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狗的生活意見 我的閨房和一場「澡缸浩劫」
    和那位女士巧遇那天,證實我的第一印象果然沒錯,我似乎真碰到了貴人。

    下午,我們屋後的小徑散步,我也改變了自己對森林的看法。以純娛樂的目的來看森林還是有著一些特別的優點——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樹木;你—接近,小動物就落荒而逃;地底下還不時傳來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

    我甚至撿到一隻魂歸西天的鴿子,好生享用了—會兒,特別注意頸後和耳朵後難以啃乾淨的部位。總之,森林真是個好有趣的地方。不過,我可不想長年住在那裡。現在,終於有人收留我,因此不必流浪林間了。

    回家之後,還有更多食物在等著我呢。我還不習慣面對這麼豐盛的餐點。飽食一頓後,我的大腦已不能作用,於是搖搖擺擺地爬到桌下睡午覺。那只拉布拉多大的毛真舒服,正好可以給我當枕頭。醒來時,夜幕低垂。我還是有點昏沉沉,不過?感覺得到主人,也就是我現在的「老闆」輕聲細語地不知在說什麼。希望是慶幸讓我這不錯的傢伙進門來。

    然而,我那豎起的耳朵捕捉到一個不太妙的消息——他們在討論我今晚該睡在哪兒,顯然我的床不在屋裡。我想,可能是我的脖子和肩膀還有那只腐鴿的味道,因此不得其門而入。男主人還說,假如我願意的話,他可以放我回到原處。我趕緊表明,自己百分之百的滿意,待在桌下—點問題都沒有。

    哎,人類有時實在異常遲鈍,不懂我的心,只是催我走出漆黑的門外,帶我到房子外的狗屋。

    ※        ※         ※

    我承認,這地方比我原來的住處改善很多——有厚毛毯、一盆水,以及睡前吃的小甜餅。他們還親切地拍拍我的頭,祝我晚安。但是,我還是被鎖在門外啊!

    我真正想待的地方是在門裡,頭靠著那頭胖胖的拉布拉多犬,像是家庭中的一份子在室內的窩裡睡覺。

    但今晚恐怕機會渺茫了。就在燈火懼寂後,我只得趴在我的小窩,從敞開的門凝視繁星。

    這是個宜于思索的時刻。哎,生命真是曲折,前一分鐘還得意洋洋下一分鐘就失魂落魄了。所謂「多采多姿」的人生,大概就是這樣來的吧。要是大作家普魯斯特遭遇到類似的處境,會作何反應?我想,可能是呼天搶地叫媽媽吧,但絕不會流落在屋外。記得,這位大文豪是足不出戶的。

    這時,我試著發出一兩聲哀嚎,再以啜泣的顫音作結,看看室內的燈光是否會隨之開啟?這招果然靈光,屋裡的燈火突然間亮了起來,「老闆」起身到我下榻之處,以關切的眼神查看我是不是被哪只逞兇鬥狠的野鼠偷襲了?發現我毫髮無傷,轉身離去的時候,他們藏起憐憫之心,嚴厲地命令我安分一點。

    有些爭論注定是沒有結果的,比方說想跟水電工人或律師討個公道。我想,今晚的事最好就此罷休,以免自討沒趣。我歎了—口氣——這口氣不但長,而且深沉,道出我的滿懷愁緒與無盡的情思,可謂一種藝術的表現了,然而卻沒什麼作用。在那睡袍之下,是顆鐵石心腸,無視於我的孤單寂寞。我一邊打磕睡,一邊還在思索,如何讓他們瞭解這種住宿安排是個錯誤。

    這就是抱著問題入眠的後果。潛意識不斷地作用,徹夜憂心,輾轉反側,直止凌晨時分——啊,有了!解決之道自然而然地在我腦海中浮現。

    醒來時,我已有了對策。

    ※        ※         ※

    顯然,我所犯的錯誤在於高佑人類的智慧。我們大抵不能否定人類的成就,諸如小羊排的烹調法,或中央空調系統等。然而有不少人對微妙之處的反應實在是出奇地遲鈍。暗示、用手肘輕推示意和種種婉轉的說法——這些對一條腸子通到底的人而言,實在不知其所以然。人跟狗之間正是如此,有著茫然不解的迷霧。這也就是我和「老闆」之間的寫照。

    儘管他們的確歡迎我的來到,但似乎反應不太敏捷。有些姿態實是再明顯不過了,他們卻巧妙地視若無睹,有時,你過於率直,最後便落得潸然淚下,我認識一隻喇叭狗,一朝發現自己失寵居然氣憤得大啃家懼。噢,這麼做有失風範,我得想出個妙計展現我的機靈和魅力。

    當我從「閨房」步出時,清新的空氣迎面而來,我也嗅到微風中飄來各種有趣的氣味。嗯,東邊不遠處有我的同類,還有幾隻活蹦亂跳的雞。這些雞的味可真教人胃口大開。我暗自記下,等家中私中解決,必當造訪。瞧,那些母雞不僅好玩,更是營養多多。你一追逐,她們就一邊狂奔,一邊咯咯叫,實在令人快意。此外,一想到羽毛處理好後的滋味。哇,我的口水都流了一地。

    雞真是一種「實用」的鳥類。

    經過一番沙盤推演,計劃周詳後,我就朝屋子走去。門窗緊閉,於是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一聽,靜悄悄的,沒有任何活動的聲響。我決定不吠一聲,而採取較不傳統的作法——用爪子抓門。過了幾分鐘,那兩隻母狗終於注意到了——天已大白,早該起床走動了——它們像二流的女高音,抬起頭來,開始嚎叫,而且一直保持那種尖聲的風格。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這麼一來必定會吵醒「老闆」,讓他們大大地不悅。然後我就溜得遠遠地,雙唇緊閉,表現「沉默是金」。

    不久,門就開了,那兩隻老小姐興奮地衝出戶外,「老闆」跟隨在後,揉著惺忪的眼睛,對著燦爛的朝陽眨眼。第一步告捷。

    我確定引起他們的注意後,就立刻跑回「閨房」把毛毯拖到門口,搖著尾巴,我想,這足以表白我最真誠的渴望——讓我進門吧!

    為了安全起見,我擺動身軀接近女主人,輕輕咬著她的手腕,拉著她朝著屋子的方向前進,同時發出微弱的哀求之聲。進門後,我放開她的手,馬上跑到桌下趴好,併攏爪子,就像一隻溫馴、教養良好的獵犬,並靜待下一步的進展。

    「老闆」雙雙在我面前蹲下,我裝模作樣地發出幾聲悲鳴。我敢打賭,過不了多久,「老闆」一定會心軟,就在此時,我注意到女主人的鼻子抽搐著,脫口說了一個字——toilettage (法文,「梳洗」之意。)

    當時,我想她可能在說一種奇特的古物名稱或是婆婆的名字,因此還是正襟危坐,並設法傳達我那熱切的心意。從日後的經驗得知,在這種情況之下,我最好與人保持距離,直到我身上的腐鴿味道淡一點再說。

    哎,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        ※         ※

    關鍵是最後我和我的毛毯都得以入內。萬歲!

    這真是突破性的一步。我跟大家走進廚房,機靈地蹬來蹬去,看是否有表現一番的地方。我一邊吃早餐,一邊盤算下一步——耍乖乖地待在桌下,還是冒個險到花園溜溜?食畢,「老闆」喚我上車。看來、我們要出門了。

    我們開進村裡,停在一棟房子前面,這個地方似曾相識,因為大老遠就可聞到一股刺鼻的消毒藥水味。進門之後,那股味道更是強烈得叫人暈眩。我本能地想逃出外,此時跑出兩個渾身肥肉的女人,一前一後緊緊地抓住我,把我擒進澡缸「行刑」。

    只有「創痛」一詞足以形容以下發生的事:全身浸濕、塗抹肥皂、沖水、再抹肥皂、又衝一次水——而這只是序曲。然後,她們拿出迷你「除草機」,修理我的毛。這個過程有如永恆那麼長。接著又亮出剪刀攻擊我的耳朵、鬍子、尾巴還有其他敏感部位。最後的「羞辱」,就是拿出一種灰塵似的粉末往我身上猛倒,味道像是混合了「巴黎之夜」香水和除草劑。

    我赤身裸體、渾身香噴噴的,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終於被選回接待室。有只貴賓狗從女主人的手提袋裡探出頭來,高傲地端詳著我,並對我輕蔑地一笑。她以為安全無虞,才這麼放肆。我對我自己說:等著瞧吧,看她們把你修理得全身光溜溜,只剩腳上四團毛和一聲「汪汪」。

    諸君可以想見,我對貴賓狗並不特別有好感,此時,我倒生起了一絲憐憫之意。

    原來toilettage提的就是這麼—回事,之後還有馴狗學校、教養課程、肛門溫度計,以及專人指導我們「獨身禁慾」——這實在是人類鑄成的大錯之一。

    接著發生的,又讓我大吃一驚。回家後,好比得到樂透大獎後所得的禮遇——有好多小甜餅可吃、有人不斷地輕撫我、興奮和讚許的呼聲、合照,好比歡迎英雄凱旋歸來。我覺得有點茫然,不過是剃毛洗身而已,更何況那種遭遇難過得令人不堪回首。是不是每天早上我從浴缸走出後,他們都會這般狂喜?

    很難說,畢竟「老闆」有一點潔癖。

    這天早上的終曲幾乎令我感動得落淚。男主人回到車子上,把一隻圓形的大籃子拿到廚房。噢,他把我的毛毯放到籃子裡了。這一幕終於讓我恍然大悟——這就是讓我踏入喜悅之國的護照。從此,我將榮任「汪汪總長」,取得永久居留權,並護衛主人,趕走入侵的晰蜴和其他不速之客。

    啊,再也不用擔心三餐不繼,害怕誰冷不防踢我肋骨一下了。從此,我將邁入吾等狗族的「特權階級」,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我有種衝動想跑到屋外,看看那只還沒吃完的腐鴿是否還在,好好慶祝一下,並去除身上討厭的香味。既而一想,還是作罷。假如「老闆」喜歡乾淨的我,我最好養成良好的衛生習慣。不管如何,還是等到明天再說。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現在的我總算聰明了一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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