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好幾年過去了,因為那都是些美好甜蜜的日子,好日子總嫌太短。
我目前住在英國,住在我祖先的莊園米利根花園府鄰里。
一個在他的童年生活中曾經被人偷走、被人遺棄、最後喪失了一切保護的無依無靠的棄兒,一個曾經不斷地被命運任意捉弄、因而流離顛沛、幾次死裡逃生的窮孩子,一個曾經獨自掙扎在大海上、既沒有燈塔指引、也看不到有安全港口的苦孩子,如今不僅有了他所愛的和愛他的母親和弟弟,而且已經知道了誰是他的祖先,也繼承了他祖先為他留下的一個光榮的姓氏和一大筆財產。
一個苦孩子,一個在穀倉、牛欄裡、在星空下的樹根前曾經度過那麼多黑夜的幼小的苦孩子,現在卻是一座遊客接踵而來的、被導遊稱頌備至的有著古老歷史的古堡的繼承人。
這座古堡坐落在我被警察追蹤時上船的小漢普敦以西二十多里的地方,它矗立在半山腰,雖然緊靠大海,卻依然樹木蔥蘢。古堡建在一塊天然的大平台上,呈立方形,它的四角各有一座大圓塔掩護著這個四方形的四個側面。在這座建築物的南牆和西牆上,滿滿地盤繞著紫籐和爬山薔薇;覆蓋在北牆和東牆的,是長春籐;那些露出地面的長春籐的樹幹,全都有一個人的身軀那麼粗。這是一種證明,證明這座府邸有著悠久古老的歷史。如果你再抬起頭來看看,可以看到這裡每一堵牆的窗口四周,都鑲嵌著雕有阿拉伯圖案或刻著漩渦形圓圈花葉的白色石頭;因為連窗欞1也是精雕細刻的,因而無處不顯出這座宅邸的貴族氣派和古老色彩。但是,如果不是園丁們恪盡職責,細心管理,那麼這些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窗飾都早就被覆蓋在向四處蔓延擴散的攀援植物的厚厚的綠幕下面了。古堡四周是一個遼闊的大花園,花園裡有著這天蔽日的大樹群,它們都是從未被截枝刀或斧子碰過的古樹。這裡還有著絕非人工開鑿的湖泊和小溪,它們是由清澈明淨的泉水在很長的年代中自然形成的;由泉水澆灌的平展的或是起伏的草坪,看去總是蔥綠滴翠、賞心悅目。這裡還有著一大片古老的山毛櫸樹群,每天傍晚都有成群結隊的小嘴烏鴉爭先恐後地飛到那上面的枝葉中去棲息,它們呱呱的叫聲宣告這一天的開始和結束。
1 窗欞:原文是「中梃」,系建築營造學上的專用詞,指縱橫分隔窗戶的木條。
我們一家四人,我的母親、我的弟弟、我的妻子和我,就住在這座被叫做爵府花園的米利根大莊園內的古堡裡。
自從我們住進這裡六個月以來,我每天要化不少時間在文獻室的那張因年代過久而發黑的大橡木書桌上埋頭工作,這是一間保存帳目契據、產權證書、家譜和有關我們家族的文書的房間;但我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辛苦地查閱家譜或各項契據,我的工作是逐頁逐段地翻閱並整理我寫的回憶錄。
我們就要為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們的兒子小馬西亞領洗了,在孩子領洗的這一天,我在舊時不幸的年月裡所結識的朋友都要來到這座古堡同我們全家歡聚。我要把我寫的其中有著他們本人事跡的我童年的歷險故事送給他們,那上面記錄著他們救助過、保護過一個棄兒的大恩大德,也記錄了這個棄兒的知恩感德的心情。每當我寫完一章,我就送到多爾切斯特一家石版印刷商那裡去付印,我現在正等著多爾切斯特的人把付印好的東西送來。
這次聚會,是我為他們、也是為我的妻子安排的一次意外的歡聚,說實話,我最喜歡安排這種「意外的快活」,因為看著人家喜出望外,我自己也高興。我的妻子將在這天傍晚看到她的父親、姐姐和兄弟,她也將同時看到她的姑母,這更是她想也沒有想到過的意外之喜。至於我的所有的朋友,連同我的妻子,他們決不會想到我要送給他們每人一疊上面寫著他們自己的故事的我的回憶錄。這個秘密安排,只有我的母親和弟弟知道,只要沒有別的事情打岔,今晚所有的人都將在我家留宿,今晚的宴會將是一次我盼望已久的歡樂的大團聚。
在如此有趣、歡樂的宴席上,只缺少一個人,因為財富的力量再強大,也不能使他死而復生。我的親愛的、可憐的老主人,倘若我能讓您安度晚年,我將感到多麼高興!您將放下風笛、老羊皮襖和絲絨上衣,您用不著再重複「往前走,孩子們!」那句老話,因為已經有著一個古老的貴族家庭,它將讓您重新昂起您那銀絲滿佈的、驕傲漂亮的頭顱,恢復您那本來的姓名。讓維泰利斯,一個老流浪漢,再次成為卡洛-巴爾扎尼,一個享有盛名的歌唱家。儘管無情的死神不容許我在您的生前報答您,但我至少為您死後的名聲已經稍微做了些事情。在巴黎的蒙帕那斯墓地,我的母親應我的要求,為您建立了一座墳墓,墓碑上刻著卡洛-巴爾扎尼的名字;您的半身銅像,是按照您在名望鼎盛時期公開刊印的肖像雕塑的,它使曾為您歡呼鼓掌的人緬懷您在舞台上的灼人的光輝。我還為這尊胸像澆鑄了一個複製品,它現在就在我的面前。當我撰寫自己遭遇初期的那些篇章的時候,當往事的蹤影在我頭腦中象流水一般潺潺流過的時候,我的眼睛始終在找尋您的足跡。我絲毫不曾忘記過您,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您,請您安息吧!如果說在一個棄兒的險惡的生涯中,我沒有墮落,沒有跌倒,那我要感激的首先是您,感激您的教誨和榜樣。啊!我的老主人!在每一個節日裡,您的位子將恭恭敬敬地保留著,如果您看不見我,我卻能永遠看見您。
這時,我的母親在掛著肖像的長廊裡走了過來,今天,她跟我第一次在天鵝號遊廊下見到的時候一樣,神情典雅而莊重,既溫柔又善良;但是當時掛在她臉上的、幾乎把她的整個臉部都遮滿的那層憂傷的薄霧,現在已無影無蹤了。
我母親是靠在阿瑟的胳臂上走過來的,我看到的不再是一個母親在攙扶她虛弱無力的兒子;而是她的兒子在愛護備至地用自己的胳膊扶著他的母親。阿瑟已經變成一個英俊健壯的年輕漢子,他擅長各種體育運動,是一個英氣勃勃的騎手,精悍結實的划船健將,勇敢的狩獵愛好者。和我叔父詹姆士-米利根先生的預言相反,我的弟弟活了下來,而且毫無疑問,將活得很好,這確是個奇跡。
在他們身後不遠,我看見一個法國農婦打扮的老大娘在走過來,她手裡抱著一個裹在白色毛皮小大衣裡的嬰兒;這個老農婦不是別人,她就是巴伯蘭媽媽;這個嬰兒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兒子小馬西亞。
我當年找到母親之後,曾想要巴伯蘭媽媽留在我們身邊,但她當時沒有同意。
「不,我的小雷米,」她當時對我說,「眼下還不是我留在你母親家裡的時候,你應該快點去用功唸書,使自己接受教育後成為一個先生,一個配得上你門第的真正的先生。我留在你身邊能做什麼呢?但我們的離別可能不會是永久的;你將長大成人,你要結婚,還要有孩子。那時候,你要是願意,我又如果還活著,我就會回到你身邊來照料你的孩子。我不能像撫養你一樣來撫養他們,因為我那時已經老了;但是衰老並不會妨礙我很好地照顧一個小嬰孩,老人有經驗,睡眠不多。再說,我會喜歡你的孩子的,你可以放心,我不會讓人從我手裡把孩子偷走,就像人家曾經把你偷走過那樣。」
正像巴伯蘭媽媽所希望的那樣,在我的孩子出世後不久,我就派人到夏凡儂去找她。於是她離開了她的村子、她的朋友、她的生活習慣和那頭我們給她買的奶牛,來到了英國,來到了我們身邊。我們的小馬西亞吃他母親的奶,但照管他,把他抱來抱去,逗他,哄他的,卻是巴伯蘭媽媽。巴伯蘭媽媽說,小馬西亞是她從未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
阿瑟手裡拿著一份泰晤士報,他把報紙放在我的書桌上,問我看過沒有,我表示沒有,他就指了指一條發自維也納的消息。我現在把它表露在下面:
名小提琴家馬西亞將赴倫敦訪問。馬西亞前曾在本城連續舉行個人音樂會,每場均獲驚人成功。聞彼在英國與友人有舊約,因不願爽約,故日內將離此前往。有關波音樂會之評價,本報已有報導,蓋無論以演奏家之超凡技藝言或以譜曲家之罕見才華言,已無不使維也納音樂城大為轟動。要之,此間鹹謂馬西亞乃小提琴界之肖邦。
其實沒有這條維也納的消息,我也早已知道這個曾經流落街頭的小樂師,我的夥伴,我的學生,是一個大藝術家。因為我是看著他成長和長大起來的。當初我們三個人,馬西亞、阿瑟和我,我們一起在家庭教師指導下學習的時候,如果說,他在拉丁文和希臘文方面進步很慢,那麼,他在跟那位由我母親專門為他聘請的音樂教師學習的時候,進步卻快得驚人。所以連我自己也預言過,芒德的那位理髮匠兼樂師艾思比納蘇的預言是肯定會實現的。但是維也納的這條消息還是使我感到由衷的驕傲和喜悅,如同我也聽到了那震耳的掌聲一般。難道這不是真的嗎?這個馬西亞,我的夥伴,我的朋友和兄弟,難道不就是另外的一個我嗎?他的成功就是我的成功,正如我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一樣。
這時候,一個僕人交給我一封剛送到的電報:
這次橫渡,距離最短但並不最愉快。浪頭能叫人愉快嗎?我一直暈船,船抵雷德希爾後才有力氣通知你,我路過巴黎時已帶上克裡斯蒂娜同行。我們將於下午四點十分到達切福特。派車來接。
馬西亞
說到克裡斯蒂娜的時候,我看了看阿瑟,但他躲開了我的目光,只是在我快要讀完電文的時候,他才拾起了眼皮。
「我自己也想去切福特,」他說,「我去讓人把雙篷四輪馬車套上。」
「了不起的好主意。您可以同克裡斯蒂娜面對面1地坐著一輛馬車回來了。」
1 雙篷四輪馬車上的篷是前後對開的,各從相反的方向向著中間接合。客人坐面向前方的後座,陪客的坐背靠車伕的前座。這是雷米對阿瑟的善意的帶暗示性的取笑。
他不回答,一陣風地跑了出去。我轉過身去看了看我的母親。
「您看,」我對她說,「阿瑟一刻也等不及了。很有意思。」
「是很有意思。」
我似乎聽出在她這句話的聲調裡,有一種隱隱約約的、不易覺察的不滿,於是,我坐到她的身邊,捧起她的雙手吻著。
「親愛的媽媽,」我用法語對她說。當我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小孩並想對她說些溫柔體貼話的時候,我總愛用這種可以用上「你」而不必再用「您」來說話的語言。「親愛的媽媽,不要為阿瑟愛上了克裡斯蒂娜而苦惱。確實,這樣就會使阿瑟不能再去結門所謂的好親事,因為照一般人的看法,一門好親事就應該是門第和財富的結合。但是,我的例子不就足以證明一個男人無需所愛的女人有著同他一樣的門第和財富也照樣可以有一個幸福的、非常幸福的、美滿的生活嗎?在這件事情上,你對我是寬容的,因為你不能拒絕一個你為他哭泣了十三年的孩子的要求。你就不可以把這種寬容也給你另一個兒子嗎?親愛的媽媽,你對一個哥哥是寬宏大量的,對一個弟弟能不能也是這樣呢?」
她把手放在我的頭上,彎下身來吻我。
「啊,好孩子,」她說,「好兄長!你那心啊,是個多麼大的愛的寶庫!」
「那是因為我從前儲藏得太多了。但是現在我們要談的不是我,是阿瑟。你說,媽媽,哪裡去找比克裡斯蒂娜更可愛的姑娘?她難道還算不上最漂亮的閨女嗎?自從我們在盧卡找到她以來,她所接受的教育難道還不配讓她在最愛挑剔的社會裡佔有一個席位、而且是一個顯要的席位嗎?」
「你從克裡斯蒂娜身上也想到了她是你朋友馬西亞的妹妹。」
「的確是這樣。我應該直截了當地承認,我確實由衷地希望通過這門親事讓馬西亞真正進入我們的家庭。」
「阿瑟向你表露過他的感情和願望嗎?」
「是的,親愛的媽媽,」我笑著說,「他對我講的時候,是把我當作一家之主那樣講的。」
「那麼,這個一家之主是怎樣回答的呢?」
「我答應支持他。」
但我母親打斷了我的話。
「你妻子來了,」她說,「阿瑟的事,以後再談吧。」
我的妻子是誰,讀者想必早已猜到,毋須我再細說,她就是大家認識的、有著一對驚訝好奇的眼睛和一副富於表情的面孔的那個小姑娘,她就是麗絲,就是聰明靈巧、文雅自然、活潑輕盈的小麗絲。麗絲不再是啞巴了,她長大了,而且幸運地在她成熟的身體上仍保存著纖細秀麗的風姿,這就在她的美貌上多添了一種超凡不俗的神致。麗絲一步也沒有離開過我的母親,她在我母親身邊長大並接受教育,終於成長為一個文雅漂亮的年輕姑娘,甚至是最文雅漂亮的年輕姑娘。她在我眼裡越來越成為一個具有一切美德、一切才能和智慧的最賢惠的姑娘。因為我太愛她了,我就請求我的母親讓麗絲做我的妻子。由於這是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在我古老家族的古老長輩中曾有人激烈地反對過;但我的母親表示她不能拒絕我的請求,最後只剩下四個老長輩始終對這樁親事感到氣憤和耿耿於懷;但是麗絲憑著自己的懿行美德已經先後把他們中間的三個爭取了過來,現在就只剩下這第四個了;他正等著我們去登門拜訪,正等著我們去證明我們確實是幸福的;這當然是不難證明的,因而他當然也會像那三個一樣站過來的。我們決定明天去拜訪他。
「喲,」麗絲進來的時候說,「是怎麼回事?大家都說著悄悄話。剛才阿瑟不知為什麼去切福特車站了;敞篷大馬車也不知為什麼派到渡海碼頭去了;這裡總有點奧妙吧?請吧,講吧!」
我們笑著,沒有回答她。
她於是用一條胳膊摟著我母親的脖子,親切地說:
「親愛的媽媽,既然您也是串通的,我就不擔心了。我敢先肯定,這一定是件好事;因為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幸福。對嗎,好媽媽?我最多也不過有點好奇罷了。」
時間在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我派往渡海碼頭迎接麗絲一家的敞篷馬車一會兒就該到了。她不是有好奇心嗎?我倒想逗逗她。我拿了一個單筒望遠鏡,那是我們用來觀看在遠處洋面上經過的船隻的;我沒有瞄準海上,而是轉向敞篷馬車回來時該走的大路上。
「瞧這望遠鏡裡面,」我對她說,「你的好奇心就會得到滿足。」
她照我說的做了,除了光禿禿的大路外,什麼東西也沒看見,因為回來的馬車還沒有出現。
於是該輪到我了,我把眼睛對準了目鏡。
「你在裡面什麼也沒看到,不會吧?」我用從維泰利斯那裡學來的、江湖藝人招徠觀眾的自吹自擂的腔調說,「我這望遠鏡可實在是件寶貝!用上它,我的眼睛會變成千里眼,可以從大海上一直看過去,看到法國。可不是,我現在看到的是索城郊區的一所很講究的房子,有一個白髮老人正在催促圍著他轉來轉去的兩個女人;那老人說:『我們快走吧,要不誤了火車就趕不上到英國去參加我的小外孫子的洗禮了。卡德琳娜太太,你快點行不行?我在求你,聽到嗎?我們在一起住了十年了,你哪一天不總是這樣慢騰騰的。什麼?艾蒂奈特,你想說什麼?唉,你總是改不掉你那副憲兵小姐的老模樣!我是責備了卡德琳娜,可那完全是友好的,難道我就不知道卡德琳娜是我的姐妹中最好的一個,就像你,你是我的女兒中最好的一個?哪兒去找像你這樣的好姑娘?你自己不結婚,偏偏要一輩子照顧你的老父親;長得這麼大了,還和小時候一樣,要做你弟弟妹妹的什麼護守天神,盡替他們操心。』啊,這一家人現在要出發了。那老人在囑咐他的幫工,要他們在他出門的時候照管好他的那些花;『記住,我也當過花農,幹這活兒我可是內行。』」
我把望遠鏡調了個方向,裝出要看著另外一邊有些什麼。
「現在,」我說,「我看到了一艘汽船,一艘剛從安特列斯群島開來的大汽船,它快要在勒阿弗爾靠岸了;船上站著的是一個從亞馬遜河地區結束了植物勘探局歸來的年輕人,有人說他帶回了一本全歐洲都不曾見過的植物誌,據說他寫的第一部分旅行記已經在報上發表了,內容非常有趣。他已經名揚四海,他的名字叫邦雅曼-阿根。他現在只擔心一件事:能不能準時趕到勒阿弗爾,再從那裡乘船去南安普敦和他的家人在米利根府評聚會。我早已說過,這架望遠鏡是真正的千里眼,你的眼睛可以跟著它跑來跑去。這個年輕的植物學家現在已經乘上去南安普敦的船,快要到達了。」
我把望遠鏡再換了個方向,繼續說下去:
「我不僅看得見,而且還聽得見。有兩個男人坐在車廂裡,他們是一老一少。老的說:『啊,這次旅行,對我們兩個人都是一次極其有趣的旅行。』年輕的回答:『確實極其有趣,老夫子。』『我親愛的亞歷克西,你不僅就要同你一家人擁抱團聚,我們不僅就要同那個沒有忘記我們的小雷米緊緊握手;而且我們兩個人都就要到威爾士地區的那些礦井去參觀。你在那裡可以進行你早就感興趣的觀察研究,回去以後可以給特魯耶爾煤礦搞些改革,這樣做可以給你憑著自己的工作已經贏得的地位更增加威望。我呢,我將帶回去許多標本,加進到現在已由瓦爾斯城加以肯定的我的舊收藏品之中,作為地質學的資料保存起來。但是,加斯巴爾他是不能再來了,多麼不幸!』」
我正要說下去,麗絲走過來用雙手捧住我的頭,輕輕地撫摸著,不讓我說下去。
「啊!真是喜出望外!」她的聲音激動得發抖了。
「不要感謝我,是媽媽的意思,她要把所有曾經為她的一度丟失的兒子做過好事的人都請到這裡來聚會。要是你不堵住我的嘴,我正準備接下去告訴你。我們也在等候這位了不起的博勃,他已成為英國最著名的經營劇團、馬戲團演出的老闆;他的哥哥,就是那位埃克利帕斯號的船長,今晚也要來。」
就在這時候,一輛馬車的滾動聲傳進了我們的房間,接著又是第二輛。我們跑到窗口,看見了敞篷馬車。麗絲馬上認出了坐在車上的父親、姑媽卡德琳娜、姐姐艾蒂奈特、哥哥亞歷克西和邦雅曼;有一個白髮蒼蒼的駝背老人坐在亞歷克西身旁,這就是老夫子;從對面方向來的是掀開車篷的四輪馬車,裡面坐著馬西亞和克裡斯蒂娜,他們正在向我們揮手;接著,在四輪馬車的後面,來了一輛由博勃親自駕馭的輕便馬車,那上面坐著的另一個人,就是他的哥哥。博勃完全是一派紳士風度,他的哥哥卻看去永遠像個粗獷的水手,正是他把我們送到伊西尼上的岸。
我們快步走下梯級,來到台階下面歡迎我們的客人。
晚宴的時候,我們所有的人都圍坐在一張餐桌旁,大家自然而然地談到了往事。
「最近我在巴德的賭場上,」馬西亞說,「碰到了一位不管賭運多壞也總是笑嘻嘻地露著又白又尖的牙齒的紳士,他沒有認出我,向我討了一個弗羅林1,去玩輪盤賭。這是一種把賭注分散、分別押在不同寶門上的搭配賭法,這種搭配也並不總是讓你走運的,詹姆士-米利根先生手氣不好,輸了。」
1 弗羅林:英國兩先令銀幣名。
「我親愛的馬西亞,您為什麼要在雷米面前說這些話呢?」我母親說,「雷米是真會去接濟他的叔父的。」
「當然。親愛的媽媽。」
「他做過什麼補贖2了嗎?」我母親問。
2 做補贖:宗教性語言。指犯了罪的人,要做過補贖後,才能得到上帝寬免。
「他已經把自己的命運輸了個精光,以致只好向曾經被他迫害過的和他想害死過的人乞討麵包,這就是補贖。」
「我已打聽到他同謀的消息。」博勃說。
「是那個嚇人的德裡斯科爾嗎?」馬西亞問。
「德裡斯科爾本人應該還在那些島上。我指的是德裡斯科爾家裡的那些人。德裡斯科爾太太有一天不知怎麼被燒死了;她沒有睡在桌子上面,而是躺在火裡了。阿侖和南德剛判處流放罪,他們一定是和他們的父親團聚去了。」
「那麼卡特呢?」
「小卡特在照顧她的長壽的祖父。這兩個人現在仍舊住在紅獅院裡。老頭兒有錢,他們過得不算苦。」
「假如她怕冷呢,」馬西亞笑著說,「我真可憐她,那老頭兒是不喜歡別人靠近他的爐子的。」
在浮現出來的往事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話要說,因為每一個人的回憶不會完全一樣,因此互相交談各自的回憶總能使人感到愉快,這就是把我們連接在一起的紐帶。
晚宴結束的時候,馬西亞走到我身邊,把我拉進古老樣式的高大的窗洞裡。
「我有個主意,」他說,「我們過去經常為那些毫不相干的人演奏,現在該是很好地為我們熱愛的人演奏一場了。」
「你真是個沒有音樂就沒有歡樂的人,隨時隨地都在想著音樂。你還記得把奶牛嚇跑的事情嗎?」
「你想不想演奏你的那不勒斯曲子?」
「非常願意。正是這支歌曲使麗絲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我們就各自去拿自己的樂器,在一個漂亮的絲絨襯裡的盒子裡,馬西亞拿出一把舊提琴,如果我們想出售的話,最多值兩法郎。我從套子裡取出堅琴,由於風吹雨淋,豎琴的木頭都露出了原木的本色。
大家在我們的周圍圍成了一圈。就在這個時候,一隻狗,一隻鬈毛狗,卡比,它出場了。我的好卡比已經老了,它的耳朵也聾了,但它的視力還一直很好。它從臥著的睡墊上認出了豎琴。為了演出,它蹣跚地走了過來,嘴裡閃著一隻放茶杯的托盤。它想立起後腿繞著「貴賓」們走一圈,但它已經力不從心了;於是蹲下來,一隻爪子放在它的胸口,向「貴賓」們深施一禮。
我們唱完歌曲,卡比勉勉強強地站了起來,開始「募捐」。每個人都把「捐款」放在它叼著的茶托裡,卡比獲得了一筆令人驚歎的收入;它叼著托盤來到我跟前,這是它從未得到過的最可觀的收入,都是些金幣和銀幣,一共一百七十法郎。
我吻了它的鼻子。啊!我想起了,每次它使我減輕憂慮和痛苦的時候,我總是吻它的鼻子的,我的這個苦難童年時代的回憶,忽然在我頭腦中喚起了一個想法,我應該立刻把這個想法向大家講出來。
這筆收入將是我們大家為救助流浪小樂師們而建築躲避風雨的房屋的基金的第一筆款項,餘下的將由我母親和我支付。
「親愛的夫人,」馬西亞吻著我母親的手說,「我請求您讓我在您的事業中也盡一份小小的力量。如果您樂於接受的話,我在倫敦舉辦的第一場音樂會的收入,將加進卡比的收入之中。」
我的回憶錄手稿還短缺的一頁,就是我的那支那不勒斯歌曲的譜子。馬西亞是個比我高明得多的音樂家,他替我譜寫了這個譜子,也替我完成了這部回憶錄的最後一頁。請看1:
1 歌詞原文是用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區方言寫成的,譯者用散文詩譯出。
哦,虛情假意,冷酷負心的女人,
多少次啊,我發出過絕望的歎息;
為什麼我那燒枯的心哪,
象聖殿的蠟燭又燃起搖擺的火焰?
哦,美貌無雙的夫人,只因我耳邊又
響起您的名字。
哦,如果您是白雪,
白雪冰冷,猶能飲吞;
您啊,一個狠心的女人,
看著我死去也不會有半點憐憫。
我多麼希望,
希望是一個普通的男孩,
提著水罐,遠離王宮;
去叫賣這水晶般發亮的清水,
我大聲呼喊:「高貴的夫人,誰要水?」
如果我遇上的是一個普通的姑娘,
她問:「賣水的孩子,你是誰?」
那我就安靜地回答:
「這不是水,是愛情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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