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把手裡的最後一件衣物擰起來,伸直腰,站起來。她的腳邊是清徹而冰冷的溪水。溪水根本就不理會艾米,就這麼流了過去。艾米看看身後的樹林和遠處的青黑色的山巒。她手裡的那件法蘭絨襯衫浸透了水特別沉,但有一會兒,她根本忘記了這件事。山是這樣地沉重而厚實,沒有什麼能夠穿透。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呢?大雪來臨之前我們能夠逃離嗎?在天的父啊,我們該如何是好呢?
這是不由自主的祈禱——當我們知道自己所需要的答案會是什麼樣子時,祈禱詞往往是這樣的。她心裡在想史密斯先生,一邊把衣服放到那只舊的塑料籃子裡去。歎了一口氣,這是在一分鐘裡第六次歎氣了。這是發自內心的歎息。這處境可不是以前她所想過的未來。一縷頭髮垂到她的臉上,她用手指把它理到頭上去,這個姿勢是這樣地簡單,但也這樣地無意義。她竟然還是想顯得好看一點。可這又有什麼錯呢?她閉上眼睛,用手摸一摸自己的臉,它的皮膚又乾又粗,這不是一個年輕姑娘的臉,這是一張老婦人的臉。她的手也是這樣地粗糙,像是男人的手。她的青春到哪兒去了?它離她而去了,被綁架、被劫持去了,可那綁匪甚至都沒有留一張紙條要點贖金什麼的。誰還能夠保持她的青春呢——當還是少女時,她父母便被認為是精神發育不健全面給他們帶走了,留下一個小女孩的她,照顧更小的弟弟和妹妹?誰還能夠保持臉上的線條呢——如果她的姐姐也死在國家的兒童教養營裡?誰的心又能不蒼老呢——如果她的小弟弟,那未來的模範公民,終究也背叛了她的信仰,投向當局。她的個人遭遇偷走了她的青春,這是誰能享受的殘酷的快樂呢?除了你自己的不能預知的一切可疑的一生,還有什麼東西可以成為回報呢?所有的一切都是看不到的——家庭紐帶、未來的日子,還有愛情。只有一件東西是不容懷疑的:孤獨。這是沒有辦法否定的,它就像一件濕淋淋的,永遠不幹的衣服。
她就這樣站在冰冷的山間溪水旁,一邊幹活,一邊顧影自憐。她就是那個灰姑娘,只是再沒有仙女了。破破爛爛的衣服遮掩著她那還是小孩子的身體,還有她那顆稚氣的心。她是一個天性質樸的女孩。像史密斯那樣的人會願意多看她一眼麼?不會的。可他為什麼會那樣呢?她現在所要做的一切便是活下去,可躲過這一切活下去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不!眼前的這一切絕不是以往她憧憬過的。一開始,她希望平平安安的,跟所有的人一樣,過一種普普通通的生活,遇見一個普普通通的小伙子,然後結婚生孩子。這是一種通常的生活。但革命打亂了這一切。普通人的生活成了永遠不能孵化的蠶繭。她只能活一天看一天了。當對宗教的迫害開始時,她甚至曾經決意要把自己的未來投入英勇的抵抗,做一個現代的聖女貞德。她和各處的基督教徒都要成為燈塔,成為身著上帝的銷甲的騎士。摩西和約書亞領導了地下組織,他們好像便是她的理想的現實表徵。他們鼓勵著所有的信眾去爭取那英勇的光榮的理想。她也曾希望成為這當中的一員,帶著她的尊嚴完成自己的使命。
隨著的推移,在鐵拳的殘酷打擊下,理想慢慢地磨滅了。她所希望的在自己身上或別的基督教徒身上看到的英雄主義的信仰已經蛻變為基本的生存需要。人們為信仰而死,像她意料的那樣,但更多的人卻被投入了集中營,直到他們被折磨成為白癡。哪裡還有英勇的鬥爭呢?哪裡才是她之前很久的那些往昔日子中的尊嚴呢?孤立無援、營養不良、在這荒山野嶺中的溪旁洗衣……有什麼希望呢,愛情?
她把手放在腰上,強忍儉肉要流出來的眼淚。顧影自憐是沒有意義的。她何必在現在這樣傷心呢?難道這是因為史密斯先生的緣故嗎?顯然,是夫於他的什麼東西深深地打動了她。可那會是什麼呢?也許這是出他突然到來而帶來了的希望?這是某種直到他到來以前她都沒有想到過的東西?也汗這是某種奇怪的意想,就像人落在孤島上時,對於那前來營救的救生艇長會產生的感情一樣。也許這只是一個中學生那樣的異想天開,一心夢想看白馬王子來臨。他就是那要來拯救大家的人了。她自己心裡也不清楚究竟屬於哪一種。她只知道一點,那攪亂了她的內心的東西,肯定也會攪亂所有的一切。伴隨這希望的還有那可能永遠無從實現的期待。伴隨著更高的信賴的,便是那更大的懷疑。這一切實在讓人想不透。
她有些焦燥,抓起那裝衣物的籃子上的兩個把手,回頭往教堂走去。
等快要到教堂的時候,她對自己說。無論如何,她再不要自傷心、自憐憫了,她不應該沉溺在這種羅曼諦克的幻想中。她應該向上帝祈禱,求他給自己答案,她提醒自己,這答案不能問一個在樹林裡找到的人去要。
☆ ☆ ☆
山姆和彼得在看那個保險盒。裡面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保險絲,再就是模樣古怪的開關。「我看不出它有什麼毛病,」彼得說。
「那為什麼會斷電呢?」山姆問。他覺得自己的胃裡一陣疼。他們倒是還有不少蠟燭和燈盞,但這電源斷掉是不是預示著什麼呢,他覺得自己拿不準。
彼得輕輕揮動手裡的螺絲刀,然後指一指那保險絲盒子,「我並不是電工,山姆,我也說不好究竟這是怎麼回事。」
山姆突然意識到露茜就在身邊,「是嗎?是不是我們把某個保險管給燒掉了呢?」露茜問。「不知道,」山姆回答她。
「選這時候也真夠怪的,」露茜說,「我剛才還在想,肯定要出什麼岔子的,這下證明了。」
「那麼這就得怪你了,」彼得頑皮地說。
山姆的下嘴唇無聲地動著,他若有所思。「爐子和屋裡的取暖器是用煤氣的——」
「我檢查過了,」
露茜說,「它們也給關掉了,這些東西肯定也是用電來啟動的。」
彼得的臉變得陰沉起來,「為什麼他們要突然把電斷掉呢?你想他們知道我們在這上面嗎?」
山姆搖搖頭,「如果他們肯定我們就在這上頭,我想我們便已經給包圍了。可能是因為別的什麼吧?你怎麼看,露茜?」
「我看我們就要回到原始時代了,」露茜說,「廚房和你們的房裡還有一些老式的爐子,可以燒木柴。我們可以生火做飯取暖,要不今天晚上我們就夠嗆了。」
「我這就去撿一些木柴,看看我捕獸下的套怎麼樣了,」彼得說道。
「謝謝你,」山姆說。
「大伙的情緒肯定要受影響的,你知道,」露茜說。
「我知道,也許這是在催促我們離開了。」山姆說,「史密斯怎樣了?」
「在睡覺,我剛才看過。」
彼得的身體靠在教堂的牆上,螺絲刀在手指間轉來轉去。「就是說,關於地下組織,他並沒有說出什麼來?」
「沒有。」
「真不能相信,一切都給毀了,」彼得說道。
「不是毀了,他說的是瓦解,」山姆糾正他。
「有什麼區別呢?反正都意味著我們呆在這兒走不了。」他猛一拳砸在牆上,「我不明白,我聽人們說了好多關於摩西和以利亞的事:他們怎樣與警察周旋,怎樣從不可能的環境下逃脫。我甚至還聽人們說到奇跡,可怎麼上帝竟讓他的先知……瓦解了呢?」
「小心你說的話,關於先知,」露茜警告他。
「好吧,眼下我不說什麼摩西和以利亞了,」彼得讓步地說,「那陌生人到這山上來幹什麼呢?」
山姆聳聳肩,「我們所知道的同他沒有醒過來時沒有兩樣。他在回答問題時是很用心機的。」
「其他的人都怎麼看呢?」彼得問。
山姆的眼睛看著露茜,等她開口。她知道別的人心裡都怎麼想的。她是他們的母親,照料他們的衣食冷暖。「呃,」她開口說話,「路加到什麼地方去祈禱去了,他認為是他救醒了史密斯先生,這就是一個跡像了。」
「也許是的,」山姆答道。
露茜接著說下去,「霍華德說自己不信任史密斯,他出去溜躂去了。瑪麗婭覺得失望,她本來希望史密斯是接頭人。提姆覺得自己又多了一個遊戲的夥伴。至於艾米——」她停了下來沒有說下去,眼睛看著彼得,羞於啟齒的樣子。「她什麼也沒有說,出去洗衣服去了。」
「她洗的是史密斯的衣物吧?」彼得問;有一點溫怒。
露茜點點頭。
「那你呢?」山姆問她。
「關於他,我說不上什麼。看上去,他人倒是蠻好的,不過不肯說話。也許大安靜了一點。我從來不太相信不說話的人。」
「可我對於饒舌的人也有同樣的感覺,」山姆說。
「你想告訴我們你的想法嗎,山姆?」
「沒有什麼,」山姆微微一笑。
「你是怎樣想的呢?」彼得問他。
山姆一字一句地慢慢說道,「很難說。大體說來,我傾向於認為他不是壞人——我的意思是說,他是基督徒。他不必偽裝什麼。我惟一沒有想透的是,他為什麼會一個人人事不省地躺在樹林裡呢?」
想到這裡,大家都覺得無話可說。
「審判團得出結論來了嗎?」史密斯的聲音從教堂後門那邊傳了過來。
☆ ☆ ☆
霍華德-貝克緊緊地靠在樹上,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在想,我已經好久沒有去打網球鍛煉了。我的體形不行了。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塊手巾,將它紮在額頭上。是海拔太高了,他想,我一定缺氧。
他瞇縫著本來就很細的眼睛,看著眼前的風景。除了樹和樹葉,什麼都沒有。對了,他本來到這樹林裡來是希望找到什麼呢?是的,他想找點線索,彼得下的套,或是史密斯留下的什麼東西?找到那天發現他的地方不會這麼難吧?但樹林從四面八方把一切都遮蓋起來,灰濛濛的。眼前的這地方好像是昨天到過的,可從這兒什麼都看不見。
他慢慢轉過身去,想看清楚自己走了多少路,離教堂有多遠了。一英里,兩英里?可昨天抬著史密斯好像走了一百英里地似的。實際上他們走了多遠呢?他絆在一個樹樁上,還罵了一句,詛咒它不該擋在路上。可回答他那一聲咒罵的是頭上的一隻畫眉鳥的叫聲。貝克給那聲音嚇了一跳,他抬頭又罵那隻鳥。可它飛起來,到另一根樹枝上停了下來。雖然貝克不能把它怎麼樣,但自己的蔑視的舉動還是讓貝克覺得好過了一點。
他在心裡把那隻小鳥想像成為一隻火雞,他已經拔了它的毛,將它烤熟了,就像感恩節餐桌上一道菜。他的肚子也嘰裡咕嚕地叫起來。他心裡在想,哲學和信仰的問題都很少能經受飢餓的考驗。飢餓在哪裡,你的心也就在哪裡。讓他們和他們的食品配給都見鬼去吧,他想。他們可以忍耐,可以用自己心中的上帝鼓勵自己,我可是一個講求實際的人,一個重在行動的人。我還要求生,他心想。與其等待那個再不會出現的接頭人面這破敗的教堂裡餓死,我還不如另想辦法呢。他在小道上停下來,環顧四周。這樹林裡的一切好像有點熟悉。昨天他見過這些了嗎?他朝這一邊看看,又朝另一邊看一看,心裡一點一點地回憶昨天他同彼得走過時的情景。他朝東走了幾步,覺得自己已經拿準了方向,這是他們昨天走過的路。現過去一點就是昨天找到史密斯的地方。貝克臉上露出了笑容。現在,我所要做的就是想一套話了。
☆ ☆ ☆
史密斯披著那床毯子,從教堂的後門出來,迎面便看見了山姆和彼得、露茜站在那裡。「你們認為被告是否有罪呢?」他問道。山姆急於擺脫眼前的尬尷,馬上回答他「我們還在閱讀案情呢。」
「也許得讓證人出庭吧?」
「當然了。」
史密斯在那張東歪西倒的戶外餐桌的另一頭坐下來。兩隻手相互握著擱在胸前,那樣子就像在祈禱。「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我,我不怪你們,我自己也是一個生性有點小心的人。」
「這我也注意到了,」露茜說。史密斯微微一笑,算是承認了她說的話不錯。「你們不用怕我,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何況我在這裡也不會呆多久。」
「我們擔心的並不是你會在這裡呆多久,」山姆說。「你在這裡是很受歡迎的,我們在考慮的是你的離去。」他的頭往前移了移,好像是要湊近一些好看清楚史密斯的表情,弄清他的意圖。但史密斯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我在想我應該往山的深處走,好離邊界近一點。」
彼得往前走了兩步,晃動著手裡的螺絲刀,就像那是刑具似的。「你是要找另外一個地方藏身嗎?那裡是地下組織的另一站?」
史密斯不安地看著彼得,「喂,我已經說過了,我並不是接頭人。」
「那你來這兒幹什麼呢?為什麼我們——?」
山姆舉起一隻手。「彼得,別著急。」
「可是山姆——」
山姆輕輕地把彼得推往前兩步,然後在史密斯的對面坐下來。長凳吱呀作響。「史密斯先生,我在這裡也沒有了主意。你知道,我是個大學教授,不是野外生存的行家。你看我們眼下的處境,食品就要完了。彼得倒是在打獵套野獸,可到目前為止,收穫不大。等天一下雪,情況就更困難了。」山姆停下來吸一口氣。史密斯不動聲色地看著他。「我相信上帝會照看我們,但我想他是不會從天上降下瑪哪給我們吃的。有信念等待和有信念行動兩者之間有一個界線。可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這條線的哪一邊。」
「我知道,」史密斯說。
「我們正在變得絕望,史密斯先生,」山姆說,他剛要張口說下去,忽然意識到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一下子僵在那兒。
史密斯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山姆,然後他慢慢地說,「我不知道你要我做什麼。」
「你似乎知道地下組織的事,在山下邊究竟情況如何……」
「不,我並不知道。」
山姆堅持說,「總有什麼辦法同他們聯繫上吧?通知他們我們在這裡等待。弄清楚他們什麼時候重新集合起來。
「也許吧,但我不清楚。
「那你就告訴我們,應該跟誰,用什麼樣的方法聯繫……」
史密斯的手死勁地按在桌邊上,好像這樣他才能忍住不抓住東西朝山姆這邊扔過來。「如果可能,我當然會做,可我也不知道,這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那我就不得不請你了,不,不得不求你了,究竟能夠採取點什麼有用的行動呢?
史密斯非常理解地注視著他。
山姆看看露茜和彼得,他們的眉頭都焦慮地緊鎖著,都像他一樣地想說什麼。「史密斯先生,請讓我們跟你一起走吧。」
史密斯站了起來,他的眼睛從一張臉上看到另一張臉上,「你們大家?不可能、你們不清楚你們在說什麼。
「我們當然清楚。」山姆說道,「是的,這有點不合情理,我知道。
「不單不合情理,這是——」史密斯自己突然不再往下說了,然後他長歎一聲,好像他所有的拒絕都像蒸汽一樣揮發掉了。「給我一點時間容我好好想一想吧。
「為此祈禱吧,」露茜加了一句。
史密斯再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