動畫景一部分是夢幻,一部分是恐懼,一部分是絕望。從阿拉斯加到尤卡坦都是一回事。本性支配一切,本性戰勝一切。
到處都是同一個基本衝動,要殺戮,要蹂躪,要掠奪。從外表看,他們似乎是優秀強健的種族——健康、樂觀、勇敢,可他們已敗絮其中。只要有個小火花,他們就爆炸。
就像經常在俄國發生的那樣,一個人怒氣沖沖地跑來,突然好像被季風吹了一下清醒過來。十有八九,他是一個好人,一個人人喜愛的人。但是一旦發起火來,就什麼也阻擋不了他。他就像一匹有蹣跚病的馬,你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事情,便是當場將他射殺。和平放出他們的能量,他們的殺戮欲。歐洲定期通過戰爭來放血。美國則既是和平主義的,又是有吃人習性的。外表上它似乎是一個漂亮的蜜蜂窩,所有的雄蜂都忙忙碌碌地在相互的身子上爬過來爬過去;從內部看,它是一個屠場,每一個人都在殺死他的鄰居,並吮吸他的骨髓。表面上看,它像一個勇敢的男性世界,實際上它是女人經營的一個妓院,本地人拉皮條,血淋淋的外國人出賣他們的肉體。沒有人知道逆境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心滿意足。這只有在電影裡才有,那裡面一切都是仿造的,連地獄之火也是假的。整個大陸睡死了,在這睡眠中,一場大惡夢正在發生。
沒有人會比我在這惡夢中睡得更死。戰爭到來的時候,只是在我耳朵裡灌入了模模糊糊的隆隆聲。像我的同胞一樣,我是和平主義的,又是吃人肉的。成百上千萬人在屠殺中慘遭殺戮,就像過眼煙雲般消失了,很像阿茲台克人、印加人、紅種印第安人、野牛等的消失。人們假裝被深深感動了,但是他們沒有。他們只不過在睡夢中一陣一陣地翻來覆去。沒有人倒胃口,沒有人爬起來,按響火警。我第一次認識到曾有過戰爭的那一天,大約是在停戰六個月以後。這是在第十四街一趟橫穿城市的市內有軌電車上。我們的英雄之一,一個德克薩斯小伙,胸前佩著一排獎章,碰巧看見一個軍官在人行道上走過。一看到這個軍官他便怒髮衝冠。他本人是中士,也許他完全有理由感到刺痛。不管怎麼說,他一看到這軍官,便怒不可遏,從座位上蹦起來,大聲叫罵,政府、軍隊、老百姓、車上的乘客,一切的一切,都讓他罵得屁滾尿流。他說如果再有一場戰爭,就是用二十匹驢子來拉他,也不可能把他拉到戰爭中去。他說,他他媽的才不在乎他們用來裝飾他的那些獎章哩。為了表白他的這個意思,他把獎章都扯下來,扔出車窗外。他說,如果他再和一個軍官呆在一條戰壕裡,他就會朝他背上開槍,就像開槍打一條髒狗一樣。他說就是潘興將軍來了也一樣,任何將軍都一樣。他還說了許多,使用了一些他在戰場上學會的特別難聽的罵人話。車上竟沒有一個人開口來反駁他。他罵完的時候,我第一次感到,真的曾經有過一場戰爭,我聽他說話的那個人曾參加這場戰爭,儘管他很勇敢,但戰爭卻把他變成了一個懦夫。
如果他再殺人的話,他是完全清醒的,完全是冷血動物。沒有人因為他對同類行使了職責,即否認他自己的神聖本能,而竟敢送他上電椅,因而一切都是正義的、公平的,因為一種罪過以上帝、國家、人道的名義洗刷了另一種罪過,願大家都心安理得。我第二次體驗到戰爭的現實,是有一天,前中士格裡斯沃爾德,我們的夜間送信人之一,勃然大怒,把一個火車站附近的營業所砸個稀巴爛。他們把他送到我這兒來,讓我解雇他,但我不忍心這樣做。他的破壞幹得漂亮,我更想緊緊擁抱他;我只希望,天哪,他能上到二十五層樓去,或者不管哪裡,只要是總裁和副總裁的辦公室所在地,把那該死的一幫統統幹掉;但是以紀律的名義,也為了要把這該死的滑稽戲維持下去,我不得不做點兒什麼來懲罰他,要不我就得為此受到懲罰。因此,我也不知道如何來把大事化小,就取消了他的佣金收入,讓他仍然靠薪水收入。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搞不清楚我的立場是什麼,是為他好呢,還是反對他,於是我很快就收到一封他的來信,說他準備一兩天內來拜訪我,讓我最好當心些,因為他打算叫我皮肉受苦。他說他下了班來,如果我害怕,最好讓幾個彪形大漢在我身邊照料我。我知道他說話的意思,當我把信放下的時候,我感到他媽的很有點兒發抖。可是,我還是一個人恭候他,感到要是請求保護的話,就更膽小了。這是一種奇怪的經驗。在他定睛看我的那一刻,他一定也明白,如果我像他在信中稱呼我的那樣,是一個婊子養的,一個騙人的臭偽君子,那也只是因為他就是他那死樣子,他也好不到哪兒去的緣故。他一定立刻就認識到,我們是同舟共濟,而這條該死的船已經漏得很厲害了。當他大步走過來時,我看得出來,他正在轉著這一類的念頭。表面上仍然怒氣衝天,仍然嘴角吐著白沫,但內心裡.一切都已枯竭,一切都軟綿綿、輕飄飄了。至於我自己,在我看見他進來的那一刻,我所懷的任何恐懼都消失了。
獨自一個人平靜地呆在那裡,不夠強壯,不能保護自己,但這卻已足夠使我勝過他。倒不是我要勝過他,但結果就是那樣,我當然也利用了這一點。他剛一坐下,就變得像膩子一樣軟了。他不再是一個男人,而只是一個大孩子。他們當中一定有幾百萬像他這樣的人,一些端著機關鎗的大孩子,他們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整團整團的人消滅掉;可是回到做工的戰壕裡,沒有武器,沒有明確的、有形的敵人,他們便像螞蟻一般無用。一切都圍繞著吃的問題。食物和房租——這就是要為之戰鬥的一切——然而卻沒有辦法,沒有明確的、有形的辦法,去為之戰鬥。這就猶如看見一支裝備精良的軍隊,能夠戰勝它所見到的一切,卻每天都被命令退卻,退卻,退卻,因為這便是要執行的戰略任務,儘管這意味著喪失地盤,喪失武器,喪失彈藥,喪失食品,喪失睡眠,喪失勇氣,最終喪失生命本身。無論哪裡有人在為食物和房租而戰,哪裡就有這樣的退卻在進行,在霧中,在夜間,不為任何世俗的原因,僅僅是出於戰略考慮。他心力交瘁。戰鬥很容易,但是為食物和租金而戰,就像同一支鬼魂部隊作戰。你所能做的一切便是退卻,而且一邊退卻,一邊還要看著你自己的弟兄們一個接一個在霧中,在黑暗裡,被悄悄地、神秘地殺死,你卻無能為力。他慌作一團,不知所措,絕望得一塌糊塗,竟在我桌上抱頭痛哭起來。就在他這樣痛哭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是副總裁辦公室打來的——從來不是副總裁本人,而總是他的辦公室——他們讓把這個叫格裡斯沃爾德的人馬上開除掉,我說:是,先生!就掛掉了電話。我什麼也沒跟格裡斯沃爾德說,只是把他送回家,同他和他老婆小孩子一起吃了頓飯。當我離開他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如果我不得不開除這傢伙的話,有人得為此付出代價——不管怎麼說,我首先要知道,命令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早晨我激動地、怒沖沖地直奔副總裁辦公室,我要求見副總裁本人,是你發佈的命令嗎,我問——為什麼?還沒等他有機會否認,或解釋他的理由,我就把一些戰爭用品掛到他肩上,他不喜歡它們掛在那兒,不讓掛——如果你不喜歡,威爾·退爾第利格先生,你就拿走工作,我的工作和他的工作,你可以把它們塞進你的屁眼——我就那樣從他辦公室走出去。我回到屠場,像往常一樣做我的工作。當然,我料想我在這一天內會被炒魷魚,但是沒有這樣的事情。不,我很驚奇地接到總經理一個電話,讓我放寬心,冷靜一點兒,是的,只當沒這回事,不要做任何匆忙的事情,我們會調查這件事的,等等。我猜想他們是仍在調查這件事,因為格裡斯沃爾德仍像往常一樣繼續工作著——事實上,他們甚至把他提升去做營業員,這又是一樁骯髒的買賣,因為他當營業員要比當送信人錢掙得少,不過,他算保全了面子,但無疑也更多地喪失了一點兒生氣。當一個傢伙只是睡夢中的英雄時,這樣的事情就會發生在他身上。除非惡夢可怕到足以把你驚醒,不然你就繼續退卻。要麼以你當法官告終,要麼以你當副總裁告終。完全都是一回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操蛋玩藝兒,一場滑稽戲,一場大失敗。我知道我是在睡夢中,因為我已經醒來。當我醒來時,我就離開。我從我進來的那扇門走出去——甚至沒有說:請原諒,先生!
事情都是瞬間發生的,但是首先有一個漫長的過程要經歷。
當事情發生的時候,你見到的只是爆炸,而一秒鐘前你見到的是火花,然而一切都是按照法則發生的——有著整個宇宙的充分肯定與合作。在我能夠爬上去、發生爆炸以前,這枚炸彈必須適當加以準備,妥當地安好雷管。在為上面的那些雜種把事情安排好以後,我就得被人從高位上拿下來,像足球一樣被踢來踢去,被踐踏,被壓制,被羞辱,被戴上手銬腳鐐,被弄得像一個軟蛋那樣無能。我的一生從來不缺少朋友,但是在這個特定的時期,他們就好像蘑菇一樣從我周圍冒出來。我一刻也不能一個人獨自呆一會兒。如果我晚上回家,想休息,有人就會在那裡等著見我。有時侯他們一幫人呆在那裡,好像我來不來都沒什麼區別。我交的朋友,都是這一夥瞧不起那一夥。例如斯坦利,他就瞧不起所有的人。烏爾利克也是瞧不起別人。他在歐洲呆了幾年以後剛回來。我們自從童年時代以來就不常見面,然後有一天,完全是碰巧,我們在街上遇到了。那在我一生中是重要的一天,因為它為我打開了一個新世界,一個我經常夢想但從來沒有希望見到的世界。我清楚地記得,黃昏時分,我們站在第六大道和四十九街的拐角上。我記得這事,是因為,站在曼哈頓的第六大道和四十九街的拐角上聽一個人大談伊特納山。維蘇威火山。卡普裡島、龐貝、摩洛哥、巴黎,似乎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我記得他一邊談話,一邊環顧四周的樣子,就像一個人還沒有完全明白他必定會遭遇到什麼,但模糊地意識到,他回來是犯了一個可怕的錯誤。他的眼睛似乎在說——這沒有價值,沒有任何價值,但是他沒有那樣說,卻一遍又一遍說著:「我確信你喜歡它!我確信這正是適合你的地方。」當他離開我的時候。我感到茫然。我不能很快捉住他。我要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再聽一遍。關於歐洲,我所讀到的一切,同我朋友親口說出來的輝煌描述相去甚遠。它使我格外有奇跡感,這是因為我們都出自同一環境。他能實現這些,因為他有闊朋友——因為他知道如何攢錢。我從不認識任何一個有錢人,一個旅行過的人,一個在銀行裡有存款的人。我所有的朋友都像我一樣,一天天飄忽不定,從來不想將來。奧馬拉,是的,他旅行過,幾乎周遊過世界——但只是一個遊民,要不就在軍隊裡,可當兵還不如當遊民哩。我的朋友烏爾利克是我所碰到的第一個可以真正說自己旅行過的人。他也懂得如何來談論他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