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今日是什麼日子了?”蒲團中端坐著的老人問,語聲聽去陰沉冷厲,其實感情內蘊。
這是一間以巨木架成的木屋,十分寬敞,分為內外兩間,內間分為兩室;外廳中,中堂是書架,擺著百十部經籍,三墳五典,琳琅滿目。書架前,是一張書案,文房四寶琴鼎俱備。室的右側,是以狼尾草編成的一個薄團,上面盤坐著一個白須白發的褐衣老人。
他眼神凌厲,不忽而威,界直口方,臉色紅潤,要不是他那如銀長須直飄胸腹,誰也不相信他是個年登耄耋的老人。
西面,是個高大雄偉的青年人背影,正面向牆壁,數著橫木上的刻痕。
橫木共有十余根,粗如海碗,構成堅固的木壁,不僅可防范風雨,更可防范巨獸入侵。
橫木從中間那根起,排列著無數刻痕,看去整齊井然有序,長短皆有規律,但仔細分辨,卻可看出異處。
每十條刻痕中,有一條略長且粗,第三百六十條,更為粗長,每三條粗長的刻痕,尾端又多出二十八條。
在最初十條特為粗長的刻痕中,乃是渾圓而深度相同的痕跡,內行人一眼就可看出,那是以造詣越塵拔俗的指力所劃成。以後就不同了,那是以刀鋒刻上去的。再往下,又是指力所劃,可是深度極淺,而且有毛邊。愈往下,深度逐漸增加,毛邊漸少,往下便是直追最先的劃痕,著力勻整,刻度鮮明。
青年人注視片刻,用冷冷的聲音低沉地答道:“今日是十八年零八天,不久就可加上一劃了。”
“加上去吧,目前已是午牌初。”老人說。
青年人伸出巨大的虎掌,伸出食指,在橫木上信手向下一捺。巨木著指現痕,深有一寸,碎木粉像被擠出,飄下地面,好渾厚的指力。
青年人緩緩轉身,現出了面目。一頭烏黑閃亮的長發挽在頂端,一身兩截古色粗布緊身衣,肩寬膀圓,身高將及八尺,緊身衣似乎裹不住他那身怒突的肌肉,好雄壯的小伙子,端的像一頭猛獅。
他長眉斜飛入鬢,有一雙黑多白少神光外射的大眼睛,鼻梁直挺,齒白眉紅,長圓型的臉蛋,肌肉繃得緊緊地,臉色在古銅色的光采下,閃閃生光,令人感到在英武中而又有樸實之感。
不但他臉上是古銅色,他那雙巨大的虎掌,也泛發出古銅色的光采,證明他是在風霜雨雪中,打熬鍛煉出來的筋骨,每一片肌肉,每一顆細胞,都經過了萬千錘煉。
他的目光不太友好,注視著老人說:“該練劍了,老頭子。”
“是的,該練劍了。”老人陰沉地答,緩緩起身,在蒲團下摸出兩把木劍,“唰”一聲擲一把給青年人。
青年人對來勢如電,罡風凜凜的射來木劍,不在乎地伸兩指一夾,豈知木劍來勢奇猛,中含無窮潛力,他雖則夾住了,但身形一踉蹌,被震退了三步。
“記住:任何時候,皆須小心在意,也許我殺機倏現,隨時會取你的性命。”老人冷厲地說完,舉步出屋。
“我隨時等著,隨時接受挑釁,但願你的殺機突現,我也可放手一拼。”青年人冷然回答,尾隨老人出室。
出到室外,一陣奇勁的罡風.卷帶著雪花飛舞而來,將兩人的身影罩在朦朧雪光之中。
四周,是白茫茫的銀色世界,雪已停了,但彤雲密布,罡風凜烈,狂風過處,刮起地面的積雪,漫天飛舞著如銀如絮,聲勢駭人。
木屋在山麓一處山嘴下,俯瞰著西南一片廣大遼闊的平原,更遠處天宇之下,仍可隱約地看到銀色的山脈。
屋後,自北至東,白皚皚的奇峰綿亙不斷,沉靜死寂,被冰雪封住了,一座座高聳的峰頭,全沒入彤雲之中。那些兀立的無盡山峰之下,樹林全成了白色,被雪整個覆罩住了,凝結了的冰柱,直與地面結連在一塊兒。
在這冰雪封了的大地上,人獸絕跡,唯一的生物,就是這倆老小。
木屋外,是一片略向西南傾斜的三畝大廣場,雪厚達三尺,還不算下面已被冰封的厚度。
這兒,是邊荒異域的陰山絕域;西南,是莽莽荒原,胡人的天下,南距黃河足有三百裡。
那時,大明的勢力范圍,僅包括邊牆(萬裡長城)以北百裡之內,而這一地段,韃靼人新興起的土默特酋長俺答,在陰山之南黃河之北,興風作浪,想突破長城南下牧馬,邊關旦夕數驚,所以情勢十分緊張險惡。
冰封大地,烽煙暫歇,在如銀世界、酷寒的惡劣氣候中,除了自求生存度過寒季外,別無他事可為。
老少兩人踱至冰原中,上下分立。偌冷的天氣,他們的薄薄單衣怎能耐寒?委實叫人替他倆耽心。
不用耽心,他們已無視於徹骨奇寒,身上而且還騰起裊裊輕霧,不久輕霧又凝結成冰珠緩緩落下。
老人站在上首,木劍斜指,劍訣左引,說:“進招!小心我削掉你一支胳膊。”
小伙子屹立如山,木劍尖徐徐下降,冷冰冰地說道:“沒那麼容易,丟胳膊的也許是你。你那一招‘孕化萬機’,我已有破解之法,哼!你小心了。”
語音一落,他身劍合一倏然疾進,猛然前撲。
老人直待人劍近身,突然向右側邁進兩步,木劍破空銳嘯,化成一道褐色光環,中有百十道劍影,四面猛射盤舞,向少年人攻到。
少年人一劍走空,猛地右腿微撤,身形左旋,冷哼一聲,橫劍上托,“嗤”一聲隨肘一帶,木劍斜飛而出,覷破好機鍥入對方劍影下端,再向上吐,人亦身隨劍走轉過身來。
“得”一聲脆響,人影在急如星火中倏分倏現,各自飛飄丈外,兩人舉劍遙遙相對,屹立如同化石。
片刻,老人用冷冰冰的語音說道:“這一招你破解得很好,可是失之於靈巧,你該將劍尖外撇,准可在我的左胯骨下開一條血槽。”
“哼!那制不了你的死命,我不屑用撇字訣。”少年人也用冷酷的聲音答。
“呸!蠢材!你錯了。雙方在生死存亡的決斗中,假使能先令對方先負輕創,必令其震駭,心膽俱寒,爾後可主宰全局。每一劍皆想擊中要害,那是荒謬無知的下乘劍術,下次你非改不可。”
少年人默然頷首,沒做聲。
“進招!”老人沉聲喝。
少年人沉叱一聲,急進猛撲,萬千劍影飛騰,凶猛地放手搶攻,但見雙劍難分,人影依稀,罡風激蕩,雪花飛揚,好一場狠斗。
半盞茶時分,再次發生雙劍交錯的聲響,人影又分。兩人相距丈外,舉劍相對。老人一字一吐地說:“你的功候已登堂入室,不枉我十八年來的心力。可是你雖然能訓練到與我相等,亦僅能取我的地位而代之,仍算不得宇內高手,天下仍難以闖蕩。”
少年人冷冷地說道:“你該放我下山回到中原了吧?”
“還早,你必須勝我一籌,方能離開陰山,不然你只有埋骨於此。”
“你到底是何居心?帶我到這鬼地方來凌虐了十八年。哼!你要不將我的身世說出,你總有一天被我挫骨揚灰。”
“居心目前讓你猜,反正對你我是憎恨入骨。我要讓你練好絕學,再折磨你作為消遣。
走!該練內功了。”
“不!今天我要下山。”
“放屁!早著哩!”
“拿來!”少年人伸出手掌,厲聲說。
“什麼?”
“解藥。老鬼,你給是不給?”少年人沉聲問。
“你做夢。”老人冷笑說。
“你已無奈我何,我年輕力壯,我要纏死你。”少年人一面說,一面徐徐舉劍欺近。
“又大言了,備生!你雖年輕力壯,而且靈慧絕倫,能自創絕學,可是在渾厚的‘死寂潛能氣功’一擊之下,絕難僥幸,不信你且試試。”
少年人大喝一聲,挺劍猛撲。
老頭子冷然一笑,劍向右一引,一掌推出。
少年人也在這一剎那間,同時拍出一掌。
兩人的掌上潛勁一湧,並無掌風發出,亦無勁氣迸射之音浪,看去一無異處。
但奇事發生了,兩人身前的雪花突然向外激射,中間現出一個尺大雪溝深有尺余。
老頭子雙足陷入雪中,深達脛骨。少年人臉上泛青,“登登登”連退五步,雪地上現出五個尺深足印,向後帶出兩條深溝。
“哼!早著哩。”老頭子陰森森地說。
“我不出一年,就可趕上你了,你別得意。”少年人說,並將木劍擲還。
老人接過木劍道:“一年後即使你將與我相伯仲,仍是三流武林高手。”
少年人大踏步轉身,推開木門進入木屋。
老人向他背影投過一瞥喜悅的目光,隨又泛起了奇怪的空虛神色,歎口氣推門進入室內。
少年人取過書架上一尊古玉瓶和一只茶杯,倒滿一杯淡黃色的液體,回身向老人說:
“瓶裡慢性腐髓汁快告罄了,我多喝些亦無不可。”
“管你喝多少皆與我無關,反正你必須喝下,哪一天時辰到了,我會給你解藥,咱們可放手一決生死。”
少年一口喝干杯中毒計,便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下,吁出一口氣,即閉目垂簾運氣行功。
片刻,他身上騰起陣陣輕霧,身畔氣流輕噓發聲,他已進入物我兩忘之境。
老人自去書案後坐好,拖出一個酒葫蘆兒,就葫蘆嘴咕嚕起來,室中酒香撲鼻,他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一面喝酒一面輕吟:
“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光膽。山僧不知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
他將西葫蘆放下道:“好詩!可浮一白,好磅礡的口氣,誰說咱們的第一個皇帝只配稱草莽英雄?憑這首詩,足可與漢高祖的大風歌媲美。”
這首詩,是明太祖初渡江時,潛行至太平府不惹庵投宿,寺僧一再詢問他的來歷,他索筆硯題下了這首詩。後來太祖登極,聽說待已失蹤,大怒之下,把不惹庵的和尚捉到京城,要砍下他們的禿腦袋。
當時,當家老和尚早已涅-,在眾多的僧人中,有一個聰明的和尚,善解人意,似乎已摸清太祖的自大狂性格,便說:“亡師坐化之時,曾留下一偈。”
太祖問:“偈上怎說?”
和尚泰然自若,念道:
“御筆題詩不敢留,留時深恐鬼神愁;故將法水輕輕洗,尚有龍光射斗牛。”
這是說,寺僧是在不得已中洗掉了聖跡。這一記馬屁拍對了,所有的和尚都保全了首領。
這首詩,不知何時被老人抄入集中了。後人也將這兩首詩,載入了《龍興記》中。
老人搖頭晃腦,一面喝酒一面吟哦。半個時辰之後,他看見少年人已行功完畢,剛睜開雙目.正待站起的瞬間,突然一張嘴,一股酒箭閃電似射出,直沖少年後心。
少年人向前一俯,身後像長了眼睛一般,再向右一竄。
可是他仍慢了半分,酒箭掃中左臀,只打得他向前一栽,幾乎撞上了木門。老頭於冷冷地說道:“沒用的東西!記住:任何時間,你都有性命之憂。”
“哼!我記住了。”少年人轉頭氣虎虎地說。
老人取出一本書,劈面扔給他說:“這是太公陰符,好好地讀,下午,給我背誦出來,如有疑義思而後問。”
少年人接過書,上身略晃,可見來書的力道也是不小,隨時皆得謹慎留意。
冰雪溶解了,冬去春來。除了插天奇峰冰雪永不解溶以外,山下已罩上了一層綠色的外衣,林木欣欣向榮,荒原中狼尾草在壯實地蔓延擴展。
整個春夏雨季中,荒原上偶或出現一些戰馬,近山麓一帶,卻經常可以看到牛馬和蒙古人的蹤跡。那是好戰的土默特部,但已極少看到驃悍的青年,他們已逐漸移向陰山近東的一面,不時仍向大同一帶騷擾。
這一年中,老少兩人仍像生死對頭股,加緊地仇視和決斗,無休無止。少年人在劍術輕功拳掌方面,論招法則占盡優勢,神奧的奇招時現,已參悟了上乘劍道神髓。可是老人的進境也不弱,少年人始終敗在他那神奇深厚的掌勁之下。
秋去冬來,又是大雪紛飛的時候了。
這天,一老一小拼斗了半個時辰,在休息之時,老人用木劍向東北那三座插天奇峰遙指,用低沉的聲音徐徐說道:“瞧那兒,就是陰山玄冰峰。”
“我早知道了。”少年人也沉聲說。
“目下冰封路徑,玄冰峰上更是任何生物亦難幸存之地。但是,你必須往那裡走上一趟。”
“假使我不去呢?”
“你非去不可。別忘了,你的性命在我手中,任何抗違之舉,皆可耽誤你的性命,沒有你反抗的余地。”
“我相信定能制你死命,奪取你囊中的解藥。”
“我也相信你能辦到,可是你已遲了一年,要不然,我也不會要你上玄冰峰。”
“為什麼?”少年變色地問。
“安靜些,你洩露了心中的懼念,要不得,真是孺子不可教也。記住:任何時地,即使已至死亡之頃刻,亦不可洩露你內心的秘密。”老人聲色俱厲地教訓他。
“你最好少管。”少年人激動倏止,冷然說。
老人雙目神光一閃,正色道:“十九年來,你眼下老夫的天下奇毒腐髓汁,至今毒汁已侵入骨髓之內,雖大羅金仙亦無法將毒化去或者排出體外,老夫的解藥亦是枉然。”
“既然如此,今天不是你就是我。使我不解的是,你因何要如此待我?在咱們必有一人濺血之時,你何不直說?”少年人一面說,一面沉著地徐徐舉劍。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但不是現在。少安毋躁,聽我下文。”老頭子泰然往下說。
“看你能胡說些什麼。”少年的劍緩緩下垂。
“世上唯有一種玄門至寶可解此毒,就是萬載玄參。據老夫所知,玄冰峰上就恰巧生有一株。你如果想珍惜性命,知道你的身世和老夫何以凌虐你十九年之緣故,必須取得那株萬載玄參。”
“是取給你交換這些秘密麼?”
“非也,找到萬載玄參,你必須在那兒吞下。”
少年的眼中,泛上了迷惘的神色,深深凝注老人一眼,用困惑的口吻問道:“你這倒教我困惑了,為什麼?那萬載玄參乃是玄門成道至寶,你為何不要?”
“別問那麼多。”老人暴躁地說,片刻又道:“這可使你保全性命,且可功力驟增,方配與老夫的八十年修為一拼。”
“理由太過牽強,令人難信。”
“信不信在你。從明日起,你必須啟程前往,給你的期限是一月,一月後要是趕不回來,你即將毒發埋骨冰原之中,就看你是否找到萬載玄參了。”
“明天就啟程麼?”
“是的,明天就走,過了春正,萬載玄參即隱入玄冰之下,你得再等一年。也許那時,你的骸骨已經成了冰屍了。”
“我是非去不可了?”
“正是,非去不可。那萬載玄參生長在中峰頂顛,那兒有一個天眼,很不易找,因天眼已被萬載冰雪所掩。找到後,立即吞下,並挖冰洞躲在洞內行功半個時辰。”
“還有什麼交代麼?”
“明天再說。”
翌日,大風雪漫天狂舞,天地一色,白茫茫奇寒刻骨,罡風裂肌。木屋前,老人神色木然向東北眺望,青年身背小包裹,斜背長劍,在老人身前站定,神色奇冷。
老人送給他一個小布卷說:“這裡面是三顆六陽大乘補天丸,不僅可以祛寒,而且壯陽補身固元培本。三十年前,恨天翁伊老怪物和我打賭,考問老夫經籍,輸給我五丸,今將此至寶賜你。記住,非萬不得已到了饑寒交迫的生死關頭,不可暴殄天物。”
青年人眼中又透出迷惑之光,這些年來,老人死死逼他練功,一點不對立時拳腳交加,語侵如刀,似乎所有的恨意全在他身上發洩。可是在那近乎嚴苛的凌厲神色中,卻又隱約地透露出強烈的愛護之情。這矛盾的情愫,青年人確是感覺到了,弄不清其理安在,也是他不願暗中下手襲擊老人的內在原因。
而今天,老人竟將宇內武林至寶六陽大乘補天丸慨然相贈,這豈是生死仇之人所能辦到的麼?
老人不等他思索,忙往下說道:“為你的生命,好好地珍惜你自己。記住:萬載玄參決定你的生死,你非得到它不可,而且……記住:堅韌不拔,不屈不撓,事必可成,你去吧!
願你一月後平安歸來。”說完,他緩緩轉身。
青年心中一震,十九年來,他從沒聽過老人這種充滿真誠和愛心的言語,不禁感上心頭,顫聲道:“老伯,我明白了,你老人家一直瞞住……”
“住口!”老人突然轉身,聲色俱厲地喝止他,往下說道:“當你服下玄參之時,功力即可登堂入室,躋身於武林高手之林,就配與老夫一拼。那時,你可以知道一切內情。我可以告訴你,你的身世極為……極為顯明,我,就是殺你全家的凶手,我要成全你,造就你,給你一次公平的報復機會。你若是得不到萬載玄參之助,一切枉然。滾!快滾。”
“你所說的可是真情?”青年激動地問。
“是的,千真萬確。”老人毫不遲疑地答。
青年人一咬牙,驀他身形一閃,快逾電閃,投入了茫茫風雪之中。
老人直待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方舉步入屋。他眼角滴下兩顆珠淚,喃喃地自語道:“老友,我已遵你的遺囑盡了全力,可是,我內心自疚難安,明知你的遺言是錯誤的,而仍遵囑而為。咿!連我也錯了啊!”
不久,他換了一身銀白色短衫,背劍掛囊,掩上了柴門,也投入茫茫風雪之中,追蹤青年的去向一閃而逝。
玄冰峰,在他們的住所東北方向一百裡,四周群峰羅列,人獸絕跡。那兒的冰雪萬年不化,其冷可知,任何人畜如無異秉,皆無法在那兒生存。
在茫茫風雪中,青年人那孤零零的身影,正以無上修為與奇寒掙扎,一步步踏著奇滑的雪花,猱身攀上一座座奇峰,兢兢業業向玄冰峰爬去。
雪滑風急,冰崖又滑不留手,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絕不能抗衡無窮的大自然威力,在這兒,人的力量確是太渺小了。
每一天,他最多僅能攀過兩重高山,時爬時停,艱苦異常,但他體內似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鼓舞著他,這力量就是他的意志和十九年來所受的殘忍教育所形成的毅力。
在他身後五六裡,一個銀色與雪色相同的身影,也緊緊地躡住他的蹤跡,鍥而不捨。
玄冰峰之東南,群峰深處的銀色世界中,也有三個黑影分兩路向玄冰峰接近,他們的功力奇高,行動甚為迅捷,可是他們要遍搜每一座峰頭,所以反而顯得緩慢。
一天天過去了,青年人一鼓作氣往前走,凜烈的罡風,將他刮下了峰頭,要命的雪崩,又將他帶下了深谷,如此者再三,但阻不了他的鋼鐵般的意志,僕而又起,不屈不撓,冒萬險一步步接近了玄冰峰。
在冰天雪地中,白晝與黑夜差別不太大。白天,銀光耀目令人目中發花,夜間,灰沉沉天地一色,他只能憑體內潛力的消耗量而定行止,休憩時便掘雪洞藏身。
短短一百裡(當然不算爬越山峰及繞道的裡程),他竟走了整整十天,方到了玄冰峰之下。
“終於到了,但卻正是剛開始哪!”他自語說,古銅色的臉上毫無表情。
他緊了緊已縮小一半的包裹,扎緊木劍絲絛,眼中泛出堅毅的神色,向高聳入雲白皚皚的奇峰一步步爬去。
浮雪全是虛附在山石間的,人一觸動便向下掉,禁受不起半分力,稍一大意,便隨雪墮下深谷,其苦可想而知,難矣哉!
在山峰的東面,一中一左一右三個黑影十分搶眼,也向峰上逐漸接近。
南面山勢太過峻峭,青年人逐漸向東移,看看轉出一道石壁,便可與最左那孤零零的黑衣人會合了。
這是一道山脊,兩人終於同時登上,相距兩丈,雙方同時照了臉。
青年人猛一抬頭,吃了一驚。對面巖下,突然無聲無息地升起一個幽靈般的人物。一身黑色長袍,衣尾塞在腰帶上,內穿狐皮短褂,背插長劍,一頭灰發挽了一個道士髻。目眶深陷,獅鼻大口,灰鼠須一翹一翹地,唇外交出兩枚黑黃色的大板牙。
黑衣人也看見了他,突然咧嘴陰笑道:“咦!這冰天雪地裡竟然有人,邪門!喂!小伙子,你知道陰山玄冰峰在何處?”
青年也站穩身形,用冷冰冰的嗓音說道:“這兒就是。”
“真的麼?”
“騙你則甚?豈有此理。”
“唷!小小年紀就學到了大不敬,無可救藥,無可救藥!你,貴姓大名?在這兒干啥?”
“少管閒事。”青年人說完,奪路欲走。
“且慢!你還沒有給我滿意的答復。”老家伙伸手虛攔著問。
“我用不著亦無答復你的必要,讓開!”
“站住!在我老人家之前,不曾見過你這種狂妄之人。”
“今天你可見到了,該無憾了吧!”
“小畜主牙尖嘴利,不知死為何物。你知道我是誰?”
“管你是誰,反正不會是三條腿的人。”
黑衣人桀桀獰笑,陰森森地說:“你年紀太輕,怪不得不識貧道的臉貌,但至少你的師門長輩,曾告訴你宇內英豪的名號。你可曾聽說過‘隱簫逸琴,樂天知命’?”
青年人淡淡一笑道:“正相反,在下一無所知,也沒拜過師父,你不必說了。”
“哼!你不想知道也就算了。喂!在隆冬大雪之日,你來這兒干啥?”
“找萬載玄參。”青年人似乎不知道撒謊,直截了當說出。
黑衣老人眼中異光一閃說:“哦!你可找到了麼?”
“正要往上找。少陪!”他轉身就走。
“站住!乖乖替貧道滾下山去。”老家伙厲聲叫。
青年冷然回身,傲然地說道:“假使我不呢?”
“你非滾不可,不然你得死!”
“我就有點不信邪。”
“滾!好無禮的小輩。”老怪物沉聲叫,陰陰地走近。
青年站在高處,雙手一叉腰,冷笑道:“鬼叫什麼?你叫誰滾?”
“知命子叫誰滾,誰敢不滾?去你的!”說完,一掌拍出。
掌出,罡風倏起,勁烈的潛勁,帶著飛舞的雪花,突向青年人卷去。
青年人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夷然無懼,冷哼一聲,也回敬了一掌。
“蓬”一聲悶響,雪花狂舞,青年人竟被震飛丈余,向下一落,趴在崖旁一堆雪花上。
雪花著力即陷,只聽他發出一聲驚呼,隨著雪花滾落南面山壁。
驀地,雪巖像是溶化了一段,紛紛崩落,挾著青年人,以雷霆萬鈞之威,向山下飛瀉而下。
老家伙在千鈞一發中,撲倒在山脊右側,眼看雪巖以驚人的聲勢崩塌,臉上變了顏色。
他伏在地上不敢稍動,喃喃地說道:“這小子練有‘死寂潛能氣功,,雙絕窮儒那家伙並沒死。”
他正想爬起,突聽右面響起了哈哈狂笑。他轉頭一看,一雙黑影正以奇快的輕功,橫掠而過,口中仍在哈哈大笑,看看接近。
他感到笑聲中氣充沛、令人聞之氣血翻騰,而腹下的雪層,也簌簌而動。他心中一懍,沉聲輕喝道:“阮老鬼,你再笑咱們全得見閻王,尤其是你這陽世閻王,陰間閻王饒你?”
“哈哈……”
“呵呵!還有我無常,閻王爺不知可否收我?”
“我”字一落,突然天動地搖,半峰裡的雪層,像被神力所摧,紛紛向下崩塌,以千軍萬馬沖鋒陷陣的聲勢,挾轟隆巨響飛砸而下。
在三個黑影驚叫聲中,但見雪濤一湧,黑影隨即消失不見。
良久,雪崩止住了。東南兩面,面目全非,雪層形成一道斜壁,雪花直堆滿了山谷。玄冰峰自山腹下起,露出了零星的巖石和灰黃色的泥層。
翌日同一時刻,青年人突又在峰下亂雪堆中出現,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他竟然沒死!在驚天動地山河易色的雪崩中,竟然逃出此劫,奇跡!
也可以說是奇跡,局外的人可不知道,他在兩丈深雪的下面,所承受的壓力是如何的沉重,和破冰雪而出得慶生還的喜悅心情是多大。“再世為人”四字,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方可體會出這簡單的四字中,悲哀的深沉和重生的喜悅,與心靈的感受是怎麼回事。
午夜,他到了半峰,衣衫零落,手腳僵硬,他已精疲力盡,無法再支持了。
他拔出木劍,依山壁背風處掘了一個雪洞,打開包裹取出食物包塞入懷中,另有一張半截熊皮,將身軀一裹,倒入洞中再將雪掩上身軀,只露出半爿頭面,沉沉睡去。
鉛灰色的蒼穹,漸漸變成灰白,天亮了。
他剛欲起身,突聽峰顛響起一聲動人心魄、令人毛骨悚然的厲號,聲不大,但入耳清晰。
山壁間,雪塊簌簌而下。他心中暗暗叫苦說:“糟!又將雪崩了。這些人既然敢到這冰天雪地中鬼混,該知道強烈音波振動可以造成雪崩的常識哪!”
落雪之聲漸止,並未雪崩。他心中又驚,自語道:“唔!聽音源,似在峰頂;聽聲音,卻不似人類口中所發,難道山頂有怪物匿伏麼?我這一上去,豈不……”
他感到寒氣愈來愈濃,心裡面的冷比外界的冷更難抵受,略一思索,他頓萌退意。
但他不能退,想起十九年來相處的那位老怪人的叮嚀和臨行之時那些令他驚心動魄、永銘心坎的惡狠狠警語,令他憑空生出無窮勇氣。是的,他必須取得那萬載玄參,方能練成絕學,逼老怪人說出內情。他已經有二十一歲了,身世仍茫然無知,他必須逼老人道出真情,他有權知道自己的一切。
他正欲縱起,驀地心生警兆。他耳目特靈,已聽到身側十余丈外,有人撥雪而上的輕微聲響。
他仍躺著不動,凝神靜聽。
忽聽一個蒼老的喉音說道:“和尚,你聽到峰頂上的嘯聲麼?那恐怕不是人類哪!”
另一個沉重而中氣充沛的嗓音說道:“老道,在和尚的凝血飛針之下,洪荒異獸也無法幸存,怕什麼?要怕,你請吧!哼!你比你師父的膽識差遠了,難怪你一輩子也抬不起頭,連大梁也輪不到你挑。”
“笑話!我陰風散人的膽識有目共睹,我不過是提醒你小心而已,誰說我怕了?干嗎你那麼嘮叨?哼!要不是念在你高我一輩,道爺非刺你兩劍不可。”
“唷!道爺,三當家,少在和尚面前發橫好不?快些,趕先一步,聽說那幾個宇內凶魔全出來插手了,別跑在後面枉費心機,咱們可不敢和他們拼老命。”
語聲漸遠,幾不可聞。
突然,蒼老的喉音又起:“糟!哎……”
“轟隆隆”巨震中,再次發生了雪崩,兩條灰影向青年人藏身處撲來,因為只有這兒是山崖,雪塊無法到達。
青年人剛被巨大雄猛的雪崩聲驚得破雪坐起,恰與撲來的兩個灰影照面。灰影突見雪中冒起一個黑毛怪物,似乎吃了一驚,無暇細辨,沉喝一聲四掌齊揚,各拍四掌。
青年人迫得只好出手自衛,雙掌一合一帶,先化去前兩掌,再疾拍而出。
“蓬蓬”兩聲暴響,掌掌接實,青年人身軀竟被震退一丈,再向後一坐,帶著一聲驚叫,滾下另一面山腹去了。
兩條灰影各退兩步,恰好崖上砸下一堆雪塊,他們向左一閃,腳一落地,人已隨著腳下浮雪,不由自主一瀉而下,跌落在洶湧的雪濤之中。
青年人手足齊用,凝氣提身浮在雪上,向下一瀉千裡,片刻便到了山下。幸而他功力超人,不妄用真力,不與巨大的雪團抗衡,傾全力將身軀保持在雪堆之上,有驚無險到達了谷底。
不但食物包已失,御寒的熊皮也丟掉了,這可好,一切完蛋。
但他並不氣餒,挖個雪洞藏身。第二天,他饑寒交加,吞下了一顆六陽大乘補天丸,一咬牙道:“今天非上去不可,不然一切休矣!”
他手持木劍,存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向上爬去。
快到山顛了,下面百十丈處,又有兩個黑衣人點著一根木棒兒,正全力向上攀來。
好不容易到了山頂,罡風利如刃,刮得雪花像無數利箭,漫天狂射。他牙關緊咬,猛地一滾而上。
突然,一聲厲號在他頭頂上響起,一個巨大的白毛怪物,突向他撲到。
他臨危拼命,不管怪物是啥玩意,身軀滾轉的剎那間,大吼一聲雙手齊推,十九年苦修的全部力道,隨掌而出作生死一拼。
白毛怪物沒料到青年人從他軀體下急滾而過,被雙掌結實地拍在後小腿上,奇大的勁道將它拍得立足不牢,身軀一震,便向前一栽。
青年人上來處本是危崖,白毛怪物本想將他推下山去,豈知人沒推到,自己反而被人從後面擊了兩掌,向前一栽的瞬間,剎不住它那無窮沉重的沖力,竟然狂吼著向崖下跌去。
這一跌,山為之撼,地為之搖,整個玄冰峰四周,造成了空前的巨大雪崩之災,直待一盞茶時分,一切方歸於平靜。
青年人跌倒在峰頂一塊巨石之下,被那巨大的撼天狂震,驚得血液也幾乎凝結了,蜷伏在雪地裡半晌動彈不得。
直待一切復歸平靜,他方敢悄然爬起,放眼打量四周,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峰尖並不大,約有半畝左右,聳立著幾座巨石,冰雪現出眩目的銀光,罡風呼嘯而過,恍若萬馬奔騰。四面的千年積雪已經全部崩塌,只剩下聳天而起的峰頭。他如果要想下去,除了變成飛鳥以外,萬難辦到。
峰頂的千載冰雪並未塌下,覆蓋住一切,到哪兒去找天眼?
除了哼哧著的罡風和奇冷徹骨的冰雪之外,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他像是已脫離了紅塵,到了蒼穹之外啦!
他想:“這峰頂只有半畝大,不會太難找的,即使我必須將這些積雪鏟平,亦不是難事。”
他動手用木劍挖掘積雪,積雪出奇的堅硬,他像一個石匠般從正南起掘,十分艱辛地一寸寸向中央推移。
凡事看去容易,做起來卻不簡單。他食物袋已經丟失,勢不能長久逗留,而積雪的厚度不知究竟有多深,愈往下掘愈堅硬,挖至五尺之下,簡直像在鑿鋼,其困難的程度可想而知。
第一天,他只挖了一個兩丈大圓孔。當夜,大雪又將洞填平了。當他在早上發覺這突然的變故時,激動得幾乎發瘋,一絲絕望的念頭,爬上了他的心坎。
但是他不氣餒,發狂地猛掘。第二天,進展更慢,他雖用了全力,但是,無情的風雪比他更堅強,挖掉一尺,立即補上一尺,他的一切努力,全屬徒勞。
終於,在第三天他知道絕望了,頹然放棄了這愚蠢的挖掘舉動,坐倒在一座巨石下休養,驅散兩天一夜的疲勞。
在饑寒交迫中,他吞下了第二顆六陽大乘補天丸。
一連三天,他用木劍插遍了每一寸積雪,沒發現雪下有任何事物,積雪委實太厚了。
最後一顆六陽大乘補天丸他不敢再服了,服下就沒有生還的機會啦!
他倒在石下,渾身脫力,絕望地歎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找不到萬載玄參,就無法解去體內奇毒,老怪物坑得我好苦。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兒,實在不甘心。”
突然,他手掌觸到一處特別寒冷的石縫,無意間向那兒注視半晌。驀地,他目中頓現異采,一蹦而起。
那兒,細小的石縫中,盤纏住一條細小的須根,其色與冰雪相同,如不留心細察,絕難發現,須根所經之處,附近石壁特別寒冷。
他歡呼一聲,舉起木劍順須根向下猛掘。花了一個時辰,他發現須根已穿入巨石之下,不禁暗暗叫苦。
曙光既現,他豈能見難即棄?花了一天一夜功夫,在行將力盡的剎間,他只覺腳下一松,跌入石下一個黑黝黝的深穴中。
一陣清香直透鼻心,他的腦袋正撞在一叢有掌大柄葉的植物上,清香就是由這兒發出。
怪!洞中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溫暖如春,酷寒盡消。
他神智一清,在腹中餓得發痛之際,雙手並用,挖出那叢散發清香的奇怪植物,連莖帶根全吞入腹中。
他脫口叫道:“正是萬載玄參,這兒就是無眼,也許是那白毛怪物怕被人采去,故將巨石堵住了天眼,卻被我在無意中發現了玄參的向陽須根……”
說到這兒,突覺丹田下升起一道暖流,瞬即分行全身奇經百脈,如怒濤之洶湧,一發即不可遏止。
他趕忙定下心神,坐下行功,片刻即靈台空明,萬慮俱消。不知經過了多少時辰,直至真氣突破了生死玄關,渾身舒泰,方散去奔流在體內的真氣,凝聚於丹田,徐徐爬出深坑。
他知道,自己的修為得萬載玄參之助,功力雖未登堂入室,仍待假以時日,辛勤苦練,方可臻歸真返璞之境。如果不下苦功,萬載玄參便算是浪費了啦。在這一瞬間,他為自己訂下了練功日程,無論如何,他必須按時苦練。
如何下山?這又得考驗他了。事實上他雖服下了靈藥,在未經過長期的苦練和不斷的錘煉,增進的功力並不太多。萬載玄參的藥性他知道得十分清楚,那是一種不能立即脫胎換骨,僅能徐徐發揮潛能的聖品。這玩意還有一種可貴的特性,是功力只進不退,不像九葉靈芝和千年何首烏一類奇藥,如果停頓一年半載不練,便會緩緩退步,爾後如想再進,需得多花一倍以上的時間。但萬載玄參則不同,練一分進一分,即使停止練功,功力絕不會退步,爾後再練,仍然與日俱進。所以這玩意十分寶貴,玄門羽士視為人間的成道至寶。
他要想用目下的技藝功力攀下山去,事實上無能為力。最後,他決心冒險,將全身的衣褲脫下,運指力將木劍裂為兩爿,撕腰帶將衣褲扎成一個十字風篷,准備冒險。
准備停當,他手持風篷走到崖邊,自語道:“生死存亡,在此一舉;篷兒,別誤我!”
他提氣輕身,向崖下縱去。他縱下處是山峰南面,罡風刮不到,人直線下墜,十字風篷將他的身軀帶得不住飄搖,他不時向下拍出凌厲的掌風,幫助身軀向上浮升。
如此一浮一沉,瞬即降下了五十余丈絕壁,“匍”一聲摔在峰下的積雪中,像一個雪球,直滾下近百丈方被雪堆阻住。
這一摜一滾,幾乎將他全身筋骨肌肉一一拆開,渾身無力,好半晌無法動彈,像是昏厥了。
大雪飛舞,漸漸地將他覆埋,但他仍未醒來。
山下,一個銀白色的身影,正踉蹌向上爬,一步步向雪中的青年人走近。
近了,原來是怪老人,他步履維艱,像是受了重傷,仍掙扎著向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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