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來舒雲。」他沉靜地說:「諸位……」
「不要問老身的來歷。」中年婦人語氣甚冷:「有件事向閣下請教。」
「在下與夫人素昧平生,但不知有何措教?只要在下能答覆,必定知無不言。宋舒雲不敢自詡是大丈夫,至少一生行事光明正大,沒有不可告人的事。」
「很好,你認識復仇客劉長河?」
「不錯。」
「他今早來看你了?」
「是的。」
「他同行的有一位姓龍的小姑娘?」
「是的。
「他兩人目下在何處?」
「很抱歉,在下不知道,他們在此僅逗留片刻,即上山去了。」
「真的?」
「在下從不說謊,尤其不會對陌生人謊言敷衍。」
「你一定知道他們的下落,至少也知道他們的去向。」中年婦人聲色俱厲:「你如果不吐實,哼!
「你這位夫人真是奇怪。」他有點不悅:「在下認識復仇客,不能說在下要為他的行動負責,腿長在他身上,他愛到哪兒誰也管不著。他本來就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殺手,連走路都有他獨特的習慣,江湖上真正瞭解他的人屈指可數,在下沒有什麼實好吐的。」
「你和他是同來泰山尋仇的,而且是朋友,所以老身對你客氣,你如果不識好歹,休怪老身得罪你了。」
「他的確是來尋仇的,在下卻不是。說朋友,也只是泛泛之交,在下總覺得殺手不是什麼好路數,而且他身上那股獨特的陰森氣息,與我這粗心大意的性格合不來,所以僅保持淡薄的友誼。在下從不過問他的事,他做任何事也不會與朋友商量。
請不要對在下不客氣,因為於事無補。夫人如果要找他,趕快另找線索,在下的確無法奉告。」
「人是從你這裡失蹤的,老身必須找你,鬼才相信你不知道他的下落。哼!你是不打算老老實實說的了!」
「在下每一句話都是老老實實的。」
「可惡!金姥姥。」
「老婦在。」
身後的老嫗欠身恭敬地應喏。
「把他帶走,好好拷問他。」
「遵命!」
金姥姥輕拂著五尺長的蛇紋手杖,陰森森向舒雲邁步接近。
「你們真是不講理的人。」
舒雲搖搖頭苦笑。
「我和她們講理!」
小綠忿然說,走下院子。
「小綠,退!這是我的事,她們找的是我。」
舒雲及時勸阻小綠發火。
「老身知道你很了不起。」金姥姥冷冷地說:「在這裡,你擊敗了好些高手,但你的所學算不了什麼,不要在老身面前妄圖僥倖。你願意乖乖地跟老身走嗎?」
「在下一點也不願意」他也惱火了:「我告訴你,我這人從小就頑皮,一點兒也不乖,長大了更不乖了。」
「看來,老身只好擒住你帶走了。」
「老太太,不要過份了,你帶不走在下的。」
「老身卻是不信。你亮劍吧!」
「等一等,不用急。請教老太太一件事,你們與復仇客有何瓜葛?是敵是友?」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知道他的下落。沿途有三個暗樁留意他的行蹤,竟然連三個暗樁也不見了。你是最後見過他的人,是他的朋友,竟然推得一乾二淨的,能讓人相信嗎?該拔劍了吧?」
「再等一等……」
「不能等了,你不拔劍,老身同樣會動手,打!」
不是打,是點,手杖一伸,快逾電光石火,枝尖便到了他的左期門穴前。
不願講理而迷信武力,自認是強者的人,早晚會碰大釘子的。
金姥姥說有三個暗樁監視復仇客,以目下的情勢來說,有這種力量的人,只有飛龍秘隊,因此,宋舒雲便認定這幾個老少女人,也是飛龍秘隊的人了。
金姥姥既然知道他很了不起,出手攻擊豈能掉以輕心?毫無疑問地用上了真才實學,杖尖所發的神奇勁道,有如利錐般力聚一點,杖距體尺餘,犀利的聚勁已經及體。
舒雲更是提高了警覺。
他與飛龍秘隊周旋期間,來對付他的人一次比一次高明,這幾個女人口氣極為托大,不問可知,定然是強敵中的強敵,高手中的高手,豈敢大意?
舒雲早已神功默運,蓄勁待發,嚴防意外。
果然不錯,可怕的杖尖所發聚力點一觸肌膚,護體神功突然猛烈波動,壓力之強,空前猛烈銳不可當。
氣流激盪,銳嘯倏發,杖勁和護體神功倏然接觸迸發。
他飛退丈外,臉色一變。
「你只想帶走在下的屍體。」他冷冷地說:「奇怪,你們的每一個人,皆是身懷絕技的高手,為何總是出其不意下毒手殺人?你偌大年紀,到底這一輩子先後殺了多少人?」
「到底有多少?老身已記不起來了……」
話未完,人影一閃即至,有如電光一閃,貼身了。
金姥姥連人影也沒看清,只看到眼前景物閃動,本能地用手杖急撥,但已晚了一剎那,對付已經貼身的人,杖的威力有限得很。
「噗噗噗……」金姥姥仰面摔跌出丈外,摔跌在中年婦人腳前,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似乎全身的骨頭皆已崩散了,掙扎難起。
最後總算被侍女扶起,但仍然無法挺立。
要不是老太婆的護體神功十分了得,老骨頭可能真的崩散了。
中年婦人吃了一驚,張口結舌。
舒雲將信手奪來的手杖一折兩段,往地下一丟。
「不要去找復仇客。」他沉靜地說:「他是一個精明、膘悍、冷酷的殺手,本身的武功修為深不可測。他會使用任何他認為容易成功的手段殺掉獵物,他這種人活著的目標只有簡單的四個字:你死他活。你的人先計算他傷害他,他殺死你們幾個人也是合理的,至少在他這種人認為是合理的事。再找他,只能引起他更強烈、更殘酷、更無休無止的報復,復仇客的綽號不是平白撿來的。」
「你胡說些什麼?」中年婦人厲聲問。
「你知道在下說了些什麼。」
「老身找他,是為了找老身的女兒。」
「咦!龍姑娘?」
「不錯。」
「你們……你們不是飛龍秘隊的人?」
「不是。
「糟!他們失蹤一天了?」
「是的。」
「糟了!可能落在飛龍秘隊手中了。復仇客殺掉了吳市吹蕭客,所以受到了對方的報復。龍夫人,在下的確不知道復仇客的下落,趕快另找線索,找飛龍秘隊的人錯不了,必須趕快。」
「吳市吹蕭客只是一個跑腿的小人物,飛龍秘隊不會為了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大動干戈。」
龍夫人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這是唯一的線索,龍夫人。」
龍夫人意動,沉思片刻,突然舉手一揮,向廊門急急退去。
「齊叔。」舒雲向乾坤手急急地說:「我們也得為復仇客盡力。」
「如何盡力?」乾坤手一點也不著急,老人家對復仇客本來就沒有多大好感:「他這種刺客殺手天天精密計劃殺人,也天天嚴密防範別人殺他。他連住的地方也一天三換,在至親好友面前也不說真話,你到哪兒去找他為他盡力?你可不要表錯情了,小子。」
「這……」舒雲不住點頭,真不知該如何著手。
「大哥,那金姥姥的手杖,似乎勁道並不怎麼強勁,你卻好像盛怒激忿,怎麼一回事?」小綠走近他伸手一摸他的左胸,駭然一震:「好厲害?」
左胸乳下方的期門穴位置,外衣出現了一個雞卵大的洞,圓而工整,像是故意用剪刀剪破的。
「很像傳說中的陰煞潛能。」舒雲苦笑:「可借兵刃引導,潛勁突然集中在某一點發出,丈內可以虛空洞穿尺厚的石板,洞穿人體輕而易舉,這老太婆心腸好狠,出手便用絕學置人於死地。」
「你卻這樣輕易地放過她……」
「已經夠她受了。噎!我真得替復仇客盡一份心力。」
「應該的,畢竟朋友一場。可是,如何著手?」
「讓我好好想一想。」他不勝煩惱地拍拍腦袋。
金姥姥的身材並不重,但侍女的身材仍然顯得單薄,背著老太婆爬山,時間一長,背著的東西會越來越重,速度越來越慢是正常的現象。
領先而行的龍夫人心急如焚,但也無可奈何,已經找了一整天,愛女仍然不知所在,這時已經三更天,到何處去找?
關心則亂,不知提高警覺,不知身後有人跟蹤。
跟蹤的人不止一個,有兩個。
前一人與龍夫人保持百十步安全距離。
登山大道黑夜中鬼影俱無,只須用聽覺跟蹤,不必保持目視距離。
後一人落後二三十步,隨時可以策應前一名同伴,也負責身後的安全,所以不時回頭察看動靜。
過了登仙橋,路向東折,上面就是歇馬崖,這裡十分僻靜。
一澗空中落,雙崖勢若連,可知夜間行走,必定除了鬼就沒有人。
在最後面跟蹤的人,剛警覺地扭頭回望,突然發覺身後跟著一高一矮兩個黑影,腳下無聲無息,幾乎貼上背部啦!
不是鬼又是什麼?
剛想喊叫,剛想閃躲,剛想拔刀……
「噗!」耳門挨了一劈掌,便失去知覺。
「我帶,再把前面那位仁兄弄到手。」身材高的黑影低聲說,把俘虜往肩上放。
矮身材的黑影向前掠走,像是幻形的幽靈。
第一個俘虜被冷水潑醒,神智一清,便知道大事休矣!手腳被釘捆在溪邊的草地上,動彈不得。
同伴也是一樣,兩個人六根樁,手腕及腳捆死在樁上,中間兩根樁是公用的,並排躺著拉得手腳發麻。
「現在,你第一個清醒,必須第一個招供。」坐在一旁的高身材黑影平靜地說:「你可以胡招,反正要被殺死的一定是你。只要發現你的口供牛頭不對馬嘴,我可以保證你一定會死得很慘。命是你的,老兄,死畢竟不是愉快的事。你的死活,全在你是不是說謊了。」
「你……你們……」俘虜魂飛魄散,語不成聲。
「不要問我們是誰,你只要從實招供就夠了。老兄,你這位同伴貴姓大名呀?」高黑影拍拍昏迷不醒的另一位俘虜:「他的地位。身份,他今晚所負的責任等等,你不會不知道吧?」
「這……」
「他也招出有關你的一切。」黑影凶狠狠地說:「你們的口供如果不同,就表示必定有一個人說謊胡招,胡招的人將非常非常的難過,信不信由你,說!」
「他,他……他姓丁,丁威,是……是在下的小……小統領,他……他負責跟……跟蹤……」
「跟蹤什麼人?」
「不……不知道,上……上面只……只說四個女人,記……記下她們所……所到過的地方和所見過的人。」
「記下一些什麼了?」
「我們是中天門接手跟上的,中天門以下的動靜由另一組人負責。迄今除了不斷地往上走之外,沿途不曾逗留過,一無所得。」
「至少,這一段口供並無差錯,好現象,老兄。以後,希望你繼續保持好現象。你們哪些人負責對付復仇客,是誰主持其事?」
「我……我……」
「不要說你不知道。」黑影先抽了俘虜兩耳光,凶狠地說:「我不想剝你,但不招供的話,我會將你全身的肉一條條撕下來!」
「是……是苟,是……是苟組長……」俘虜驚恐地說。
「荀組長?說說他的底細。」
「他……他是雷霆小組的負責人,叫荀基,綽號叫八方風雨,直接由大總領指揮。」
「那麼,你是雷霆小組的人了?」
「這……」
「你的皮肉又在發癢了!」
「是……是的」
「你這一隊有多少人?」
「五個人,丁威就是小統領。」
「復仇客死了嗎?」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
「與他一起落在你們手中的,還有一位龍姑娘。」
「姓什麼在下不知道,只知有一位美麗的少女。」
「那就對了。人目下在何處?」
「聽說已經交給飛龍小組了,據說是極重要的人。」
「喝!又有一個飛龍小組?真麻煩。」
「本隊共有三個組,飛龍小組人最多,共有三十餘位小統領。」
「我知道,每一個小統領有五個人。」
「對。其次是雷霆小組,人比較少,分為兩部分。重要的人稱雷霆使者,另一部分就是供奔走的人,以小統領統率。」
「你們是供奔走的人了。」
「是的,請放我一馬,殺人放火的事,根本輪不到我,請高抬貴手。我投奔他們也是不得已,活不下去被迫鋌而走險,誰也不是生下來就命該殺人或被人殺的?請給我改過自新的機會,饒命……」
「你真肯改過自新,我會放你一馬。」
「謝謝你高抬貴手……」
「還有一件事要弄清楚。」
「我知無不言,只請爺台言而有信。」
「飛龍小組把那位少女藏在何處?」
「我不知道,但昨天我看到五小統領從翔鳳嶺小徑出來,猜想可能藏在翔鳳嶺。」
「十八盤西面那座嶺?」
「是的。」
高身材黑影被矮身材黑影拉到一旁,悄聲說:「石小統領,一定是心如鐵石石三姑。」
「老相好!」高身材黑影口氣怪輕鬆的。
「時光不早,救人如救火。」
「好,這就走。」
回到兩個俘虜身旁,高身材黑影替兩個俘虜鬆綁。
「你們必須昏迷一個時辰,才不會妨礙在下的行事。」高身材黑影說:「這一帶沒有虎狼,但或許會有野狗。能不能挨得過一個時辰,就要看你們的造化了。站在仇敵立場,在下這樣做,已經情至義盡了。」
「我……我……我不怨你……」俘虜戰慄著說:「畢竟還有機會活,總比立即處死來得好。」
石壁峪的中間路段,就是相當難走的十八盤。
東是飛龍崖,西是翔鳳嶺。
飛龍秘隊在這地名有飛龍翔鳳的地方藏匿,很可能是迷信甚深,選這種有吉兆的地名隱身取其吉利,在心裡上獲得支撐的力量。
翔鳳嶺上草木蔥籠,平時很少有人前往走動,上面既沒有廟宇宮觀,也沒有特殊的名勝風景。
大半地區都是原始山林,松、檜、柏雜生其中,禽、獸生息其間,見人不驚,一年到頭罕見人跡,也沒有路徑深入。
偶或有些獵戶冒險前來狩獵,遊山客是不會前來自討苦吃的。
嶺西北的山坡上,濃林深處建了一座小四合院,有一條羊腸小徑繞山通向樂仙坊,平時很少看到有人走動,連當地的土著,也不知道山上有那麼一座用石塊巨木所建成的堅牢隱私房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這座小四合院雖然夠隱秘,但多多少少也會讓一些人知道它的存在,更難逃過有心人的耳目。
一高一矮兩個黑影,是宋舒雲和小綠。
他倆繞出嶺西,再從東南方向直探小四合院的倒背,非常辛苦,夜間在山間草木叢生的地方攀爬,能弄清方向,已經是了不起的爬山專家了。
而他們是專家中的專家,北面高人云端的南天門,就是他們的方向指標,星光朗朗,山峰隱約可辨,至少不至於迷失在內。
四更正,斗轉星移。
整座院子黑沉沉,林木森森似乎鬼影憧憧,不時傳來三兩聲刺耳的梟啼和野狗的長曝聲,山林中的夜,是極為恐怖的,不適人類生活。
一聲特異的吠聲傳到,門前藏身在樹下的兩名警哨猛然一驚。
「咦!真有人前來?」一名警哨向同伴低聲說:「會不會是外圍的伏哨眼花,或者真的看到鬼怪了?」
「少胡說八道!」同伴說:「有人有鬼都不關咱們的事,把警訊傳出錯不了的。你去,快一點!」
警哨像老鼠般竄走,竄入虛掩的院門。
不久,重行外出回到樹下,向同伴匆匆地說:「長上傳下話,讓來人進入,許入不許出。誰不小心或者逞強暴露形跡,嚴懲不怠。」
「讓來人進去?這……」
「長上的嚴令,你可不要逞能,看到來人就貪功現身截擊。」
「可惜,不是從這面接近的。」
「信號從西北傳來的,最好不要從咱們這面來。」
「怕死鬼!哼!」
小四合院四面有房舍,中間的小院子也僅有四丈長三丈寬。
南屋最小,北面主宅也只是兩進的土瓦屋,平平凡凡毫不起眼。
舒雲與小綠是從西北角接近的,其實事先也不知道小院的正確位置,直至接近林中心,方發現小院像怪獸般出現在眼前,鬼使神差被他們碰個正著,免去費時尋找的麻煩,運氣真好。
像他們這種事先既不知確實位置,又未經過偵察,半夜三更憑估計亂闖窮找,想逃過潛伏暗哨的耳目,那是不可能的事,除非對方都是白癡。
看到房屋,相距已不足二十步。
「小綠,你看出古怪嗎?」舒雲貼在一株大樹後,向靠在他左首的小綠附耳低聲說。
「什麼古怪?」
「除非我們找錯地方,不然就是古怪。」
「你的意思是……」
沿途沒有人出現攔截,這一帶屋後容易接近的地方也不見警哨。「舒雲是老江胡,已看出古怪:」他們已發現我們,正在等我們人甕,要甕中捉鱉。」
「晤!剛才那冷落的幾聲犬吠,恐怕是人扮狗。」
「對!江胡人最討厭狗,旦夕提防而又實力堅強的人也不養狗,以免風吹草動引起犬吠亂人耳目。
事實上,真正有意登門尋仇的人,狗的用處有限得很。這裡面如果真養狗,這時恐怕早就亂成一團啦!」
「進去吧……」
「等一等。小綠,你會兩儀劍陣嗎?」
「會呀!本門弟子喂招,用的基本劍勢,就是從兩儀劍陣衍化出來的。」
「那你—定很熟悉奇正的變化,如果加以改變,雙正一奇,二陽化陰,你能把握住契機嗎?」
「這……」
「不能有絲毫錯誤,會就會,不會就不會。」
「可以,但在夜間,恐怕欠熟練,不易確實把握變機,易位補位可能不大如意。」
「如果我用喝聲來示位呢?」
「我想,我可以發揮七成威力。」
「好,這就夠了。」
「你的意思……」
「強攻。」舒雲斬釘截鐵地說:「他們已經嚴陣以待,我們再往裡摸索。會被他們逐一消滅的。」
「對。強攻!」小綠不假思索地說:「可是,他們如果扶龍姑娘作人質……」
「不可能的,他們不可能知道我們的來意。運太清神罡護體,準備走。」
兩人神意相通,猛地長身而起,急掠十餘步,一鶴衝霄扶搖直上瓦面,從耳房的瓦面一掠而過,眨眼間便飄落天井。
舒雲身形著地,不但不站起,反而像爛泥般全身貼地。快速地滾轉,雙手齊揚。
飛錢出手後,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地面。
暗器破風的銳嘯淒厲刺耳,四面暗器齊向他飄落處集中。
他的飛錢卻飛行無聲,用的是滿天花雨灑金錢手法,每隻手足足灑出二十枚飛錢,每隻碗套內的制錢耗掉了三分之二。
「啊……」慘號聲起自內堂的廊側,兩個人影向天井飛跌。
舒雲取代了這兩位仁兄的位置。
他是如何接近的?能看清的人恐怕只有小綠一個人。
小綠隨後飛降,這就是兩儀劍法向敵接近的要訣:一靜一動,一進一退。
「嗷……啊……」慘叫聲連續傳出。
片刻間,一切重歸沉寂。
六個人成了六具屍體,兩具屍體還在掙扎抽搐,但已經沒有聲音發出。
「砰!」內廳門被舒雲一腳踢倒了。
神案上,一盞長明燈發出幽暗的光芒。
「來人亮名號!」內面傳出叱喝。
「砰砰!」兩面廂房的排窗,發出巨響轟然崩塌。
「不要拆屋,進來說話。」內面的聲音清晰震耳:「在下恭候兩位的大駕。」
前面的左右兩座後門同時打開,火光大明,有人舉火把衝出。
「啊……」人倒了,火把扔出天井,火焰抖動幾下,突然熄滅,有煙裊裊四散。
人群湧出,有七名之多,跳過兩個丟掉火把在地下叫號的人,進入天井往內堂湧。
一聲長嘯,舒雲從廊下揮劍投入人叢,長劍向左席捲,小綠立即超越,七個人連人影出沒看清,便倒了四個。
等舒雲從右面反旋而出,兩個首當其衝的人一斷頭一折足,不等他停下馬步,小綠已左旋合國,一劍貫入最後一人的右背肋。
七個人,剎那間全倒了,在地上哀號,狂叫救命。
兩人藏身在耳房的簷下,蟄伏如蝙蝠。
久久,哀號聲與呻吟聲漸止,終於重歸寂靜。
血腥刺鼻,令人作嘔。
久久,聲息全無。
內堂的長明燈,突然熄滅。
久久,看誰沉不住氣。
山巔,碧霞元君廟傳來五更的鐘鼓聲,像是從雲天深處傳來,發人深省。
顯然,裡面的人不肯出來,等候他倆進去。
舒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天井中,劍隱肘後不露鋒芒,用左手將屍體逐一拖至牆根擺放。
他是那麼專心,舉動緩慢,像是出現在屍堆的鬼魂,屍體的拖動聲打破四周的沉寂,倍增三分恐怖氣氛。
對付來路不明見人就殺的強敵,即使膽氣最強的人,也會心驚肉跳的。
屋內的人,確是心驚膽戰。
「你們到底是何來路?」黑暗的屋內傳出語音,仍是早先曾經發問的人在說話。
舒雲不加理睬,緩慢地,沉靜地拖了一具屍體,慢慢拖向牆角。
「閣下為何而來?亮名號!」那人繼續發問,顯然可以看得到天井的景象。
天並暗沉沉,只能看到模糊的景象。
放好屍體,他又緩慢的走向另一具。
他知道,裡面已經沒有幾個人了,但每一個都是主事的首腦人物,首腦人物不一定是最強的,但身手絕不會太差,所以他不願進去讓對方在暗處偷襲。
他是來救復仇客的,復仇客是否與龍姑娘一起囚禁在這裡,恐怕希望不大,很可能復仇客早就死了。
按對方的行事習慣來說,復仇客仍然活著的希望微乎其微,對方根本沒有留下復仇客的必要,留下毫無價值。
對方該已明白,他與復仇客並不是朋友,留下復仇客來脅迫他,那是找錯了對象,不會有任何效果的。
他心中明白,對方不是不敢出來,而是另有重要事故不能出來。
重要事故是什麼?是看守龍姑娘嗎?龍姑娘值得看守?沒有道理,龍姑娘只是一個偶爾介入的人,任何人都不會重視的人。
他是來救復仇客的,龍姑娘不是他的主要目標。
屋內的人非出來不可的,天快亮了,天亮了他就可以登堂入室了,白天對方便失去了偷襲的優勢了。
他一點也不急,情勢對他有利。
拖起另一具屍體,他慢慢向前面的前進房屋牆角拖。
一個黑影疾射而出,意在撲向他的背影。
潛伏在廊下的小綠斜躍而起,快逾電光石火,劍倏然橫空,一閃即沒,從黑影身後掠過,立即隱沒在對面黑暗的廊下。
「嘔……」黑影叫,身形繼續衝出。
他似乎懶得閃躲,將拖的屍體略往上提。
「嗤……」衝來的黑影手中劍貫入屍體,砰一聲大震,身軀與屍體撞在一起,躍成一團。
「救……我……」黑影聲嘶力竭叫號,是女人的嗓音,想掙扎而起,卻力不從心。
「你是心如鐵石石三姑。」他低聲說,俯身蹲下摸索:「你的背裂了縫,好像斷了三條背肋。」
「救我……」石三姑崩潰似的求救。
「把復仇客的下落告訴我,我替你裹傷。」他沉靜地說,聲音只有對方才能聽得到。
「我……不……不知道……」
「我就不替你裹傷。晤!血快流盡了,你也快死了,快……」
「他是宋……」石三姑突然傾餘力狂叫,意在告訴屋內的人。
可是,宋字無法說清,已被他扼住了咽喉。
一切重歸沉寂,空間裡,死亡的氣息更濃重。
他緩緩站起,重新緩慢地拖動屍體。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怎麼自己變得這麼冷酷了?面對這許多屍體,那麼嘔人的血腥,竟然不感到內疚,不感到驚恐,與他的性格完全不同,他是一個反對殺戮的人。
死過一次的人,性格是會改變的。
如果不是小綠及時救了他,他早已死了。
這些人,都是他的生死仇敵。
仇恨是會令人瘋狂,仇恨會令一個懦夫變成最勇敢的人。
屍體全部安置停當,天井已恢復原狀。
打碎了的盆栽,也分別搬撥至兩廂的牆根下,寬闊的天井正好放手去生死相拚。
他站在天井中間,屹立不動像個石人。
「你們到底要幹什麼?」屋內的人忍不住地發問。
他發出一陣陰森的怪笑。
「你們是不是想救人?」屋內的人追問。
再一次陰笑,卻沒有答覆。
「怎麼不回答?」
陰笑聲消失,天井中,他的身影已經消失。
片刻,不遠處屋頂黑影連閃。
一聲鬼嘯從屋頂傳下,令人聞之毛骨驚然。
「小心!人躲在天井裡!」屋內的人急叫:「有兩個,殺了我們許多人。」
兩廂的屋頂,共出現七個黑影,披頭散髮,裙袂飄飄,是七個女人,七支劍在星光下冷電閃爍。
「下面沒看到活人。」一個女人說。
「的確躲在天井裡。」屋內的人答。
「是什麼人?」
「不知道!」
「他們為何而來?」
「不知道。」
「你這裡的人都死了?」
「差不多。」
「出來吧!」
「不能出去,這兩個狗東西的暗器可怕,聯手合攻更為可怕,出去一個死一個,他們在暗處襲擊有似雷霆,不能冒險,屋裡需人照顧。諸位耐心的等,天亮之後再說。」
「本座奉命前來將人帶走,不能等。」
「可是……」
「往屋後撤,本座在後門掩護。」
七個女人身形倏動,奇快絕倫。
屋後也有院子,比天井大得多。
七個女人把住了後門,七支劍列為弧形,星光下,真像七個女鬼,夜間出現,真會把膽小的人嚇死。
久久,裡面不見有人出來,外面也沒有強敵視蹤,死一般的靜,似乎仍然保持互不侵犯局面,看誰的耐性強。
七個女入僵立不動,真像七具殭屍。看樣子,她們真有等到天亮的打算。
三個黑影是從前院東側的溝穴鑽走的,兩男一女,中間那位男的肩上有一隻長布包。
三個人竄定身法相當高明,借草木掩身,起落間有如脫兔,方向經常變換,令人摸不清去向和意圖。
遠出三里地,三個人中間的距離開始縮小,從每人相距十步,拉近至魚貫而行,竄走的速度減慢,喘息聲隱約可聞。
這種竄走術是極耗體力的,肩上有重物的人,更是不勝負荷,能竄走三里不需休息,已稱得上高手中的高手了。
舒雲也曾經帶了乾坤手逃走,吃足了苦頭。
「歇息片刻吧!我支持不住了!」肩上有布囊的人喘息著說:「太陰七煞一定可以絆住他們的,咱們已經脫離險境了。」
「也好。」在前面領路的人坐在大樹下全身放鬆:「該死的!那兩個狗東西不知到底是什麼來路,悶聲不響,見人就殺,咱們栽得好慘。要不是太陰七煞及時趕到,咱們恐怕難逃他們的毒手。」
「咱們的人蜂湧而出,每個人都是可獨擋一面的高手,一出去就完了,像是被狂風吹倒了似的。」女的用袖拭汗,說話的聲音飽含驚疑:「老天爺,會不會是大龍卷?」
「大龍卷是魔中之魔,從不偷襲暗算,不是他。」帶布包的人往村幹上一靠,坐得四平八穩,雙腳擱在大布包上:「而且,他們沒有找咱們的理由。哦!鄭組長,咱們負責看管的這個人,到底是何來路,值得派這麼多的人保護?死了這許多人,值得嗎?」
「你給我閉嘴!不許問你不必知道、不該知道的事。」鄭組長沉叱:「我們只知道奉命行事,值不值得與咱們無關。禍從口出,你不說這些犯忌的話,沒有人說你是啞巴。怎麼混了快兩年,到現在還沒上道?尤其在這種風聲鶴喚,草木皆兵的緊要關頭,居然會說這種……」
「他說的是心中的話。」右前方不遠處,黑暗的樹叢中傳出陌生人的嘲弄性語音:「人在生死關頭,難免會對生死另有一番體會,這時候也就是懦夫與勇者的暴露分野。如果你認為值得,就會成為勇敢的人,如果你認為不值得,就會消失拚死的勇氣。」
「什麼人?」三個人幾乎同時驚跳而起,同時拔刀劍叱問。
負責攜帶布囊的人,鋼刀掩護著地下的布囊,像保護小雛的母雞。
舒雲從樹後踱出,背著手徐徐邁步接近。
「你們三位之中,身份地位可能都不低。」他一面接近一面泰然地說:「應該對在下有些印象。你們夜間躲在深山密林中,到底在做些什麼勾當?」
天色雖然不早,但林下依然黑暗,雙方雖則接近至丈五六,仍然難辨面貌。
「不許再接近!」鄭組長沉喝,正是在屋中發問,卻一直不敢出來的人:「聽你閣下的口氣,難道說,在下應該知道閣下的底細嗎?」
「是的。」舒雲停步不進。
「抱歉,在下不認識你,亮名號,看你是何方神聖,看在下是否應該認識你。」
「既然不認識,那表示你們都不是什麼高手名宿。」舒雲的口氣極為托大:「你們走吧!和你們這種孤陋寡聞的人打交道,無趣之至。無趣之至!」
他向後退走,似乎只是偶爾碰上的人。
鄭組長三個人,真模不清他的底細。
「站住!」鄭組長沉喝:「閣下剛才躲在一旁,偷聽了咱們所說的話。」
「你這位老兄是不是弄錯了?」他不退了:「在下藏身此地已有兩天,是你們來到此地胡說人道,怎麼惡人先告狀,誣賴在下偷聽你們的話?簡直豈有此理!在下不趕你們走,已經夠仁慈夠寬大的了,趕快離開,免得在下趕你們滾蛋。」
說完,他重新退走,色厲內茬的神態顯而易見。
「你的大話說得太多了。」鄭組長冷冷地說:「偷聽別人的秘密,是會惹殺身之禍的。
閣下,你就別走啦!」
聲落人動,人影一閃即至。
舒雲故意示怯,向側一閃丈餘。
「好快的身手。」他低聲叫:「好傢伙!你這該死的東西,竟然敢向在下示威?你是不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
他閃避,更表示了心怯。
相反地,鄭組長可就神氣起來了!
「嫌命長的是你。」鄭組長步步緊追,語氣狂傲:「你聽到咱們的話,又不肯走遠。就得擔起應有的責任和風險……你走得了?」
他向側躍退,豈知速度沒有鄭組長快。
聲出劍及,這位鄭組長身手極為高明,撲擊的身法有如餓虎撲羊,迅速威猛已極,半途撤劍信手揮出,要一劍砍下舒雲的腦袋,志在必得。
示怯逃走的舒雲意在將對方誘開,想不到這麼容易就達到目的,興奮之餘,他不敢大意,躍出的身形繼續下挫,恰好從劍下萎縮,不進反退,扭身一肘斜攻。
與敵前後身體相貼,手腳的攻擊力造有限,而用手肘攻擊,卻是最凶狠最可怕的毒招,全身的勁道皆可聚於一點,所攻處也必定是對方弱點的部位。
這一肘似是經過精密的計算,左肘正中左肋,有骨折聲傳出,肋骨內陷。
「砰。」兩個人同時倒地,跌成一團。
天色黑暗,雙方接觸太快了,遠在三丈外的人,無法看清經過,也不知道結果,反正兩人跌成一團,無法分清誰是輸家。
稍一掙扎,兩人便寂然不動了。
「咦!」女的訝然驚呼:「鄭爺!鄭爺!」
「恐怕他們同歸於盡了。」看守布包的人說。
「烏鴉嘴!看好布包,我去看看。」女的說,急掠而上,劍隨時準備攻出。
「鄭爺……」女的吃驚地伸手急扳鄭爺的身軀。
舒雲大手一抄,便扣住了女人握劍的右腕,雙腳如巨蟒,絞住了女人身軀,飛快地扭轉急翻,把女人絞倒翻轉壓倒在下面,另一手已扣住了女人的咽喉。
女人瘋狂地掙扎片刻,手腳終於一鬆。
三個人躺在一起,像三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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