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潭的上游,是章貢二水的合流處。渡口在儲潭的下游,這一帶的水勢倒還平穩。
風雪仍在呼嘯,天宇中彤雲密市。江風虎虎,道上人獸絕跡。
安平孤零零的一個人,冒著漫天風雪,走向渡頭。
分道處的山坪草寮中,升起了陣陣濃煙,有兩處火頭,伏路的暗樁發出信號了。
自從離開順山,他的腳程緩下來了,卻不知玉面狐仙母女已先一步在前面等候,也不知不老書生一群人在後追蹤。
蟠龍堡的惡賊們,在游龍劍客的率領下,早些天已乘船上航。他們並非催舟而上,而是且航且泊,暗中指揮兩岸的爪牙,消息極為靈通。江西岸,陸路由五湖浪子負責。江東岸,有堡中的高手聽命。
昨晚,游龍劍客接到了安平逃脫的消息,也接到五湖浪子送來不老書生推翻前議,以致功敗垂成的手書,便連夜促舟上航。
贛江冬日水淺,流勢湍急,自贛州至萬安,共有十八座險灘,在贛縣地境佔了九灘,行舟困難,上航尤其不易,但他們的船居然到達儲潭了游五六里附近了。
儲山附近,早有妥善的安排,安平卻毫無所知。
渡頭靜悄悄的,歇腳的涼亭中空闃無人。東西兩岸的碼頭上,各繫了一艘中型渡船,一無艄公,二無旅客。對西東岸的小村中,炊煙四起,天亮了。
他進入涼亭,亭側有一座候渡棚,他解了包裹,在亭中的木架凳上落坐,拂掉沾在衣巾上幾顆細小的雪花,眺望著渡頭,心說:「風雪天,路上行旅稀少,不知渡船何時可以開行,看光景還早著呢!我何不在此打盹養息養息?」
他將頭巾向下拉,掩住了眼鼻,倚坐在亭柱下,閉目養神。
不久,他聽到西面響起了碎步踏雪之聲。
「有三個人,晤!是女人。」他想。
女人的腳步聲易於分辨,而且鼻中已嗅到脂粉香,所以不用觀看他便知道是女人和人數。
他將頭巾推上些,露出雙目向來客瞥了一眼,重新將頭巾拉回原處,閉目假寢,但耳中仍留心對方的動靜,安坐不動。
來的是三個村姑打扮的少婦少女,氣質卻不像村姑。
「晤!有兩個村姑的眼睛,似乎有點眼熟。」
「這裡就是渡頭,兩位小姐還有吩咐麼?」一位村姑說。
「渡船怎麼還不開?」一位小姐用銀鈴似的聲音問。
「天氣太冷嘛,船夫還沒來呢!」先前發話的村姑答。
「可不可以去把艄公請來?我們有事急需過河呢!」
「可是……這裡不是官渡,艄公共有四個,他們都是些酒鬼和懶蟲。今天的風雪很討厭,他們來不來還說不定呢。」
「大姐,我們多給你五兩銀子,勞駕替我們把艄公找來好不好?」
村姑臉有難色,遲疑地說:「那幾個痞棍,無家無室,所去的地方,都是骯髒的所在,而且還不知在那一座村子裡挺屍呢,找不到的。兩位姑娘如果不願等,還是走儲山大路好些.而且走儲山大路還比這條路近十來里,兩位……」
安平將一錠銀子遞給村姑,搶著說:「這樣吧,你如果能將艄公找來,另有重謝,請勞駕走一趟好嗎?」
村姑感激地道謝,應喏著走了。
一高一低的兩個村姑瞥了茅亭一眼,便向亭中走來。
受命去找艄公的村姑,是與玉面妖狐連繫的暗樁之一,甫走出視線之外,立即奔向分道口,與潛伏在那兒的暗樁會合。
樹林的茅棚中,共有三名村夫打扮的大漢,煙火信號仍在升騰,顯然仍在與二十里外的暗樁連絡。
一名大漢悄然迎來,低叫道:「張嫂,怎樣了?」
村姑張嫂奔入林中,急急地說:「王兄弟,快傳信第二站,催湖口雙蛟趕來。那小輩沉著鎮定,似有所恃,宋夫人母女恐怕無法誘他上鉤。從神色上察看,他不是個好色之徒。宋夫人母女已是人間絕色,他居然連看都沒看一眼。因此,雙蛟必須快些趕來,必要時在水上擒他。」
「張嫂,南面適才傳來信號,杜少莊主已經趕來了,並表示少堡主的船正加快上航,不久可望趕到。水中擒人有所不便,萬一沉下江底,豈不前功盡棄?所以要咱們盡量拖延,綁架渡夫換咱們的人,如無必要,不必令雙蛟出面,避免在江中下手。」
「那……萬一他等得不耐煩……」
「等得不耐煩是他的事,反正他無法飛越贛江,船上無篙無槳,等於是廢物。他如果改走陸路,前面自然有人等他,贛州的朋友已準備停當,沒有咱們的事,咱們只負責監視和報告消息。」
「宋夫人母女在等待回音哪!」
「別管她們,咱們最好少和這些高手名宿打交道,也好多活幾年。避免她們嚕嗦的最佳妙法,便是敬鬼神而遠之,離得愈遠愈好。張嫂,你到後面歇息,不必多管閒事,咱們事不關已不勞心。」
「但……如果宋夫人責怪下來,誰……」
「沒你的事,放心啦!咦……」
正說間,北面雪影中,四名大漢放開腳步疾奔而來。
大漢定神注視片刻,接著說:「是胡家兄弟來了,必定有消息傳到。」
兩人退人林中,隱起身形。不久,四大漢到了,發出兩聲暗號,逕自奔入林中。」
三大漢與張嫂同時迎出,王兄行禮道:「諸位好,胡大哥,有事麼?」
領先入林的胡大哥回了一禮,四個人冒著風雪疾奔而至,偌冷的天,竟然額上汗跡斑斑。
「王兄弟,這裡怎樣了?」胡大哥急問。
「小輩果然機警,但不出少堡主所料,他要過江而走,目下在渡頭等候渡船,宋夫人母女已經和他碰頭了。」王兄弟也急急地答。
「杜少莊主接獲少堡主傳來的口信,下令本堡的人,千萬不可出面,以免引起小狗的疑心。在未接獲出面圍捕的信號前,決不許本堡的人貪功妄動,由請來助拳的朋友們出面便可。杜少莊主即將趕來,杜老莊主可能早到一步。只要三山小隱的群雄能及時趕來,小狗死定了。」胡大哥興奮地說。
「兄弟理會得。其實,咱們即使出面也討不了好。小狗藝臻化境,出面攔截不啻用肉包子打狗,豈敢妄動?」王兄弟苦笑著說。
「你我都有同感,不叫咱們出面最好不過了。兄弟得走了,諸位小心。」
「胡大哥轉回去麼?」
「不,前往通知南面的人,不必守株待兔,要在渡口附近配合三山小隱杜老莊主,將小狗擒下。」
「杜老莊主帶了些甚麼人?」
「槐萌莊四雄全來了。」
「哦!這就好了。」
「還有幾個人也許王兄弟知道。」
「誰?」
「蟠天蒼龍和雩山四寇,還有一個甚麼李天虹大爺。」
「李天虹大爺?他是甚麼人?」
「不知道,似乎蟠天蒼龍對他極為恭敬,他帶來的五個人,都是陰森森不大愛說話的人,似乎不是江湖朋友。」
「他們……」
「他們隨後便到。兄弟要先走了,慢了怕趕不上。」
胡大哥四人急急告辭,向南如飛而去。
半個時辰後,三岔路口群雄聚會,人影憧憧。商議片刻,四散埋伏,四周危機重重,殺氣騰騰。
負責在西南角山坡下的人,以蟠天蒼龍為首。他的西面不遠處的林中,面對至渡頭的小徑旁,是李天虹和藍箭幫的五名高手,他們埋伏在林中。
李天虹不在埋伏區,他到了蟠天蒼龍身側,舉目四顧,神色冷靜地問:「槐蔭莊三山小隱杜方山,他為何也來趟這一窩子渾水?」
蟠天蒼龍的目光,落在東北角落路對面的松林內,說:「李兄難道不知道,五湖浪子是蟠龍堡少堡主的八拜兄弟麼?」話說得倒還清楚,只是口中透風,十分難聽。
「兄弟略有風聞,小一輩的恩怨,老一輩的人似乎不該過問。闖蕩江湖,與人結怨在所難免,老一輩的人若是貿然插手,反將弄得更糟。哼!杜方山浪得虛名。」
蟠天蒼龍淡淡一笑,說:「誰管他是否浪得虛名?只要有他加入,咱們便可輕鬆些,何必理會呢?」
「哼!你是說,李某得仰仗他們之力,方可乘機將姓夏的擒住拷問內情?」李天虹不悅地問。
「李兄請勿誤會。」蟠天蒼龍急急解釋,放低聲音又道:「那小輩確是了得,很難對付哩!」
「等會兒動手時,在下不許你干預,你給我乖乖地在一旁見識。」李天虹陰惻惻地說。
「這個自然,兄弟決不礙腳。」蟠天蒼龍心中暗喜地說;他真不希望再和安平動手,至今他臉部仍有些兒浮腫,身上仍在酸疼,牙齒被打掉了六顆,提起安平的名號,他就感到心驚肉跳,不要他動手,他正求之不得哩!
李天虹的目光,落在蟠天蒼龍的臉上,緊吸住對方的眼神,眼中殺機湧現,陰森森地說:「等會兒在下先問姓夏的,那天他迫問你口供的情形,如果有一言不實,老兄,你給我小心了。」
蟠天蒼龍臉上發赤,抗議地說:「李兄,你以為潘某會出自己的醜,來討取你閣下的同情麼?別忘了,潘某也是橫行天下,名震江湖的風雲人物,為了爭取閣下的同情,會這麼自貶身價……」
他身側坐著四個滿臉橫肉,猙獰可怖的半百年紀大漢。一個暴眼突腮的人怪眼一翻,不悅地搶著叫:「潘兄,這人是怎麼回事,神色可憎,咄咄迫人,簡直豈有此理!」
蟠天蒼龍大驚,急叫道:「文老弟,請……」
李天虹正在火頭上,受不了激,在蟠天蒼龍的叫聲中,身形一閃,便到了大漢身前,冷笑道:「雩山山主,你是甚麼東西?」
四大漢挺身站起,手按劍把憤怒地說:「文萊是雩山四雄之首,是大名鼎鼎的一山之主,你如果不知道,何不去打聽打聽?你閣下……」
蟠天蒼龍插身在兩人之中,急急地叫道:「兩位,使不得。目下正是緊要關頭,夏小輩還不知何時可以現身,萬一咱們自己先……」
驀地,對面山中紅旗一閃。
「快藏起來,夏小輩來了。」蟠天蒼龍焦急地說。
李天虹和雩山山主只好恨恨地罷手。分手時,李天虹向雩山山主冷笑一聲,陰森森地說:「姓文的,咱們以後再算。」
「咱們雩山四雄隨時恭候。」另一名大漢冷笑著說。
李天虹猛地疾衝而上,伸手便抓。
大漢不是笨蟲,對方敢將蟠天蒼龍當作小輩看待,雖不是江湖人,看蟠天蒼龍的神情,便知李天虹決非好相與的人物,怎敢大意?喝一聲,退步、拔劍、出招、一劍向伸來的手揮去。
李天虹冷笑一聲,反手便扣。但見劍虹甫出即隱,已被李天虹牢抓住。
李天虹手一振,大漢虎口裂開,身形前傾,猛地左腳挑出,挑中漢的下顎。
「嗯……」大漢悶聲叫,口中出血,身軀仰而倒飛,「砰」一聲跌個手腳朝天,掙扎難起,虛脫地在地面上扭動。
李天虹抓住劍身的右手五指一收,劍應勁而折,「噗噗」兩聲墜地面,向呆如木雞的其他三雄冷笑道:「剛學會抓,你們便想飛了。哼!聊施薄懲,給你們學學乖,下次再敢在李某面前無禮,李某要將你們的骨頭,一根根拆散。」
說完,扭頭便走,回到他的埋伏區去了。
雩山山主嚇了個心膽俱寒,死盯著地上被李天虹抓斷的長劍,抽著冷氣向蟠天蒼龍們:
「總提調,這……傢伙到……到底是……是誰?」
蟠天蒼龍怎敢說?驚恐地說:「文老弟,問不得。」
「他們……」
「他是咱們新加盟的人,千萬不可惹他,他的脾氣躁,生性孤僻。別看他平時笑容滿臉,其實驕傲萬分,目中無人。千方不要和他鬥氣。」
「他的藝業……」
「可用深不可測四字形容。文老弟,不必問了,伏下,正點子來了。你如果想見識李天虹的藝業,等會兒必定不會失望的。」
果然不錯,正點子來了,渡口方向,一個人影正繞過前面的坡腳,大踏步而來。
且回頭表表安平。
他在涼亭中靜坐假寐,聽到兩村姑用銀子打發另一村姑去找艄公,留下的兩村姑,正是他認為雙目有些眼熟的兩個人,暗中便留了心。
他安心等候,一面養神,一面留心對方的動靜,不敢大意。他明白,五湖浪子既然請來了追蹤的人,決不會就此罷手,必將千方百計追搜他的下落,此距順山僅一日路程,可說仍是險地,豈敢大意?
弓鞋踏雪聲入耳,漸來漸近。
「她們要進亭來了。」他想。
進亭避風雪,理所當然,但兩村姑不至候渡棚躲避,反而到八方透風的涼亭來,委實令他起疑。
他的雙目上半部已被頭巾所遮,他所看到的視界有限,只能看到五六步外的地面,有人走近時只能看到雙腳的下半段,看不到雙膝以上的部位。
首先,他鼻中嗅到陣陣淡淡的幽香,這種香他不陌生,一嗅便知是那些小家碧玉所用的薰衣香,與脂粉香完全不同,從香氣中便可大概分辨出女人的身份。
「唔!確是村姑,但……但她們卻生著一雙明亮澄清的眼睛,可能這一帶山明水秀,女孩子生得不同凡俗。」他想。
因此一來,他幾乎撤去戒心。
涼亭不大,北風勁烈,微粒狀的雪花被罡風刮入亭中,能避雪的地方並不多。他所坐之處在西南角,可以看到東面的碼頭。涼亭坐南朝北,他是斜身倚坐,眼角首先看到踏上亭來兩雙不大不小的棉弓鞋,接著是長及鞋面的青布棉褲管。
亭中有人,兩村姑不以為怪,但仍在亭口略一躊躇,然後到了亭的東南角。在亭柱下放下兩個小包裹,目光灼灼地向外倚柱假寐的安平打量。兩人會意地輕頷螓首,淡淡一笑,除下頭帕,不經意地抖落身上的雪花。
幾顆雪花濺落在安平的身上,他不加理睬。
男女授受不親,規矩的女人,決不會厚著臉皮向陌生男人搭訕,雙方僵住了。
安平看不見村姑的臉部,未留意她們的表情。
久久,身材稍高,看上去年長些的村姑向同伴一打眼色,發話道:「珠丫頭,怎麼那位張嫂還沒將艄公找來呢?真急死人。」
「誰知道呢?她拿了我們的銀子,恐伯逕自回家去了,不管我們啦!」叫珠丫頭的小村姑答。紅艷艷的小嘴噘得高高地,嬌憨的神情十分動人。
「我看,我們還得自己去找找著,在這裡等,要等在甚麼時候?萬一家裡的人發覺我們逃走了,派人追來豈不糟糕?」
「這裡我們人地生疏,離家已有二十多里,艄公住在何處我們又知道怎樣找法?」
「唉!真是……」
安平一怔,心說:「原來是兩個離家出走的女娃娃,麻煩大了。」
久久,仍不見動靜,碼頭上依然冷清清的,不見艄公的身影。怪的是對岸的碼頭上也是,鬼影俱無。距碼頭最近的村落也在四五里外,到何處去找艄公。
久久,年長的村姑又說:「珠丫頭,你去問問那位爺,看他能不能幫我們的忙?」
「五娘,這……這不方便吧!」珠丫頭不情願他說。
五娘長歎一聲,焦慮地說:「如果找不到人幫忙,我們……唉!如果被他們追上,我們便生死兩難。」
說完,又是一聲長歎,歎得安平心中側然,激起了他的俠義心腸,戴正頭巾,徐徐整衣站起。
他的目光剛與兩村姑接觸便不由怔住了。乖乖!這兩個村姑不但臉蛋美得出奇,那流露在外的嬌艷神韻,更令人心動,已除下頭帕的村姑,比剛才動人多了,怎麼看也不像是村姑,吹彈得破的臉色紅馥馥,美好的五官極為勻稱而出奇的秀麗,黑白分明的大眼動人極了。
他心中疑雲大起,但仍不動聲色,含笑點頭為禮道:「兩位姑娘請了,小可也是等渡的人,更是人地生疏,想幫助姑娘也力不從心,奈何?」
五娘一手挽了羞答答不敢見生人的珠丫頭,臉上佈滿焦急的神色,走近兩步優急地說:
「妾身看到爺台的包裹,知道爺台也是等渡的外鄉人,因此方敢向爺台求助……」
「可是,小可卻愛莫能助。這樣吧,我到船上去看,小可略知掌船,如果艄公再不來,小可也許能將船弄過北岸。」安平苦笑接口,說完出事而去,疾趨碼頭。
他失望了,船上一無槳,二無篙,除了一條纜繩,一無所有。渡船有私渡,渡夫晚間將船具帶走,並無異處,不值得驚訝。
他返回亭中,苦笑道:「運氣不好,渡船上的船具皆被船夫帶走了。」
「那……那怎麼辦?」五娘花容變色地問。
「那……那只好等艄公來了。」安平無可奈何地答。
「但……我們卻不……不能等哪!」
「兩位姑娘為何急於過江?」
五娘長歎一聲,愁眉苦臉地說:「唉!說來話長,我們的命太苦……」
「姑娘,小可認為,如果姑娘感到不便,不必說了。」
「不怕笑話,妾身倒並沒有甚麼不便,雖則我和珠丫頭做事丟人不見諒於世……」
「姑娘言詞落落大方,不像村姑嘛。」安平笑著說。
「妾乃是古岡坳塗家的第五房妾侍,塗家是贛州府的財主。請問爺台貴姓大名?」
「小可姓夏。姑娘剛才說怕甚麼人追來……」
「古岡坳在西面二十里左右。」
「姑娘是逃出來的?」
「夏爺猜得不錯。」五娘爽直地承認,並說:「珠丫頭小名香珠,是塗二爺第十九房小妾的女兒。夏爺也許知道,妾侍所生的子女,地位並不比奴婢高多少,可知珠丫頭在塗家的境況了。塗二爺人如虎,他的手下惡僕毒如狼,動輒將笞至死,每月至少得鞭死十餘名家僕奴婢,甚至妾待亦難例外。他額定擁有妾侍三十二名,全是以威迫利誘巧取豪奪而得來的可憐蟲,稍不如意便百般凌虐,甚至置之死地,死一個又補上一個。他有財有勢,派有不少惡僅,在各地物色美女,因此不虞匱乏,可苦了與妾身同一命運的女人。塗二爺狠毒成性,妾深恐終有一天會被他凌虐至死,因此與珠丫頭計議多時,決定逃出火坑,另尋生路。」說到這兒,她已成了個淚人兒。
安平搖頭苦笑,不以為然地說:「姑娘這種做法,委實風險太大,逃不掉的。你們一無路引,二無收養之人,即使塗二爺不抓你們,官府也不會放過你們任汝逍遙的。」
「妾有一堂兄,現居雩都,只要逃過河東,便不怕塗二爺了,只是無法早些過江,偏偏今天艄公至今尚未到來,恐怕……」
她一面說,一面向安平走近,像一朵帶雨梨花。但藏在淚水中的眼神,卻落在安平腰間露在腰帶外的寒影劍上。
安平聰明過人,機警絕倫,他先前已疑雲大起,經過這次長談,也已看出這兩個女人不等閒,雖則淚眼盈盈,但其實並無真正的哀傷神情表露,心中更疑。
身處危境,豈可讓人近身?他油然興起戒心,有意無意地向側方走動,拉開安全的距離,目光始終在兩女的臉部流動,留意她們的眼神。
「姑娘何不從南下的官道先到贛州府至雩都,比從這兒過江前往,只近不遠哪!」他表現得十分同情而誠懇地說。
「不行,塗二爺如果發現我們逃走之後,會到府城攔截搜尋的。」香珠哀傷地說,也向他走近。
他故抬頭眺望飄舞著的雪花,有意無意地扳著亭欄,一躍而出,伸手接下一些雪花,留心地察看。這一來,雙方隔了一道欄干,便不怕她們近身了。
「你們在這裡苦等,也一樣危險哪!」他正色道。
五娘倚在欄幹上,顫聲問:「夏爺,能不能幫我們的忙呢?」
「船上無篙無槳,小可……」
「夏爺身上帶了刀,人才一表,身材壯偉,必定孔武有力,諒可保護妾母女的安全。在候渡期間,如果有惡奴趕來,尚請夏爺鼎力加以援手。」
「這個……」
「夏爺如果不肯見憐……」
「兩位不必耽心,小可必定量力而為,決不袖手旁觀。」
「妾身感激不盡,願來生犬馬相報夏爺的大德。夏爺請入亭,妾與珠丫頭先叩謝夏爺答允援手的大恩。」
安平不願入亭,笑道:「不敢當兩位的大禮,這時領謝,未免言之過早,且等真有惡奴趕來後再說吧。」
香珠撲去淚痕,斜坐在欄幹上,換上了笑容,曼聲說:「請問夏爺從此過江,不知有何貴幹?」
「到興國縣訪友。」他信口答。
「妾身有一不情之請,不知夏爺能否答允?」
「姑娘的意思……」
「五娘有位堂兄可奔,妾卻無親無故,舉目無親。聽說家母在吉安府還有些遠房親友,妾卻毫無所悉,一個弱女茫然無知,無法前往投靠。夏爺前往興國,尚望周全,攜帶妾身前往吉安府立命,投靠家母的親友,尚請見憐俯允。」
「這……」
「妾身帶有一包金珠,價值逾萬,夏爺如能攜帶妾身投靠親友,願以金珠酬謝相助盛情。」
安平還未及開口,五娘驀地神色一整,向香珠說:「珠丫頭,我有主意了。」
「五娘,你的意思是……」
「你跟我到雩都,說來並無不可,但如果日後東窗事發,被你爹打上門來,他誣賴我拐帶你逃走,那時豈不更糟?在官府前如何解釋?」
「所以我請求夏爺帶我到吉安。」香珠沉靜地說。
五娘的目光不住的在安平和香珠的臉上轉,看得安平心中不安。這兩個女人如果所說屬實,那麼,他豈能撒手不管?如果要管,如何管法?他在贛南無親無故,如何安頓這兩個女人?難道說,要跟著兩個弱女子可憐蟲,在道路不靖,盜賊如毛的境遇中,帶著她們的金珠,和足以引起男人垂涎的美麗容貌,孤零零地在路上闖蕩?他苦笑道:「珠姑娘的境遇,小可萬分同情,只是……」
香珠掩面飲泣,顫聲道:「夏爺,妾身的要求也許太苛了,豈能貿然……」
「珠姑娘,話不是這樣說……」
「夏爺,彼此素不相識,男女有別,妾身提出此項要求,確是……」
「珠姑娘,請讓小可靜一靜,小可也許能護送姑娘至吉安,但尚望姑娘與五娘詳加考慮。小可認為,姑娘如此信任小可,是否太草率了些?地方不靖,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能信任的陌生人不多,姑娘不知世道艱難,未加深思熟慮,如此信任小可,確是太過界險。雖則姑娘認為無妨,但小可知不能不權衡利害,姑娘既不知吉安的親友景況如何,也不認識任何親友,小可護送姑娘前往投奔。假使沒有結果,請問姑娘如何自處?小可不送則已,送則必負責安排姑娘今後的安身立命處所,茲事體大,必須慎重從事,以免誤了姑娘的大事。」
他這一番話說得十分誠懇,神態真摯。香珠的大眼熠熠在光,目不轉瞬瞬地注視著他,有點發呆。
五娘轉過身軀,仰首悄悄地吁出一口長氣。久久,她方回復先前的神情。顯然,兩女已被安平的話所感,她們發覺安平是個正人君子,對她們此行的成功信念大為不利。同時,她們對安平的看法也加深了一層瞭解,覺得要陷害像安平這樣的正人君子,良心上似乎有所不安。
這位五娘,正是不老書生的妻子玉面狐仙塗念慈,香珠是她的愛女香珠。
十年前,摘星莊被以破扇竹簫為首的白道群雄所毀,不老書生一家子逃過大劫,遁隱麻姑山,理頭苦練,志切復仇,與白道群雄誓不兩立,甚至對所有的白道武林朋友皆懷有成見,仇恨深結,夫婦兩發誓在日後,重行出道時,要殺絕誅盡所有的白道高手名宿,重建摘星莊,橫行天下。隱忍了十年,總算是機會來了。他要利用蟠龍堡的龐大潛勢力,助他東山再起。
十年前,不老書生的藝業,並不下於破扇竹簫,摘星莊的被毀,只能歸咎於進襲的白道群雄人數太多,他失敗得極不甘心。經過十年來的埋頭苦練,進境十分驚人,而且找到了一把寶劍青鋒,不啻如虎添翼。在他說來,雪恥復仇重振聲威的機會可說是已經到來了。
果然不錯,第一次交手,便擊敗了崛起江湖,劍下無敵的神龍夏安平。雖則勝來不易,但已經夠光彩了。安平從九江至玉笥山這段日子中,擊敗了不少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前輩名宿,出沒如神龍,寒影劍迄今未逢敵手,卻敗在他的手下,足以令他興奮萬分、認為這次重振聲威,必定易如反掌了。
不老書生為人工於心計,府城甚深,做事只問利害,不擇手段。他之所以任由妻女前往設法擒捉安平,只是為了懶得追逐,和希望利用這期間找到那位揭破他身份的女人,反正只要擒得住安平,讓妻女出手又有何不可?他竟然任由妻女拋頭露臉誘擒安平,便可猜出他的為人了。
玉面狐仙母女,早年固然不是甚麼正派人,不然也不配稱狐仙,世面見得多而廣,但所見到和接觸到的人,幾乎全是黑道的惡魔邪寇,全是些爭財奪色,殺人放火、極端凶毒的人,極少與正道人士交往。常言說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說物以類聚,她們也決不會好到那兒去。因此,發現了英俊魁偉,俠膽慈心的安平,不由她們的內心中湧起波瀾,居然對安平刮目相看了。
但玉面狐仙是不會輕易放手,按下心潮,恢復了常態,向安平道:「夏爺,妾身有一妙法,不知是否使得。」
「五娘有何妙法?」安平訝然問。
玉面狐仙不住向他打量,神情裝得十分嚴肅,說:「也許說出來有些袤瀆,尚望夏爺別見怪。」
「五娘的意思……」
「請問夏爺仙鄉何處,家中尚有何人,作何生理?」
安平一怔,搖頭道:「請恕小可無禮,姑娘問這些話,有何用意?在下行走江湖孤身一人,從不向人述說家世,何況又沒有顯赫名聲,說出來並不光彩。」
「妾並不想打聽夏爺的家世,只希望夏爺坦誠相告,府上是否椿萱在堂,夏爺是否已經娶親。」玉面狐仙低下頭,幽幽地說。
「小可家遠著呢。」
「珠丫頭年方十七,此次逃離塗家,孤苦伶仃孑然一身,可以說無依無靠,舉目無親。
雖然她帶了大批金珠。一生衣食當然無虞餓寒,但世道艱難,誰也不敢說日後的境遇究竟是福是禍。她跟著我不見得幸福。我也很難照顧她,自身尚且難保。夏爺如果有心……」
安平煩躁地搖搖頭,搶著說:「兩位請稍候,小可到河岸兩側看看,看艄公是否在附近避風雪。」
不管兩女的反應如何,他扭頭向碼頭走去,開始在碼頭左右尋找避風處,希望果能找到可能躲在附近偷懶的艄公。他卻不知,艄公在昨日午後便被人囚禁起來了。
他走後,香姑低聲道:「娘,看樣子,他不會上當的,既然套不出口風,又難以接近他,還是乾脆動手好了。」
玉面狐仙搖搖頭,慎重地說:「不可,在未將他的寒影劍弄到手以前,千萬不可動手。」
「我們並不怕他,以二比—……」
「你爹勝他不易,你我兩人手無寸鐵,怎能和他動手?」
「我去取回兵刃,還未得及。」
「不行,普通刀劍禁不起寒影劍一擊,取來何用?」
「可惜!」香珠不勝後悔地說。
「可惜甚麼?」玉面狐仙問。
「可惜丹霞觀主不曾同來,不然的活,她的迷香正好派上用場,我們該請她一同前來的。」
玉面狐仙歎口氣,惋借地說:「誰想得到這小後生會如此機警呢?他並不因你我是人間絕色而意亂情迷,步步提防,不讓我們接近至五尺以內,沒有任何機會讓我們奪劍。早知他是這種人,為娘便會請丹霞仙姑同來了。」
「等會兒女兒奮身上撲,抱住他阻止他拔劍,媽便可……」
「傻丫頭,你未免太小看他了。你一撲之下,他定會立加反擊,豈會讓你近身如意?使不得。」
「這麼說來,我們便就此罷手,讓贛州的人坐享其成麼?」
玉面狐仙吟了一聲,說:「這時便說放棄,未免言之過早,未絕望前決不輕言罷手。這樣吧,等會兒為娘要將你許配他為妻……」
「媽,你瘋了?你不看他那拒人於千里外的神情麼?即使將女兒許配給他,光天化日之下,他是個守禮的人,就算他答應,也不會與女兒親近而立,女兒同樣沒有機會接近他呀!」
「有了!」玉面狐仙喜悅地低叫。
「有甚麼了?」
「等會兒他來時,我要你拜他為兄,他……」
「拜他為兄,他肯?」
「他這人自命俠義,俠骨柔腸,怎會不肯?」
「怎見得?」
「他本來是到贛州,剛才他願送你到吉安,由此可見他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這種古道熱腸的人,最易受騙,即所謂君子可以欺其方。」
「他答應了又能怎樣?要女兒在赴吉安途中擒他?」
「用不著赴吉安,就在這兒擒他。在你拜他時,賴在地上不起來,他還能不扶你麼?近身相對,出其不意襲擊胸腹要穴,手腳齊出,任何功臻化境的高手,也難逃此劫。即使擊不中要害,順手拔出他的寒影劍,你難道也辦不到?」
香珠笑了,喜悅地說:「妙啊!辦得到,女兒保證可以將他制住。」
「就這麼辦,只是要你拜他,委屈了你而已。」
香珠羞紅著臉說:「媽,得手之後,不必將他交給狄少堡主。」
「為甚麼?」玉面狐仙怪聲怪氣地問,笑得邪門。
「不為甚麼。」香珠忸怩地答。
「給你?」
「我要。」
這一雙母女真不像話,聽口氣就不是好貨。玉面狐仙格格笑,擰了女兒一把說:「要是你爹不肯,怎辦?」
「爹不肯,我帶他走。」
「他如不肯呢?」
「女兒會設法令他就範,我不信他會是不要女人的男人,食色性也,難道女兒的姿色,打動不了他麼了」
「好孩子,你看他像不像個會對你動心的人?和他說了半天活,他居然不曾多看你一眼哪!」
「情勢不同,不能一概而論,等他落在女兒手中之後,控制了他的生死大權,他會轉變的,除非他是個不知人事的白癡,不然保證他轉意回心。」
「狄少堡主等著要人哪!」玉面狐仙轉過話鋒說。
「等女兒厭倦了之後,再給狄少堡主處治,並未為晚。」
母女兩低聲商量許久,仍未見安平轉來。
安平藉故離開,以便冷靜地思量如何安置香珠的事,在江岸走了一圈,一無所見。這段思量的時光中,他先前對兩女所發的疑雲逐漸擴張,更想起了五湖浪子請來了三個女人的事。接著,他心中一動,暗叫道:「咦!這兩個女人的眼睛,我不是感到有點眼熟麼?我記起來了,很像是在順山所看到的,那兩個冒風雪登山趕路的女人。」
他立即向側方的河岸樹林一閃,小心翼翼地緩向涼亭的後方,藉草木掩身,蛇形鷺伏逐寸欺近。
罡風怒號,雪花飛舞,涼亭座北朝南,他繞向亭後,正處在下風,聲息無法上傳,他也小心地不發出任何聲息,匍匐接近至五丈左右,居然聲息全無。
他到晚了些,只聽到玉面狐仙最後所說的話,也聽清香珠所說厭倦了再交給狄少堡主的妙著。
他恍然大悟,不再偷聽,徐徐退走。
兩女不知陰謀洩露,仍在亭中低聲商量下手的步驟。
許久許久,碼頭上出現了安平的人影。
他先前躲在樹林深處,用寒影劍砍下一株扁柏,削成兩根槳,花費了不少工夫,將槳藏在碼頭側方的草叢中,方現身踅回涼亭。
玉面狐仙在亭口相迎,笑問道:「夏爺,找到艄公麼?」
安平臉上堆著笑,不動聲色,心中早有防備,何所懼哉?這兩個鬼女人顯然不是他的敵手,不然她們早該動手擒他了。同時。他認為女人並沒有甚麼可怕的,真正有皓姑娘那種高深造詣的人並不多見。大不了使用暗器或迷香等物獻寶,如此而已。因此,他吞下了一顆清神丹,防範於未然。
他泰然進入亭中,一面背包裹,一面說:「沒有消息。看天色已是不早,不久艄公定可到來,咱們到碼頭上去等,也許艄公在遠處偷懶,看到碼頭上有人,便會前來擺渡了。」
「夏爺,先前妾身所請的事,夏爺拿定主意了麼?」香珠滿臉冀求地問。
「拿定甚麼主意?」安平裝傻,含笑問。
「請夏爺憐妾孤零,伴送妾至吉安。」
「如果姑娘堅持前往,小可願效微勞。」他大方地答。
玉面狐仙淡淡一笑,喜悅地說:「夏爺俠骨柔腸,是人間大丈夫,低允相送,恩比天高。只是,只是,兩位上路時,孤男寡女,未免有些不便,而且會引起官府的注意,後果堪虞。如果夏爺不嫌珠丫頭醜陋……」
安平臉色一變,不悅地搶著說:「大丈夫但求問心無愧,何畏人言?五娘的話,小可聽不進耳。至於珠姑娘上路的事,小可自有安排。」
「夏爺且聽妾身將話說完,可好?」
「好,你說吧。」安平捺下性子說。
「妾認為如果夏爺不嫌珠丫頭高攀的話,便認她為妹,以兄妹相稱,在路上豈不方便些?」
安平還來不及回答,香珠已匍匐在地,掩面泣道:「夏爺,可憐妾身孤苦伶仃,逃出塗家舉目無親……」
「起來起來,珠姑娘,不可如此。」安平上前伸手相扶,挽起她說:「珠姑娘,請聽小可……咦!你……」這瞬間,突變倏生。
香珠在他的右手挽扶下盈盈站起,她的右手掩在臉上,身形剛要站正的剎那間,突下殺手,手臂一伸,纖指便點向安平的左期門穴,迅捷無比,宛若電光石火。
安平早有準備,左手急抬,托住了對方的手腕,一點落空.香珠一著失效,第二著緊接著襲到,身軀擠入安平懷中,雙手齊動。左手疾沉,抓住了安平置在腰帶前的寒影劍把。大拇指頂開了卡簧,右手屈肘撞向安平的左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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