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居高臨下,從中心在十六層的房間往窗外看,廣場上的人都像是小小的句號或者逗號。雨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為了遮擋這令人沮喪的細雨,人們都撐著單一而標準的雨傘。整個廣場佈滿了灰色的書頁上的驚歎號。廣場上四處都有當兵的,像是標點符號雜亂無章地隨意陳列在紙上。從上方鳥瞰,威廉可看不出,這些人來來往往有些什麼規律或者理由。要忽視這些本來活生生的人是多麼容易啊!委員會的人從頂端看下去,所有一切好公民只是一個集合體,並沒有什麼個體存在。威廉覺得納悶:這世上的一切對於上帝說來,是怎樣的的一種狀況呢?這些毫無理由地亂糟糟地被擱置的小黑點究竟是什麼呢?就像是排字房發生了爆炸,一個個句子於是炸開了,只剩下無數小黑點。上帝沒準已經忘記了這些所謂的個人了,誰知道呢?
威廉並不相信上帝,沒有把他當作一種持續的關心。但他發現在一切之上的那個巨人的觀念是很複雜的,既說不清,又給一些人以希望。也許這宙斯或鵝媽媽1什麼的。就威廉自己言,他樂於設想在高處某個地方有個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只是要讓統治這個國家的委員會有個差不多的對手就成。競爭對於任何人都是不無益處的事。
1英國民間故事中的老婦人,她總是騎在鵝背上飛行。關於她甚至有一個民謠集子。美國波士頓有一處名勝便與她有關。
閃電的手指將威廉從窗上能夠看見的那塊天空撕成兩片,也許那就是神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得在這兩者——委員會和上帝——之間作一個選擇時,他總難發現其間有什麼區別。兩者都是不可名狀的,是無形象的,可又都有著鐵的拳頭。這間辦公室的牆上並沒有照片畫像什麼的,只有一些口號和鼓動公民們的警句。威廉突然覺得這很有意思。他意識到無論是信仰上帝,還是信仰委員會,都差不多是需要同樣的信心的。然而誰來宣稱這點呢:說他並非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不像廣場上的那些小人,而是他們頭頂上的那把雨傘?
他警覺到了點什麼,甩開思緒,抬起頭來。他以為會透過窗戶的玻璃,從對面的什麼地方可以發現有張臉在注視自己。可眼前並沒有人形的東西,只有那個很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醒目的大字「履行你的責任!」再看另一個側面,在無數的大樓窗戶上——裡面的政府僱員都離開了——窗戶上玻璃的昏暗的反光在對他擠眉眨眼,屋裡的燈全是關閉著的,鍾敲響了。工作人員們都往那個橢圓形的總部走去。
按規程今天晚上威廉不能回家。其實他也很少回那個「家」——不過是一套很講實際效用的房間——他的兩居室。裡面連床都沒有一張,屋角總堆著一堆髒衣服。改變這種狀況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他知道,斯奈特所以要用他,因為他覺得威廉與自己一個樣,他們都不迷戀牆上的溫馨的壁燈,又都沒有什麼親友。每天24小時,他們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他知道這點才是自己與斯奈特之間的共鳴所在。他們是同一個墳場上的兩個幽靈;或者也可以說是同一個分號上的上下兩點。
天空又一次閃過雷電。他離開了窗戶。殆盡的垂死的一天,這是一個含混的暗喻。他的眼光掃過給弄得亂糟糟的會議室,長長的會議桌上亂扔著報告、公告和各種文件,再就是中國餐館送飯來的外賣盒子。自從那傢伙逃走過後已經過了三星期了,搜捕也進行了,疑犯也審訊過了,眼線也打發過了,但就是不知道那人現在的情況如何。他逃跑的線路因為時間太長已經嗅不出味兒來。感化中心和坦勒維爾的警察都大大地丟了臉。但特種部隊的斯奈特上校並不死心。他們總得要一個水落石出。如果斯奈特邊這都不能搞定,委員會的那些人可能就會打發他去幹別的什麼了。讓斯奈特心煩的就是這點,他不想給打發掉,他一定要捉住那只蟑螂。
為什麼斯奈特要這樣執拗地抓這些基督教呢?威廉到現在也還是沒有弄清這點。
「喂,我說,你在聽我說話嗎?」斯奈特問道,威廉還沒有注意到他早已經站在房門口了,「你要來一杯咖啡嗎?」
「對不起,我走神了。」
「沒有關係,想什麼呢?」
威廉在長桌子邊上坐下來,開始收拾白天已經用過了的那些文件。他有點想問斯奈特,但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現在問這些合適不合適。他覺得有點心煩,他是想問一問的。「我還沒有想透,有這麼多的事情可以做,你幹嗎一心一意要抓這些基督徒呢?」
斯奈特看著他,覺得有點意外。「為什麼不呢?你不喜歡你的工作?」
「那倒不是,我不是為自己覺得納悶,我只是不理解罷了。」
「我這麼做,因為我自己是執法者,而他們是違法的人。」斯奈特在長桌子邊上也坐下來。他頭上的螢光燈微微有點搖曳而閃爍。「我說,你想來點咖啡嗎?」
「不了,謝謝。」
斯奈特從一個看上去很有點年月的咖啡壺中倒了一杯咖啡,威廉手裡翻動著那一摞文件,文件一頁頁地從他大拇指下滑過。那是白天別的部門送來的。威廉想,我得讓這談話繼續下去。他心裡也清楚,探聽上司的心裡想什麼是件有危險的事。
「這很簡單,」斯奈特說,開始回答他的問題,「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得把他們一網打盡。」
「可你並沒有孩子,」威廉故作輕鬆地說,一面裝得對這談話並不熱心。
「這麼說吧,為了下一代。」斯奈特好像有點不耐煩,「你別跟我抬槓。我希望他們能夠得到我們所沒有的東西,讓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中成長,沒有精神的恐懼,也沒有基督徒們常加利用的愚蠢方法的擺佈。要知道,這些蟑螂是產生和傳播病態思想的根源。你讀過聖經沒有?」
「實際上沒有,沒有。」
「你應該從證據部去弄一部來看看,」斯奈特啜了一口咖啡,皺著眉頭看了看杯子,然後接著說道:「它是一部神話集子。古時候的文字都是這樣的。讀上去稍有點怪異。但人們牽強地把它附會成了一套壓抑人的信仰系統,威脅說有什麼死後的受罰;再就是今生今世的不切實際的期待。總之迫使小孩們信奉它。它顯然是超乎理性的東西。結果佔據了年輕人的頭腦,壓抑了他們單純的心靈,用惡夢和那些腐朽的偶像……還有什麼食肉飲血,永恆無盡的地獄之火,扼殺人的自然慾望和衝動,從根本上消滅人的驕傲,人們祈禱、祈禱,期待著某種東西顯現,結果只是空虛……」他停頓了一下,嚥了一口唾液,好像把記憶收了回去。「我想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威廉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意思很明白。但威廉本不想聽到這麼多話。他現在想換一個話題了。他便用手中的報告作一個借口。他低頭瞟了一眼文件上的一行字。那是北部的一家大學的名稱,上面說有一個卡車司機,因為偷運什麼而受審查,由於證據不充分而放了。這些日子裡,搞違法販運的簡直成堆成把。還得找個什麼話題。
「你知道的,我的老爹便曾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是說,一個基督徒。別對我說你沒有聽人說過這件傳聞。」
威廉實在是聽人說起過的,他點一點頭。
「我這麼做一點也不誇大其辭。說起來,他等於殺了我媽。也幾乎毀了我這一輩子,要不是黨……」
「我們差不多都是黨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挽救的,」威廉說。
「是的,這當然沒錯。正是她給了我們希望,給我們以清晰的思想,給我們以擺脫鎖鏈的機會……她完成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威廉小心地看一眼自己的上司,心裡正在琢磨他是否由衷地說這番話。可他的意思好像不是在強調國家的意義。可事實上,斯奈特說話經常跑題,像他這種並沒有特別的思想體系的人總是這樣的,只是出於實際的需要而表現對當權者的忠誠。
「是我這人有點怪吧?」斯奈特微笑著說,「有的人做出一副超然的樣子——」他用手指一指天花板,「其實他們遠不是想當然的樣子。你要是把心交給別人,讓他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讓他們瞭解你,那你也就會被人利用的。這樣的教訓你在學校裡可學不到。只有我這樣諳於此道的人才能點撥你。好了,你滿意你所需要的回答了嗎?」
「需要什麼?」威廉問他,樣子很天真。
斯奈特笑了笑,說:「聰明的小伙子,現在把那些報告扔下吧,時間已經浪費不少了。」
此時正是九點鐘。當斯奈特手指輕輕彈彈另一隻手裡拿的文件,問他是否明白那上面講什麼時,威廉已經打了十幾次哈欠了。
「也許吧?」威廉說,又打一個哈欠,「怎麼了?」
「這報告是從大學公園遞來的。」
「他們說因偷運什麼的事審訊了一個貨車司機,是的,我看過了。」
斯奈特站起身來,「可你認真讀了嗎?那司機叫什麼來著……本-格林納,他被逮住是因為普通的違規。他的前燈壞了一個。警察攔住了他作例行檢查。他倒是說他車上沒有什麼東西,只是一輛空車。他一大早去送貨。這聽起來完全合乎情理。可那警察再加查看,總之,並不只是一個前燈。那機靈的傢伙爬上車去檢查,他注意到車箱地板是空的,聲音有些異樣,車箱地板是空的,有夾層。他是這麼說的。他低頭仔細看,發現從夾縫裡露出某種紡織物來。」
「車箱地板是假的,」威廉說,「所以他們才審訊他。」
斯奈特點點頭。「可他為什麼要弄這種的地板呢?自己這麼解釋,他並非有意開這麼一個夾層地板,他只是為了增加車的裝載量。警察們倒是沒有在車上找到什麼違禁的東西。格林納的證明文件和身份證也完全齊全——所以把他放了。」
威廉又打一個哈欠,「對不起,長官,我不太清楚這件事的含義。」
「我在想幹嗎地板下要留這麼大的一個空間呢?」
「為什麼?」
「因為空間大到可以裝人。」斯奈特一板一眼地說,「這已經是老把戲了。他們幹嗎不能再用一次呢?我要你去找那個警官,跟他談話。我需要那個司機。」
威廉睜大眼睛,「現在?」
斯奈特像在苦笑,「是的,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