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康熙三年)才將湖廣佈政司(省)拆開,分稱湖北湖南,長沙也就名正言順成為湖南的省治首府所在地。
吳家王朝覆沒,長沙目前仍是大軍雲集的地方,但江上已不禁夜航,江上船隻往來不絕,漸近府城,江面逐漸廣闊,輕舟可以任意飛馳,不會受到巡江船的干涉。
傍晚時分,碧瑤姑娘的船靠上了靈觀渡的浮橋頭。
大西門與小西門外共有兩處渡口,一在水陸洲,一在京灣市。靈觀渡的廣闊江面有一座小洲,渡船靠洲岸碼頭,行人越洲走洲西的浮橋,橋頭就在長沙第一大書院岳麓書院前。
由於往昔宋代大儒朱熹和張南軒(敬夫)曾在書院講學,所以靈觀渡也稱朱張渡。
岳麓書院,是天下四大書院之一,可說是貴族式的大書波。那時,書院尚未重修(三年後大修),但規模已是冠蓋天下,生員之多可想而知。
白天過東來游岳麓山的遊客相當多,晚間卻幾乎斷絕往來,僅有私人的船隻往返,官渡天一黑就停開。
兩處渡頭一上一下,相距不遠,怪的是靈觀渡甚少風濤之險,也許是江心有小洲的緣故吧!
私人的船隻不在洲東碼頭靠岸,皆繞洲直駛橋頭泊岳麓山一帶江岸。
輕舟在最南端一偷私人船隻最外圍停泊,遠望東北江對岸六七里外的府城,可看出萬家燈火的盛況。
「你好好照料李大哥。」碧瑤一面整理衣裙一面說,準備出艙。
「你現在就去找那老魔?」小玉驚問:「天色已黑了,明天…」
「我先到前面的索灣市找朋友,張羅一些應用物品。那朋友是日月盟的人,外人相見諸多不便,所以我必須獨自前往。
找老魔白天反而困難,豈能滿寺亂闖?」
「可是,晚間……」
「不論白晝黑夜,對找老魔的人來說,危險是相等的,甚至黑夜反而安全些,因為可以引起老魔的好奇和好勝心,不會引起他驟下殺手的凶性。小心了,我去去就來。」碧瑤說完,出艙跳上岸匆匆走了。
宏達已呈虛脫狀態,神智雖然是清明的,但精神不濟,連說話也相當費力,想開口多說幾句也提不起神。
他目送碧瑤的背影出艙,吐出深長的一聲歎息。
「李大哥,難受是不是?甚麼地方不舒服?」小玉關切地問,伸出手輕撫他的額頭。
宏達的雙目,在小燈籠的微弱光芒下,顯得更大、更黑、更深,反映,出一種奇怪的、令人望之心悸的光芒。
「我第一次嘗到任人宰割的苦味。」他的語者似乎來自地底深處:「也第一次受到難以報答的恩惠。姑娘,如果……我不死……」
「吉人天相,李大哥,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你……你的目光,我好害怕,我……」
小玉真的在發抖,似乎覺得窄小的船艙中有些地方不對,盛暑期間,卻冷森森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令她大感不安。
宏達閉上眼睛,口中仍在喃喃低語:「雷霆手段,菩薩心腸,雷霆……」
碧瑤返舟時,帶來了一隻大包裹。
「幫我把李大哥抱上我的背,我要背他走。」她取出長布巾背帶說。
「你背上的鞭傷還沒有好,怎麼背?」小玉力加反對:「我來背。」
「不能,不能有旁人在場……」
「我躲在一旁。」
「要是被老魔發現,死路一條。」碧瑤斷然拒絕:「死活我一人當之,記住,天亮之後,你再到道林寺原江邊找我。你知道該寺在何處嗎?」
「不知道。」
「在山南,很好找,沿江岸小徑繞過去,不必從碧虛往下盤。山上山下兩大寺,山上是岳麓山下是道林,很好找。」
「不,我要跟你去。你能死,我也能。」小玉堅決拒絕留下,不理會碧瑤的反對,奪過背帶:「天亮後去替你們收屍,我受不了。」
「你……」
「我不聽你的。」小玉也堅決地說。
南嶽七十二峰,南起回昨,北迄岳麓。這首尾兩座小山都很秀麗精緻,滿山青黛,經過人工修飾,所以都成了名勝區,平時遊人不絕於途,晚上也有清雅之土流連忘返。
道林寺的所在地,是岳麓的平野,林蔚茂而谷幽清,寺中留宿的香客經常在江邊的林野逗留,至深夜方返寺就寢,所以不時可以聽到幽林深處傳出的人聲。
已經是三更天,殿堂數十座的道林寺已寂無人聲。
「咻……咻咻……」幽林深處,間歇地傳出怪異的聲音,時緩時急,時斷時續,時高時低,打破了夜空的沉寂,夜靜更深,聽來倍感淒切,聽久了,令人心中煩悶,輾轉難以入睡。
真像是鬼聲;風吹過某種縫隙的怪聲。
二更、三更……
鬼聲持續,隨夜深而更為淒切。
和尚們修行是頗為艱苦的,大寺的和尚更是戒律森嚴。午後便不再進食,僅喝清水。晚上有夜課、有坐禪、有禮拜、睡覺的規矩也不好受,那能像平常人一樣四仰八叉睡大頭覺做美夢。
道行高的高僧,當然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籌塵埃?連身心都成了無一物,其他一切物慾、聲色豈能撼動得了?這種持續鬼聲,絲毫不發生干擾作用。
但那些修持不深,道行有限的人,可就有點心中懊惱啦!是什麼鬼玩意在打擾拂門清淨?真是豈有此理!
名山大寺的和尚,並不是每一個都是無身無心的有道高僧,就有某一個佛門弟子受不了這種怪聲的干擾,冒火地出面干涉啦!
四更初,一個黑影悄然離開了禪房。
好一座青翠茂密的古松林。
每一株巨松,皆大有兩人合抱,不但粗大而且生很密。
由於經常有遊客走動,不時又有僧侶整理,所以林下寸草不生,僅鋪了一層松針,林下視野甚廣。
松風呼嘯,一陣陣地發出動人心魄的松濤聲。一株樹梢上,捆了一根竹竿,畢下掛了一幅招魂幡,皤下是了兩隻奇形的竹哨,風過處就發出那種擾人心魄的鬼嘯聲,干擾著道林寺僧侶的情緒。
林下,一盞絕色的小燈籠,發出慘綠色的膝跪幽光;晚上的樹林下,綠色的幽光具有特殊的魔力;一種令人毛骨驚然如見鬼魅的魔力。
一張草蓆,席上躺著人。
一個憔粹的女人,坐在席旁倚在樹幹上假寐。
三桂香,插在席後,快點完了,距躺著的人腳後尺餘。
另一根招魂幡,則插在席頭。
不是死人,人仍有呼吸。
不遠處,出現一個滿臉皺紋,鷹目鉤鼻的老和尚,穿了青僧袍,人出現,聲息全無。
老和尚的右於抬起了,手伸出袖口了。
久久,沒有動靜。
倚在樹幹上的女人腦袋轉正了一下,蒼白的臉孔,在綠色幽光的映照下,真像個鬼健似的。
終於,老和尚扣指疾彈。
「啪!」女人耳側的松皮突然爆裂。
女人一驚而醒,背離開了樹幹,張開依然明亮的大眼,左顧右盼找尋聲息的來源。最後,目光找到了老和尚,可是,她絲毫不覺得驚訝,僅漠然地、冷冷地,注視著這個幽靈似的老僧。
「你們在幹什麼?」老和尚忍不住發問。
語氣一點也沒有高僧的味道,聲音也刺耳難聽。
「等死啊!老菩薩。」女人木然地說,但語氣仍帶了許多傷感和無耐。
「等死?這個人?」老和尚指指草蓆上的人。
「是的,我也是。」
「你也是?」
「是啊!」
「我早晚會死的。」
「不同的。老菩薩你死了,可以到西方世界成怫。我們死了,只有做鬼。」
「老衲做了長年和尚,可沒見過佛是圓是扁;活了快八十歲,也沒見過鬼是是方。至於死,卻看的太多了。」老和尚一面說一面走近,伸腳撥躺在草蓆上的人:「不能死在這裡,把他搬走。」
「不要動他!」女人尖叫,站起來了:「讓他平靜地躺著,能活多久就多久。你動了他,死了要你負負。」
「哼!你這女人倒會放潑。」老和尚不悅地說:「居然要老衲負責。不能讓人躺在這兒等死,趕快叫人抬到城裡找郎中救治。」
「誰也救不了他,郎中不行,佛祖不行,太上老君也不行,閻王爺也不行,你也不行。」女人的話象連珠炮:「要不,老菩薩幫幫忙,抬到寺裡……」
「寺裡不收快要死的人,休想。也許,老衲可以幫你把人拖到江邊,丟下水去算了。」
老和尚說。
「不……不要……」
老和尚俯身,伸手去拖席上的人。
「你動了他,他死了,你要負責。」女人跳起來尖叫,聲音越來越大。
「你不像一個也要等死的人。」老和尚放手,盯著女人冷笑。
「我不要你相信,你相信與否和我無關。」
「對,你死不死和老衲無關。問題是,你打擾了老衲,你即使不想死也辦不到了!」
老和尚左袖一拂,女人相隔文外,突然飛翻而起,發出一聲驚怖的慘叫,跌向另一株巨松。
沒有任何一個平常女人,敢在這種鬼打的山邊樹林內,點了一盞綠燈籠,掛起古怪的招魂幡,守在一個將死的人身邊,度過漫漫長夜。
而且,沒有一個平凡的女人,敢面對這種不測的情勢,有膽氣敢作如此冷靜的對話。如果有,那一定是極不平凡的女人。
老和尚出現時,女人居然不狂叫救命,已經令老和尚生疑,這時更斷定女人不是平凡人物,所以下手不留情。
「砰!」女人撞在樹幹上,反彈落地,立即氣息奄奄痛苦地呻吟。
老和尚一怔,是個平凡的女人呢!
終於,老和尚緩緩走近半昏迷的女人,定神一看,又怔住了。
女人身內沒穿褻衣和胸圍子,天氣熱事屬正常,撞樹的地方有血沁出應該是正常的,但其他地方胸背各處也有血沁出就反常了。
老和尚灰眉探鎖,醜陋的老臉更難看了。
一個功臻化境的高手,打殺一個平凡可憐的女人,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即使這位高手是人神共憤的宇內凶魔。
「我怎麼看錯人了?」老和尚哺前自語。
女人渾身抽搐,開始掙扎,痛苦地撐起了上身,最後終於艱難地縮坐在佈滿松針的地面上,身上有不少地方血跡在擴大,連手臂也有血染紅了衣袖。
女人不理會身畔是否有人,艱難地,一寸寸地向草蓆上的人爬去。
一隻雲鞋踏上了她的右肩,將她向後須。
她的上身隨勢上仰,一雙無神的眼睛,死板板地注視著用腳撐她的老和尚。
『嗤!」裂帛聲乍起,老和尚竟然將她的外衣撕破了,一定是個不守清規的和尚。
少女的身體應該是可愛的,但這位少女裸露的上身一點也不可愛,一條條結了痂的傷痕,幾乎縱七橫八佈滿全身,身上所塗的藥膏又藍又黑,塗敷得幾乎看不到皮膚的空隙。而有些地方,因擊撞而震裂的傷痕,緩緩流出鮮血,令人觸目驚心乙。
「你受到鞭打,有好些天了。」老和尚冷冷地說,收回腿。
女人頰肉抽動了幾下,木然地向席上的人爬挪。
沒有人哀告,沒有人求饒,沒有人叫號。
女人爬近了,發出一聲無聲的歎息,伏在草蓆上人的胸口。
一隻手拉開她,另一隻手去掀席上人覆蓋在身上的灰白色布單。
『請……請不要動……他。」女人哀叫著,淚如雨下。
「他還沒死。」老和尚說。
「快了,讓……讓他多活—……些時辰……」
「他是……」
「他是被……人毒死的,佛……祖慈悲也救……不了他……」
老和尚哼了一聲,蹲下身仔細地檢查席上人的五官、呼吸、脈息、氣味……然後拉開那人的外衣,檢查皮膚、肌肉、……筋骨……
「該死的!」老和尚站起來脫口罵。
女人顫抖著,將布單仍替那人蓋好。
「有多久了?兩天?」
女人點頭。
「他仍有一天可活。」
女人酸楚地伏在那人身上飲泣。
「也許可以拖到今晚起更。」
「拖多久……都是一樣……」女人顫聲說。
老和尚失了蹤,不知是怎樣走的?
女人喃喃地說話,像是在禱告:「小玉,你千萬不要出來,千萬不要出來,你一定不要忍耐不住而出來……」
風吹動招魂幡,竹哨的怪異聲一陣陣有如鬼哭。
遠遠地,府城傳來隱隱的鐘鼓聲;聲音可遠傳十徐裡。
五更初。
女人爬伏在席上人身上,寂然不動,創口的血已經凝結。
三柱春早就成了灰。綠芒閃動,燈籠內的蠟燭終於也燒光了,火焰跳動了幾下,熄滅了。
夜黑如墨,天宇中星斗無光。
五更正,道林寺中,已有早起的執事僧人走動,不久將響起晨鐘。
女人仍毫無動靜,像是死了。
「噹!噹!當……」晨鐘聲傳自峰頂,大有一聲敲破南湘天的氣概。
那是峰頂雲麓宮前,懸在大樹下的飛來鍾所發的鐘聲,由主持每天黎明前敲響,然後其他各寺院方隨著擊響各寺院的晨鐘,每個和尚都得起床了。
老和尚又突然出現了,拉開半昏迷的女人。
首先,是三顆丹丸強塞入席上人的口中,朱漆葫蘆口接著塞入口中,一捏牙關,丹丸隨苦澀的冷液灌入咽喉。
「他死不了。」老和尚拍拍女人的臉頰,讓她清醒些,將一隻大肚子玉瓶塞入她手中,溫柔地用一件粗布外衣替她被上:「你,用瓶子裡的藥膏敷傷,不要加用其他任何藥物,三五天一定會好的。這個中毒的人,是你丈夫嗎?」
女人虛弱地點頭,渾身仍在顫抖。
「你是一個勇敢的女人。」老和尚說。
女人想說些什麼,但太虛弱了,發不出聲音。
「你所服有八寶紫金奪命丹不必浪費了。」
女人大吃一驚,幾乎並不怎麼醜陋了。
「如果你丈夫不是吃了八寶紫奪命丹,就不可能拖到今晚起更……」
「大……大師……」女人驚恐地叫。
「悟光是你什麼人?」
「家……家父的師……師伯……」
「很好。」
「大師……」
「回去告訴悟光。」老和尚沉靜地說:「他最好在少林寺涅磐。如果我在路上碰見他,一定打破他的禿腦袋。你可以把那個躲在樹上的小女人叫下來,把你的丈夫抬走了。」
女人正想說話,但老和尚已經不見了。
女人是碧瑤,驚出一身冷汗,似乎抖得更厲害,事情過了,她反而有崩潰而無法接受的感覺。
「碧瑤姐……」小玉飛奔而來。
席上人是宏達,他仍然不能移動,但神智是清醒的,前南地說:「這老魔,仍是性情中人,也許,佛門改變了他。張姑娘,你……。
「我還支持得住。」碧瑤穿上老和尚留給她的村婦外衣:「蔡姐,我們走!」
「叫我小玉。」小玉含淚背起宏達:「碧瑤姐,你……你是個鐵打的人,在莽莽紅塵中,我以你為榮。」
船向上游急駛,仍可使用風帆,但航線不時改變,在曉色朦朧中揚帆向南又向南。
艙內,兩女在用早餐,宏達的頭已經可以轉動,他的雙手十指正不停地伸縮,他在用意志力控制自己活動。
「碧瑤姐,你怎麼知道用忍耐的辦法對付老凶魔?」小玉一面進食一面問。
「人總有弱點,也有長處。」碧瑤愁容盡消,精神好多了:「一個性情特殊的人,對另一個具有同樣性情,而又有相同長處的人,無形中會生出惺惺相惜的奇怪感情。老凶魔凶暴惡毒,性情暴躁,二十年前他與峨眉伏虎寺至善大師衝突,被至善大師用伏虎金剛禪功,打得遍體鱗傷,但自始至終,他不曾哼過一聲,躺在路邊奄奄一息,也不向人求救,不斷的同精湛的內功保住心脈,在生死邊緣掙扎。
「後來,至善大師救了他,他事後答應至善大師學佛十年,沒料到他二十年仍然做和尚。因此,我知道如果他不在當時動手殺掉我,我就死不了。第二步我準備假使他不再理會我,我就在天亮後進寺去求他,第三步……」
「老天爺,你還有第三步?」小玉搖頭苦笑。
「我是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來的,當然有各種不達目的決不甘休的對付辦法。第三步是當著僧侶面前,揭破他的身份,他如果動怒殺了我一個遍體鱗傷的人,今後他還有臉向武林朋友解說?至少,他不能在道林寺敢下去,他十方行者必須改頭換面了。」
「你真了不起。」小玉由衷地說:「你冒的風險太大了,幸而老天爺保佑,老魔居然動了慈悲念頭。」
「他在檢查李大哥中途,便已發現李大哥服用過少林至寶八寶紫金奪命丹。我想,他對少林的仇恨已經隨歲月而減弱了。要不,他不但會把我殺掉,還會把躲在遠處樹上的你也殺掉。」
「奇怪,他怎麼可能發現我的?」小王不勝困惑。
「知道李大哥服了紫金奪丹,他還能大意?當然會提高警覺留意四周的動靜,你逃得過他的法眼嗎?」
「我可以活動了!」李宏達突然舉手來大叫。
「謝謝天!」碧瑤含淚謝天,丟下手中的糕餅,接過他的手感情地操動手臂關節。
「我不會謝天,謝你。」宏達激動地說:「張姑……碧瑤,我……」
「不要多說,好嗎?」碧瑤伸手掩住他的嘴,含淚笑了:「我們從仇人變成朋友,可不是信口開河。在小食店第一次見面,受到搜魂公子所派的人暗算,她的確想抓住李宏達用刑逼供的。
「我會記住這段刻骨銘心的情誼。」他有點傷感地說:「換了我,碧瑤,恕我,我辦不到,我只能做一些匹夫之勇的事。哦!碧瑤……」
他親吻著那按住唇上顫抖的小手,虎目中有淚光。
小玉知趣地悄然退出船外。東方夭祭,出現朦朧的朝霞,波濤輕拍著輕舟,船破浪飛駛。
「一雙勇敢的江湖兒女,他們是美好的一對。」她喃喃自語:「有一天,我也希望進入莽莽江湖。」
「小玉,請進來好嗎?」艙內傳出碧瑤的輕喚,打斷了她飛馳的意念。
鑽入艙,她接觸到宏煥發著光彩的目光。
「小玉姑娘,沒向你道謝,不怪我吧?」宏達的笑容好親切,她似乎又看到了荒山小茅屋照料他的流浪漢李三。
「我可不敢當。」小玉傍著碧瑤坐下:「要謝的是碧瑤姐,我好羨慕她,她讓我看到了江湖兒女美好的一面。」
「小玉。」碧瑤握住她的手:「李大哥希望知道受到暗算那段時辰的動靜。旁觀者清,你和伯父母所看到的可疑徵候,請告訴他好嗎?」
「其實也沒看到什麼特殊的變化。」她一面思索一面說:「本來,家父退出李大哥的客房,仍然有點難以釋懷,仍然懷疑李大哥是吳錦全的人,明裡雙方為敵,暗中合作取利,因此便改裝旅客相機接近。
「不久,便發現店伙與妖女進人李大哥的客房。原來我們猜想妖女是吳錦全派來暗中與李大哥聯繫的入,扮風塵女不至引人疑心。
「後來,卻發現店伙在暗中窺伺,我們便留了心。直到李大哥房中發出聲響,店伙鬼鬼崇崇地搶近房門,我就不假思索地搶出,心一急便隨在後面攻擊,如此而已。這些經過,對李大哥不會有什麼幫助的。」
「那麼,我只好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了。」宏達說,眼中湧起另一種光茫:「他們不會死心的。」
「李大哥,你的意思是……」
「我要把他們的根挖出來。」宏達用堅決的口吻說:「如果我所料不差,吳錦全涉嫌不大,就算另有其人,這人的主腦,恐怕是比妖女更高明的人物,但我不怕她,妖女再也奈何不了我了!」
「搜魂公子?」
「不可能,那傢伙與我照面的黨羽全死了,沒留有活口,不會知道我與他有嚴重的利害衝突!」
「大哥,你不是放走了一個活口嗎?」碧瑤說:「那個主事人……」
「那傢伙比我估計的一流高手低一級,可能在半途就死掉了。周叔在房後埋伏,弄到搜魂公子派來偵伺我的兩個外圍爪牙,他們只是負責偵察的人,並不負責暗殺。搜魂公子在附近出沒,他派人偵查監視我,是正常的舉措,就可以推想出他並不知道我殺了他一些人,犯不著派一個特等高手來圖謀我。」
「那可不一定哦!」碧瑤接口:「也許,他想收服你,網羅你做他的爪牙。逍遙仙姑那些人,不是被迫替他賣命嗎?被他驅策,至死還不知搜魂公子是誰呢!」
「我會揭開他們的真面目的,哼!」他眼中殺機怒湧:「我會以血還血,以牙還牙的!」
船破浪飛馳,天亮了。
當掌燈時光,李宏達出現在瀟湘客棧的店堂時,店伙的驚訝情景是可想而知的。
他並不取回寄櫃的行囊,住進了尚未完全修復,他原來所住的那間上房。
消息傳得非常快,客店有各式各樣的眼線出沒。
剛整理停當,房門便響起了叩擊吉。
「進來!」他朗聲叫,若無其事,毫無戒心地坐在桌旁,用絨繩捆自己的辮梢。經過剃、梳、洗等等修飾手續,他的氣色與裝扮已煥然一新。前額剃得光光,短胡也剃得光光,辮子油光水亮,衣褲上下一身黑,臉龐卻白得像是剛隊棺材裡爬出來的失血殭屍,那雙眼睛似乎比衣褲還黑。
來了四個人,吳錦全、吳忠、吳勇、奪命一枝春。
「貴客光臨,歡迎歡迎!」他的嗓門仍然中氣十足,笑容在那蒼白的臉上相當嚇人:
「還有一位妙人兒鄭姑娘。來得好,過來坐!」
吳忠,吳勇是僕從打扮,怎敢坐?奪命一枝春也顯得尷尬,臉紅紅地瞥了他一眼便掉頭他顧。
吳錦全可不是甚麼謹虛的人,大馬金刀地在對面坐下了,銳利的目光在他臉上搜索,臉上有怪怪的笑意。
「兩天不見,你的氣色不太好。」吳錦全似乎很關心他:「遭了可怕的意外?怎麼一回事?」
「他娘的,碰上一個黑心肝的美麗女人。」他粗野地嚷嚷:「還沒脫她的羅裙,就被她接二連三來幾記狠的,最後是一種甚麼蝕血封經奇毒,幾乎要了我的老命。她不容易逃得性命,躲在江邊的爛草窩裡等閻王爺派無常勾魂。
他娘的狗東西,那該死的女人又美又毒,可怕。小王爺,我還以為是你派來的刺客呢!
是你派的嗎?」
「見你的大頭鬼!」吳錦全的嘴也不乾淨:「摸清了你的底細,知道你的目的,我還派刺客來宰你,你以為我瘋了嗎?寶藏還不知道理在那一塊地,現在把你斃了對我又有什麼好處?
「把經過告訴我,我要找出那個混帳東西來,看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給點顏色塗我的臉?哼!」
雖然宏達推斷吳錦全的話可信,也認為刺客不是吳錦全所派遣,那自稱小春的妖女,奇功異技比吳錦全高明,不會是吳錦全的手下。但情勢撲朔迷離,他不能絕對肯定小春不是吳錦全的人,小心應付有其必要。
「在下不知道是否可以信任你!」宏達的答覆是謹慎的:「也許,刺客的的確不是你所派遣的……」
他將經過概略地說了,當然隱去自已退敵的武功,和小玉搶救的經過。
「在下發現燈火弄了手腳,那妖女就狼狽地逃掉了。」
他最好後說:「那個扮店伙的人外表毫無特徵,身份不易查出,何況他已經死了,屍體也在混亂中被他們的同伴帶走。
這是說,妖女最少有三個人行事。
「不管你信是不信,她的確說是你派她來的。算我走了霉運,我真該打發她回去把奪命一枝春換來伺候我的。」
「嘩!」奪命一枝春差惱的白了他一眼。
吳錦全居然不急於否認或表示意見,靜靜地聽完低頭沉思。
「能估料是什麼人嗎?」吳錦全向身後的吳忠門。
「跟來看風色的人雖然很多,但真正具有實力的人少得很。」吳忠老眉深鎖,顯然不敢胡亂指出涉嫌的人:「這些人本來就成事不足,沒有向李才能弟下手除去競爭者的理由,因為競爭者越多,越有機會混水摸魚。
「屬下認不,這是李老弟與那妖女的個人恩怨,與公子的事無關。公子如果插手管這件事,反而把事情搞得更複雜了,何況這兩天咱們就離開,管也無從著手,李老弟所得的消息太少了,不是三兩天可以理出頭緒來的。」
「妖女在向我挑戰,你還不明白嗎?至少也在無恥的嫁禍江東。」吳錦全不悅地說:
「不管怎樣,必須加緊追查,你這就傳話下去。」
「是。」吳忠恭敬地欠身答,出房而去。
「李兄,你人單勢孤,早晚會遭毒手的。」吳錦全向他正色說:「明時勢,是江湖朋友的金科玉律,誰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你還等什麼?等丟腦袋?」
「誰知道你是否也在計算我?」他說得半真半假:「在老虎身旁酣睡,比獨自一人躲在洞穴裡唾大頭覺危險百倍,甚至千倍。謝了!」
「你還疑心我?混蛋!」吳錦全忍不住罵人了。
「人心難測,我誰也不相信。」他的口氣毫不放鬆。
「隨便你。」吳錦全憤然離座:「你會後侮的。把奪命一枝春留下來照顧你,我不希望再有些什麼混帳女人,在你背上搠一刀。」
「哈哈!」他盯著奪命一枝春邪笑:「怎麼照顧?包不包括上床?」
「咋!你要死I」奪命一枝春羞得粉臉通紅:「如果是往日。
你非死不可。我住在你左鄰,有什麼動靜,敲牆壁知會一聲。
哼!我看誰敢再扮風塵女人來討野火。」
「你給我安份些,我不希望你被我宰掉,讓我來背黑鍋,讓人罵吳錦全恩將仇報,知道嗎?」吳錦全氣虎虎地說完,帶著吳勇走了。
「這位仁兄似乎表現得像真和他無涉呢!」他掩上房門向奪命一枝春含有深意的說:
「我看那妖女兒成是他派來的人。
鄭姑娘,我沒猜錯吧?」
「我不能說。」奪命一枝春這時可以坐下了,臉上紅雲又通,迴避他的目光:「不過,據我所知,吳公子圖謀你是不爭的事實,但這次所派的妖女小春似乎與他無關,他並不急於將你弄死,你在暗中保護他,對他可說有百利而無一各。」
「你能證明嗎?」
「這……」
「那晚事發你在何處?他又在何處?」
「我不知道他在何處。我和藍田雙燕在永安客棧,監視幾個來歷不明白的人。呼!有件事問你。你不會說你不知道雲華山莊的人吧?」
他心中一跳。吳錦全將意力放在雲華山莊的人身上了。
「我本來就不認識,信不信由你!」他有神色絲毫不變:「我一個江湖浪人,那配高攀威震江湖的雲華山莊?你抬舉我啦!姑娘,你問這事有用意」」
「昨天聽吳公子提起的,說雲華山莊的人失了蹤,失蹤得令人莫測高深,正在追查這件事呢!你最好離開雲華莊的人遠一點。」
「為何?」
「聽說,雲華山莊暗中與某一反叛幫會有關,這種事牽扯上了,可就有天大的麻煩啦!」
他心中又是一跳。那傳信的女人是從紫石村派出的,很可能與吳錦全有關。
「你聽誰說的?吳錦全?」他沉著地探問。
「是的」
「哦!他沒採取行動?」
「採取什麼行動?」
「捉拿他們呀!」
「廢話,為什麼要捉拿他們?他們跟來雖然用意不明,但天膽也不敢跟吳公子為敵,吳公子是」
「他是固山貝子的義於,固山貝子坐鎮武昌,捉拿反清叛逆名正言順……」
「吳公子才懶得多管閒事,他的目的是挖取李自成的寶藏。再說,口說無憑空說人是叛逆,可不是好玩的,沒有真憑實據,能捉嗎?還不如用江湖人的手段來辦事,一了百了沒有任何牽纏。」
「再說,捉到了叛逆,必須送交官府,你知道後果嗎?官府辦事可得依法行事,吳公子什麼事都辦不成啦!對不對?」
「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私行處決,以免麻煩。」他開始替碧瑤擔心了:「反正捉幾個從犯,功勞也不大,獎賞有限。
而捉一個殺一個,逐個追,避免送官耽擱,很快就可以追出為首的人來,這辦法很有效率。」
「不談這些事。乏味之至。」
「哈哈!那我們就談別的。斗室生春,美女在室。晤!就缺一桌酒食,酒是色之煤,沒有酒……」
「你給我放規矩些。」奪命一枝春惱了:「你知道我奪命一枝春的綽號不是白叫的,死在我手中無義的登徒子真不少……」
「哈哈!我可不是無情無義的登徒子,我也從不承義我是大仁大義的英雄豪傑。天地良心,我可沒有引誘你,是你自已進我房裡的。哈哈!我不信你能奪得了我的命,除非你的武功比吳公子強十倍。來啦!妙人兒,不要假惺惺,我是個可以風流也可以下流的大男子漢……」
他向前一撲,像猛虎撲羊。
奪命一枝春有足夠應付男人的本領,軟硬都應付得了,手一揮,坐著的長凳飛起,向他兇猛地砸去,身影乍閃,人已到了房門口,拉開房門。
可惜。本姑娘對你沒胃口。」奪命一枝春抓著房門轉身向他飛媚眼,怒意全消:「你這種人很危險,工於心計機警絕倫,誰也摸不清你的意向和情緒,女色對你誘惑力有限,我不和你這種危險人物打交道。喂!別忘了,。有事健敲牆壁。」
「哈哈!半夜三更想起了你。敲敲壁你會過來嗎?客旅寂寞,子時難熬得很呢!」他放下接來的長凳,擺出風流潑皮像。
「我不會上你的當。」奪命一枝春媚笑:「真正的色鬼我見得太多,可沒見過這種類型的人,難怪那妖女會失敗,你少在我面前裝瘋扮傻。」
砰一聲,她帶上房門走了。
「這女人很難纏!」他自言自語,上前閂門……
門有兩道閂,驀地,他停住了,成了個石人,絲紋不動,面向著門垂手而立。
桌上燈火搖曳,暗黃色的光芒漸漸變成摻綠色。
「你能保住性命,委實令人莫測高深。」身後傳來奇怪的語聲,細小、清晰、陰森有鬼氣:「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追隨本公子嗎?」
「那一位公子?」他問,身形保持原狀。
「搜魂公子。」
「追隨你,在下有何好處?」
「當然不會讓你失望。」
「吳公子也不會讓在下失望。」
「那是完全不同的,他只是一個傀儡;而我,卻可以讓你具的更大的權勢和享受不盡。」
「是你的傀儡嗎?」他不著痕跡地探口風。
「不要說題外話。」
「如果在下不願意呢?」
「本公子屬意的人,不願意必定魂歸地府……不許妄動,你一動就死」
他身形一晃。
門上傳出一陣怪響,有如雨打殘荷。
他並沒有向左右動,那一晃是虛招,而在暗器到達的前一剎那,整個人似乎平空消失了,全身平貼地面,像是一張人皮。
門上射入一排四寸長的灰藍色怪針,僅露出半寸略粗而有如船釘的尾部在外面,好強勁的力道。
他貼地平射而出,快逾電閃。
可是,搜魂公子也不慢,像是幻化一縷輕煙逸入內間,-閃不見。
燈火重新變成暗黃色,室中鬼影僅無。
「我真的碰上了勁敵。」他自言自語。
他只看到內間的門簾飄動,連對方的背影也沒看到,貼地平射而出,事實上他抬頭抬慢了些,難怪看不到。
到了門旁,他拔出九枚怪針。如果他不是向下伏,而是向左右問,那麼,背部最少也得挨上兩至三枚釘,釘的散佈面計算得精確極了。
「是用弩筒發射的,好惡毒霸道。」他在燈下仔細查看毒針:「好,咱們來比比道行吧!」
他將九枚毒針用布包妥。收入百寶囊,取出洞蕭仔細觀察,似乎,這把他一直帶在身上的竹蕭,今晚看來像是陌生了。
「陰謀對陰謀,惡毒對惡毒。」他收蕭自語,虎目中冷電四射,殺機怒湧。
情勢明朗化了,搜魂公子要網羅他。
吳錦全是來探道的,不然怎會這麼巧?要說搜魂公子與吳錦全無關,鬼才相信,配合得天衣無縫,前面穿命一枝春出房,後面就來了搜魂公子。
他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張軟皮鬼面具,吹熄了燈火。
街上傳來了更鼓聲,二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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